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癥,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小鎮(zhèn)的土路邊,對著天空發(fā)呆。2002年,母親也病了。她日日夜夜賭,熬盡了最后一滴油。從放縱的角度說,我和母親的性格更接近,她像一株向日葵,低頭嗑著自己身上的瓜子,打發(fā)這寂寞的生命。
我爸因為大腦不轉(zhuǎn)了,或者因為日久天長不說話,他忘記了語言。沒有人顧得上關(guān)注他了,因為我媽正在生死線上掙扎。大家吃飯的時候,就給他一碗飯。想起來,就給他一碗水。
夜里,他不躺下,你若是強行按倒他,他會顯得無比驚怵,嚇得全身發(fā)抖,歇斯底里地罵人——盡管他已經(jīng)口齒不清。而且,還會用全身的力氣拳打腳踢。在他的意識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夢魘,我們就像妖怪一樣。
那天夜里,我媽極其安靜。月亮不明不白,房子里到處都黑糊糊的,我感覺到了夢魘的味道。土炕上躺著我爸、我媽和我三個人。我突然看見我爸慢慢地坐了起來,他用一條胳膊拄著炕,一動不動,就那樣看著我。
他的臉色在月光下很白,他的眼睛在眉棱下是兩個黑洞洞。我感到了恐懼,一動不動地看他。時間過得真慢,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就那樣盯著我。
人的大腦四分之一都是負責視覺神經(jīng)的,眼珠后的視神經(jīng)一直通向大腦后部。眼珠是大腦的末端,實際上,我們是用大腦來看世界的。我和我爸用大腦互相對視,他那是幾乎已經(jīng)死亡的大腦。
我媽就躺在爸身旁,她的呼吸越來越慢,她的眼睛微微地睜著,瞳孔已經(jīng)迷離。她一定能感覺到陽間有一個最親的人在拉著她,盡管她的臉沒有表情,那縷最后的意識卻在痛苦地掙扎,走不了。我慢慢松開了她的手,她的呼吸明顯不一樣了,出氣長,進氣短。她的樣子越來越陌生,終于,她的嘴張了兩下,不動了。
我母親,隋景云,平平地躺在土炕上,躺在一個黃褥子上,臉面極其安詳。她穿那身壽衣一點不古怪,甚至顯得很瀟灑。
我媽很瘦小,可是她走了之后,那鋪炕一下顯得特別空曠,好像少了十個人。我爸坐在炕上,還是呆呆地看著我。我發(fā)覺他今天的臉色和往常不一樣,更加蒼白,好像沒有血色了一樣。接著,我看見有水在他的眼圈里蓄著。那眼是渾濁的,那水也是渾濁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這個植物一樣的人,難道感覺到了跟他同床共枕幾十載的女人已經(jīng)先他而去,永遠永遠也不能再回來了?他不知道在哪里撿了一顆麻將替補牌,直直地看著我,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僵直的手指,摩挲那顆牌……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我回憶起來,我媽走的時候,穿著壽衣平平地躺在土炕上,我爸就坐在一旁,皺著眉,探著頭,呆呆地看。后來,大家吵吵嚷嚷把母親抬到了屋外,我姐號啕大哭,他還在那里呆呆地看……
我懷疑他對母親的死多多少少有一點察覺,于是試探地問了一句:“爸,你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他呆呆地看著我?!拔覌屪吡耍僖不夭粊砹恕闭f到這里,我的眼里蓄滿了淚。他還是呆呆地看著我。大約一個月之后,我爸就走了。
我離開小鎮(zhèn)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活著。我看著他的側(cè)影,感覺他沒有閉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過了好久,他一點點坐起來,木木地轉(zhuǎn)了半圈腦袋。也許是屋子里太黑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目光從我的臉上滑了過去,最后,停在我媽生前一直躺著的地方,泥塑般一動不動了。時間像電腦死機一樣,屋里靜得可怕。我媽躺過的那片土炕空蕩蕩。終于,他說話了。幾年來,他徹底忘記了語言,偶爾說話,也是含糊不清。現(xiàn)在,他竟然說話了!而且說得十分清楚:“隋景云?”
隋景云!
人的大腦通??梢詢Υ嬉话偃f條信息,我爸的大腦中那一百萬條信息有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都毀滅了,只剩下了一條——“隋景云”。
(摘自《現(xiàn)代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