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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栗谷與羅整菴理氣論比較研究

2009-05-11 08:52羅安憲
人文雜志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理氣

羅安憲

內(nèi)容提要 李栗谷與羅整菴分別是韓國和中國儒學(xué)史非常重要的人物,本文著重從理氣論方面對兩人的思想作出比較,指出兩人在思想傾向上很有相同之處,兩人對于理氣論的關(guān)注點(diǎn)也是儒學(xué)史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應(yīng)當(dāng)引起學(xué)人的重視和進(jìn)一步的研究。

關(guān)鍵詞 李栗谷 羅整菴 理氣

〔中圖分類號〕B2485;B31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2-0036-06

李栗谷(1536~1584),名珥,字叔獻(xiàn),號栗谷,韓國思想史上最為重要的思想家之一。

羅整菴(1465~1547),名欽順,字允升,號整菴,中國明代重要的儒學(xué)思想家。

將李栗谷與羅整菴作一比較,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兩人是同時(shí)代的人物,李栗谷對于羅欽順的思想有所了解,也有所認(rèn)同。(二)兩人對于當(dāng)時(shí)所流行的思想,既有認(rèn)同,但又覺得不無問題,而這種問題在他們看來甚至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三)兩人之思想均是圍繞理氣心性問題而展開的。(四)兩人之學(xué)術(shù)傾向,都是自覺地繼承程朱一派之學(xué)脈,并以之為正宗,而竭力反抗陸王一派之心學(xué)思潮。(五)兩人均懷有強(qiáng)烈的時(shí)代擔(dān)當(dāng)意識,以亙續(xù)弘揚(yáng)儒學(xué)之根本、大宗為己任。

一、理氣為一與理氣妙合

理氣概念雖然在先秦時(shí)代均已出現(xiàn),但將其作為重要的哲學(xué)范疇,以其作為哲學(xué)理論之基礎(chǔ),并由此而使其成為后世中國哲學(xué)以至東亞哲學(xué)之最基本的觀念,則主要得益于二程與朱子。朱子認(rèn)為,理為形而上之道,乃生物之本,氣為形而下之器,乃生物之具。關(guān)于理氣關(guān)系,朱子認(rèn)為:“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保ā吨熳诱Z類》卷一)此本應(yīng)當(dāng)是至論,但朱子同時(shí)又云:“理與氣本無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時(shí),卻如理在先,氣在后相似?!保ā吨熳诱Z類》卷一)“有理而后有氣,雖是一時(shí)都有,畢竟以理為主?!保ā吨熳诱Z類》卷三)這樣就留下問題:(一)理與氣是一還是二?(二)理與氣可否并行并立?(二)理與氣有無先后之分別?此正是羅整菴的問題,亦是李栗谷的問題。

羅整菴自敘其問題之根源曰:

愚嘗遍取程朱之書,潛玩精思,反復(fù)不置,惟于伯子之說了無所疑。叔子與朱子論著、答問,不為不多,往往窮深極微,兩端皆竭,所可疑者,獨(dú)未見其定于一爾,豈其所謂“猶隔一膜”者乎?(《困知記》卷上)

整菴認(rèn)為,伊川與朱子有將理氣分作兩端、留于兩物之嫌,如其所述云:“所謂叔子小有未合者,劉元承記其語有云:‘所以陰陽者道。又云:‘所以闔辟者道。竊詳‘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所謂朱子小有未合者,蓋其言有云:‘理與氣決是二物。又云:‘氣強(qiáng)理弱。又云:‘若無此氣,則此理如何頓放?似此類頗多?!保ā独е洝肪砩希?/p>

朱子云“理與氣決是二物”,原話如此:“所謂理與氣,此絕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shí)有是物也?!?/p>

(注:《答劉叔文》,《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

朱子將理氣看作“二物”,是要說明理與氣有別,理不是氣,氣亦不是理,理與氣之所指不可混同。然將理氣看作二物,又確乎有理氣可以二分,理可以離氣而立,氣可以離理而在之嫌。這正是整菴之所擔(dān)憂者。以朱子之觀點(diǎn),似不能有理氣并立之見,但將理氣看作“二物”,則可引出如此之問題。

在整菴看來,理氣本為一,不能分作二,亦不可言作“合”。因?yàn)椤昂稀钡那疤崾怯蟹?,是兩者之并立,是兩者相對而在。理與氣決非二物,不可分,亦無所謂“合”。

周子《太極圖說》篇首“無極”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釋,可無疑矣。至于“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則不能無疑。凡物必有兩而后可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rèn)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于此。愚也積數(shù)十年潛玩之功,至今未敢以為然也。(《困知記》卷下)

“物有兩而后可言合”,“無極之真”(太極),與“二五之精”,亦即陰陽及水、火、木、金、土,“妙合而凝”,即所謂“妙合”。既謂之“妙合”,則其有分,則其可以并立。有分而并立,而后可以“妙合”。然“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此就是問題,此就是整菴的問題。

整菴以為,不可將理氣分作兩件,更不可將理氣看作“二物”。世間所存有者,其實(shí)不過只是一氣。

理果何物也哉?蓋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一動一靜,一往一來,一闔一辟,一升一降,循環(huán)無已。積微而著,由著復(fù)微,為四時(shí)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彝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膠葛而卒不可亂,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于氣而立,附于氣以行也。(《困知記》卷上)

理并非獨(dú)立而自存之一物,亦非“依于氣而立”、“附于氣以行”之存在,理只是氣之動靜、往來、闔辟、升降所體現(xiàn)出來的道理。天下之物,其實(shí)只是一氣,氣之外、氣之上更無所謂理,理只是氣之理,只是氣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道理?!皣L竊以為,氣之聚便是聚之理,氣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謂理也?!保ā独е洝肪硐拢庥袆屿o、有聚散、有離合、有闔辟、有升降,氣之動靜、聚散、離合、升降,本身并不就是理,但氣所以動靜,所以聚散、離合、升降,且不得不動靜,不得不聚散、離合、升降,方是所謂理。所以,“理只是氣之理,當(dāng)于氣之轉(zhuǎn)折處觀之。往而來,來而往,便是轉(zhuǎn)折處也。”(《困知記》續(xù)錄,卷上)

理與氣不可分離,無無理之氣,亦無無氣之理。但畢竟理是理,氣是氣。并非理即是氣,氣即是理。理與氣不可分離,但亦不可混同。整菴以“認(rèn)氣為理”與“就氣認(rèn)理”對此作了分別。

理須就氣上認(rèn)取,然認(rèn)氣為理便不是。此處間不容發(fā),最為難言,要在人善觀而默識之。只就氣認(rèn)理,與認(rèn)氣為理,兩言明有分別,若于此看不透,多說亦無用也。(《困知記》卷下)

“認(rèn)氣為理”與“就氣認(rèn)理”,兩言“明有分別”。其分別在于:“認(rèn)氣為理”,以為理即氣、氣即理,兩者同實(shí)而異名,同為一物,這當(dāng)然是一種錯(cuò)誤的觀點(diǎn)。而“就氣認(rèn)理”,是要在氣上看出理。理雖不離乎氣,天下無無氣之理,理不可以獨(dú)行,亦非“依于氣而立”、“附于氣以行”之存在,理與氣不可相離。然畢竟理非氣、氣非理,須是要“就氣上認(rèn)取”,要從氣上、從氣之動靜、聚散、離合、升降、闔辟、盈虛認(rèn)得出理來。理非氣,理是氣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道理。

理氣不離,理氣為一,理是氣所表現(xiàn)出的道理。強(qiáng)調(diào)理氣不離,理氣決非二物,理不能離開氣,氣亦不能離開理,無獨(dú)立之氣,亦無獨(dú)立之理,這是整菴理氣論的優(yōu)長所在。

但認(rèn)為“理只是氣之理”,理是氣所表現(xiàn)出的道理,則無疑削弱了理所具有的超越的品性。而理之超越性的品性無疑才是理之為理的根本所在,才是理的真正的靈魂。二程子曰:“天理云者,這一個(gè)道理,更有甚窮已?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程氏遺書》卷二)又曰:“百理俱在,平鋪放著。幾時(shí)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來依舊?!保ㄍ希┲熳釉唬骸拔从刑斓刂龋吘挂仓皇抢?。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朱子語類》卷一)理“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管世道如何,堯盡君道,君道不因之而增;舜盡子道,孝道不因之而添。“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保ㄍ希?/p>

程朱突出理的先在性。理的先在性并非一實(shí)然的、事實(shí)的先在性,而是一邏輯的、理論的先在性。突出理的先在性,實(shí)際上是要突出理的超越性,突出理不為一人、一事、一物所局限的自足性與神圣性。理的這種超越性、自足性、神圣性,是理之為理的根本所在。整菴強(qiáng)調(diào)理只是氣之理,認(rèn)為理只是氣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道理,取消了理的超越的性質(zhì),取消了理的自足性、神圣性,理也就不成其為真正意義上的理了。就此而論,整菴之理氣論不能成為中國儒學(xué)之正宗,不能體現(xiàn)儒學(xué)之基本精神,也就不足為論了。整菴之理論,在儒學(xué)史以至思想史上,最多只有補(bǔ)偏救蔽的性質(zhì)。

栗谷之理氣論亦有一個(gè)直接的契機(jī),即有感于退溪“理氣互發(fā)”的理論。

“理氣互發(fā)”理論原于朱子之一語:“四端是理之發(fā),七情是氣之發(fā)?!保ā吨熳诱Z類》卷五十三)早于退溪的權(quán)近(字可遠(yuǎn),1352~1409)曾作《入學(xué)圖說》,認(rèn)為:“四端,性之發(fā),故純善;七情,心之發(fā),兼有善惡?!币孕男苑质杷亩似咔?。其后,柳崇祖(字宗孝,1452~1512)以理氣解說四端七情。認(rèn)為:“理動氣挾,四端之情;氣動理隨,七情之萌?!保ā墩嬉积S遺集》上)再后,鄭之云(字靜而,1509~1561)作《天命圖》,認(rèn)為:“四端發(fā)于理,七情發(fā)于氣。”退溪以為,鄭說將理氣分別太甚,故將其改為“四端理之發(fā),七情氣之發(fā)”。這一改動,引發(fā)了其弟子奇大升(字明彥,1527~1572)的問難。奇大升認(rèn)為,如果認(rèn)為四端發(fā)于理,故無不善,七情發(fā)于氣,而有善惡,這樣就將理與氣分為二物。在他看來,非七情之外復(fù)有四端,四端七情非有異義。退溪認(rèn)為,奇大升的觀點(diǎn)是于異中求同,“就異中而見其有同,故二者固多有渾淪言之;就同中而知有異,則二者所就而言,本有主理主氣之不同分屬?!雹?/p>

《答奇明彥》,《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29輯,第418、419頁。)然而,退溪還是部分地吸取了奇大升的意見。認(rèn)為:“若以七情對四端而各以其分言之,七情之于氣猶四端之于理也。其發(fā)各有血脈,其名皆有所指,故可隨其所主而分屬之耳。雖滉亦非謂七情不干于理,外物偶相湊著而感動也。且四端感物而動,固不異于七情。但四則理發(fā)而氣隨之;七則氣發(fā)而理乘之耳?!雹?/p>

栗谷認(rèn)為,“理氣互發(fā)”理論將理氣分作兩件,又有理氣先后之嫌,此論未必合乎先代圣賢之本意,由此展開了自己的哲學(xué)思考。如其所言:

退溪之精詳謹(jǐn)密,近代所無。而“理氣互發(fā)”之說,亦微有理氣先后之病。老先生未捐館舍時(shí),珥聞此言,心知其非,第以年少學(xué)淺,未敢問難歸一。每念及此,未嘗不痛恨也。《答成浩原》,《栗谷全書》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202頁。)

理氣并非二物,不可將理氣分作兩件,理氣無有先后,氣不離理,理不離氣,整菴如是看,栗谷亦如是看。整菴以“理氣為一”立論,栗谷以“理氣妙合”立論。栗谷言曰:

夫理者,氣之主宰也,氣者,理之所乘也。非理則氣無所根柢,非氣則理無所依著。既非二物,又非一物。非一物,故一而二,非二物,故二而一也。非一物者,何謂也?理氣雖相離不得,而妙合之中,理自理,氣自氣,不相挾雜,故非一物也。非二物者,何謂也?雖曰理自理,氣自氣,而渾淪無間,無先后無離合,不見其為二物也。是故動┚參薅耍陰陽無始。理無始,故氣亦無始也。

②④⑤⑥⑦⑧⑨《答成浩原》,《栗谷全書》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199、204、200、204、204、202、199、206~207頁。)

理是氣之主宰,氣是理之依著。理非氣,氣亦非理。以此言之,理氣非為一物。然理氣雖非為一物,卻不可以二物名之。理不離氣,氣不離理,無無理之氣,亦無無氣之理。理氣“渾淪無間,無先后無離合”,以此言之,理氣又非是二物。

一方面,理非氣,氣非理,理氣非為一物;┝硪環(huán)姜面,理不離氣,氣不離理,理氣渾然妙┖?。翌嫶酥剩^“理氣互發(fā)”之論,是難以成立的。

理,形而上者也,氣,形而下者也,二者不能相離。既不能相離,則其發(fā)用一也,不可謂“互有發(fā)用”也。若曰“互有發(fā)用”,則是理發(fā)用時(shí),氣或有所不及,氣發(fā)用時(shí),理或有所不及也。如是則理氣有離合、有先后,動靜有端,陰陽有始矣,其錯(cuò)不小矣。②

“理氣互發(fā)”的前提條件是理氣可以相離,理氣可以相離將導(dǎo)致“無氣之理”與“無理之氣”這一尷尬的局面。而這一尷尬的局面是任何儒家人士所不可能接受的。故栗谷謂之曰:“其錯(cuò)不小矣”。

退溪之“理氣互發(fā)”論認(rèn)為:“四端之情,理發(fā)而氣隨之”,“七者之情,氣發(fā)而理乘之”。栗谷對此提出反對,認(rèn)為:

凡情之發(fā)也,發(fā)之者,氣也,所以發(fā)者,理也。非氣則不能發(fā),非理則無所發(fā)。理氣混融,元不相離。若有離合,則動靜有端,陰陽有始矣。理者,太極也,氣者,陰陽也。今曰太極與陰陽互動,則不成說話。太極陰陽不能互動,則謂理氣互發(fā)者,豈不謬哉?《圣學(xué)集要》二,《栗谷全書》卷二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457頁。)

不可以曰“太極與陰陽互動”,因?yàn)樘珮O與陰陽混融而不相離。太極即是理,陰陽即是氣。不可謂太極與陰陽互動,故亦不可謂“理氣互發(fā)”。在栗谷看來,“所謂‘氣發(fā)而理乘之者,可也,非特七情為然,四端亦是‘氣發(fā)而理乘之也?!?/p>

④因?yàn)?,“發(fā)之者,氣也,所以發(fā)者,理也。非氣則不能發(fā),非理則無所發(fā)。”所以,只有“氣發(fā)而理乘之”,而無“理發(fā)而氣隨之”?!袄須饣グl(fā)”分理氣為二,有失大本,故最為栗谷所垢病。栗谷對于退溪,至為尊重,但對于其“互發(fā)”之論,卻不敢茍同?!巴讼?,專在于‘互發(fā)二字。惜哉!以老先生之精密,于大本上猶有一重膜子也?!雹荨坝幸恢啬ぷ印?,亦即隔著一層。

栗谷對羅整菴關(guān)于朱子之非議,并不能完全認(rèn)同。但是,整菴之理氣論所強(qiáng)調(diào)者,正是理氣之不離無分的品性。所以,整菴之論,亦得到栗谷的肯定。

羅整菴識見高明,近代杰然之儒也,有見于大本,而反疑朱子有二歧之見,此由雖不識朱子,而卻于大本上有見矣。⑥

但整菴之論,又有走向另一極端之嫌,有“理氣一物”之?。骸爸寥缌_整菴以高明超卓之見,亦微有理氣一物之病?!雹咭岳豕戎^點(diǎn)看羅整菴,┧啤拔ⅹ有理氣一物之病”,若以整菴之觀點(diǎn)來看├罾豕齲栗谷講理氣“妙合”,“未免微有二物之嫌”。

如以至論言之,理與氣,一而不二,二而不一,“既非二物,又非一物。非一物,故一而二,非二物,故二而一也。”⑧所以,栗谷言曰:“理氣之妙,難見亦難說。夫理之源,一而已矣,氣之源,亦一而已矣。氣流行而參差不齊,理亦流行而參差不齊。氣不離理,理不離氣,夫是則理氣一也。”⑨“理氣一也”,是為至論。然“理氣一也”,亦須活看,而不能死看。理非氣,氣非理,然“氣不離理,理不離氣”。理氣渾然而無有先后?!袄須鉄o始,實(shí)無先后之可言。但推本其所以然,則理是樞紐根柢,故不得不以理為先。圣賢之言,雖積千萬,大要不過如此而已?!?注:《與成浩原》,《栗谷全書》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217頁。)理氣無終始,無先后,然并非無輕重?!袄頍o形也,氣有形也;理無為也,氣有為也。無形無為而為有形有為之主者,理也。有形有為而為無形無為之器者,氣也?!?注:《答成浩原》,《栗谷全書》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210~211頁。)“理是樞紐根柢”,是氣之主宰,所以,相對于氣,理畢竟還是根本。

與羅整菴不同,李栗谷沒有忘記強(qiáng)調(diào)理的突出地位,沒有忘記強(qiáng)調(diào)理的主宰性,理的主導(dǎo)性。因?yàn)椴煌浝淼闹鲗?dǎo)性,栗谷也就守住了儒家的根本,守住了儒家道統(tǒng)的根本。

二、理一分殊與理通氣局

理氣之不即不離是一方面,理氣之散布流行是另一方面。羅整菴以“理一分殊”來看待理氣之流行,李栗谷以“理通氣局”來看待理氣之流行。

“理一分殊”,程子、朱子已有明論。程伊川曰:“天下之理一也,涂雖殊而其歸則同,慮雖百而其致則一。雖物有萬殊,事有萬變,統(tǒng)之以一,則無能違也?!保ā吨芤壮淌蟼鳌肪砣┲熳釉唬骸叭f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源,但所居之位不同,則其理之用不一。如為君須仁,為臣須敬,為子須孝,為父須慈。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異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朱子語類》卷十八)

然“理一分殊”之論,在程朱那里旨在于表明一理與萬理之關(guān)系,而在羅整菴這里,則是用其來解說理氣之流行。整菴不無得意地曰:

愚嘗寤寐以求之,沉潛以體之,積以歲年,一旦恍然,似有以洞見其本末者。竊以性命之妙,無出“理一分殊”四字,簡而盡,約而無不通,初不假于牽合安排,自確乎其不可易也。蓋人物之生,受氣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則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為性命之妙也?!ト藦?fù)起,其必有取于吾言矣?!保ā独е洝肪砩希?/p>

程朱講“理一分殊”,是講理的統(tǒng)一性與特殊性之間的關(guān)系。萬事萬物皆有一理,萬事萬物之理皆源于“太極”,太極即是萬理之總名。因?yàn)椤袄斫酝鲆辉础保匀f理可以“統(tǒng)之以一”,天下之理一也。因?yàn)樘煜轮硪灰玻嗜f物之發(fā)用,不過“一理之流行”也。程朱之理,突出其某物之為某物之根本,故其“理”亦謂之“天理”,此即一物之所以為一物之生命與靈魂。

而整菴之所謂“理”,則無非于某物之具體面相?!袄硪弧保嗉次镱愔^共相,“分殊”,亦即物類之所謂殊相?!叭宋镏軞庵?,其理惟一”,人物之生也,皆有受氣,此則所謂“理一”;“成形之后,其分則殊”,成形之后之不同,非理之不同,而乃氣之不同也。所以,“理一”雖然還是“理”,而“分殊”則非“理”之分殊,而為“氣”之分殊,亦即氣之不同也。

盈天地之間者惟萬物,人固萬物中一物爾。“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人猶物也,我猶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質(zhì)既具,則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備于我。夫人心虛靈之體,本無不該,惟其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明于近而暗于遠(yuǎn),見其小而遺其大。凡其所遺所暗,皆不誠之本也。(《困知記》卷上)

“人猶物也,我猶人也”,此則所謂“理”之一也;“形質(zhì)既具,則其分不能不殊”,此則所謂“分”之殊也。其分之所以殊者,非由“理”之不一,而由形質(zhì)之不同也。

整菴不僅以“理一分殊”說明物之共相與殊相,甚至以為萬物之所謂理,其實(shí)即是“理一分殊”這樣一個(gè)道理。

“理一分殊”四字,本程子論《西銘》之言,其言至簡,而推之天下之理,無所不盡。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則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歲則然,在一日亦然,在萬古亦然。(《困知記》卷上)

天下之理者何也,“理一分殊”是也。整菴取消了程朱理學(xué)之理的超越性、自足性、神圣性的品格,而將其歸之于一個(gè)普遍的道理。這一道理無論有多大的普遍性,亦不具有自足而超越的性質(zhì),更不具有神圣的性質(zhì)。理一旦缺乏自足性、超越性、神圣性,理作為理之根本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與羅整菴之對于“理一分殊”之自家體貼相似,李栗谷于理氣之流行發(fā)用,亦有一個(gè)自家體貼。這一自家體貼就是所謂的“理通氣局”。

“理通氣局”四字,自謂見得,而又恐珥讀書不多,先有此等言而未之見也。

②③④⑤《答成浩原》,《栗谷全書》卷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210、210~211、211、211、214頁。)

何謂“理通氣局”?栗谷解釋說:

理氣元不相離,似是一物,而其所以異者,理無形也,氣有形也;理無為也,氣有為也。無形無為而為有形有為之主者,理也。有形有為而為無形無為之器者,氣也。理無形而氣有形,故理通而氣局,理無為而氣有為,故氣發(fā)而理乘。②

理無形亦無為,故無有局限。因其無形無為,方才無有局限。無局限,故“通”。氣有形亦有為,因其有形有為,故有局限。有局限,故謂之“局”。此如莊子所謂“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保ā肚f子?齊物論》)有虧故然是虧,有成亦是虧。成于此則虧于彼,成于彼則虧于此。故“有成與虧”,必有虧;“無成與虧”,則無虧。理無形無為,故無局而通。

理通者,何謂也?理者,無本末也,無先后也。無本末無先后,故未應(yīng)不是先,已應(yīng)不是后。是故乘氣流行,參差不齊,而其本然之妙,無乎不在。氣之偏則理亦偏,而所偏非理也,氣也。氣之全而理亦全,而所全非理也,氣也。至于清濁、粹駁、糟粕、煨燼、糞壤、污穢之中,理無所不在,各為其性,而其本然之妙,則不害其自若也,此之謂理之通也。③

氣之偏理亦偏,氣之全理亦全,而所偏所全者,非理之偏、理之全也。理之本來,既無所謂偏,亦無所謂全。理本來即具有自足性,具有圓滿性,本來即是自足而圓滿的,理本來即是一個(gè)“全”,如二程所言:“這上頭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程氏遺書》卷二)故理為“通”。

氣局者,何謂也?氣已涉形跡,故有本末也,有先后也。氣之本則湛一清虛而已,曷嘗有糟粕、煨燼、糞壤、污穢之氣哉?惟其升降飛揚(yáng),未嘗止息,故參差不齊而萬變生焉。于是氣之流行也,有不失其本然者,有失其本然者。既失其本然,則氣之本然者,已無所在。偏者,偏氣也,非全氣也;清者,清氣也,非濁氣也;糟粕煨燼,糟粕煨燼之氣也,非湛一清虛之氣也。非若理之于萬物,本然之妙,無乎不在也。此所謂氣之局也。④

氣有形,亦有為。有形有為故未嘗止息。有形有為而又未嘗止息,故不得不有局限,不得不有所制約。此則不可以彼,彼則不可以此。清者不濁,而濁者不清,偏者不全,而全者不偏。故氣未嘗不局,且不可以不局。然而,“局于物者,氣之局也。理自理,不相挾雜者,理之通也。”⑤氣之局,非理之局也。氣局,本然之理,未嘗不局也。氣通,本然之理,何嘗不通也。故,氣局,理亦通;氣通,理亦通。氣未嘗不局,理未嘗不通。

栗谷理氣論的基本結(jié)論是:

理無形而氣有形,故理通而氣局;理無為而氣有為,故氣發(fā)而理乘。無為無形而為有形有為之主者,理也;有形有為而為無形無為之器者,氣也。此是窮理氣之大端也。《圣學(xué)集要》二,《栗谷全書》卷二十,《韓國文集叢刊》第44輯,第458~459頁。)

“理通而氣局”,“氣發(fā)而理乘”,這就是栗谷理氣論的基本結(jié)論。這一基本結(jié)論,是對于退溪理氣互發(fā)論的修正,亦是對于程朱理學(xué)理氣論的豐富,是古代理氣論所可能達(dá)到的最為完備、亦最為合理的結(jié)論。栗谷對于退溪理氣論的修正和補(bǔ)充,是栗谷不同于退溪的最為重要的表現(xiàn),亦是栗谷在儒學(xué)史上的重大貢獻(xiàn)。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張 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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