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薇

摘 要:南京方言中的反復問句主要有“VP不VP”“阿VP”和“阿V不VP”三種類型,且每一種類型又有幾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這三種類型的反復問句在南京方言里共存,但它們分屬于不同的歷史層次。

關(guān)鍵詞:南京方言 反復問句 “阿VP”句型

朱德熙先生在《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問句》一文中曾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可VP和‘VP不VP兩種反復問句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代始終互相排斥,不在同一種方言里共存?！盵1]不過,朱先生又審慎地指出:“當然,這個結(jié)論是否真能站得住,還有待于更多的方言調(diào)查資料的驗證?！蓖跏廊A先生在《揚州話里兩種反復問句共存》一文中也指出,兩種反復問句共存的現(xiàn)象,現(xiàn)代揚州話里就有[2]。揚州話與南京話同屬江淮方言,反復問句的形式在現(xiàn)代南京方言里有著更豐富的共存現(xiàn)象。

為了討論的方便,本文中提及的“反復問句”均以朱先生所確定的為準。反復問句和是非問句的區(qū)別以及“可VP”句的歸屬,本文暫不討論。

南京話里的反復問句有“VP不VP”型;“FVP”型:在VP前加一個疑問副詞造成的問句;“VP不VP”和“可VP”的混合型。同時,各類型的具體形式又不止一個。

一、VP不VP型

“VP不VP”型,包括“VP不VP”和“VP沒有”兩種類型。例如:

1.VP不VP:去不去?放不放心?看不看電影?

2.VP沒有:上沒上課?聽見沒有?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句子的末尾都可加上語氣詞“啊”,并且在口語中以用“啊”的為多?！鞍　弊忠鬧ɑ],輕聲,跟在句子末尾不改變原來的語調(diào)。“啊”在句子的末尾可用可不用,不影響語調(diào)和理解,因此“啊”不負載疑問信息,不是疑問語氣詞。

“VP不VP”和“VP沒有”兩種形式,在南京方言中比較常見的表現(xiàn)形式是“V不VP”和“V沒VP”。無論是動賓詞組還是動賓式合成詞皆如此,“不”前可省略賓語。一般說“吃不吃飯”“放不放心”“理不理發(fā)”,而很少說“吃飯不吃飯”“放心不放心”“理發(fā)不理發(fā)”,更不會像北京話那樣說成“吃飯不吃”。這種格式使用泛化的結(jié)果是,使一些心理動詞和形容詞也按照這樣的格式來說,比如,“喜不喜歡”“高不高興”在南京方言中的使用頻率明顯多于“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究其原因可能是語言的儉省原則所致。

“VP沒有”型的反復問句,“沒有”可以放在VP后面,如“聽見沒有?”,如果放在VP(或者是合成詞)的中間,那么“沒有”通常要省略成“沒”,如“吃沒吃飯啊?”“聽沒聽見?”如果是單音節(jié)動詞,且沒有賓語,那么一般多用“V沒V”形式,如“去沒去?”“吃沒吃?”。

“V不VP”和“V沒VP”在形式上對稱,在表意上,“V不VP”表示未然態(tài),“V沒VP”表示已然態(tài)?！澳愠圆怀燥?”詢問對方想不想吃飯,要不要吃飯,而“你吃沒吃飯?”則是詢問對方是否已經(jīng)吃過飯。

二、FVP型

南京方言中“FVP型”反復問句的使用頻率比“VP不VP”型更高。通常是在“VP”的前面加上疑問副詞“阿”[a??](有時也寫作“還”,但仍讀“阿”音),組成問句。例如:

(1)你阿曉得啊?(知不知道?)

(2)你阿吃飯啊?(吃不吃飯?)

(3)阿漂亮啊?(漂不漂亮?)

(4)阿是這樣啊?(是不是這樣?)

(5)你阿喜歡他啊?(你喜不喜歡他?)

“阿VP”構(gòu)成的反復問句中,“VP”并不限于動賓詞組和動賓式合成詞,也可以是心理動詞,如“喜歡、討厭”等,還可以是性質(zhì)形容詞,如“漂亮、干凈、紅、白”等,但不能是狀態(tài)形容詞,如“綠油油、雪白、筆直”等。

“阿VP”后面可以加語氣詞“啊”或者“啦”,但在表義上有區(qū)別,前者表示未然態(tài),后者表示已然態(tài),和“VP不VP”的兩種形式相對應(yīng)。例如:

(6)a.阿去啊?(去不去?V不VP)

b.阿去啦?(去沒去?/去過沒有?V沒VP)

(7)a.阿吃飯啊?(吃不吃飯?)

b.阿吃飯啦?(吃沒吃飯?/吃過飯沒有?)

因為語氣詞“啦”跟在“阿VP”后面表示已然態(tài),所以可以和表示已然態(tài)的“過”合用,如“阿吃過飯啦?”。但表示未然態(tài)的“啊”卻不能,不能說“阿吃過飯啊?”,從語感上來說,南京人一般不接受這樣的搭配。

如果“阿VP”形式中出現(xiàn)的是形容詞,那么“啊”表示的是對狀態(tài)的靜態(tài)描寫,“啦”詢問的則是狀態(tài)是否有變化。例如:

(8)我的臉阿紅啊?(是不是紅的,對于狀態(tài)的靜態(tài)描述)

(9)被她打了一巴掌,我的臉阿紅啦?(有沒有變紅)

三、“VP不VP”和“阿VP”的混合型

南京方言里還存在一種混合型的反復問句“阿V不VP”。例如:

(10)你阿吃不吃啊?

(11)這個煤氣灶阿能不能用啦?

這種形式往往表示的是一種強調(diào),可以加上“到底”“究竟”等表示強調(diào)的副詞,例如“你到底阿吃不吃?”“你究竟阿去不去?”因為“VP不VP”本身表達的是未然態(tài),而且此形式表達的功能是“強調(diào)”,因此,“啊”和“啦”跟不跟在后面沒有區(qū)別,也沒有附加意義,可以省略。這種混合形式只有“阿V不VP”的形式,沒有“阿V沒VP”的形式。一般不說“阿吃沒吃?”“阿看沒看過電影?”

“VP不VP”和“阿VP”以及“阿V不VP”三種形式共存,并不是南京方言的特有現(xiàn)象,不僅很多江淮方言(安徽東流和合肥話)有這樣的特征,蘇州話、和汕頭話里也有三種形式并存的現(xiàn)象。但這三種形式并不屬于同一個歷史層次。朱德熙先生認為,混合形式的出現(xiàn)本身就說明了“阿VP”與“VP不VP”兩種句型屬于不同的層次。兩者之中必有一種產(chǎn)生時代較晚,而混合形式不過是這種創(chuàng)新句型的本地化而已?！鞍P不VP”產(chǎn)生的時代最晚,這一點應(yīng)該是無異議的。朱先生認為對于汕頭話還難以確定兩種句型哪一種更古老,但在揚州話和蘇州話里,“阿VP”顯然是固有形式,而“VP不VP”相對來說則是一種創(chuàng)新。[3]按照朱先生的說法,對于揚州話(江淮官話)和蘇州話(北部吳語)來說,“阿VP”應(yīng)是先于“VP不VP”而存在的。

但游汝杰在《吳語里的反復問句》中卻認為,“未然體的三種類型中,應(yīng)以‘V-neg.為最古層,‘V-neg.-V為中間層,‘F-V為最新層”。游汝杰還進一步指出,“VP不VP”形式很可能是在兩宋之交,由北方移民帶入南部吳語。而“VP不VP”形式的盛行應(yīng)是在明代以后。從方言地理學的角度來看,吳語在歷史上不斷受到北方官話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從北到南逐漸減弱的,也就是說官話對北部吳語影響深,對南部吳語的影響淺。而“阿VP”型不見于南部吳語,只見于蘇南吳語。在書面文獻中,“阿VP”型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明末白話小說《警世通言》中,在吳語文獻中則最早見于明末《山歌》。而北部吳語中的“阿VP”型可能是晚至明代才出現(xiàn)。[4]根據(jù)游汝杰的論述不難看出,他認為“VP不VP”形式在吳語里是早于“阿VP”的,且源于北方話的影響。

朱德熙先生和游汝杰先生的判斷似乎正相反,但似乎都有道理。仔細分析后,我們不妨做這樣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阿VP”句型的確是江淮方言乃至北部吳語固有的句型,但其產(chǎn)生的時間卻遲于“VP不VP”句型由北方傳入的時間。從文獻材料看,古代漢語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的反復問句是“V-neg.”句型,從先秦到南北朝,除了秦墓竹簡較為特殊外,“V-neg.”是唯一的反復問句形式(張敏,1990)。而之后出現(xiàn)了“V-neg.-V”(VP不VP)形式,并且通過移民由北而南傳播,在兩宋之交傳到南方。而南部吳語區(qū)仍大量采用“V-neg.”形式?！癋-V”(阿VP)形式在江淮的方言區(qū)形成,由南向北擴散。也就是說,“F-V”形式是江淮官話乃至北部吳語固有的,但它形成的時間也許比從北方傳入“V-neg.-V”形式的時間要晚。這兩種反復問句的形式之間也許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時間上的先后并不能證明其間存在著因果聯(lián)系。而固有的句型也并不等同于先出現(xiàn)的句型。當然這也只是基于目前研究的一種假設(shè),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明。目前的文獻無法證明,“阿VP”句型是源于北部吳語繼而影響江淮方言,還是先形成于江淮間繼而影響北部吳語。如果首先形成于江淮間,且獨立產(chǎn)生,那么“阿VP”句型產(chǎn)生的動因又是什么?這些都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

注 釋:

[1]朱德熙.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85,(1):10～20.

[2]王世華.揚州話里兩種反復問句共存[J].中國語文,1985,(6):415～416.

[3]朱德熙.“V-neg-VO”與“VO-neg.-V”兩種反復問句在漢語方言里的分布[J].中國語文,1991,(5):321～331.

[4]游汝杰.吳語里的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93,(2):93～102.

參考文獻:

[1]劉丹青.蘇州方言的發(fā)問詞與“可VP”句式[J].中國語文,1991,(1).

[2]施其生.汕頭方言的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90,(3).

[3]王世華.揚州話里兩種反復問句共存[J].中國語文,1985,(6).

[4]游汝杰.吳語里的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93,(3).

[5]張敏.漢語方言反復問句的類型學研究[D].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0.

[6]朱德熙.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問句[J].中國語文,1985,(1).

[7]朱德熙.“V-neg-VO”與“VO-neg.-V”兩種反復問句在漢語方言里的分布[J].中國語文,1991,(1).

(張薇 南京大學中文系 210093;南京 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 21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