肖思強
那時候,狼村除了馬幫販子知道以外,還是一個不被世人知曉的山村。狼村人在茫茫森林深處,一個由幾斛人發(fā)展到今天二十多戶的狼村人,卻經歷了許多滄桑,就這樣為生存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與世隔絕的狼村人,過著悠閑而清貧的日子。土豆和玉米是他們唯一的主食。茫茫的原始森林給他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同時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唯一所在??諝庑迈r,土地肥沃,到處是青草和綠色的灌木叢。隨便開墾一片土地,種上土豆和玉米,秋天只等收獲。要想吃點野味,只要背上獵槍,在森林轉上一圈,野豬野羊或是幾只野兔,決不會空手回村的。狼村人個個都是獵手,只要碰到獵物,十有八九是跑不掉的。打獵是狼村人向森林獲取財富的唯一途徑。青草和嫩樹葉,養(yǎng)育著成群的羊子和大群的敞豬。天亮以后,把羊子和豬一起趕到山坡上,傍晚趕回來,關進木欄里。每家養(yǎng)著一兩匹毛驢或是騾馬,用來馱運柴物。虎皮虎骨,熊膽熊掌,獐子和麝香,麂皮和狼皮,是他們和馬幫販子交換鹽巴、布匹、首飾和子彈、火藥的天然物產。而狼村的男人,一生為鹽巴和女人操勞忙碌,為撫養(yǎng)兒女流血和犧牲。
作為狼村的男人是幸福的,男人可以討幾根女人,這些女人是男人的財產,是男人用血汗從馬幫販子手里換來的,有的是本村交換來的。
在馬幫多年沒有來狼村的歲月里,缺鹽的狼村女人,十有八九生下的都是女的,而男人成家很早,十七八歲就做了父親。一家人圍著火塘吃土豆,說些貓日死狗的閑事。這時的夜空,蔚藍一片,月亮又大又圓,月光明瀉如銀。鳥兒在森林里有聲無聲的叫幾下。夜風吹動樹枝,發(fā)出陣陣濤聲,濤聲靜下來以后,從森林遠處傳來狼的叫聲,各家的獵狗呼叫一聲奔到門處,一起朝著黑沉沉的大森林亂叫一通,叫累了,又各自走回主人的家門口趴著,時刻聽從主人的使喚。
狼村的男人都是日毛的好男人,為了鹽巴為了女人,男人不顧性命,成天出沒森林打獵。為了換到一年吃的鹽巴,山里的動物藥材很不值錢,一枚縫衣針就等于一塊虎皮,一對玉墜子就等于一個熊掌。云南黑井和白井的鹽巴,在狼村比黃金還要貴重。馬幫販子用一副鐲子和二丈麻布,就把一根十五歲的姑娘換走了。沒有換走的,她們已做了母親,或是長相一般,要不就是發(fā)育不良,胸脯平平的。
總之,年年歲歲,這些如花的姑娘,成了世人不知曉的山花,在大山深處,悄悄地開了,又悄悄地謝了。于是在缺鹽的日子,許多男女的頸子上,長出了一個個肉疙瘩,月越長越大,有的五六斤,有的拳頭大,走起路蕩一蕩的,甩一甩的,像公羊后胯吊甩甩的羊卵子,重重地吊彎了頭,慢慢地彎了腰四十歲以后就駝了背,走路是還得用手托著肉疙瘩。
狼村的創(chuàng)世人,也就是狼村第一戶村民——狼婆就是這樣一根令人敬畏的人物。人人都尊敬她。當這些小姑娘長到十四五歲時,她們的心里就產生了叛逆。她們的臉上總是紅潤潤的,像箐邊盛開的山茶花,眼睛格外明亮,天天盼望通向山外的路上,叮叮當當走來年輕的馬幫販子,她們愿意跟著馬幫販子走到天涯海角,或是換到昆明去給有錢人當小老婆,她們也心甘情愿,也不愿老了像狼婆那樣活受罪。只要有機會走出狼村,她們發(fā)誓,屙屎屙尿也不朝這個方向。
然而,狼婆一輩子都沒有走出狼村。
年輕那陣子,狼婆沒事做時,總是獨自坐在村口的一株大青樹下的石包上,看一望無際無邊無垠的連綿森林。遠處,羊群在陽光下啃吃青草,鳥兒在林中飛翔、鳴啼,像唱歌一樣美妙。男人拿著槍在林里穿梭,尋找獵物。近處,村子里七八間木樓成半圓形,正升起一縷縷炊煙,被風吹得到處飄散。一群赤身裸體的男孩女孩,在一個足球場大的壩子上跑來跑去,嬉戲追打。在靠近西邊的一道十多米高的石壁下,幾根女人在洗衣服。水是從山頂上用木槽接下來的,水很清亮很甜。這是狼村人的水源。幾條獵狗在村子邊打鬧。年輕的狼婆不看這些,只看村口那條彎曲而伸向山外的小路。
狼婆的綽號,是一根后來來狼村販鹽的馬幫阿三給取的。這綽號帶有強烈的褒意。狼婆的真名叫巴格桑朵,是她父親取的。那時,她的脖子上已長出了一個湯元大的肉疙瘩。這個給她取綽號的馬幫阿三,后來就成了狼婆的男人。馬幫阿三沒有發(fā)現(xiàn)狼村以前,狼村人都生活的日落而息的火塘之中。
最初的狼村人,是狼婆的父親一手締造的。狼婆的母親是昆明人,可她沒有見過。她母親生她時,因大出血沒保住命就死了。是她父親巴格用羊奶喂活了她。她父親曾是川滇一帶赫赫有名的馬幫。一提起巴格馬幫這個名字,連半路搶劫的土匪也敬讓三分。
巴格販鹽去過印度、緬甸,運送官鹽到過西藏的拉薩、四川的成都。他見識廣,做事穩(wěn)重,熟悉山路地形,自然而然的就當了馬幫頭,據(jù)說他會說幾個族的語言,讓手下的馬幫佩服得五體投地。以四海為家的馬幫販子,根根都有手癢的惡習,有了幾個銀子就賭一賭。巴格也不例外,他的女人就是在昆明一個莊主手里賭來的。他決定用這個女人去西康省府(如今的西昌)換一張老虎皮,于是就帶上賭來的女人,從昆明返到黑井,又從黑井買得鹽,樂得踏上了去西康省的蜿蜒山路。
幾日后,他們一行十人來到了川滇交界處的仁和鎮(zhèn),一條河從鎮(zhèn)邊流過,最后就流到金沙江去了。在這里,他們將休整二天。巴格知道,仁和鎮(zhèn)建立于清朝康熙年間,屬西康、楚雄、麗江三地州、船城(今會理)、永仁、華坪、鹽邊四縣交界處,真可謂打個噴嚏就會驚動四縣鄉(xiāng)鄰。他好久沒來這里了,決定到街上看一看,去廟里燒燒香,買點東西,然后到煙館去抽兩口鴉片。
巴格剛走出客棧門坎,店老板就叫住他,并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跟前問,去街上?巴格點點頭。去廟上燒?巴格依舊點了點頭。廟子關門了,關了兩天了。巴格吃驚地問,為什么?店老板才慢慢道來。原來,西康省派兵下來,用煙土換了三十多根姑娘關在廟里,說換去當丫環(huán)和奴隸的。巴格的眼睛異常的一亮,心里暗自興奮,立馬對店老板說,好好照料那些馬匹。店老板轉身就忙去了。他回到房間,悄悄對兄弟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兄弟伙頓時心里就樂開了花,很是激動地說,聽頭的。然后分別去了街上,買了路上所需要的東西。本來要住兩天的,他們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亮,他們很是興奮地吆了馬匹,踏上了去西康省的馬道。
幾天以后,押送這群姑娘的省府兵,在過了金沙江后的一個上午,在茫茫的山林中被一群狼擊散了。一陣亂槍之后,死的死,逃的逃。據(jù)說這群姑娘被狼群刁走了。
從此以后,巴格這伙馬幫像水一樣蒸發(fā)了。巴格馬幫這個名字,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被人遺忘了。
事實上,巴格馬幫這伙兄弟并沒有消失,他們只是不愿再過四處漂泊的馬幫生活了。他們搶了這群姑娘后,就一頭鉆進了這茫茫的原始森林中,尋了這三面是山,面對東方有棵大青樹的山林作為最初的家園,修建木樓,開荒種地,繁衍生息。巴格就把這個地方,取名為狼村。巴格一生擁有五根女人,包括從昆明賭來的那根女人。從這以后,狼村的男人,每根分得三根姑娘做女人,日子過得跟林中的溪水一樣歡暢。這些女人擺脫了做奴隸的苦難,一根根都心甘情愿服待好自己的男人,愿為男人生下一大堆兒女。
巴格作為狼村的頭領,從不給臉色與兄弟們難堪。有福同享,有難同擔,巴格直到死后也沒有離開狼村這片土地。當狼村人缺鹽、布匹和彈藥的日子里,他就派出兄弟以獵人的面目走出狼村,用平時獵獲的獸皮和藥材,去百多里外的船城或是馬道客棧換取鹽巴、布匹和彈藥。但有一條,誰要是走漏了他的名字,巴格是絕不手下留情的。
許多年以后,一伙馬幫販子來到了狼村,巴格從不露面,躲在木樓里,任村民們與這些馬幫交換貨物。這時的巴格已開始老了。他的第一根女兒巴格桑朵已長成大姑娘了,也超過了做母親的歲數(shù)了。村里的小伙不是不愿娶她,而是她太野了,像根男人,玩槍打獵不說,還常常爬到大青樹上去睡覺。她看到自己同父異母的姑娘成家生孩子了,她的心慌得就像發(fā)情的母羊直直地叫。她父親曾給她許了愿,只要馬幫來狼村,你看上馬幫中的誰,無論用什么辦法留下馬幫男人,父親將為她舉行隆重的婚禮。這時的巴格桑朵,長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fā),長發(fā)甩甩的吊到屁股上,黑黑的象山谷中垂直的瀑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一根年輕的馬幫販子阿三,跟隨父親第一次來到狼村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巴格桑朵從大青樹上跳下來,像一只美麗的黑蝴蝶停在他面前。阿三的眼睛珠子快要滾出來了,他在心里喊了一聲,哎喲,這么美麗的姑娘,娶來做女人那該有多日毛啊!她的眼睛像一望無際的滇池,望不見底。她的兩個乳房藏在土布的衣服里,像兩座凸起的山峰,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對阿三出奇的眼神,忍不住咯咯的一聲歡笑,轉身就跑向了村子。
阿三進村以后,一刻也心神不定,用發(fā)亮的眼睛在人群里不停地尋找巴格桑朵的人影。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不露面的巴格,通過小小的木窗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行五人的馬幫販子,給狼村人帶來了不再缺鹽的日子,并殺羊款待。夜里,壩子上點了三堆篝火,男女老少,唱歌打跳,而年輕的馬幫販子阿三,卻被巴格桑朵喚到了村邊的灌木叢里。
篝火的光芒把這里照得一亮一亮的。阿三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從里面抓出大把耳環(huán)、墜子、手鐲之類姑娘喜歡的東西,亮閃閃的,把巴格桑朵的心閃得都沒了根底。阿三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母狼般的柔情。阿三激動地說,巴格桑朵,你愿意跟我走嗎?我愿意,可父親不讓我走。阿三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激動地撫摸著。她的手那么溫柔,從胸口飄出來的乳香讓他心曠神怡。摸著,聞著;聞著又摸著,阿三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手有些不聽使喚了,抖抖的就把手伸進了她的懷里,多大的奶子啊!他張開的手指,頓時觸電一般不動了。
巴格桑朵只拿了一只手鐲戴在手上,親了阿三一下便說,明晚在這里等我,朗朗一笑,像一縷風消失在叢林里。
阿三摸黑回到木樓時,屋里響著起伏的鼾聲,飄著滿屋的酒味。這是狼村人為他們空出來睡覺的地方,讓他們吃好睡好,有一種到家的感覺。阿三睡不著,手上還散出巴格桑朵好聞的香味,眼睛里就出現(xiàn)了她的模樣,想著她山峰一樣挺拔的乳房。
天亮后,阿三被壩子上的說話聲吵醒了。他揉著發(fā)紅又澀的眼睛走向壩子。地上擺滿了他們馱來的鹽巴、布匹、洋火、首飾、針線和小鏡子。村人只是看看、問問怎么個換法。女人天生對首飾、針線和布色感興趣,摸一摸,試一試,等男人開口說話。男人只是問了如何換時,他們大開獅子口,男人吃了一驚說,換不著,換不著。
阿三的父親以為要在狼村發(fā)財,沒想到這里的村人,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笨,那么憨,而且還特別的精。來了就不能白來,于是就高聲地吆喝,一張豹皮換五十斤鹽。
阿三在人群里尋找巴格桑朵的影子,可一直都沒看見。他心神不定地回到攤子邊,有長輩給他解悶說,阿三啊,是誰把你的魂勾走了,沒精打采的!看看這些姑娘,多漂亮啊,看上誰就沖啊!
攤子外邊的一群姑娘,轟地一陣大笑,阿三的臉頓時紅成了一塊布。
隔了一會兒,有男人在樓上喊,出工了!人群一下子就散了,趕豬趕羊上了山,扛了鋤頭上了坡,壩子上盡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子,有老人在樓門前縫補針線活。
馬幫阿三兩眼恍惚,盼望天快黑下來。
天暗了。壩子上又點起了三堆篝火,馬幫阿三匆匆來到昨晚的灌木叢。巴格桑朵光彩照人地佇立在他面前,驚喜得阿三手舞足蹈,熱血沸騰,胯下的東西一下子就硬梆梆地翹得像一門大炮,兩只眼睛像火一樣燃燒。他急匆匆走上前來,抱著她又親又啃,啃得巴格桑朵麻酥酥的,像沒有了骨頭的樹,慢慢地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坦露的胸脯如波浪般起伏,任馬幫阿三兩只有力的手揉來搓去,揉得她的心像斷了根的麥穗,成片成片地倒下。遠處的篝火寂靜無聲,夜色無邊無垠地在曠野上肆意延伸。
這時候,他的父親在叫阿三。阿三趕忙坐起來對巴格桑朵說,明天跟我走吧,我會好好待你的。巴格桑朵笑著說,只要你留在狼村,我會給你生一大堆兒女。
阿三,阿三。遠處又傳來他父親的喊聲。阿三索性地把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塞進她手里說,我得回去了,巴格桑朵,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女人,我會再來的。捧著她的頭又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后拔腿就走了。阿三的離去,留給巴格桑朵的是滿含幸福淚水的等待。
最后,這伙馬幫販子終于讓了步,狼村人換來了他們所需的鹽巴、布匹、洋火和女人喜歡的各種首飾。馬幫販子也得到了他們的虎骨、熊膽和麝香,還有羊皮、麂子皮。他們捆扎好了,然后好好地睡一覺,只等天亮就動身返回。
第二天醒來后,巴格桑朵首先看到的是一縷溫暖的陽光,緩緩地從窗口射進來,把屋子照得通體透亮。屋里沒有一根人,弟妹不在,二媽三媽四媽都不在。她走出屋來,看見全村的人都在村口張望。原來是馬幫販子離開了狼村。張望的村里人,漸漸散去,狼村人又回到了最初的日子,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夜失眠的巴格桑朵,這才慢慢走到村口大青樹下張望,希望能再看一眼讓她心跳的馬幫阿三。樹太密了,樹太多了,樹太高了,望到的是一片茫茫起伏的山林。她追了一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就停了下來,她聽到了山谷里回蕩著清脆的馬蹄聲。她頓時一陣激動,臉上如花一樣燦爛,深情的眼里仿佛又看到了馬幫阿三那雙燃燒的眼睛。他說過,他一定要來娶她。年輕的巴格桑朵,就昐望著這一天的到來。
每天早晨和黃昏,巴格桑朵總要站在村口的大青樹的大石頭上,向林中的小路張望。村人都說,她的魂被馬幫販子阿三給牽走了,只剩下一副軀殼。而她始終堅信,馬幫阿三一定會來狼村的。她說的時候,她的幾根媽媽也信了。
兩個月后的一天中午,巴格桑朵頭晚就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她夢見馬幫阿三變成了一只鳥,托著她飛向了大海,他們在海洋里游泳,后來就變成了魚,游啊游啊,最后大海消失了,她就醒了。她從早上到中午,一直在大青樹下的石頭上凝望。當一陣山風飄來,吹到她的身邊,她聽到了一陣優(yōu)美而動聽的鈴鐺聲。她頓時驚喜地說,是他來了。于是向小路飛快地跑去,邊跑邊喊著阿三的名字。
年輕的馬幫阿三,果然來了,牽著兩匹騾馬,一偏一歪地走得十分吃力。他用獵槍當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得非常慢。他全身是傷,衣服破了,淌出的血已經干了。當他聽見巴格桑朵喊他時,他慢慢地站住了,兩眼閃著驚喜,盯著飛奔而來的巴格桑朵。他扔下獵槍,向前跑了幾步,突然就跌倒了。
阿三躺在巴格桑朵的懷里,有氣無力地望著她笑了一下說,巴格桑朵,我給你當男人來了。話一說完,眼睛一閉,頭一偏,頓時就昏死了過去。她咽咽地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阿三的臉上。
跟來的幾根男人,把阿三抬進了一幢木樓。她蹲在他身邊,用熱水給他擦洗傷口。傷口長長的,像是被什么爪子抓的,肉翻翻的。輕輕碰著,肉就顫抖一陣,像痛在她心上。
過了一會兒,二媽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巴格桑朵身邊,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笑著走了出去,樓梯發(fā)出咚咚的木頭聲。
過了一會兒,樓梯又響了,上來的是三媽,送來了熱騰騰的一盆飯,示意她餓沒餓,然后又響起了下樓的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樓梯又咚咚地響了,來人是她四媽,端來了一盆肉湯,屋里頓時飄滿了野兔肉的香味,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出門就下了樓。
過了一會兒,樓梯又響了,上來的是她妹妹,拿來了碗筷,看了上眼躺著的阿三,那紅紅的傷口讓她直想嘔吐,捂了嘴,匆匆地下了樓。
當樓梯不再咚咚響后,她用湯勺一勺一勺地喂著馬幫阿三。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響起了有力的咚咚聲,她知道是父親上樓了。一進屋來看了呼吸平穩(wěn)的阿三,說他餓暈了。不過,能為你九死一生來到狼村,這樣的男人,值得你愛一輩子。說著就蹲下,吃驚地看著阿三身上和臉上的傷痕,語氣低低地說,這是狼爪抓的。說完之后,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正朝狼村襲來。
巴格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對女兒說,等他傷好后,我為你主持婚禮。
巴格桑朵勾了頭,眼里閃著幸福的柔情。父親下了樓,那有力的腳步仿佛是敲響的皮鼓,咚咚地敲在她跳動的心上。
七天后的狼村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非凡,連狗的叫聲也充滿了喜悅。狼村的首領——巴格為女兒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年輕的馬幫阿三成了真正的狼村人。擺了三天三夜的酒席,白天吃,晚上跳,篝火熊熊,人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歌舞之中。
就在狼村人毫無防備的最后一個夜晚,一群兇惡強焊的野狼,閃電般地襲擊了狼村。
太陽剛剛落山,年輕的巴格桑朵剛剛坐起來,滿臉紅潤地看著身邊鼾睡的男人,回味著男人給她的種種感覺。從窗外吹來的風里,她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這聲音不像是山風吹動樹枝的那種響聲,倒像是一群羊子走過一片灌木叢的響聲。今天村里人沒上山,羊豬在圈里,哪來的這種響聲呢?巴格桑朵站起來走到小窗望出去,她頓時睜大了眼睛,山坡上的樹與天空構成的影子中,一群灰色的狼正從山上奔下。她捂著嘴啊了一聲,赤身裸體地像站在冬天的雪地里,全身篩糠似地抖動。
狼群到了村子的邊邊,躲在灌木叢里不再前進了。沉浸在歡歌笑語的狼村人,正在壩子上手舞足蹈。這時候,一只領頭的大公狼,從灌木叢里揚著頭,大搖大擺走向一處高坡,望著歌聲起伏的狼村人,一揚脖子,發(fā)出一聲雄的長長的嗥叫,幾十條野狼頓時嗥叫著,聲音如夜空中的悶雷,閃電般向壩子沖去。
木樓里,回過神的巴格桑朵驚駭?shù)睾暗?天吶!狼群襲擊村子了!狼群襲擊村子了!一種求生的本能使她奔向門口,朝壩子猛喊起來??墒且呀浲砹?。壩子上的人群慌成一團,跑的跑,哭的哭,跑慢了的被狼撲倒在地,兇狠地撕咬著,一根根慘遭在野狼鋒利的尖牙下,并發(fā)出撕聲裂肺的凄慘悲傷的喊叫。
鮮血染紅了壩子。
跑進樓里的男人和女人,拿了獵槍與狼群展開了一場生死較量。槍聲響起,十幾條獵狗也死在了狼的口中。
領頭的公狼帶領十幾匹狼,向狼婆的木樓沖來。兩枝獵槍顯得很單薄,中彈的狼嗷嗷直叫。狼在夜色的掩護下,憑著敏銳的目光,悄悄靠近木樓,然后用身體沖撞著木樓,木板發(fā)出悶悶地沖撞聲。狼群要咬死阿三,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沖鋒。
當槍聲不再響了后,狼群發(fā)出一聲勝利雄壯的嗥叫。那嗥聲如風暴襲擊了村子。
狼群是來報仇的。馬幫阿三來狼村的路上,吃完了干糧,但沒有改變來狼村的決心和信心。他跟父親走了二百多個村寨,沒有見到誰有巴格桑朵這么美麗漂亮的姑娘。他背叛了父親,一定要來狼村做上門女婿。他邊走邊摘野果充饑。在過一條山谷里,他聽見了一條狼的慘叫聲。他尋聲看去,看見了一條狼被一個鐵夾子夾住了。他拿起獵槍瞄準。狼滿含淚水,正一咬一咬地咬著被夾住的后腳。他沒有放下槍,而是摳動了扳機,狼的身體就開出一朵紅花,四肢像抽筋似的蹬了幾下。他走到狼邊蹲下,伸手去搬鐵夾子的鉤子。還沒死過心的狼,突然站起來撲向他,用前爪抓傷了他的背。他抱著狼在地上滾,摸出腰刀,狠狠地刺進了狼的胸腔。他用狼肉燒來吃,才一步步來到了狼村。狼群是嗅著他的氣味尋來報仇的。
阿三意識到狼群襲擊村子的目的。他把獵槍里最后一粒子彈給了狼婆,自己扳下一塊木板握在手里,開了門,幾步跳到了地上。幾條狼呲牙咧嘴地圍住了他。
這時候,一間木樓出現(xiàn)了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一根剽悍強壯的男人,左手舉著火把,右手端著獵槍,眼里憤射怒火。那條雄壯的公狼此刻正在槍口下,公狼渾身抖動,就在槍響的瞬間,一條母狼勇敢地迎了上來。子彈穿過母狼的喉嚨再次擊中了公狼。公狼痛苦地叫了一聲,就逃去了。
當狼群撤到村子邊的灌木叢后,巴格桑朵看清了開槍人是她父親。她喊了一聲,拿著獵槍下了樓。
狼是怕火的。巴格這才回過神來,他猛喊一聲,沉著地拿了火把,走出木樓,走向壩子,一起向村邊走去。十多支火把點燃了干枯的野草?;鹁腿剂似饋?噼噼啪啪地燃成了一片。山風一吹,火勢更加旺盛,猛烈,灌木叢也燃了,越燃越大,越燒越猛,夜空變成了白天。最后連大樹也燃了起來。
烈火威脅著狼群的生命,它們一步步退出山林,發(fā)出一聲聲凄婉的狼嗥。第二天早晨,滾滾濃煙彌漫了天空。古老的山林被生存的欲望點燃,鳥兒飛離巢穴。悲愴的狼嗥在山林中跌宕起伏,嗚嗚咽咽,最后變成哀傷的哭泣。
古老的茫茫山林,被大火燒了十天十夜,同時也毀了無數(shù)的生靈,卻保住了狼村唯一幸存不多的十多根人。茂盛的山林,蒼翠的大山,幾天就變成了一片荒涼。狼群被烈火趕到了茫茫的原始森林中去了。
從這以后,巴格桑朵不再是巴格桑朵,村里人都叫她狼婆。狼婆和她的男人阿三,以及活下來的狼村人,他們木木地埋葬了死去的親人,又開始過著如初而漫長的生活。當雨水淋透了土地,樹木又長出了嫩葉,滿山蒼綠的時候,狼村的男人重振旗鼓,為生存和繁榮,背上獵槍,一次又一次與野狼展開殊死的搏斗。
許多年后,一支特殊的馬幫隊伍走進了古老的狼村。
狼村人以為,他們是許多年前消失的馬幫販子,又重新走進了他們盼穿雙眼已久的心里,頓時歡呼雀躍。以前,他們太需要鹽巴、布匹、如今同樣需要,過去不值錢的虎骨、熊膽和麝香,如今成了他們財富的象征,和他們交換。一張張憨厚的臉,露出樸實的憨笑,眼睛像火一樣明亮。
一根中年男人向村民說,我們不是馬幫,我們是來測量修路的,然后砍伐這些大樹,用汽車拉出去。村民們頓時就睜大了眼睛。
這時候,狼村最有威信的狼婆出現(xiàn)了。她彎著蝦似的腰,左手托著脖子上的肉疙瘩,右手拄著拐杖,步履蹣跚走向人群。她就是許多年前的巴格桑朵,是狼村的唯一見證人。她用拐杖敲著地面說,災難要來了!災難要來了!說完又晃著沉重的頭,眼里閃著藍幽幽的寒光,滿臉蒼涼,像一塊冬天的山石。
村民突然住了口,怔怔地看著她走向村口,他們才緩緩地出了一口氣。
狼婆來到樹下,扔了拐杖,慢慢地跪下,雙手撐在石頭上,朝著大青樹叩了三個響頭,然后直起腰,雙手合攏放在胸前,閉著眼睛,心里默默地說,請山神保佑我們狼村,請他們趕快離開,不要砍樹,要不然,我們狼村又要大禍臨頭了。
狼婆的這一舉動,讓村人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心里布滿了烏云,沉沉的,有些難受,壓得喘不過氣來。
災難并沒有像狼婆所說的那樣如期降臨。
狼村人只是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個月的日子。后來也就漸漸地淡忘了。狼婆的警告成了年輕人篝火邊的笑料和歌聲。他們沒有憂傷和哀愁,過著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日子。
鹽巴不再珍貴了,布匹和首飾將狼村的姑娘和女人打扮得像春天的花朵一樣美麗。狼婆的金口玉言不再靈驗了。年輕人只是尊敬她,給她安慰,說現(xiàn)在的日子比以前日毛了十倍,狼婆就瞪大了眼睛,抽動著老臉,望著將要砍伐的莽莽山林,心里猶如鉆子鉆心,一陣陣的絞痛,臉就變得十分可怕,喋喋不休地說,你們等著瞧吧,災難就要來了!起身憤然而去,用拐杖把地敲得很響,向大青樹走去。
每天的早上和黃昏,狼婆和大青樹與天空構成了一幅美麗動人的剪影。狼婆跪在石包上,長年的祈禱,石包被她的雙膝跪出了兩個圓溜溜光滑滑的窩窩。她閉上雙眼,對著高大挺拔的大青樹,上下兩片干癟的嘴唇,一閉一張地飄出聽不懂的咒語,咿咿呀呀得像夜晚墳塋處飄來的幽靈聲。她一跪就是半個時辰。一條黑狗趴在她旁邊,一動不動地打著瞌睡。
此時的天空一片蔚藍,一只黑色的山鷹在山林上空飛翔。林中的鳥兒吹叫著,如清水濾過一般清脆悅耳,空氣里飄著大山最初的芳香和氣息。野花任意地開放,羊群和豬,牧放著村民肥壯的喜悅。十五六歲的姑娘們,心里長著青草一般的向往,幻想著未來美麗的青春歲月,于是有無限的歌聲從心里唱了出來,這時候它們就把狼婆的忠告忘到了九霄云外,激動的心沉浸在縷縷升起的炊煙了。
在這如詩如畫的風景里,狼婆站在大青樹下,聽著遠處傳來的砍樹聲,目光顯得驚駭和不安。陽光穿過大青樹的枝葉,星星點點落在狼婆的耳墜上,閃著一束束冰涼的寒光。遠處的倒樹聲像雷聲。孩子們說,這是雨季來臨的雷鳴,雨季就要來了。
狼婆虛了眼睛,蝦似的身體如樹枝在風中顫動。許多年前的不幸,仿佛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
那時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天空。在狼群襲村子后的某一天,巴格把女婿阿三趕出了村子,原因是他把狼群引來狼村,所以狼村人才遭了不幸。作為狼村的首領,巴格淚如泉涌,他對不起死去的狼村人,他的女人和兒女,還有同甘共苦的兄弟們。他本想一槍斃了阿三,可又不忍心女兒守寡,于是把阿三趕出了狼村。阿三在離村子一里的半坡上,修建了一間木樓。父親沒有斃了阿三,狼婆感動得淚流滿面。她愛阿三,非常地愛阿三。
一到夜晚,阿三在樓前點起一堆篝火,伸手摘下一片嫩嫩的樹葉含在嘴里,用聲音召喚狼婆。狼婆拿了獵槍走出村子,走向阿三。
溫暖的篝火燃起純樸的山情。一輪明月掛在天上,灑下如銀的月光,照耀大山最初的夢想。倆人一見面,仿佛日隔三秋,擁在一起。狼婆像雨中綻放的花朵,幸福地流著熱淚。她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會落在她的身上。
兩人一陣溫暖之后,她就沉沉地睡著了。當她醒來后不見了男人,心就緊了。她喊了幾聲,但沒有阿三的回音。她一把抓起了旁邊的獵槍。隔了好久以后,從黑暗處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又熟悉又陌生。她睜大眼睛舉起了槍。
開始衰老的巴格走近了火光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父親手里拿著一把殺羊的長刀,臉上帶著陰森森的笑容說,孩子,我們回家吧!
狼婆先怔了一下,看見那刀上的血突然就明白了一切。她沖著父親就問,爸,你為什么要這樣?
她父親望著狼村,如一堵放大的墻。巴格悲痛地嘆息著說,我這是不得已啊,他死了,狼村人才得安身啊。
他的話剛剛說,這時,一聲清脆的槍聲從身后灌木叢里響起,巴格叫了一聲,手中的刀掉在地上,用手捂著胸口,血從指縫里流了出來,臉就白了。然后慢慢轉過頭,用暗淡的目光望著槍響的方向,接著就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狼婆失聲地喊著,爬了過去,把父親摟起來。父親微微地笑了一下,欲動的嘴里說不出話來。鮮血染紅了手,呼吸越來越短,而眼里也沒有了光澤。眼睛一閉,頭一偏,巴格就死了。狼婆失聲地猛喊了一聲,淚水奔眶而出,挨著父親的頭哭得死去活來。
不知過了多久,阿三從疼痛中醒來,忍著痛爬向篝火。他有氣無力地對狼婆說,我以為是一匹狼站在這里,所以就打了一槍。我沒想到是我……話沒說完,又昏死過去。
狼婆驀地抓起地上的獵槍,顫顫驚驚地對準了她的男人阿三。噙滿淚水的雙眼,萬般痛苦地把槍朝向了天空,砰地一聲,槍從她手中掉在了地上。她抱頭痛哭。
這一刀差點要了阿三的命,只是流了許多血。
夜空寂靜,星星閃著冷光。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篝火仍舊燃著。從村里不時傳幾聲狗叫。她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條條,接成一根很長的布帶。她撿起父親的那把長刀,擦去血跡,放在火里燒。她要給男人的傷口消毒。她輕輕弄醒了阿三,把一根樹棍讓他含著,讓他忍著點。刀燒紅了,往傷口一烙,嗞地一聲冒起一股煙煙,阿三叫了一聲又昏死了過去。她從懷里摸出一節(jié)竹瓶,扯去塞口的布條,把棕黑色的粉粉倒在傷口上。這是狼村人隨身帶的傷口藥。她咽咽地抽泣著,將布帶繞著他的胸口包扎起來。后來,阿三醒了,看見狼婆在給巴格整理衣著。
黎明時,狼婆和男人阿三,抬著巴格一步步向著狼村的方向走去。
狼婆慢慢睜開眼睛,夢中的情景地老天荒。太陽已經落山,黃昏正在走來。通向村外的山路上,幾根男人踩著黃昏走來。狼婆拄著拐杖,弓著腰,久久的望。
這幾根是送鹽和布匹的伐木工人。他們不要虎骨熊膽,只想得到狼婆的同意,將村里的年青男要人去修路伐樹,每月還給工錢。他們月月送來,誠意感動了狼婆。狼婆摸著這些光滑的布料,這是她一生都沒有穿的綢緞,心就軟了,含著熱淚發(fā)下話來,于是村里去了七八根男人。
在修路的半年里,狼村的小石頭認識了三十里外的一根姑娘,她叫朵朵。二十了還沒出嫁,因為她的奶子長得特別大,所以沒有男人敢娶她。小石頭想把朵朵娶回來做女人,這跟他哥大石頭一說,他哥的臉放出光來。大石頭結婚十多年,女人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來,女人病歪歪的,又瘦,成天苦著臉,沒有一點精神。大石頭對小石頭說,石家的香火全靠你了。奶大會養(yǎng)兒,你就把她娶回來吧。
小石頭樂得屁顛屁顛的,跑來給狼婆報喜。老祖,我小石頭看中了山外一根姑娘,請您老人家選定個好日子,我把她娶回來。狼婆笑著答應了。
迎親的頭天晚上,小石頭殺了一頭豬,兩根羊子,兩百斤玉米兩根活羊子,說是山外女人那方的規(guī)矩。天麻麻亮,小石頭就忙開了。哥哥也來幫忙。毛驢馱了玉米,棗紅色的高大騾馬馱了白生生的豬和羊肉,吆喊了一群男女,吹著悠揚的嗩吶,趕著五根羊子接親去了。他們要在女方住一晚上。
第二天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天藍得像鳥兒的夢。狼婆拄著拐杖,來到大青樹下,身后跟著全村的人,迎接新娘的到來。
太陽被高山擋住后,狼村在高山的影子下。接親的人快到村子時,吹響了歡暢的嗩吶。一路人馬像蛇一樣游向了村口。狼婆看著新娘子坐在高大的騾馬上,頓時驚噓了一聲,眼里閃出一道森森的寒光。觀看的村人都怔了。
到了村口,嗩吶停了,接親的男女默默無聲。小石頭牽著騾馬,走到大青樹下,對騾背上的女人說,朵朵,你下來,不然老祖會生氣的。
朵朵看了一眼老祖,頓時心里就打了一個冷戰(zhàn)。朵朵不慌不忙從高大的騾背上往下跳,人還沒著地,只聽見撕棉布的聲音響起來,朵朵一落地,整個上身就露在幾十雙驚訝的大眼中,頓時噓聲一片。
朵朵剛剛站穩(wěn),趕緊用雙手捂著大大的胸脯,滿臉紅得發(fā)紫,眼睛不敢看人。她側身跳下來時,飄起的衣服被堅硬的馬馱子撐破了。
小石頭趕忙從毛驢垛子上扯來一塊花布,捂了女人的上身,滿臉紅如雞冠,笑得很不自在。
狼婆看那雙母牛一樣大的奶子,心里喲了一聲,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拐杖也翻了幾個筋頭。狼婆的目光就恍惚飄飄、神情如煙朦朧。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扶著受傷的男人阿三,深一腳淺一腳走向狼村。天亮時,她扶著又恨又愛的男人阿三走到狼村的山坡上。
大山的早晨,露著高原最初的景色。天邊一片如火的朝霞,鋪成太陽升起的金光大道,太陽緩緩地升起。陽光穿過朝霞,照耀著古老的森林。林中開始暖和,升起一片白茫茫的霧靄,浮在樹上,浮在山谷里,很遠的地方也看不清楚。鳥的叫聲清脆動聽,如同細雨洗過一般。當陽光的手趕走霧靄以后,太陽升高了二竹桿高。狼婆望著靜靜的家園,心里淌出溫暖的呼吸。
村口那棵大青樹如一把巨傘,綠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閃爍。旁邊的一口小水塘像一面鏡子,映著大山清清的倒影。
狼婆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瞧著村子。不見裊裊升起的炊煙,也不見走動的村人,也聽不到豬羊的叫聲,靜靜地沒有一絲生氣。狼婆把兩根指頭放進嘴里,使勁一吹,一聲悠揚而明亮的哨聲飄向狼村,她豎起耳朵,也沒聽見狗的叫聲,狼婆頓時如母獅一般吼叫一聲,扔下男人,拿著獵槍沖下山去。
黎明前,狼群又一次偷襲了狼村。
狼婆站在滿是尸體的樓前,胸里燃起仇恨的火焰,流著眼淚,舉起槍,朝天空放了七槍,為不幸的村民沉重的哀悼。槍響過后,一些幸存的人,才從樓里走出來。狼婆一看,盡是地大的孩子和傷殘的男人和女人,他們?yōu)榱撕⒆雍图覉@,挺身而出,與狼搏殺。狼婆為活著的人而感動。
活著的人為死去的親人,流淚哭泣,他們把親人葬在村后的巖鷹山的山坡上。年年清明,全村的人都去燒香叩頭、壘墳,以表示活著的人一片孝心。巴格的墳埋在最高處。
當狼婆的男人阿三傷好以后,擔心狼群再來偷襲,用熊膽、麝香和虎皮,從百里外的仁和鎮(zhèn)換來槍支彈藥和鐵夾子,然后帶著幾根男人,把鐵夾子安在村子周圍的每一條路上。
當兩家人又組成一家人的小石頭的父親,他的女人死了,而另一家的男人死了,他就要了那女人。按照巴格最初定的規(guī)矩,這對重新組成的家庭,要在大青樹下舉行婚禮。男的給女的嗑三個頭,女的給男的嗑三個頭,然后牽著手繞樹走三圈。這個狼村的風俗,一直傳到今天。
小石頭牽著朵朵的手,興奮地來到狼婆面前,對狼婆激動地說,老祖,我和朵朵給您老人家跪下。說著,就跪下了。
狼婆不開口,小石頭和朵朵就不能起來。狼婆怔怔地盯著小石頭,目光恍恍惚惚,神情如煙朦朦。狼婆又想起了男人阿三。
就在小石頭父親成親的那天晚上,她和男人阿三正在男歡女愛時,忽然聽見了山后面?zhèn)鱽砝闲鼙粖A住的嚎叫聲,狼婆激動地說,夾住了,夾住了。阿三嘿嘿一笑,想下床來準備獵槍和繩子,狼婆立刻盤起雙腳,緊緊扣住男人的雙腿,又用手摟緊了男人的腰說,想臨陣逃跑啊!
天剛麻麻亮,阿三吆喝了幾根男人,帶上獵槍和繩子,去山后收拾黑熊。
不到一個時晨,幾根男人抬回一頭兩百多斤的黑熊,而阿三沒回來。小石頭的父親說,阿三在安鐵夾子。狼婆提了獵槍就去了山里。找了半天不見男人的影子。狼婆慌了,扯起嗓門高喊。小石頭的父親聽見了狼婆的喊,頓感覺不妙,立刻叫上正在分熊肉的幾根男人,拿了獵槍跑上山后,與狼婆一起尋找阿三。
三天后的中午,他們在冷箐溝發(fā)現(xiàn)了阿三的皮口袋和鐵夾子。在往前走,一個鐵夾讓他們睜大了眼睛。一個鐵夾子夾住了一根像腳干骨的骨頭,沒有了肉,一群黑螞蟻搬著骨頭里的骨髓,地上還有許多撕爛的布片。狼婆一個踉蹌跑過去,抓起皮口袋,頓時就大哭起來,我的天啦,我的天啦!狼婆絕望地喊著,哭著,緊緊地抱著眼也給男人縫制的皮口袋。她的男人不知被什么野獸吃掉了。
狼婆把小石頭當成了許多年的男人阿三。小石頭驚恐地喊道,老祖,老祖,我是小石頭,我不是阿三!他搬開狼婆拽住衣服的手,像樹皮一樣粗糙的老手。
狼婆如夢飄飄回過神來,小聲地說,啊,是小石頭啊。好好,你們成親了!成親了。
小石頭趕緊拉了拉朵朵的手說,老祖,我和朵朵給您磕頭了。一個、二個、三個……
然后對磕三個,然后牽手繞大青樹走三圈。小石頭牽著人高馬大的朵朵,幸福無比地走向自己的木樓,后面跟著嘻嘻哈哈的村人。嗩吶又悠悠揚揚地響起在狼村。
看著離去的村人,孤獨的狼婆心里也空了,人一下子老了許多。她心里忽然一顫,眼前拽過一道白光,朵朵那對大奶子,撲閃閃地在腦里晃蕩。她輕輕地陰著臉說,奶大要克夫,災難又要來了!
在狼村,誰也說不清狼婆有多大歲數(shù)了,就連五六十歲的人也叫她老祖。狼婆老得就像村口那棵大青樹一樣老了。
當狼婆的男人阿三消失后,狼村人再也沒有看到狼的影子了。從這以后,狼村人又炊煙裊裊,豬羊歡叫,村人仿佛又回到最初的家園,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然而,狼婆卻又開始老了。她常常在半夜里大聲呼喊,又哭又笑,把村里人弄得一驚一驚的。然而,她說的話,村里人都堅信不移。
狼婆說,山里某條溝有野豬,這天有獵人打回來一頭。她說那片森林里某個地方有麂子,獵人就會從那片森林里打回來一頭麂子。
大石頭對狼婆的話更是深信不移。狼婆是看著大石成人的。十八了,小伙子長得強壯有力。狼婆說,大石頭,你該成家了。大石頭說,村里沒有這樣的女人,小的還嫩著呢。狼婆就笑了說,你明天就出發(fā),朝東南方去,保準娶回一根女人來。
大石頭激動得徹夜未眠,天一亮就出了狼村,牽了一頭毛驢,帶了干糧上了路。五天后,他果然領回來一根女人。從此過上了有家的日子。
這女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狼村人從來不細問,村人就喊她石表嫂。石表嫂干活沒說的,就是很少說話。懷上孩子后的五六個月里,一次扛東西不幸閃了腰,孩子流產了。后來成了習慣性的流產。這下苦了大石頭,常常粗話連天。大石頭把石家的香火寄托在了弟弟小石頭身上。
娶朵朵那天,他沒有眼福沒看到朵朵那對大奶子,要不然他準會昏過去的。那天,他正忙著給弟弟弄新房。鬧房時,他才看到朵朵那高聳在衣服里面的大奶子。眼睛一亮,閃出許多斑斕。
自從小石頭把朵朵娶進狼村后,狼婆突然變得神情恍惚,見了朵朵如同見了山怪一般,她的心顫顫的,慌慌的。那對大奶子老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狼婆總覺得要發(fā)生怪事,一種不祥的預兆懸在她的心上。她對著大青樹跪下嗑頭,祈禱,默默地不知在說些什么。
當伐木伐到狼村的后山時,狼婆氣得暴跳起來,大罵村人不去阻止。不見村人行動,她就拿了獵槍和子彈,一瘸一瘸地拄著拐杖來到后山,端了獵槍對著砍樹人說,再砍,再砍,我就開槍了。
領頭的來調解,狼婆一句聽不進去。他們來村里放電影,宣傳土地和森林都是國家的。這對沒有走出狼村的人說,是一件新鮮稀奇的事。天還沒黑,人都坐滿了。一塊方方的白布扯在大青樹下,一臺柴油發(fā)電機一響,放影機射出一團白光投在白布上,一會兒白布上就出現(xiàn)了風光美麗的山川河流、草原和森林,配上悠美的音樂和解說。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白布上的人一晃就不見了,那是鬼怪啊!大家叫著往家里跑。一連幾個晚上都放電影。后來村人就不跑了,覺得越看越有勁。狼婆最后也壯了膽子,去銀幕下伸摸那白布,怪哉怪哉,白布上的山怎么不見了呢?
狼婆終于被說服了。伐木聲又響了,森林像在哭一樣抖動。
狼婆說朵朵的奶大克夫,這話傳到了大石頭的耳里,當時氣得臉都成了豬肝色,陰陰的預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不幸,對于這一點,他深信不移。他沒想到,這不幸的事落在了他弟弟小石頭的身上。
果然就在秋分這天,小石頭被倒下來的大樹砸扁了。那場面太殘酷了。
小石頭死的頭天下午,朵朵覺得眼皮跳得很兇,心神不安,聽著傳來的倒樹聲,心就慌慌的。她出門來朝大青樹走去。那時,狼婆正坐在大青樹下的石頭上,想象著大片被砍光的樹木,心如刀割一樣痛苦著老臉。見朵朵走來,頓時睜大了眼睛,恨恨地說道,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聽見了,跟狼婆罵起來,老不死的狼婆!
狼婆頓時滿臉憤怒,氣鼓鼓地從地上站起來,用拐杖敲打著地面。朵朵見狼婆臉上有樹葉的影子晃動,還有嚇人的肉疙瘩,頓時嚇了一跳,又氣憤憤地往回走,心里竄起一股無名的鬼火。
黃昏后小石頭興奮地回了家。朵朵問他高興什么。小石頭說,給你工錢。
朵朵說,明天別去了。小石頭沒回應,只顧吃飯。
朵朵躺在他的身邊,又情不自禁地摸著自己平坦的腹部,快半年了,怎么就沒懷上?摸著摸著,眼里溢滿淚水。
小石頭側過身來,伸手去摸女人碩大的乳房。朵朵說,大么?小石頭說,奶大好養(yǎng)兒。朵朵溫柔地說,狼婆說的奶大克夫,你信嗎?小石頭頓時急了,老不死的,她說你是……
“寡婦”兩個字被朵朵用手捂在了男人的嘴里沒說出來。小石頭笑罵了一句,這個老不死的狼婆。
摸著摸著,小石頭翻身爬在了朵朵身上,床像古老的音樂,吱嘎吱嘎悠然響起來。朵朵想起狼婆那雙幽靈般的眼睛,突然打了一個冷顫,眼睛一閃,淚水無聲地流向了眼角。這一夜,朵朵睡得很不安穩(wěn)。
天一亮,小石頭站在門邊。朵朵還在床上做惡夢。小石頭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女人。沒想到,這是他最后的幾眼。
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溫暖得如羽毛落在朵朵的臉上。她在惡夢里驚呼著男人的名字,小石頭,你回來啊!朵朵驚嚇地坐起,臉色蒼白,但陽光勾勒出她迷人的身影。她穿上衣服,但一點沒有胃口,只想找點事做,以抹去夢中的憂傷。于是拿了小凳,端了針線下了樓,朝大青樹走去。
村人見她無精打采,驚詫地問,朵朵,你病了?她神不守魂地搖著頭,滿眼恍惚,來到大青樹下,剛剛坐下,冷不防狼婆從樹后面走了出來,長長的陰影覆蓋了朵朵。朵朵抬頭一看,嚇了一跳,一股怒氣直沖臉上。
狼婆佝僂著腰,左手托著晃蕩的肉疙瘩,右手拄著拐杖,圍著大青樹悠然的旁若無人地轉著,像一頭朦著眼睛拉磨的老毛驢,干癟的嘴里不快不慢地念著,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罵了一句,克你媽的夫!氣匆匆地提了小木凳往回走。走著走著,氣不過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讓她全身發(fā)冷。她看見狼婆的眼里,閃出一道幽深的磷光。她像掉了魂似的小跑著上了木樓,扶著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此時的天空,一片蔚藍,山野蔥綠,清新的空氣彌漫著花香、樹葉和青草的芬芳。中午時,天空突然變了臉,黑沉沉的,雨云懸在狼村的上空,用一根長竹桿就能把雨云攪散。忽然,狂風猛吹,濤聲如潮,天地間一片混沌。村里的獵狗叫得惶惶不安。朵朵用手扯住被風吹起的衣邊,虛了眼睛張望。這時一道閃電,呼哧一聲劃過天空,扯得讓人不敢睜開眼睛,接著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響雷,嘩啦一聲,地動山搖,大雨嘩嘩地傾盆而下。
古老的高原,大雨就這樣來去匆匆,很是兇猛,嘩嘩地落完了,天空又恢復了如初的晴朗,陽光仍舊燦爛地照耀著山林的萬物和生命。
朵朵恐慌不安地靠著門,看著狼婆又走向大青樹,她把目光移向遠處稀疏的山林,目光癡癡,神情夢一般恍惚?;秀敝?吠聲響起。朵朵定眼看去,幾條獵狗箭一般沖向村口。沒了大樹的山坡,灌木瘋長,幾個移動的人影朝村里走來,好像抬著什么。
朵朵的心緊了。
他們在大青樹下停下。這時,猛聽見狼婆失聲的痛喊,小石頭啊,你死得好可憐啊。
朵朵眼前一片黑暗,腦里一片空白,頓時天地旋轉,眼睛一閉,撲通一聲倒在門前。
凡是在村外死的,不能抬進村里,這是狼村又一習俗,只能停在村口的大青樹下。有女人來喊朵朵,見朵朵倒在門邊,頓時驚喊起來。隨即跑來幾根女人,有人捏她的人中,捏出了血痕,仍不見她喘過氣來。急了,跑去找狼婆。狼婆扔了拐杖,托起肉疙瘩走得飛快。眾人讓開樓梯,狼婆咚咚地上來蹲下,用手試了試朵朵的鼻孔,又細細地瞧了她的臉色。朵朵臉色蒼白,一口氣悶在胸里沒出來。狼婆二話沒說,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翻過朵朵,舉起手掌猛捶下來,重重打在朵朵的背上,發(fā)出一聲空洞洞的悶響。朵朵動了一下,哇地一聲哭了。
所有擔心的男人和女人,看到朵朵活了過來,忍不住地哭了??匏懒四腥?哭她成了寡婦,哭她的命太大了,狼婆一拳,讓她活了過來。狼婆也忍不住抽泣幾聲,淌出幾滴難過的老淚。
朵朵醒來時已是第三天晚上。這三天是怎么過來的,她腦里一片空白。大石頭的女人一直守在她床邊,見她醒來,先是一笑說,妹子,你終于醒來了。然后給她洗臉,梳理頭發(fā)。
壩子上燃著幾堆篝火,吹著憂傷的嗩吶。
狼婆說過,死在外面的人只能停在大青樹下,不然,死人的靈魂每逢七的夜晚,將會鬧得全村人都不得安寧。在朵朵昏睡的三天里,狼婆派人給小石頭搭了一間靈堂,全是松枝,地面鋪了一層綠色的松毛,整個靈堂散發(fā)出一縷縷清香的松毛味。大石頭從伐木隊那里弄來兩盞煤氣燈,一盞掛在靈堂里,一盞吊在大青樹下,亮亮地照得狼村的夜晚如白天一樣。無數(shù)的蟲蛾圍著汽燈飛舞。
朵朵被嫂子扶出門來。她受不了白亮亮的照射,立刻虛了發(fā)腫的雙眼下了樓,腳像綁了鐵塊一樣的沉。
朵朵緩緩地走進靈堂,看見棺材心都碎了,淚水又無聲地涌了出來。朦朦的淚光中,她看見了男人的哥走了進來,頓時一股怨恨油然而生,指著大石頭哭罵起來,你這沒良心的,還我男人!還我的小石頭!一個踉蹌?chuàng)渖先?抓扯著大石頭的衣服。
大石頭傷感地說,我叫他去是為了掙錢,我怎么會想到他會死呢?說著也哭了,唰地跪在棺材前,撕聲裂肺地干嚎大哭著,好兄弟啊,你這一去,我們石家就斷了香火啦!
大石頭是故意哭給朵朵看的。按照狼村的規(guī)矩,朵朵一年后將是他的女人。朵朵必須戴孝一年。朵朵不知道這個規(guī)矩,她是石家的財產。朵朵讓他這么一哭,心就更受不了,泣不成聲地哭得死去活來。
壩子上,篝火邊,村人跳起了懷念的舞蹈,他們手挽著手,在憂傷的嗩吶聲里祭奠死去的小石頭。
三天三夜,村人依然如此,好像他們有跳不完的舞蹈,吹不盡的憂傷,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在這個最后的夜晚,他們?yōu)榇謇锸チ艘桓腥?跳得更加瘋狂。
月亮升了起來,灑下一片冰涼的月光,照耀著狼村的熱鬧和憂傷。熬不過夜的人漸漸離去,一些人又吹著憂傷的笛,唱著告別的歌,跳著離別的舞,把大山振動。
狼婆彎著腰,拄著拐杖圍著靈堂慢慢走了三圈,然后站在光的黑暗處,抬頭望著淡黃色的月亮,從嘴飄出低沉而蒼老的聲音念道,跳吧跳吧,災難還在后面呢。
朵朵傷心地流著淚,悲痛的靈魂像火一樣燃燒。目光一片模糊。想到明天小石頭將與大山溶為一抹泥土時,心難受得像毒蜂蜇了一樣,忍不住哭腫的雙眼,又一次被淚水浸泡,咸咸地滾了出來,在臉上流淌。
大石頭用幽深的目光盯了一眼朵朵說,你去休息吧,這下半夜我來守。
朵朵沒動,仍然跪著。她拿了一刀紙錢,一張張撕開,又一張張點燃,祝死去的男人在陰間平安。她的耳墜被靈燈照亮,晃晃的閃動。她就一動不動地跪到天亮。
上山前,大石頭又一次跪在棺材前,咽咽地說著,弟弟,你這去,我們石家完了!你嬸嬸跟了我十多年沒生下一兒半女,本指望你和朵朵了,沒想到你甩手走了。朵朵白長了一對大奶了,男人羨慕你娶了根會生兒的女人,你這去,什么雞兒希望都落空了,石家斷種了啊!哭得傷心,哭得悲愴,如狼嚎哭得昏天黑地。
朵朵戴了孝,準備送男人上山,大石頭來到她的身邊說,老祖說了你不能去。
朵朵吃驚地問,為什么?
大石頭說,這是狼村的規(guī)矩,總之你是不能去的。
朵朵頓時成了木頭,愣愣的說不出話來。她仿佛明白了狼婆的話——奶大克夫,男人是被自己克死的。一眨眼睛,淚水又滾了下來。
狼婆站在靈前,眨著狡黠的目光說,把小石頭送到巖鷹山去。狼婆的決定是圣旨,村人不敢不從。
巖鷹山離村子五里遠,山上盡是石頭,狼村的老祖宗就埋在那里。山頂上是一片參天的云松,半坡上全是亂石,矮矮的老人松長在石縫里,構成了巖鷹山獨特的寂靜和蒼涼。遠遠望去,綠色的野草波動起微風,流淌著大山最初的夢想。那些一年長一寸的矮人松,一團一團的,黑油油的,像一只只野狼的頭,發(fā)出一陣陣悲傷的哭啼。
狼婆一舞手中的拐杖,大聲說,上路走好呃——八根抬棺材的男人,嘿嘿吆喝一聲說上了肩。嗩吶手又吹響了憂傷的嗩吶,低低沉沉,悲悲切切。送葬的隊伍如一條巨蟒扭動就來,出了村口,朝后山爬去。悲悲哀哀的嗩吶聲,如綿綿的痛苦和呻吟,吹著活人對死人的沉重哀悼,吹著朵朵苦難的人生。
當望不見人影時,朵朵一個踉蹌向前跑了幾步,雙腿抽筋似的打顫,忽然捂著臉,哇地放聲痛哭,淚水從指縫淌了出來。
苦命的朵朵成了真正的寡婦。
成了寡婦的朵朵,變了一根人似的,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頭發(fā)亂亂的,臉也不洗,臟兮兮的,衣服破了也不縫一縫,就這么失魂落魄的東站一會兒,西望一會兒。
狼婆仍舊如故,每天兩次跪在大青樹下祈禱,喋喋不休的念著,災難就要來了,災難就要來了!然后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飛翔的山鷹,看著看著,蒼老的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
這是臘月的一天中午,冬天的陽光很溫暖地照著狼村。村人正在準備年貨,而狼婆坐在石包上曬太陽過冬,無意中把手伸進懷里抓癢,摸了摸自己的奶子,心里忽然很溫暖地動了一下,眼里生出一片美麗的朦朧,她好像看見了男人阿三正從陽光里朝自己走來,狼婆激動地跑過去。狼婆眨了眨眼睛,走來的不是許多年的男人阿三,而是小石頭守寡的女人。
朵朵敞開著衣服,豐滿的大奶子一晃一蕩的,像兩朵盛開的金黃色的向日葵,散發(fā)著幽幽的芳香。
狼婆沉了臉說,災難就要來了,要來了!
瘋瘋癲癲的朵朵,走到狼婆面前說,老不死的!伸手去摸狼婆的肉疙瘩,像個大奶子!接著又瘋癲癲地笑起來。
狼婆把臉氣歪了,用拐杖不停地敲著地面說,奶大克夫,奶大克夫。
朵朵笑瞇瞇地說,老狼婆,你不得好死!罵著罵著,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狠狠地踩了一腳,又癡癡地笑著,轉身離去,在壩子上亂走。
朵朵罵狼婆,在狼村是開天劈地第一次。狼婆氣壞了,一個勁地說道,沒教養(yǎng)的東西。有女人朝朵朵走來,給她弄好衣服,扶她回了樓。朵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含淚水苦笑了一下,然后說她的不幸。
朵朵說,她第一次來血時,她嚇哭了。父親問她哭什么,她就把兩腿之間的血給父親看了,父親頓時氣得兩眼發(fā)綠,順手抄起一根樹棍朝她一陣亂打。她哭喊著媽媽。她媽媽奔了過來。父親一棍橫打過來。這一棍很重,恰好打在了她的胸上,頓時痛昏了過去。她母親抱她回屋里,見她醒了,母親才講了男人見不得女人來第一次初潮,見了就要大禍臨頭。父親為這個才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后來,她父親真的倒了霉,在山里打獵,沒想到被老熊咬死了。再后來,她的胸脯周期性地脹痛,脹痛一回就長大一回,不到十五歲就長到了這么大。村里的男人不敢娶她,后來就碰到了小石頭。
朵朵說完之后,關心她的女人,眼里也潤潤的,心里酸酸的,淌出幾滴同情的淚來。
朵朵平靜的說,我命苦啊,奶大克夫!好女人,奶大養(yǎng)兒,男人喜歡女人,圖的就是這個。這時她們看見大石頭急匆匆地走來,朝著朵朵說,朵朵,你嫂子快不行了,她有話跟你說。
朵朵扯直腳就去了。朵朵原來沒有瘋。
大石頭的女人,一臉蒼白,喘著氣,見朵朵來了,臉上堆出難看的笑。這笑臉沒有紅色。她的嘴一動一動的,像要說什么。朵朵耳朵貼了下去,一句也沒聽清楚。她慢慢地說,好妹子,別難過,你就改嫁……那聲音越來越小,小得聽不清了。還沒說完就斷了氣。
朵朵握著她的手,她的手漸漸變涼,眼里暗淡無光。朵朵伸手給她合上眼皮,然后對門外的大石頭說,你女人去了。
朵朵流著淚,給嫂子穿好衣服,心里一片凄涼。大石頭擋住朵朵,說她說了些什么?朵朵抹了一把淚水,只搖著頭。
大石頭盯著朵朵突起的胸脯,心里忽然跳蕩起來。好幾下月沒有償?shù)脚说奈?突聞得朵朵渾身的乳香味,周身的血立刻奔騰而起,他想,按照狼村的風俗,朵朵遲早都是自己的女人,就情不自禁抱著朵朵,她死了,你就是我的了,我們石家有香火了!
朵朵掙脫出手來,狠狠地抓大石頭的臉,用膝蓋頂了一下他的褲襠,大石頭痛叫一聲松了手,又捂了自己的下身蹲下,痛得直呻吟。
朵朵氣憤地罵了一句,畜生!雜毛!然后理了理零亂的頭發(fā),扯了扯衣服,出了門,下了樓,不慌不忙地走向自己的木樓。
此時,黃昏來臨,四處彌漫的炊煙,像朵朵破碎的靈魂,飄向暮色蒼茫的天邊。有人喊著,大石頭的女人死了。村里人跑來大石頭樓下,望著樓門口苦傷著的大石頭。
狼婆說,我們?yōu)槔谴逵质ヒ桓У堪?。于?舉起獵槍,朝天空放了七槍。
冬天的嗩吶在葬了大石頭女人之后,高原深處吹來了春天的喜訊,光光的樹枝長出了嫩綠的芽。當春天真正來時,顯得更加燦爛,一片春色盎然。沒有了大樹的山,一片荒涼和空曠。
自從葬了嫂子后,朵朵得了一場大病。在她病重的日子里,有人在照顧她。一天,她艱難地爬起來,忽然聞到一股熱氣飄香的土豆飯,臉上微微地笑了。她扶著墻來到廚房,從鍋里端出來放在灶臺上,抽來筷子,呼啦啦地連吃了三大碗。吃過之后才問自己,這是誰來為我煮的飯呢?
朵朵覺得有此力氣,該出門曬一曬春天的太陽,于是開了門,陽光直朝她撲來。她揉揉病腫的眼睛,看天空,看壩子,看大青樹。壩子上坐了些女人和孩子,女人做針線活,孩子們在嬉戲,幾條狗跑來跑去。她還在想,那飯是誰來做的呢?
在朵朵病重的日子里,狼婆叫一根張女人給朵朵煮飯,又叫人去山上扯些草藥回來熬了給朵朵吃。這使村人非常奇怪,有人問狼婆,老祖,您這樣做為啥?狼婆一笑,虛了眼睛說,朵朵的奶大,說明她的福氣大,她的命就大喲。村人對狼婆就更加敬重和尊敬了。
在朵朵病好的日子里,大石頭想把朵朵弄到手,但都被狼婆攪黃了。他沒能如愿,心里憋得如滾動奔涌的巖漿,隨時在尋找火山的噴發(fā)口。
這天傍晚,大石頭以為盼來了機會。他見狼婆上了朵朵的木樓,一會兒從屋里飄出了炊煙。又過了一陣,狼婆出來了,咚咚地拄著拐杖下了樓,又朝大青樹走去。激動又興奮的大石頭,躲過狼婆的視線,像一只貓進了朵朵的木樓。
隔了一會,屋里響起叫聲。狼婆轉過頭,看見一根人慌慌忙忙從朵朵家逃去。她的心突然難過起來。以前的狼村,男人是多么勇敢,從不為別的女人想入非非。男人一回家,幾根女人忙著給男人端水遞煙,生怕晚上男人不進自己的被窩。沒有女人,男人難熬,沒有男人,女人也難熬。作為女人,想著她的過去,她有些替朵朵難過。
當時,朵朵正在做夢,夢見自己與男人在一片綠色的草坡上,一絲不掛地躺在小石頭身邊,陽光照著她的大奶子,幸福地對男人說,你是想要兒還是姑娘?小石頭說,兒子姑娘一起要,雙胞胎最好。小石頭就摸她的奶子,摸得她心里蕩起波浪。
朵朵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摸她的不是她男人,而是男人的哥哥。她立刻坐了起來,翻身去門后抓了扁擔,朝他一陣亂打。大石頭叫著一邊伸手去擋一邊倉惶地逃了。朵朵出了一口大氣,扯下孝布抹著臉上的淚水,生命如死亡般沉進了無底的深淵。
朵朵喘著氣,虛脫一般有氣無力。她躺回床上,想了許多,最后想到了死時,突然就睜大了眼睛,嚇了自己一跳。她不能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未來的生活充滿了陽光。這一夜她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天大亮了。
剛剛坐起來,她聽到了灶房里有響聲。她立刻下了床,握緊了扁擔,一股憤怒充滿了胸膛。她決定一扁打斷那畜牲的腿,然后看他痛苦的生活。于是輕輕地開了門,躡手躡腳的朝灶屋走去,把扁擔舉得高高的。
朵朵舉起的扁擔,高高地停在了半空中。她看見了一張老臉,被灶里的火映得通紅鮮亮。狼婆正在給她燒火熬藥。狼婆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說,我正在給你熬藥呢。
朵朵滿臉驚詫,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扁擔掉在木板上哐當一聲,奔過去跪在狼婆跟前,咽咽地哭了。
狼婆伸著她粗糙的老手,摸著朵朵的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孩子,我年輕時跟你一樣,日子還長得很呢。
從此以后,朵朵改變了對狼婆的憎恨,反而覺得狼婆偉大。
按照村規(guī),朵朵應該成為大石頭的女人,可朵朵就是不同意。狼婆為這事三天沒出樓。她覺得有責任再給大石頭找根女人。于是叫人去山外提親,沒想到提親的人卻帶回一根女人。這女人嫁給大石頭綽綽有余。她才二十多歲,大石頭看一眼就同意了。結婚三年,生下二女一兒,讓大石頭幸福無比。而朵朵,仍然還是一根人獨自生活。
活著是狼村的人,死了也是狼村的鬼。朵朵雖然有許多欲望,但都埋在了心里。
這年清明節(jié),朵朵回家給父親上墳,然后住了幾天才回到狼村。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她要去給男人上墳。她背了一背東西,路過大石頭樓前,見他正擺弄著獵槍。大石頭說,前些日子聽拉木頭的司機說,他們看見過狼。你把槍帶去吧。說著走下梯子,把獵槍給了她,還塞給她一袋彈藥,然后就上梯子。
朵朵把獵槍斜挎在背上,再背上背篼,雖然難看,兩手空空,走起路很方便。槍的帶子從胸溝拉過,更顯出了她高聳豐大的乳房。路過大青樹時,狼婆正在樹下祈禱,見朵朵走過來就說,帶上獵槍好,遇上狼也不怕。
朵朵點著頭,直朝巖鷹山走去。
爬過一道坡,鉆進一片灌木叢,又走出灌木叢。以前,這里到處是古老的樹木,如今大樹沒有了,灌木叢也一年不如一年茂盛了,大量的水土流失使許多生靈不見了,種的土豆和玉米也不如以前那么大了,連菌子也不生了。以前走進這樣的林中,看到的是茫茫霧靄,如今看到是沉寂的荒涼,野草一片枯黃。她過這野草地,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的巖鷹山。此時,汗水已濕透了內衣,喘過氣后覺得一身涼爽。
朵朵來到男人墳前,放下背篼和獵槍,然后從背里拿出水飯,紙錢和香來。一一放好之后,心情沉沉的跪下,默默地祈禱著,完了之后才點了錢紙和三支香,然后一臉悲傷。朵朵割去墳上一米多深的枯草,就開始壘墳。
天空一片蔚藍,陽光燦爛,空曠的山野格外沉靜。壘到一半時,遠處的山坡驚飛一群烏鴉。她遠遠地望去,見一群黑色的影子迅速奔下山來,越過山溝朝自己的方向奔來。朵朵看清了,奔來的是一群野狼。
朵朵心里驚了一聲,伸手拿起獵槍,趕忙趴下。見了狼不打是獵人的罪過,她想起了父親曾經說過的話。
七八只狼突然停了下來,它們聞到了人的氣味,它們看著山坡上的朵朵。
多年沒有打過槍的朵朵,心情有些緊張,很快就靜了,瞄準目標。一只狼揚起頭來,接著“砰”地一聲,那狼慘叫一聲,縱起一米多高,重重落在墳上就死了。狼群嗥叫幾聲,開始向朵朵包抄襲擊。
“砰”,又一條狼死在了朵朵的槍口下。
離朵朵只有十米時,一只公狼突然從墳后站了起來,由慢到快,撲向朵朵,張著血盆大口,尖尖的獠牙閃著森森的寒光,撲向朵朵。朵朵瞪著仇恨的眼睛,舉起獵槍一扣板機,子彈射進了狼的嘴里。狼從空中墜落下來,把一塊石碑砸成了兩半。石碑又落下來砸在朵朵的腳上。她哎喲地叫著,用槍翹起石頭,把痛腳移了出來。還沒斷氣的狼在墳上嚎叫一聲,一股熱直噴到朵朵的臉上身上。那狼就死了。
滿身狼血的朵朵抹了一把臉上的狼血,對將要沖上來的幾只狼。突然,狼群后面響起了槍聲,狼嗥叫著四處奔逃。
朵朵想堅持住,咬著牙,眼前模糊一片。她痛昏了過去。
當槍聲不斷傳進村里時,狼婆首先就愣了一下。大石頭急忙拿了獵槍,吆喝著幾根男人,直奔巖鷹山而去。
狼婆圍著大青樹,喋喋地說著,災難又來了,災難又來了!半下午時,援助的人回來了,扛著朵朵打死的狼,但他們沒有找到朵朵。一根根都沉著臉。狼婆長嘆了一口氣,多么不幸的女人啊!眼里滋溜一下滾出淚來。她抹了抹眼角,拄著拐杖看著五只死狼,然后對大石頭說,趕快去找,把朵朵給我找回來,是死是活,我要親眼瞧一瞧,哪怕頭發(fā)和骨頭!
大石頭喚上獵狗,領著六七根男人又出發(fā)了。一群孩子圍著死狼看熱鬧。
狼婆又走到大青樹下,嗑了三個頭,虔誠的臉上泛著痛苦的表情,嘴里念著村人聽不懂的祈禱。
尋找朵朵的大石頭,在獵狗的嗅覺下,找了三天才找到朵朵。朵朵在巖鷹山后面的大黑山半山腰的一個石洞里,她沒死,只是腳受了傷,被布包襄著。大石頭他們輪番把朵朵抬回了村里。
狼婆驚喜地說,朵朵,你命大啊!朵朵只是抿著嘴癡癡地笑,笑得胸脯在衣服里拱。
春天過去,夏天就來了。然而,今年的夏天卻比哪年都熱。這是狼村人沒有見過的。
三個月后,朵朵終于能下壩子來走動了。幾根女人眼很尖,不看朵朵的臉,卻盯著朵朵的肚子說,朵朵,有幾個月了?
朵朵一臉的笑著,用手輕輕摸著顯懷的肚子,像撫摸一輪初升的太陽說,三個月了。
狼婆聽說朵朵有三個月身孕,伸出指頭數(shù)了數(shù),頓時生出許多疑問來。見朵朵朝自己走來,狼婆笑著問朵朵說,是那次上墳后懷上的?朵朵覺得也沒什么隱瞞了,于是說出了那天后來的事。
朵朵說,她昏過后就什么不知道了。當她醒來時,覺得自己沒有死,她吃力地坐起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動腳就痛,伸手一摸,痛腳包扎上了。再摸自己,全身光光的,再摸地,毛絨絨的,這時她才肯定,她被人救了。過了一會,身后燃起了一堆篝火,一根中年男人光著上身,正在燒東西。她聞到了一股肉的香味。這時她才看清了,這是一個山洞。
狼婆又問朵朵,那后來呢?
朵朵說,當時醒后,餓極了,肚子咕咕地叫。一動腳,疼得鉆心。那男人說,他叫阿黑,這是狼肉,吃了補身子。吃飽后他又給朵朵換藥,阿黑說,止血藥和燒過的松樹皮捶成粉粉一起包,傷口會好得快的,而好后不留疤痕。于是,他就說了他傳奇的一生。
阿黑說,他才三十五,成天鉆林子,太陽曬,露宿荒野,人就顯得老。他三十歲娶上女人,沒過半年好日子,上山去放豬,結果被狼咬死了。他發(fā)誓要把狼通通打死。他把鐵子安在狼經常來家的路上。他拴了一頭豬把狼引來。結果狼真的來了。狼被鐵夾子夾住了前腿。他很激動,端了獵槍慢慢靠近。狼夾著尾巴絕望地望著他。他瞄準狼的腦殼,慢慢移動腳步。他沒想到他會踩在自己安的鐵夾子上。他痛得扔下了獵槍,去弄開鐵夾子。再抬頭看那狼時,他驚呆了。狼趴在地上,用它尖牙咬著被夾住的前腳爪,咬得骨頭咔嚓咔嚓地響。狼在求生很明智,哪怕失去前腳桿,也不能讓同類把自己吃掉。狼邊咬邊添干凈血,以免血的腥味飄向空中,招來嗅覺靈敏的狼群。這時,阿黑顧不了去打狼。他把槍管伸進夾子的縫里,慢慢使勁撬開,找了一塊斧子一樣的石頭,輕輕插進帶齒的夾子中間,撬開一點,那斧頭又落下去一點。他痛得滿頭大汗。他強忍著痛,終于把腳取了出來,腳上全是鮮血。這時再看那狼時,那狼剛剛咬斷了前爪,把鐵夾上的鮮血添得干干凈凈,然后把前爪一口吞進了肚里。狼望著他咽咽地嚎了幾聲,眼里充滿了一道光亮,然后慢慢地站起來,一瘸一跛地轉過身體往林里走去。阿黑一把抓起槍,那狼轉過頭來,眼里沒有了死亡的恐懼,還搖著尾巴。狼的生存讓他看到了什么,他慢慢的把槍放下。狼沒有仰天長嗥,一瘸一跛地走了。
朵朵說到這里,又摸了摸肚子。狼婆插嘴說,他應該把那條狼打死。
朵朵說,他回到村子里把這事說,其他男人就罵他。他抬不起頭,把腳治好后,他背了足夠的彈藥,上了山,從此不再回村。那天發(fā)現(xiàn)了狼群,他一直追打,恰好我那天去上墳,意外地碰上了。后來你派大石頭來找我沒找到。我被阿黑背到了一個山洞里,是他救了我。他說他要娶我,我就同意了。第三天早上,包扎的藥用完了,他回家里去拿藥,叫我不要亂動。后來大石頭就找到洞里,把我抬了回來。
狼婆怪眉怪眼地盯著朵朵出懷的肚子問,三個月了,他怎么不來找你呢?
朵朵先前想過,但現(xiàn)在不想了,她笑著回道狼婆,反正,我有了他的孩子。
狼婆怪笑了一下沒說什么,轉過身,優(yōu)哉游哉地拄著拐杖,咿咿哼著什么,慢慢走去。
這年冬天,朵朵做了母親,生下一兒一女,圓了男人生前的夢。朵朵幸福不已。
朵朵快生時,大石頭提了雞和蛋來,問她有沒有重活要做。朵朵說,沒柴了。大石頭砍了三天的柴,碼得夠燒半年。當朵朵生下一兒一女后,大石頭笑著說,不生就不生,一生就生出個龍鳳胎,日怪怪的,奶大會生兒,這女人真他媽的日毛!
大石頭坐在自家木樓上,把水煙筒抽得咕咕的響,抽得煙霧裊繞。石家的香火旺得很呢。
朵朵的一兒一女長到三歲時,這里沒下過一場透雨,氣候變得越來越熱,地不肥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村口那棵大青樹的葉子,也失去了往年的青翠蒼綠,旁邊那口用推土機推出的水塘也蓄不起水了,連巖邊的浸水也不往外冒了。村人終日惶惶不安。
狼婆仍舊是那樣,祈禱之后就望山野,一臉憂郁。野豬不見了,巖羊沒有了,連野兔也少得可憐。她的心常常突閃一下,總覺得有一種不詳?shù)恼髡?但又說不出來。
六月,一場罕見的暴雨下了兩天兩夜,狼村被泥石流沖毀了,村人和牲畜幸免一死。泥石流是在第二天中午時發(fā)生的。最先感到災難要來的是圈里的毛驢、騾馬、羊、豬、狗和雞。它們拼命地撞開木欄,奔向兩邊的山坡。狼婆在大雨中呼喊,鄉(xiāng)親們快出逃吧,災難就要來了,快逃啊!
除了木樓,他們帶上家財,扶老牽小地奔到山坡上。一道閃電呼啦啦地響著,直朝大青樹伸去,頓時閃出一道火光,接著雷就響了,嘩啦一聲,大青樹成了兩半。孩子嚇得哇地一聲哭了。
狼村右邊的山溝里,一片陡坡突然崩塌了,和著洪水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泥石流,轟隆隆地直奔而下,所到之處,一片狼籍。樹木倒下,泥漿飛濺,兇猛地沖倒了吊腳樓,水塘淹了,直朝村口的山下沖去。僅僅幾分鐘,狼村沒有了。只有大青樹露出幾支枝椏,綠綠的葉子像生命的風帆,在大雨中歌唱。
朵朵摟了兒女說,老祖,我們的家沒有了。
狼婆抹著臉上的雨水,人活著,還擔心沒有家嗎?人活著就是家。
當雨小了后,又找回跑散的豬羊、毛驢、騾馬,他們站在雨中的山坡上,心情十分沉重。狼婆像當年父親一樣領著村人,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生活近百年的狼村,趕著牲畜,緩緩地走向大山深處,再一次尋找新的家園。
第五天中午,在古老的茫茫森林中的山皺里,他們在一棵大青樹下休息,朵朵發(fā)現(xiàn)了坡下樹叢中冒出來的一間木樓。大石頭帶上幾根男人喚上狗,朝坡下樹叢中的木樓走去。
一到坡下,他們吃驚地站住了。一個青青的水塘和一間陳舊的木樓。木樓前有一個壩子。他們走到壩子邊捂了鼻子。壩子上有五條死狼,木樓下的柱子邊,一根持槍的男人也死了。幾天前,這里發(fā)生過生與死的激戰(zhàn)。
朵朵一看就怔住了。她扔下兒女跑過去,突然失聲地大喊起來,阿黑,阿黑!一口氣沒緩過,臉色卡白的就昏倒了。
狼婆拄著拐杖,匆匆來到朵朵身邊,用力扶起朵朵,使勁掐著人中。朵朵緩過氣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流著淚對狼婆說,他是我男人。
村人這才恍然大悟。
朵朵拉了兒女走到阿黑面前,抹著淚說,孩子,給你爹嗑三個頭。兩根孩子愣愣地跪下,怯聲聲地喊了一聲,爹。朵朵也跪下了。
村人沉著臉,淚水淌出了眼角。狼婆做了一個手勢,大石頭把獵槍舉向了天空,所有的獵槍也舉向了天空。
第一槍響了。
第二槍響了。
所有的槍都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