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玲

關(guān)鍵詞: 中國當代西部詩歌;終極關(guān)懷; 命運; 時間

摘 要: 西部詩歌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藝術(shù)精神,它的獨立品格也在悄悄形成。其中終極關(guān)懷源于人對生命意義的一種終極關(guān)切,是對宇宙、人生的一種形而上的思考。西部詩歌表達了對靈魂的叩問,對時間的關(guān)注與對人生的思考。西部詩歌所具有的終極關(guān)懷使西部詩歌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劇色彩,增強了西部詩歌的焦灼感。

中圖分類號: I109.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09)06065406

Ultimate Concern for Chinese Contemporary Western Poetry

ZHANG YuLing (School of Chinese, Zhejiang Uniw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Key words: Chinese contemporary western poetry; ultimate concern; fate; time

Abstract:

The western poetry has offered a kind of artistic spirit and its independent characters have come into being. The ultimate concern was a kind of deep concern for life and a kind of metaphysic thought to universe and life . The western poetry expresses the inquiries to soul, the attention to time and the thought of life. The ultimate concern fillls the poetry with a strong sense of hardship,tragedy and anxiety.

“西部”,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兼有滄桑、嚴酷、貧瘠、荒蕪、蒼涼等多種內(nèi)涵的情感代名詞。有一種不成文的觀念甚至認為:每個西部人的生存史都可能是一個非常好的題材——這里的“題材”實際上暗藏著一個認同性的語境:即磨難、奇異、與眾不同。這一特質(zhì)也就決定了中國當代西部詩歌的與眾不同,它的獨特當然與這一嚴酷的地理環(huán)境、歷史成因有關(guān),而西部詩歌當然不可能無視“西部”這一重要背景的影響。因此,西部詩歌往往帶有更多的苦難感、歷史滄桑感,與此相對的還有戍邊衛(wèi)國及與苦難相抗衡的英雄主義情懷。但西部詩歌并不僅僅是表現(xiàn)為這樣幾種精神特質(zhì),它有更深層的精神內(nèi)涵,西部詩歌在對人生和生命進行觀照時,走向了生命的更深處——向人生的終極逼近。這就是西部詩歌中對終極關(guān)懷的追問。他們反對的就是只以經(jīng)驗的功利的眼光去看世界,因此,他們要把自然和世界精神化、深化,其目的是要為世界找出一個意義,找出靈性可以居住的地方,而不是為了去利用世界。由此,西部詩歌在觀照人生和生命時,不自覺地將筆觸探向了靈魂、命運、時間、生與死、有限與無限等終極對象。回溯本源,這個終極關(guān)懷的愿望導(dǎo)致了西部詩歌具有這樣重大的意識變化:首先,由對民族歷史文化的發(fā)掘、關(guān)注、贊譽和批判進而發(fā)展為對于人類命運的思考與關(guān)注;其次,由對群體歷史和文化表象的美學(xué)透視轉(zhuǎn)向了對人性奧秘與生命苦難的探尋和表達;再次,由對生存過程的反思與觀照轉(zhuǎn)向了對于生存內(nèi)涵、生存本質(zhì)、其價值與意義的探求;最后,由對情感意識領(lǐng)域的傾向性表達轉(zhuǎn)向了對普遍人性經(jīng)驗的終極性表達。同時,這些對終極的關(guān)懷和疑問帶來了西部詩歌更為強烈的憂患意識、悲劇色彩和救贖意識,使西部詩歌的文化意識空前復(fù)雜也更加痛苦,在平靜、淡泊和空靈的表象背后隱藏著更加強烈的失衡、焦灼和沉重。這也使得西部詩歌具有極大的張力,具有多種闡釋的可能性。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對終極的關(guān)懷和疑問增加了西部詩歌的厚度和深度。下面,我們就選取西部詩歌對靈魂、時間、痛苦的追問這樣幾個角度來探視西部詩歌的終極關(guān)懷。

一

首先,西部詩歌回蕩著靈魂的呼喊,表達了詩人對終極的關(guān)懷。人鄰在詩歌中這樣寫道:

它們/讓我難過。/哪怕是一只小小飛蟲,/只要會飛,翅膀閃亮,嗡嗡作響;/是空氣,哪怕看不見。

命給了它的,命又拿了去。/灼熱的沙礫上/它轉(zhuǎn)彎的時候,那一刻/巨石般黑暗。

——鴕鳥

這是對命運的思考,詩中傳遞出這樣的信息:鴕鳥對命運茫然無知,而“我”對命運則困惑不解。它們之所以讓我難過,是因為它們毫無例外地在命運的掌控之中毫無自知,無論多么小,即使小到空氣一樣,仍然掙脫不了命運之手。尤其是“命給了它的,命又拿了去”和“巨石般黑暗”之間造成一種奇異的美學(xué)效果,它們在我們心中投下的疑問和陰影既令我們痛苦也令我們迷戀,這首詩直逼我們的靈魂,我們?nèi)绾蝸砻鎸γ\之手?詩歌沒有做出回答,但它所營造的詩意氛圍足可以把我們的思緒引向命運深處。

昌耀說過這樣一段話;“藝術(shù)原是孤獨的人類用以傾訴內(nèi)心情緒、寬慰或內(nèi)省的方式。藝術(shù)是靈魂的歌吟。而靈魂的歌吟恰是廣義的詩的精髓?！盵1]392這話是不錯的。因為“個人生存的真實性是一個需要不斷返回不斷追問的話題。在真實的生存境遇中思考和表達的作家,一旦觸及了人的最為基本的存在困境,他們的作品幾乎都會在生死、意義、愛、虛無等這些最根本的問題上滯住。對于現(xiàn)實人生來講,這是每一個清醒的人既不能回避又無法繞開的生存處境。但是,對于寫作者和思考者來說,這又是最困頓、最棘手、最無法越過同時又最容易回避和繞開的問題。這是人生的難題,同時又是時代的困境,如果作家的寫作是在這些問題的層面上展開和推進的,那么,文學(xué)的內(nèi)在精神就從個人關(guān)懷走向了終極關(guān)懷。”[2]詩人昌耀正是在對個人生存的真實性的不斷追問中,體驗到藝術(shù)是靈魂的歌吟的。 “詩,終歸不是詩人可隨心所欲拈來的裝飾品、桂冠或筑巢的羽毛,直到今天我仍然信仰詩是生命化育‘血必濃于水,而詩人是痛苦的象征。這樣的詩人必具有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與生俱來的生之悲憫。這樣的詩人正是人類自己在不經(jīng)意中造就的一束極具痛感的神經(jīng)纖維。詩人,即更具痛感的人,直面生活,索解命運,勿為形役,人類史上有許多杰出的科學(xué)家、哲人、社會活動家都不乏這種詩人的氣質(zhì)?！盵1]434昌耀在生命的大摧折中體認到詩人與痛苦具有不可分隔的關(guān)系,詩人是直面生活、索解命運的人。

“人世是困蠅面對囚鏡,/總是無望的奪路,總有無底的謎。” “一切是在同一時辰被同一雙手播種。/一切是在同一古藤由同一盤根結(jié)實?！?昌耀:《簫》)“我的箴言在恓惶的夜陰差陽錯,/不幸是施術(shù)的咒語?！?昌耀:《恓惶》)當詩人無奈地感慨到這些時,他已經(jīng)越出生活的表層,將筆觸逼近命運的深層,詩人關(guān)心的是人類的終極問題。

詩人這樣做并不是偶然的。因為“‘終極始終是人類感受的極限,然而又是一種無限的力量。這種力量使人們有可能超越有限的人生,使人們體驗到一種最可信的和最深刻的終極實體?！盵3]而終極實體是無限的、完美的和不可把握的力量,同時又是最內(nèi)在的、人格化的;它的不可思議的可能性,構(gòu)成一種至高無上的神秘性,同時這個神圣的存在又是人們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所以,當詩人略去生活的表面浮塵后,關(guān)于人類的命運等終極問題就會自然凸顯出來。

毫無疑問,對終極的關(guān)懷就不應(yīng)該無視生命的沉重和命運的荒誕。昌耀就曾這樣說過;“無可動情于生命的沉重,無可困惑奮發(fā)于人類的命運,我不以為他會是一個本質(zhì)意義上的作家。”[1]401海子認為,詩人應(yīng)當“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而不是局限在憂患現(xiàn)實或者喟嘆身世際遇的層面上作詩?！?《詩學(xué):一份提綱》)[4]昌耀信仰著作家應(yīng)該動情于生命的沉重,海子認為,詩人應(yīng)該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人,他們都從詩歌藝術(shù)觀的高度上確保了自己的詩歌能夠接近終極關(guān)懷這一層面。

二

談到生命我們就無法忽略“時間”。時間組成了生命。時間是個什么東西?我們每個人對此都會感到困惑不解。因而,人們總是從他們各自不同的思考、認識對象來領(lǐng)會時間。從亞里斯多德到牛頓為代表的物理學(xué)時間,是根據(jù)事物的運動過程去領(lǐng)會時間;奧古斯丁是從維護上帝的存在的角度去思考時間;而海德格爾則是從此在的存在而提出的新的時間觀。時間,是認識生命本質(zhì)的關(guān)鍵所在,也是歷來人們認識世界和描述世界的基本方法和角度,那么,西部詩歌對時間的追問又是怎樣的呢?

我們說在不同的詩人中,對時間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對于人鄰來說,時間是“非薄,無法捏住。/時間,只聽見自身最嬌嫩的那一刻。/暗傷無法確定。/無法描述。/感知的人啊!只能/屏住呼吸,寂靜?！?/p>

(人鄰:《時間》)人鄰筆下的時間是充滿詩意的時間,雖然無法捏住,但可以感知。人鄰的時間在詩人的心里,它體現(xiàn)在“自身最嬌嫩的那一刻?！边€有,“只能/屏住呼吸,寂靜?！边@就確保了人鄰的時間是無聲的,或者說是靜的、輕的。人鄰喜歡這樣的時間,也便賦予時間這樣的特點。人鄰曾這樣寫道:“那人給我沏茶的一瞬,/河水忽然加速。/我看見它們蜂擁/盲目而過時。//茶在漫溢;/整條河流都過去了。/整條河流陰郁、頹廢/匆忙間消亡了自己?！?人鄰:《河邊一瞬》)詩人將“那一刻”寫得豐滿而有趣,我們也在體味“那一刻”中感受到生命的無限美好。

與我們對時間的常規(guī)理解相反,人鄰筆下的時間是緩慢的,因唯其緩慢才能從容,才能富有詩意。請看這首詩:

荒蕪的房間/我在陽臺,見到這棵橡皮樹/還有些葉子掛在上頭。/它們挨得很緊,/從一,我數(shù)到第十七片/

第一片葉子和第十七片一樣沉。

從一,我數(shù)到第十七片。/它們有另一件事情,這個冬天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人/把它們從一,驚喜地數(shù)到十七/不多也不少。/我也有一件事情,就是數(shù)到我的房間荒蕪。

我數(shù)了很久,我是為了完整,避免數(shù)得太快/避免它們哀傷落盡。/但我怎么可能比時光更慢、更慢。

—— 十七片葉子的橡皮樹

詩人渴望一種悠閑、詩意的生活,一種可以完全占有或者說擁有自己時間的生活,于是詩人感嘆道:“但我怎么可能比時光更慢、更慢?！?/p>

而沈葦對時間的認識幾乎與人鄰相反。在沈葦那兒,時間是匆匆的。詩人這樣唱道:“就在昨天,一百個處女還在瓦房上曼舞歌唱/一夜之間都糊里糊涂做了新娘/她們凝視遠方,世界便在身后出現(xiàn)/給她們突然一擊,——這一切總來不及思考/那遠逝的春秋啊,如花叢中升起的云朵/飄向藍天,使翹首者淚流滿面/我正走向我誕生的木樓/——我是否還在里面?/在一歲的早晨,或者十歲的黃昏?”(《故土》)時間是如此的匆促,“一夜之間,一切總來不及”這是沈葦筆下的時間,與人鄰的能不能比時間更慢的疑問正好相反,為什么我總是來不及,也就是為什么我總不夠快?在另一首詩歌中,詩人干脆說:“我天生就是一個被追捕的人:被影子追捕/被影子的影子追捕,被影子的影子的影子追捕/一個被追捕的人,一個被轟出書齋的人/……/一個被追捕的人/像吃下砒霜的鳥兒努力飛了最后一程。”(《狀態(tài)》)時間是如此匆匆,我被追捕,像吃下砒霜的鳥兒。真是無比痛苦。詩人為什么如此痛苦,時間對于詩人意味著什么?時間意味著消失。詩人說:“想象,多余的想象,從未抓住/交臂而過的景物”(《狀態(tài)》)時間意味著重復(fù)。詩人寫道:“我在鏡子里看見春天,以及春天之前的春天/那遙遠的傳統(tǒng)之父和虛幻之母/一切僅僅是摹仿,一切僅僅是重現(xiàn)。”(《春天》)時間意味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詩人悲哀地看到:“他的方向早被指點/他的道路早已限定/他的愛情只得到日月星辰的支持/作為家族的長子和嗣子,他必須回到/現(xiàn)實的操勞:學(xué)藝、仕途、買賣、婚喪/用一根絲線串連過去和未來/像腌魚,以垂死的姿態(tài)晾曬在屋檐下/使基石進一步堅固,富有秩序”。(《中國屏風(fēng)》)時間是如此的匆忙,人生又是被限制、被安排,那么,我們當何為?如何超越時間?沈葦告訴我們,向死而生。詩人在《吐峪溝》中為我們描繪的場景是頗耐人尋味的: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

村民們在葡萄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從“死者那里獲得/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這是這首詩歌對我們的智慧點撥。詩人在另一篇詩歌中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說:“四季的流水帳。死者的奢華超過了/生者的盛宴,那是往日歌謠、古老的安魂曲,/是流逝的一切安排了未來。向死而生啊,/向著死亡的還鄉(xiāng),要用一生的努力才能到達?！?《新柔巴依》)那么,“向死而生”對于我們?nèi)松惺裁匆饬x?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存在有兩種樣式:一是“非真正的存在”?！胺钦嬲拇嬖凇本褪恰俺翜S”,就是失去個人的獨立性。就是被剝奪了個人充分展開自身諸種可能性(自由)的存在。二是“真正的存在”。人的“真正的存在”,就是人超越世俗的限制,擺脫“他人”的羈絆,按照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的、已經(jīng)內(nèi)在于本身的可能性去追求。因此,在海德格爾看來,人的“真正的存在”,就是人的“自由”,因此,人若能真正地“向死而在”,就能從“非真正的存在”中提升出來,達于“真正的存在”,達于“自由”。

三

關(guān)于時間問題,走得最遠的應(yīng)該是昌耀了。昌耀的時間意識是變化的。詩人對“時間”的態(tài)度有三個階段:即由最初對于時間的敬畏、感激到對于時間的焦慮,最后是對于時間的不信任,認為時間是荒誕的,從而消解時間,消解必然性,并以選擇死亡這一絕然的作為作為對于時間的超越。

先說詩人對于時間表現(xiàn)出的敬畏階段。寫于1980年的長詩《慈航》中反復(fù)吟詠:“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這可以看作是對時間的敬畏,對善與惡角力中孰贏孰輸?shù)膱孕?以至詩人堅信“該出生的一定要出生!/該速朽的定得速朽!”詩作充分展現(xiàn)了詩人對于時間的態(tài)度:在時間面前一切都會得到驗證。寫于1980年的長詩《山旅》的副題是“對于山河、歷史和人民的印象”,從副題中我們基本上可看出詩人寫作的主要用意。在這首詩歌中詩人再一次表達了對于時間的信任:“時間的永恒序列/不會是運動的機械延續(xù),/不會是生命的無謂耗燃,/而是世代轉(zhuǎn)承的朝向美善的遠征。”時間成為正義的象征,詩人對時間是敬畏的。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從1985年開始詩風(fēng)有了巨大的轉(zhuǎn)變。由80年代早期的英雄主義的慷慨悲歌變?yōu)閷恼Q人生的抒寫,并且詩人在1985年之后時間意識也有了陡然的變化——由過去的敬畏,變?yōu)閮?nèi)心的焦慮。先讓我們來讀一首詩歌《晚鐘》:

行者的肉體已在內(nèi)省中干枯頹敗耗燃。

還是不曾頓悟。

啊,在那金色的晚鐘鳴響著的苦寒的秋霜,

是如何地令遲暮者驚覺呀。

那驚覺墜落如西天一團火球。

這首詩歌寫于1985年11月18日,詩歌意境蒼涼悲壯,表達了一種深刻的生命體驗:焦慮。

到了80年代末期,這種焦慮感進一步演變?yōu)榛恼Q感。詩人開始對時間進行解構(gòu)。當我們知道了詩人曾經(jīng)如此的敬畏時間時,我們就會同時想到解構(gòu)時間對于詩人來說并不是像第三代詩人消解英雄,消解崇高,消解歷史那樣的一種解構(gòu),昌耀在解構(gòu)時間時已融合了無奈、蒼涼和悲憤的生命體驗。至此,我們說,詩人在對時間的追問中已不自覺地靠近了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時間觀。昌耀說:“然而‘存在永遠是一個有待稽查的課題。這猶如夢與醒,當我‘醒著,我才明白此前夢里貌似正常的一切原來破綻百出且荒唐之極,故證之為夢。那么,誰又能保證我此刻感受的‘確而無疑不成其為又一場夢醒后的又一場虛假?‘存在何以自解?惟釋以‘人生如夢無懈可擊。故‘醒著狀態(tài)之追求始終是人生聊可自慰的大事。其實‘醒著只是直面槍口,徒有幾分行色的悲壯,并不能改變潛在的厄運?！盵1]655表達的是一種深重的生存危機感。無論是醒還是睡,都是不真實的,虛幻的,虛假的。而厄運則是無法改變的,醒著就是直面槍口。在另一篇文章中詩人甚至對時間本身也提出了質(zhì)疑:“時間何異?機會何異?過客何異?客店何異?沉淪與得救又何異?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忽忽然而已。但是,真實的淚水還停留在我的嘴角。”[1]659時間對于詩人已不再具有威力,也不再是創(chuàng)造,對于詩人來說,人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到另一扇門,從生的門到死的門,忽忽然而已。與其說詩人這時談?wù)摰氖菚r間問題,不如說詩人談?wù)摰氖撬劳鰡栴}。這淚水既有對流逝時間的痛惜,也有對當前時間的無從把握,因為晚期肺癌的病痛折磨幾乎取消了詩人享受未來的權(quán)利。詩人在濃縮人生經(jīng)歷時,時間的概念就變成了從生到死。在這里,時間是時間性的到時,意味著時間不再是流動著的線性形式(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一一接續(xù)),而是“將來”、“過去”、“當前”三種時間樣式的共同到時,是一個三維交互伸達的整體。三維的交互伸達為存在開辟出一片疏明之地,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作為伸達,來臨(將來)和曾在狀態(tài)交互供呈而二者的交互牽涉則呈公開場的疏明”。[5]時間也不再是獨立關(guān)注的有強大意志的存在者,而是展現(xiàn)存在的一條“地平線”,是打開人們視域的一條虛擬的線條。詩人在寫于1989年的《哈拉庫圖》中感慨道:“時間啊,令人困惑的魔道,/我覺得兒時的一天漫長如綿綿幾個世紀。/我覺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盡快意的聚飲。/我仿佛覺得遙遠的一切尚在昨日。/而生命脆薄本在轉(zhuǎn)瞬即逝。/我每攀登一級山梯都要重歷一次失落?！薄盁o所謂今古。無所謂趨時。/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原有的時間?！痹娙嗽诿鎸r間時,感到無比的苦悶。首先時間是如此匆促,“我覺得遙遠的一切尚在昨日。/而生命脆薄本在轉(zhuǎn)瞬即逝?！比欢?時間并不昭示未來,“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原有的時間?！边@真是令人絕望的時間。在詩人看來:“世界到處都是既定的血與既定的殺機。承認或習(xí)慣于這一事實也許可以減輕內(nèi)心煎熬的痛苦。這就是說,我們默認雙料的自我既是潛在的罪人也是潛在的犧牲。不勝唏噓。”[1]704活著就是承受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笆澜绲教幎际羌榷ǖ难c既定的殺機?！痹娙藢⑺劳雠c時間并列起來。時間已不昭示希望和未來,我們是罪人也是犧牲。

四

昌耀最后在與死亡不斷的照面中,選擇了死亡不是偶然的。對于詩人昌耀來說,“死去活來是如此艱辛的一份義務(wù)?！痹娙苏J為死亡是“對生的凈化,是解毒劑,是最后的安慰?！彼?我們說,詩人其實是把死亡當作生命的最終歸宿來看的。在面對肺癌晚期病痛的折磨,面對無路可走的人生境地,面對致命的苦悶,詩人在叩問時間,叩問信仰,叩問生的意義、死亡的意義后選擇了自動死亡。

潘知常在《王國維的美學(xué)末路》中指出:作為20世紀中國美學(xué)的開山祖師,王國維的最大貢獻,是將生命還原為個體,因此,個體唯余“痛苦”,個體就是“痛苦”。結(jié)果,與傳統(tǒng)的“生生不已”的生命美學(xué)形成“反諷”,一種全新的充滿悲劇意識的生命美學(xué)誕生了。遺憾的是,王國維為這一全新的發(fā)現(xiàn)而手足無措:既然成也痛苦,敗也痛苦,“解脫之事,終無可能”,王國維找不到一個可以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投水自盡是他的必然結(jié)局。百年之后再來評價王國維的選擇,應(yīng)該并非一件難事。他沒有意識到痛苦就是人生,因此竟然拼命地去尋找痛苦之源,遍尋不著,其結(jié)果是整個地讓出了生命。面對幾乎可以說的突兀的生命的虛無以及由此而來的痛苦,王國維的思考明顯缺乏一種起碼的內(nèi)在力量,精神皈依。盡管同樣是在思考生存的根本問題,但王國維與叔本華等西方大哲卻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前者依托的是經(jīng)驗,后者依托的是信仰。為什么叔本華可以終生堅信其哲學(xué)而王國維則不能,并且要弄到自殺的地步呢?差別在于叔本華是“生命”(本體)的,而王國維是“生活”(經(jīng)驗)的。一旦從“可信”入手去要求“可愛”,就會陷入中國傳統(tǒng)的封閉的精神怪圈:只依賴經(jīng)驗來生活,背后沒有信仰作為依托。以談?wù)摻?jīng)驗的方式談?wù)撔叛?難免就事論事,就痛苦說痛苦,因此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可愛”。在我看來,王國維所代表的,是一個信仰維度闕如的國家試圖在學(xué)術(shù)上超越強國時經(jīng)歷的一次慘重的失敗,這是一個民族的最為深刻的內(nèi)傷。[6]這段評論雖然說的是王國維,在某些地方對于昌耀來說也是合適的。首先,昌耀發(fā)現(xiàn)人生就是痛苦,無論成敗,事實是,詩人認為,人生是敗局已定的。從上文論述中也大體可以看出詩人這一觀點,我要談?wù)摰闹攸c是昌耀像王國維一樣讓出了全部的生命,也像王國維一樣是因為“明顯缺乏一種起碼的內(nèi)在力量,精神皈依?！碑斎皇虑闆]有這么簡單。詩人曾經(jīng)有過信仰,先是革命英雄主義,后是信奉愛的力量,并認為詩歌本身就是自己的信仰。然而,隨著一個個的所謂信仰的失落,詩人最終走向了虛無論、悲觀論,并選擇了死亡之路。正像王國維是憑經(jīng)驗活著,昌耀也是這樣,而昌耀人生的經(jīng)驗就是痛苦,是痛苦的煎熬。所以,昌耀最終認為死亡才是解毒劑。潘知常認為,王國維所代表的,是一個信仰維度闕如的國家試圖在學(xué)術(shù)上超越強國時經(jīng)歷的一次慘重的失敗,這是一個民族的最為深刻的內(nèi)傷。這一觀點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昌耀其實已經(jīng)站在尋找信仰的路口,他說:“我崇尚現(xiàn)實精神,我讓理性的光芒照徹我角膜,但我在經(jīng)驗世界中并不一概排拒彼岸世界的超驗感知。”[1]523他也曾問過這樣的問題:“人們是蜜蜂。如果說人們僅只是蜜蜂。/人們?yōu)槭裁从謨H只是蜜蜂?！?/p>

(《一幢公寓樓》)然而,沒有答案。對于沈葦?shù)摹坝篮憔褪沁^程”的信奉已經(jīng)不能滿足昌耀的需求。因為過程本身是如此痛苦,難道永恒就是痛苦嗎?對于人鄰的“一瞬即永恒,永恒在審美的瞬間”也不能解答昌耀的疑問。因為審美也無法解決昌耀內(nèi)心的焦慮和苦悶。所以,昌耀只有自己硬挺著了,他也才會唱道:“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背后就是易水。/我們虔敬。我們追求。我們素餐。/我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累累若喪家之狗。”(《堂?吉訶德軍團還在前進》)才會悲哀地感嘆:“人啊,正是如此領(lǐng)有信徒的虔敬,/又復(fù)領(lǐng)有征服者的悲涼。/明智的妥協(xié)與光榮的撤退都無濟于事。/人,意味著千篇一律。/而我今夜依然還是一只逃亡的鳥。”(《人:千篇一律》)這是怎樣的恓惶與悲涼啊!所以某種程度上說,昌耀的悲哀是我們國人的悲哀,是一個信仰維度闕如的國家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