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揚
“五四”已經(jīng)離我們有90周年了。當再度省察這段歷史的時候,我們不想僅僅從1919年5月4日的角度觀照這段歷史,而想通過1915年開始的那場“新文化運動”來考察這一時期知識者的心態(tài),以彰顯那一代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社會中所承擔的角色。
《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伊始,“民主”和“科學”便成為那一時代知識分子所倡導(dǎo)的主旋律;同時,這種思想的傳播又促成了“文學革命”運動的高漲?!拔膶W革命”成為新文化運動極為重要的一部分,文學家在從事文學變革的道路上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對封建文化的抨擊和對充滿個性的文學世界的向往。當我們反思這段歷史的時候,逐漸會發(fā)現(xiàn)走在這一運動前列的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真正地具有了世界意義的“知識分子”品格。在他們那里,知識絕不再是謀取個人功利的手段,而是能夠自由思想、獨立思考、負起“社會的良心”角色的“intellectual”。他們成為—個具有獨立意識的群體,再也不屬于專制政體下“士”的角色,它的首要意義在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突破了先師圣王遺訓的束縛,從而成為獨立思考的一代。這是知識分子群體的自覺。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在王權(quán)下察顏觀色,成為中國士階層的本分。不然我們很難理解為什么古代知識階層爭先恐后地通過科舉走向仕途,而那些落第者卻總被嘲笑?!笆恕背蔀楣糯袊R分子的終極目的,以此來光宗耀祖、飛黃騰達。因此,“不仕無義”(《論語·微子篇》)、“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孟子·滕文公下》)的信條一直充斥在傳統(tǒng)文人的心中。這注定了古代知識階層成為王權(quán)政治的附庸。20世紀初,一大批中國知識分子開始了對“士”的傳統(tǒng)職責的反思,反思的結(jié)果便是“精神的解放”和知識價值的獨立。
蔡元培在就任北大校長之時,曾公開宣布“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shù)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發(fā)財升官之階梯?!?《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蔡元培教育論著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P627)“破學生專已守殘之陋見。吾國學子,承舉子文人之舊習,雖有少數(shù)高材生,知以科學為單純之目的,而大多數(shù)或以學校為科舉,但能教室聽講。年考及格,有取得畢業(yè)證書之資格,則他無所求;或以學校為書院,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則排斥其他?!?《致<公言報>函并附答林琴南君函》,《新潮》第1卷第4號)。顯然,他在學術(shù)和升官發(fā)財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使古代科舉取士的傳統(tǒng)觀念徹底動搖,這是真正“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教育思想。在校長的影響之下,北京大學學生中的優(yōu)秀分子也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新潮>發(fā)刊旨趣書》中說:“向者我校作用,雖日培植學業(yè),而所成就者,要不過一般社會服務(wù)之人,與學問之發(fā)展無與;今日幸能正其目的,以大學之正義為心?!薄翱偲诤?nèi)同學,去遺傳的科舉思想,進于現(xiàn)世的科學思想,去主觀的武斷思想,進于客觀的懷疑思想;為未來社會之人,不為現(xiàn)在社會之人,造成戰(zhàn)勝社會之人格,不為社會戰(zhàn)勝之人格?!边@固然有點超人的味道,但對于學術(shù)價值的認識卻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知識者獲得了自己獨立于政府的價值,他們再也不需要用官位高低和金錢多寡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這樣,一個以“知識”和“學者的良心”為本位的現(xiàn)代知識價值觀念影響著每一個人,從而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形成了一個對古代士人心態(tài)的反思熱潮。
就這樣,“學術(shù)”成為這時期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圣潔之地,而曾幾何時還統(tǒng)治著中國文人學子的“仕途”人生價值觀成為現(xiàn)代文人所抨擊的對象。他們甚至不惜以最尖銳的語言抨擊中國傳統(tǒng)文人潛意識中的觀念:“莊子《盜跖篇》,直斥孔丘為‘魯國之巧偽人,謂其‘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幸于封侯富貴。大揭其藉孝弟以保持祿位之隱衷于天下后世,真一針見血之言。故余謂盜跖之為害在一時,盜丘之遺禍及萬世;鄉(xiāng)愿之誤事僅一隅,國愿之流毒遍天下。”(吳虞:《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文學革命”中所率先發(fā)起的也是對傳統(tǒng)文人心態(tài)中借圣王之道博取功名的無情攻擊,這自然和時代思潮中文人的“精神解放”息息相關(guān)。
對于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所面臨的考驗是宣言的切實實行。他們徹底摒棄了中國文人處于“入世”和“出世”之間的彈性心態(tài),直面慘淡的人生,開始了對自己理想的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在這種情況下,“學者的使命”被提到了重要地位,朱執(zhí)信在談及這個問題時說:“我覺得中國人有一種最易犯的毛病,就是學者良心的麻痹?!蹦欠N把學術(shù)“當作敲門磚,騙得門開,磚也丟了,官做到手,議論也不管了”,“這種掩著良心說話的習氣,實是幾千年的歷史養(yǎng)成的?!?朱執(zhí)信《學者的良心》,《民國日報》紀念增刊,1920年1月1日)獨立思考成為這一代知識分子的追求,他們拒絕盲目依附于任何“學理”和“主義”:“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該研究,但是只可認作一些假設(shè)的見解,不可認作天經(jīng)地義的信條;只可認作參考印證的材料,不可奉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啟發(fā)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真理?!?胡適《三論問題與主義》,《每周評論》第36號)懷疑習慣的形成,使“五四”學人獲得了獨立思考的品格,決絕地走上了反抗權(quán)威、追求精神自由的道路,他們再也不愿充當官方意志的傳聲筒,毫不諱言自己與政府的格格不入。“我們并沒有什么主義要宣傳,對于政治經(jīng)濟問題也沒有什么興趣,我們所想的只是想沖破一點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濁停滯的空氣,我們個人的思想盡是不同,但對于一切武斷與卑劣之反抗則沒有差異”。(周作人《<語絲>發(fā)刊詞》)??傊?,“自此以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劉半農(nóng)《作揖主義》,《新青年》第5卷第5號)李大釗的這段話則是這一時期知識分子頗具代表性的姿態(tài):
我如今才曉得東交民巷里有我們的太上政府。你居然拿出命令的、自尊的、傲慢的口吻來,說什么“懌”與“不懌”。你居然干涉我們的言論自由,說什么“警告”、“取締”,“限期答復(fù)”。(李大釗《太上政府》)
也許,作為群體的知識分子公開把自己和“官方”堅決對立起來這在中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能夠毫無顧忌地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對抗,他們相信自己在正義的一邊。胡適對自己的書被禁售敢于質(zhì)問當局,陳獨秀出獄后依然不卑不亢,這對于幾千年來一直充當政府官吏的知識階層來說是難能可貴的。寫到這里,我們不能不感覺到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那富有生命強力的追求自由的精神,他們在理直氣壯地向?qū)V?、腐敗的政府宣?zhàn)。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敢笑、敢罵、敢當、敢做,,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實現(xiàn)的人”。
與此同時,他們在反思“傳統(tǒng)”的同時,也在反思著“自己”,時時警惕著現(xiàn)代文人思想深處傳統(tǒng)觀念的復(fù)活。傅斯年曾指責“新
文化運動”中的學生說:“現(xiàn)在的學生學英文,和當年的童生學八股,其心理乃毫無二致,他們對于文學的觀念只有兩層;一層是用來滿足他的肉欲。一層是用來發(fā)揮他的肉欲?!杂谩尤瘴崛杖∥嵘碜鲱}目去做八股,和用‘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做題目去做八股是一種性情的兩面,其脾胃乃毫無二致。他們正在那里經(jīng)營獵取名利的妙用,研究乘興遣懷的韻事,你偏引著他們?nèi)ラ_辟成敗禍福未可知的‘人荒,他們?nèi)绾吻樵改?茍不至于革面洗心的地步,必超不過‘高頭講章白話文的境界。然則白話文學內(nèi)心的成功,頗有點不可期了?!?《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新潮》第1卷第5號)從李大釗、陳獨秀、魯迅、傅斯年等人這時期的作品中往往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新文化運動的不滿,這和革命家截然不同。1919年,李大釗在《什么是新文學》一文中指出,新文學“不過摭拾了幾點新知新物。用白話文寫出來,作者的心理中,還含著科舉的、商賈的舊毒新毒,不知不覺造出一種廣告文學。試把現(xiàn)在流行的新文學的大部分解剖來看,字里行間,映出許多惡劣心理的斑點。來托在新思潮新文藝的里邊?!瘫?、狂傲、狹隘、夸躁,種種氣氛沖塞滿幅”。(《李大釗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P445-P446)在新文化運動的熱潮中冷靜地省察中國文人意識深處那頑固而又可怕的“原型”,這種近乎冷酷的清醒為這一時期知識分子所獨有,因此他們心急如焚地期待著文學革命“內(nèi)心的成功”。
從今天的觀點看,他們的憂慮絕非杞人憂天。90年過去了,我們的周圍依然時時充斥著這些先行者所指斥的東西:官本位主義,極端的功利主義等等。也許今天我們紀念五四的真正意義在于沿著新文化運動先行者的足跡前進,真正的思想者早已厭倦了滿嘴頌詞的恭維并且拒絕僅僅是儀式的祭奠。
對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作如下描述是恰切的:“與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其他時期相比較,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雖然身受政治壓制,但相對而言,他們在追求自己思想上還是自由的,主要因為當時還沒有對思想實行系統(tǒng)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控制和操縱。他們利用了這一珍貴的思想自由時期;他們的某些作品就是這一時期的價值證明?!?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298-P299)和這位學者所不同的是,我們更關(guān)心這一時期知識者主體的人格力量。他們的命運讓我們想起那個被罰勞役的西緒福斯。中國知識分子中的每一代人都想變革傳統(tǒng)文化,但最終又都被社會同化;悲劇命運并沒有使他們退卻,而是前仆后繼地從事著這近乎無望的勞動。他們的精神使我們想起西緒福斯下山時的那種目光:“我看見這個人下山,朝著他不知道盡頭的痛苦,腳步沉重而均勻。這時刻就像是呼吸,和他的不幸一樣肯定會再來,這時刻就是意識的時刻。當他離開山頂、漸漸深入神的隱蔽的住所的時候,他高于他的命運。他比他的巨石更強大?!痹谖覀兘裉旒o念這群命中注定無所收獲卻又歷盡苦難的先輩們的時候,他們需要的不是那隆重而又喧囂的浮華儀式,默默地承繼僅僅隸屬于他們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品格更能使他們感到欣慰。
這是當代知識分子的莊嚴的使命。
(本文編輯錢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