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牛
一、最初的記憶
走過漫漫人生路的老年人,愿意回溯,這也是步入老年后的一種精神需求。我回溯孩童時期最初的記憶,那些受到愛撫、驚恐或是感到奇異的景物、事件,多是朦朧、零星、片斷的,而最清晰最完整的一項記憶卻是恨,那便是蘆警尉欺負(fù)我們家的事。
先說說我小時候的家。
我一九三三年出生于吉林省長春市,即偽滿洲帝國首都“新京特別市”。南北走向的伊通河穿過半個城,河?xùn)|一帶叫二道河子,相對于河西的“城里”來說,這兒也叫城外,在成立“特別市”時劃為和順區(qū),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貧民集居區(qū),除了和順警察署一幢小二層樓之外,再沒有樓房。這里興旺起來是在重修吉林大馬路以后的事,當(dāng)時還是一片荒涼。在通往吉林的大路邊上,和順八條道南,有個開張不久的小旅店——德順店,這就是我的家。
我父親患?xì)夤芷屏寻Y,俗話叫“傷力”,稍一不慎就咳血,干不了重活,加上在這窮地方租人家的房子開個小店也養(yǎng)不了五口之家,因此父親投靠一位在城里西四道街開“官司店”的朋友,為其當(dāng)管賬先生,既能養(yǎng)病又帶出一張嘴。
怎么叫“官司店”呢?是因為店主人與律師有交往,可以為前來“首都”訴訟的人“掏掏耳朵”出出主意,并為律師“攬活”做中介,是外地來打官司的人樂于投宿之處,因此人稱“官司店”。這條街上一連好幾家這樣的旅館,于是人們又把西四道街叫官司店街。
而我家這個德順店,就由我母親谷佟氏帶著我的兩個哥哥和我在這撐持著。大哥長我十歲,在我四五歲的時候,他就儼然是個“小大人”了,二哥長我七歲,個頭高又壯實,他們倆邊上學(xué)邊里里外外地幫助母親做活。
那時,日偽為鞏固偽滿洲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不斷地搞“治安整肅”,對旅店業(yè)“特殊監(jiān)管”,每天都要填寫警察署發(fā)的“店簿”,對旅客的姓名、年齡、職業(yè)、外貌特征、入住和離店時間以及從何處來往何處去都要進(jìn)行詳細(xì)登記。這件事由我大哥來做。不論暴風(fēng)驟雨、風(fēng)雪嚴(yán)寒,每天晚上九點以前要把填寫完的店簿送到派出所“登錄”,之后就不準(zhǔn)再招客了。送店簿這是我二哥的活。開始,派出所嫌他是小孩,不收,后經(jīng)我母親的打點、通融,說明家里沒有男掌柜又雇不起伙計,這才認(rèn)可“德順店家的二小子”。
我母親是旗人,遼南破落的滿族大戶佟氏家族的后代,外祖父死得早,從小跟隨外祖母種地、給人幫工,還討過飯,吃苦耐勞,體格健壯,纏足“后放腳”,炕上的活兒,如搓麻繩納鞋底兒裁縫衣服,地下的活兒,如打柴趕車養(yǎng)牲口,全行,遇事有主張,男子性格,雖然是文盲卻能說會道。解放以后在五十五歲那年掃盲,竟能看報、寫信,還起了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叫佟蓮訓(xùn),那是后話了。
再說我“最初的記憶”。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季。一天上午,滂沱大雨下個不停,二道河子地勢低洼,街路上積水已沒腳脖深,母親和幾個店客正忙著在門前疊小壩,以免倒灌。這時,和順警察署的蘆警尉蘆玉貴,穿著警用雨斗篷濕淋淋地闖了進(jìn)來:
“掌柜的呢?你把車上這個人給我收下!”
說著,用手一指門外那輛用人拉的、街町會清掃班收垃圾的“衛(wèi)生車”。只見車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男人,被瓢潑大雨澆著卻紋絲不動。
那年月,街上常有病死的、凍餓死的、抽大煙扎嗎啡癮發(fā)而死的,人稱“路倒”。上邊有令,哪個地段發(fā)現(xiàn)“路倒”,哪個地段的警察就要負(fù)責(zé)“抓官差”將其送墳地埋葬。而對尚有一口氣的,警察就塞給旅店收下,活過來算是命大,死了就由店家發(fā)送。一來,店里死了人不吉利,誰愿意住剛死過人的店?二來,得搭上一口棺材錢發(fā)送出去,因此開旅店的都怕攤上這種倒霉事。
“喲,蘆警尉來了,看把您澆的,先擦把臉,有話到里屋說。”母親賠著笑臉遞過一塊干毛巾。
蘆警尉一揚手把毛巾打掉地上:“沒工夫跟你扯閑白,快把人抬進(jìn)來!”
“蘆長官,不是我沒善心,我這窮小店你也不是不知道,連忙活幾張嘴都難吶,再說,都是筒子屋大炕,連個單間也沒有,把他放哪兒啊?您就高抬貴手……”
“這大雨天,趕到你家門口了,誰讓你是開店的?我就認(rèn)準(zhǔn)你這兒了。”
“蘆長官,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是老熟人了,有什么打點不到的請您原諒,等我這小店緩過這口氣兒一定登門道謝,今天您就高高手……”
蘆警尉吆喝店客:“過來過來,去把那人給我背進(jìn)來!”
母親急了,橫眉立目:“誰敢?!”店客一動不動。
蘆警尉火了,刷地把雨斗篷甩掉,“啪”地給我母親一個大嘴巴。我一下躥到母親身前大喊一聲:“你打人!”蘆警尉又沖著店客,兇巴巴地說:“不聽我的,是不?你們跟店家一個鼻孔出氣!好,今兒個老子就當(dāng)一回收尸的,我背!”
嘴上說他背,一轉(zhuǎn)身就拽住人稱張大哥的張國范往外推:“去,給我背進(jìn)來!”張國范膀大腰圓他哪推得動啊,趁勢張國范就像座塔似的堵住了門,瞪起大眼睛說:“這店不是俺開的,讓不讓他住得聽掌柜的發(fā)話!”店客們你一言我一語,有嗆他的,有哄他的,有敲邊鼓的,他吼也沒用,就僵住了。
剛才他說的“收尸”點醒了母親。母親貼近我耳朵說了幾句話,我心領(lǐng)神會,麻利地從后門跑出去了。
一會兒,道北斜對門大生醫(yī)院的劉大夫劉子揚撐把傘來了。劉子揚在東北軍當(dāng)軍醫(yī)時與我父親相識,東北淪陷后退役個人開診所,在當(dāng)?shù)厮闶怯蓄^有臉的人物。他進(jìn)門先用日語向蘆警尉說聲“坤尼其畦”(日語“日安”),然后打圓場說:
“蘆警尉這是公務(wù),咱當(dāng)國民的理應(yīng)執(zhí)行;弟妹在這窮地界開小店也不容易,是有難處,但再難也得以公事為重啊。我看這樣吧,我給這病人檢查一下,若不是傳染病就收下,若是傳染病,蘆警尉自然會送到防疫所去?!?/p>
蘆警尉給了劉大夫面子。店客們打著傘簇?fù)韯⒋蠓蜃呦蜍嚽啊A艿孟袼喿铀频睦嚾?,兩手一松,咕咚一聲車轅子朝上車后梢就落地了,蘆警尉狠狠踢拉車人一腳:“你他媽的也跟我找別扭!”
劉大夫給那死尸試試鼻息,看看瞳孔,說:“蘆警尉,這是個死人啊!”
蘆警尉:“拉來的時候是活著的呀!”
劉大夫:“不對吧,我看這人可死的有時辰了?!?/p>
這時,我母親說話了:“姓蘆的,這街面上是有規(guī)矩的,活的應(yīng)救,死的該埋,開店不能收死人,我這德順店也不是亂葬崗子,你把個‘路倒給我送來,這不能不讓我往別處想,過去有什么得罪的事,總有機會把人情遞過去,何苦欺負(fù)我這女流之輩?”顯然話里有話,誰都聽得出來。
蘆警尉氣急敗壞地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披上斗篷罵罵咧咧地走了。
母親把劉大夫讓到屋里:“老劉大哥,今天這事多虧您幫忙,真不知怎么感謝才好?!?/p>
“別說客氣話,對門住著,有事你盡管說?!眲⒋蠓蛴种钢艺f:“這三胖真聰明,幾句話就讓
我聽明白了?!?/p>
“老劉大哥,這事太讓人憋氣了?!?/p>
“今兒個那‘路倒就是沒咽氣,我也得說是傳染病。唉,弟妹呀,心大點兒,別憋氣,對這幫‘腿子真是敬不起躲不起惹不起,就得忍啊?!?/p>
那年月,人們把偽警察叫警察狗子或狗腿子,簡稱“腿子”。母親說:“大哥,你不知道啊,這蘆玉貴不是一般的‘腿子,是純牌的漢奸。他原來在我表哥張團(tuán)長手下當(dāng)差,‘九·一八那年,他最先投靠日本人,我表哥得罪過他,這是來報復(fù)啊。”
劉子揚不想聽別人家的是是非非,說幾句安慰話就告辭了。
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漢奸,但我知道蘆警尉就是漢奸,我恨蘆警尉,我恨漢奸。
二、母親的功勞
我父親和我母親是過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日子多了不吵,似乎生活中缺少點什么,這絲毫不影響他們互相疼愛。
有意思的是,每次吵架吵到最后往往對爭執(zhí)的緣由忽略不計,卻沒完沒了地爭吵到底是誰對這個家的功勞大。他們各說各的理,而我們哥幾個背后平心而論,還是母親的功勞大。
就說這德順店吧,從開業(yè)到關(guān)張,在近八年期間,除了那些女人無法上臺面的“大事”由父親去辦以外,真正主事的,是人稱“女掌柜”的谷佟氏,父親后幾年雖然不再給“官司店”管賬,回到家里,也是以養(yǎng)病為主。這樣,“主持工作”的母親就很有幾樁“優(yōu)勝紀(jì)略”可以向人夸耀,比如前面說的“智斗蘆警尉”。
母親的剛烈、聰敏和悟性大概是天賦,她雖然是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的“婦道人”,卻遇到多大的難事也沒有膽怯過畏縮過,她雖然沒有文化,卻十分通曉事理,再復(fù)雜的事情只要有人點化,也一點就透。
德順店前幾年生意蕭條只能維持度命,自從二道河子修成了通往吉林市的大馬路之后,日漸興旺。我家租的這正偏屋共二十一間房子,是青磚掛面,其他三面墻都是土坯的“一面青”,又是舉架矮的平房,在附近幾家磚瓦結(jié)構(gòu)起脊房子的旅店,都重新間壁、修繕,升級為旅館了,我家仍然是只能招徠底層旅客的小店,雖然宿費便宜,但按現(xiàn)在酒店管理的話說卻“入住率”高啊。
這房子當(dāng)初是包租,一包十年,因為當(dāng)時此地偏僻荒涼,加上契約規(guī)定每年抹墻之類的維護(hù)由租者負(fù)責(zé),所以租金很賤。到了一九四零年,這一地帶有了城市的模樣,人氣也旺起來,房地產(chǎn)大增值,房東陳化民感到這房子租得吃虧了,硬是攆我們搬家。
這個剛發(fā)家的小財主靠著認(rèn)識幾個軍警,他違約卻還動橫的,漲租金不行,緩期也不行。我家憑契約堅持不搬,他就起訴了,這場官司一打就是三年半。父親身體不支只能在背后謀劃支招兒,而且德順店店主是谷佟氏,法院庭審時被告當(dāng)事人自然是母親,即使父親有時陪去也是旁聽。農(nóng)民出身又沒文化的婦女,見這陣勢確實有點發(fā)蒙,但她見官不懼,從容應(yīng)對。
當(dāng)初簽訂包租契約時兩家各找一位保人,契約一式四份由雙方當(dāng)事人和保人各執(zhí)一份。陳化民聽說我家那位保人已無下落,便串通他的保人偽造了假契約,改了租賃年限,還加了“租金另議”等字樣,反而說我家這份是假的,如果我家不能舉證就要敗訴。經(jīng)多方打聽才知道,我家那位保人是在幾年前遷居到黑龍江省望奎縣了,母親便只身一人,在嚴(yán)寒的三九天,一路坐火車、馬車、爬犁加步行,冒著北風(fēng)煙雪,一路走一路問,終于在開庭前把保人接來,出席庭審,出示契約,當(dāng)庭作證。
原告?zhèn)巫C,本來可以判決了,但對方“使了錢”,判了個退回調(diào)停庭“發(fā)還更審”。陳化民揚言:“這官司再從頭打下去,德順店那點家底兒就折騰光了?!蹦赣H咽不下這口氣,用心向人討教,反其道而行,以私刻我家保人名章偽造文書觸犯刑法為由,作為原告在刑庭起訴,告他密謀偽證。按那時程序法的規(guī)定,同一案件既涉刑事又涉民事的要先審刑事,這樣,陳家就處于被動地位。
又有人出主意:這場官司要想打贏,必須請位著名的律師。聽說奉天市(現(xiàn)沈陽)的馮廣謙大律師,曾在新京高等法院當(dāng)過刑庭庭長,名氣大,交際廣,但是,似這樣標(biāo)的額小的案子人家是不接的。母親便帶著厚禮去奉天市,轉(zhuǎn)彎抹角打聽著馮家,從早到晚候著,終得一見。母親將來龍去脈說得有理有據(jù),哭訴:“這場官司若是打輸了,我們?nèi)揖蜎]了落腳之地啊……”出了大價錢的代理費,真的就聘來馮大律師做代理人。
這場官司以我家勝訴告終。
可是,三年半下來,沒有贏家。我家開店掙幾個錢大半花在打官司上了,陳家顯然比我們花費更多,兩家都醒悟了得不償失。在勝敗已成定局、最終判決之前,經(jīng)人說和兩家就有了善意接觸,判決那天,父親母親是和陳家夫婦坐一輛馬車回來的,一路上嘮起這場傷心的官司,互相都“悔不當(dāng)初”。
不久,德順店關(guān)張,我家主動提前兩年多把房子退還給陳家,并多補交了租金。陳家對這寬宏大度十分感激,找?guī)孜慌c雙方投緣的好友,在城里二馬路鹿鳴春飯店像模像樣地請了一堂客。父母親把我也帶去“見世面”,席間母親的一句話我至今不忘:“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嘛?!?/p>
母親主張積德行善。不迷信鬼神,卻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待人真誠、寬厚,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一次,有位操山東口音的婦女抱著個患天花的嬰兒來住店,是因為欠店錢和孩子得傳染病,被原住的小店攆出來的,走投無路,央求母親讓她住下,說已經(jīng)給她男人捎信了,等其從山里伐木回來一定還錢。母親對這娘倆供住供吃一個多月,分文未取。但不承想,她們剛走,我一周歲的弟弟天花病發(fā)作了,終于落下麻子。為這事,母親不知流了多少次眼淚,反反復(fù)復(fù)地說:“我糊涂啊,怎不把孩子隔離開?”但又說:“我不悔,我救了那娘倆呀?!?/p>
抓“浮浪”,也就是抓勞工,我家這個住底層百姓的小店是重點。偽滿時被抓去當(dāng)勞工是九死一生啊。警察多是夜間以查店為名來抓勞工,每次,母親都大聲答應(yīng)著,卻借口等著穿衣服、找鑰匙,故意拖延時間才開門,讓人把青壯年店客招呼起來從后院跑掉,店房只剩幾個老弱店客,氣得日本警察說我母親“良心的壞了”。為這事她被罰過跪,還有一次被帶到警察署審問,拘留了一天一夜,險些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
如今想起“男主外女主內(nèi)”之類的老話,把對生計的承載和治家之功全歸于男性,實在是傳統(tǒng)的偏見,其實,未必家家如此。
母親究竟有哪些優(yōu)秀的品質(zhì)?潛移默化地給了我多少精神乳汁?從未認(rèn)真思量過,不過,每當(dāng)親友閑聊,說我的秉性隨我母親時,我卻從內(nèi)心樂于接受這褒揚。
對于母親是怎樣以她的慈愛,呵護(hù)我最初人生旅程的,我并不怎么自覺。但是,當(dāng)我長大成人遭遇厄運之時,母親以她堅毅、豁達(dá)的胸懷,樸素、直白的俗語,默然、傾力的關(guān)愛,鼓勵我勇對人生逆境,將她的愛憐與祝福轉(zhuǎn)化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