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 紅 古敬恒

摘 要:清初劉淇所著的《助字辨略》是我國第一部具有完整體例的虛詞專著,對此后的虛詞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后世歷代學(xué)者多從虛詞、語法等角度對其進(jìn)行研究與評述,而很少言及其方言詞語方面的貢獻(xiàn)。本文試就其所收的九則方言詞語做初步考釋,以期引起大家對此書方言學(xué)方面價值的關(guān)注。

關(guān)鍵詞:《助字辨略》 方言語詞 考釋

一、引言

清初劉淇著《助字辨略》五卷,以研討秦漢古籍的虛詞為主,兼收了一些唐宋時代的方言詞語。后世歷代學(xué)者多從虛詞、語法等角度對其進(jìn)行研究與評述,而對其方言詞語卻很少關(guān)注。

據(jù)筆者統(tǒng)計(jì),劉氏在《助字辨略》一書中明確標(biāo)明為“方言”的有24處,其中指明地點(diǎn)的有4處,即“楚語”2處、“吳人語”1處、“蜀人語”1處;標(biāo)明時代的有1處,即“宋人方言”。這些方言詞語依次為:“兒”“安”“然”“焉”“么”“將”“剛”“怎”“不成”“個樣”“休”“恁”“在”“見說”“逐旋”“些”“那邊”“忽地”“煞”“卻”“著”“莫是”“且莫”“特地”。本文試就其所收9則方言詞語做初步考釋,并提供了歷代文獻(xiàn)例證,使其詞義的解釋更加完滿。(本論文所引《助字辨略》文字,皆以中華書局1954年出版的章錫琛校注本為準(zhǔn),引號后括號中的數(shù)字為該書的卷數(shù)和頁數(shù)。)

二、《助字辨略》中的九則方言詞

(一)能

《助字辨略》卷二“能”字下:“韓退之詩:‘杏花兩株能白紅。皮襲美詩:‘檜身渾個矮,石面得能?。唐子西詩:‘桃花能紅李能白。此能字,與恁同。亦可作去聲,方言個樣也。得能,即個樣,吳人語也?！?二/107)

今按:“能”表指代,意為“如此”“這樣”“那樣”等,“得能”為吳方言詞語。清李調(diào)元《方言藻》:“皮襲美詩:‘檜身渾個矮,石而得能?。唐子西詩:‘桃花能紅李能白。此能子與恁同,亦可作去聲。方言個樣也。”宋文天祥《酹江月》:“乾坤能大,算蛟龍?jiān)皇浅刂形??！眳俏挠ⅰ度妹摹?“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dāng)年,夢緣能短!”“能”“恁”用法相同,乃同音相假之理?！澳堋薄绊ァ迸c“個樣”義同?！皞€樣”即“這樣”,劉克莊《送真舍人帥江西》時:“海神亦嘆公清德,少見歸舟個樣輕?！?明馮夢龍編《明清民歌時調(diào)集》卷一:“二十姐兒困弗著在踏床上登,一身白肉冷如冰,便是牢里罪人也只是個樣苦,生炭上熏金熬壞子銀?！?/p>

今查考《漢語方言大詞典》,可知此詞確為吳語方言。如上海[n??13]:生活做得能巴結(jié)?！逗Ｉ匣袀鳌返诙?“秀寶道:‘啥能早嗄?”內(nèi)田慶市《滬語指南·語匯索引》:“我勿能像別人家能會使乖巧,拍馬屁,做小人。”《滬劇小戲考》:“能長能大的姑娘,抬只茶碗也抬不住,哪好去吃婆家飯?”江蘇蘇州《蘇州土白新約全書·路加傳福音書》第十七章:“主說,‘?篤個相信,若然有芥菜子能大,可以吩咐個棵桑樹,連根拔脫種拉海里?！苯K無錫《曲藝選》:“太陽出得能巴結(jié),又紅又大滾圓的邊?！闭憬瓬刂輀na?323]、平陽[na?24]。另外,西南官話也有此用法,如云南昆明:你打扮德能漂亮!你今天起得能早。

(二)休

《助字辨略》卷二“休”字下:“方言莫也。李義山詩:‘西來雙燕信休通。溫飛卿詩:‘休向人間覓往還?！?二/116)

今按:“休”表示禁止的否定副詞,意為“不要”。《說文》:“休,息止也?！北玖x是“停下休息”,大概到唐代,由“停止”義引申虛化為表示禁止或勸阻的副詞?！度圃姟肪矶僖皇?杜甫《戲贈友二首》:“勸君休嘆恨,未必不為福。”《蘇軾全集》卷二七:“有子休論賢與愚,倪生枉卻帶經(jīng)鋤。”宋無名氏《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寧》:“渾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來,休拋閃了恩愛夫妻?！苯鸲庠段鲙浿T宮調(diào)》卷一:“莫推辭,休解勸?！贝死?“休”“莫”對文,詞義相同,均為勸阻義。其它文獻(xiàn)用例如,元李潛夫《包待制智賺灰闌記》第一折:“妹子,這舊話也休提了?！泵魇┠外?、羅貫中《水滸全傳》第一回:“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恨之心,只顧志誠上去?！?/p>

《漢語方言大詞典》收有此詞,但漏收此條義項(xiàng)。

(三)在先

《助字辨略》卷四“在”字下:“《孟子》:‘惡在其為民父母也?李義山詩:‘好在青鸚鵡。此在字,語助辭,今蜀人語猶爾也。又王仲初詩:‘在先教示小千牛。方言凡豫為之,曰在先如何也?！?四/213)

今按:李調(diào)元《方言藻》亦收有此條,二者內(nèi)容相同?！霸凇闭Z助詞,相當(dāng)于“著”“呢”;“在先”為四川方言詞。根據(jù)呂叔湘先生等人研究可知,語助詞“在”在唐代的白話材料中就已經(jīng)有了,數(shù)量也不算很少?！短綇V記》卷二零八:“客曰:‘猶有在?”張驁《游仙窟》:“五嫂詠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輒相嗔?！北彼螘r“在”的用法更加豐富,使用范圍也更廣,數(shù)量也有增多?！度卧~》卷八百一七:“待放柔條,系取長春在?！薄稛翡洝肪砣?“此子向后走殺天下人在?！薄霸谙取?《漢語方言大詞典》收有此語,為冀魯官話,義為“預(yù)先”。并舉清李調(diào)元《方言藻》書證,曰:“王仲初詩:‘每度報朝愁入閣,在先教示小千牛?！睆囊陨峡芍?《漢語大詞典》所引書證偏晚。

其它文獻(xiàn)用例還有,《全唐文》卷六百七十,白居易《策文》:“斯亦圖之在早,備之在先,所謂思危于安,防勞于逸?！薄度圃娎m(xù)補(bǔ)遺》中楊德輝《征青州長老嘲僧門》:“出家比要離生緣,爭是爭名更在先?！薄度卧姟肪砣?王建《朝天詞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無人敢奪在先籌,天子門邊送與球?！?/p>

(四)逐旋

《助字辨略》卷四“旋”字下:“范忠宣公《義莊規(guī)矩札子》:‘亦逐旋立定規(guī)矩,令諸房遵守。旋逐,方言也。言隨事特為定立規(guī)矩也?！?四/219)

今按:“逐旋”,副詞。在宋元語言材料中,“逐旋”有三個義項(xiàng):①逐漸,陸陸續(xù)續(xù)?！秹粝P談?！ひ颐诫S行李回狀》:“當(dāng)時商量教看南朝商度如何?肯與不肯,確的逐旋奏聞?！雹陔S即、實(shí)時?！吨熳诱Z類》卷一百二十一:“至此,又卻臨時旋逐尋得一兩句言語來問,則又何益!”③逐一?！吨熳诱Z類輯略》卷二:“讀書法:今且逐旋崖去?！?/p>

“旋”有“轉(zhuǎn)”義,“轉(zhuǎn)”和“轉(zhuǎn)轉(zhuǎn)”有“逐漸”之義?！墩f文》:“逐,追也?！薄爸稹迸c“旋”聯(lián)合而構(gòu)成“逐旋”。據(jù)《<朱子語類>副詞研究》,“逐旋”始產(chǎn)生于唐代,在《全唐詩》《全唐文》《唐文拾遺》各出現(xiàn)1例。到了宋代,“逐旋”使用頻繁?！短K軾全集》卷六十五:“緣近歲民間屢值災(zāi)歉,施利微薄,只了得遞年逐旋些小修補(bǔ)?！薄度卧~》中曹組的《脫銀袍》:“端門支散,碗遂逐溫來,吃得過、那堪更使金器?！?/p>

《漢語方言大詞典》漏收此詞。

(五)忽地

《助字辨略》卷五:“忽”字下:“倏也?！稘h書 高帝紀(jì)》:‘因忽不見。周密《鳳棲梧詞》:‘忽地香來無覓處。忽地,方言也?！?五/257)

今按:“忽地”,方言詞,表示迅速而意外的副詞,意為“突然”?！稄V韻·沒韻》:“忽,倏忽。”“忽地”由“忽”與“地”組成,它的組成方式是附加式,“忽地”產(chǎn)生于唐代,“忽”用作副詞,先秦已經(jīng)出現(xiàn),“地”在《世說新語》中就已經(jīng)用作助詞,但是用例很少,到了唐代開始增多,由于助詞的黏著性很強(qiáng),“地”很快就同副詞“忽”結(jié)合了?！度莆宕~》卷二《易靜詞》:“諸樹木,忽地出奇枝。異花奇葉人罕見,必生異事報君知?！薄度圃姟肪砹倬攀?杜荀鶴《春日登樓遇雨》:“忽地晴天作雨天,全無暑氣似秋間?！彼未_始,“忽地”使用非常頻繁,到元明時期都有文獻(xiàn)用例。《朱子語類》卷七十一:“只有一夜,亦是盡,安得謂之無盡?嘗細(xì)推之,這一陽不是忽地生出?！薄段鍩魰肪硎?“忽地有人欺負(fù)我,一拳打倒過關(guān)東?！苯馃o名氏《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 知遠(yuǎn)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時行凝睛,忽觀村疃無三里,舉步如飛來到?！痹獰o名氏《武王伐紂平話》卷上:“半衣子時,忽有狂風(fēng)起?！泵魇┠外?、羅貫中《水滸全傳》第一百三回:“王慶在草房內(nèi)悶坐,忽聽得遠(yuǎn)遠(yuǎn)地有喧嘩廝鬧的聲?！?/p>

《漢語方言大詞典》收有“忽的”一詞,義為“突然”。其文獻(xiàn)用例為,元尚仲賢《柳毅傳書》第二折:“忽的呵陰云伏地,淹的呵洪水滔天?！痹獰o名氏《黃鶴樓》第四折:“忽的搖旗,出的相持。”文獻(xiàn)用例偏晚。

(六)煞

《助字辨略》卷五:“煞”字下:“方言極也,太甚之辭?！冻套咏?jīng)解》云:‘煞害義理。朱子《答陸子論無極書》云:‘太煞分明?！?五/260)

今按:“煞”,方言詞,可以看作表強(qiáng)度的程度副詞,相當(dāng)于“很”“非常”,修飾形容詞。也可以看作語氣副詞,相當(dāng)于“確實(shí)”“實(shí)在”,修飾動詞及其短語。前者如,《朱子語類》卷二:“若天之高,則里數(shù)又煞遠(yuǎn)?！焙笳呷?《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呂與叔文集煞有好處。”《正字通》:“煞,俗殺字?！庇帧皻?今謂太甚曰煞,程朱語錄、容齋隨筆皆用之。”章炳麟《新方言·釋詞》:“今遼東謂富有曰有得肆,蘇州謂甚好曰好得肆,甚熱曰熱得肆。肆、殺去入相轉(zhuǎn)?！断男≌?‘子肇肆?！秱鳌?‘肆,殺也。古以肆為殺,今以殺為肆。宋人言甚好曰殺好,猶肆好也。今亦謂極陳力為殺力,即肆力也?！盵1]可見,“煞”是“殺”的俗體,“殺”產(chǎn)生于“煞”前,到了宋代,“殺”與“煞”有了明確的分工:“殺”主要作補(bǔ)語,“煞”主要作狀語。又“殺”與“肆”同,“肆”與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的用作程度補(bǔ)語的“死”音義相近。

副詞“太煞”由程度副詞“太”“煞”并列而成,可用作程度副詞,修飾形容詞?！稘h語大詞典》認(rèn)為“太煞”是方言詞,但《漢語方言大詞典》卻沒有收這個詞。根據(jù)唐賢清《<朱子語類>副詞研究》認(rèn)為:“太煞(大煞)”可能是一個與閩方言、吳方言有關(guān)的詞。

《漢語方言大詞典》收有“煞”詞,但漏收此條義項(xiàng)。

(七)特地

《助字辨略》卷五“特”下:“方雄飛詩:‘落絮縈風(fēng)特地飛。特地,方言,猶云故故也?！?五/279)

今按,李調(diào)元《方言藻》收有“特地”,自注曰:“特地、方言,猶云故故也?！碧氐?方言詞,表示特意的副詞,意為“專門”,表示專為某事。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四:“特地,又猶云特為或特意也?！?/p>

今查《漢語方言大詞典》,可知“特地”表“特為”,是吳方言詞語,其使用區(qū)域有浙江蒼南金鄉(xiāng)、平陽、黃巖以及上海及上海寶山羅店、南匯周浦、松江等地。“特地”由副詞“特”與助詞“地”構(gòu)成,始見于唐代。《韓愈全集·補(bǔ)遺》:“召朋特地踏煙霧,路人溪村數(shù)百步?！薄抖鼗妥兾募そ饎偝笈蚓墶?“大王夫人喜歡曬,因茲特地送資財(cái)。”“特地”在使用上有兩個特點(diǎn):一是“特地”亦出現(xiàn)用例就比較多,如《全唐詩》出現(xiàn)41例,《全唐五代詞》6例,《敦煌變文集》7例。二是“特地”在唐代有不少用作程度副詞,宋代以后基本上只用作情態(tài)方式副詞?！吨熳诱Z類》卷三十六:“若說全不要利,又不成特地去利而就害?！薄段鍩魰肪硭陌偎氖?“直下猶難會,尋言轉(zhuǎn)更賒。若論佛與祖,特地隔天涯。”《全宋詞》,柳永《玉樓春》:“皇都今夕如何夕。特地風(fēng)光盈綺陌?！?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八:“時暮秋,令人特地傳錦字連衣袂。”元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diào)·月宮舞》:“莫非天地暗持?jǐn)y,特地把姻緣配對?”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第八十五:“今奉敕命,封先鋒之職,統(tǒng)兵來破遼虜,今到薊州,特地來參禮我?guī)?。?/p>

三、結(jié)語

劉淇在《助字辨略》序中說“其類凡三十……曰方言”,在其分類中明確列出“方言”一類,可見作者對“方言”詞語及其現(xiàn)象的重視。更難得的是作者說到:“至于元曲助字,純用方言,無宜闌入,他日別為一編,以附卷尾”。雖最終沒有成元曲方言之作,但這都標(biāo)明了作者的方言學(xué)思想,這些都對當(dāng)時及以后的方言研究有著重要的影響。清時李調(diào)元著《方言藻》:“《方言藻》者,古今詩詞中所用之方言也?！秸弑伤字^,方言而適于文之用,則謂之藻也固宜?！笨梢?在詩詞中運(yùn)用方言往往是一種“自然流露”,在似可解和似不可解之間,而曲折往復(fù),以盡其意,達(dá)到“天籟自鳴,人所共曉”一種美好境界。

注 釋:

[1]章太炎:《張氏叢書》,上海右文社,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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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紅 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100083;古敬恒 《徐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 22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