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批評自18世紀初建立起就體現(xiàn)了平等、自由氣氛中的實用主義思想。以懷疑論和實證主義思想為基礎的文學批評在一開始就極力擠進現(xiàn)代科學的隊伍中去,然而價值觀的差異導致了激烈沖突。本文追溯了18世紀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爭論,進一步揭示出18世紀偽作興盛的內在原因。
關鍵詞:批評;詩藝;書戰(zhàn);偽作
英國現(xiàn)代批評從登上歷史舞臺起就成為文學公開的敵人。在自然科學和懷疑論的大背景下,現(xiàn)代批評在整個18世紀具有明確的目的性和不妥協(xié)性。賴默是英國文學批評的關鍵人物,他曾用形象的比喻來說明批評的目的:一顆鉆石本身有瑕疵,假如唯一有眼力覺察到此瑕疵的只有藝匠,那么他不可能去打磨掉它;如果批評家沒有銳利的目光指出詩人的敗筆,詩人就會疏忽大意。Curt Zimansky, ed., The Critical Works of Thomas Rymer(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6), p.1. 雖然賴默受亞里士多德影響很深,而將目光僅僅集中于詩人之敗筆卻非古典理論家之所為,這完全是一種現(xiàn)代機械批評。雖然早期文學批評在歷史上自有其貢獻,然而不能否認,它也壓制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性和想象力,這一偏執(zhí)的目的性必然導致文學反叛。諷刺大師斯威夫特在《書戰(zhàn)》中將“批評家”描寫成是丑陋之神,住在靠近北極新地島的雪山上,洞穴中到處都是被她啃噬剩下的無數(shù)殘卷。右手坐著她的父親兼丈夫“無知”,由于上了年紀眼睛已經徹底失明;左手是其母親“傲慢”。Jonathan Swift,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ed. A. Guthkelch(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Publishers,1908), pp.25—26.
斯威夫特這一非同尋常的描寫反映出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巨大分歧,表明現(xiàn)代批評與文學之間長期存在緊張關系。在一些作家以及學者眼中,理想的批評家是個值得尊重的名字,其人應該德行高尚,學識淵博,具有獨特的品位以及其他優(yōu)秀品質。而18世紀文學批評遠沒有達到那種理想的境界,一些文學批評在當時讓作家憤怒,而在今天令我們感到可笑,如本特利博士對彌爾頓《失樂園》的修訂、賴默對莎士比亞《奧賽羅》的抨擊,特別是那些對一些細節(jié)較真的批評家,更讓人們懷疑其用心險惡。文學家博伊爾特別指出,這些批評家在腦子里還沒有儲備多少貨色的時候便匆忙開張,往往“到書的偏僻角落中挖掘,而別人是不可能注意的那些,挑刺是他施展自己判斷才氣的手段”。Charles Boyle, Dr. Bentley餾 Dissertations on the Epistles of Phalaris and the Fables of Aesop Examin餯В London: Tho. Bennet, 1698,p.226.
博伊爾所針對的就是本特利對《法拉利斯書信集》考證所引出的細節(jié)內容和歷史知識,我們認為這些知識并非靠作家想象可以獲得,而是在綜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經過細致考辨積累而成,同樣應該得到尊重,在“偏僻的角落挖掘”正是一個科學積累的過程。為了整理前人的作品,本特利不僅閱讀了大量印刷書稿,而且挖掘散落在歐洲各地的抄本,編輯索引,甚至籌劃編寫多語種對照詞典;這樣的挖掘不僅必要,也是真理的組成部分,與文學并不屬于同一范疇。為了說明一個非常細小的問題,本特利有時必須交代其他背景細節(jié),甚至前言就要占據近百頁內容,給人以冗長與離題的感覺,這種寫作方式與詩歌等純文學之間存在巨大差異?;蛟S本特利的自我辯護能夠說明一些問題,在一次與女兒的交談中,女兒暗示父親將過多的時間浪費在批評上,而不是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本特利承認這是事實,但是辯解說:那些非基督教古人的聰明才智糊弄過我,如果我以公平的角度站在他們的高度,我一定會絕望,而唯一的機會就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才能從他們的頭頂遠望。R. C. Jebb, Bentley?,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09,p.209.
在偏僻角落中挖掘不僅有本特利,賴默在1693年的《悲劇短論》中就已初露端倪。雖然兩人使用的批評材料存在差異,前者依賴強有力的科學論據和歷史資料,后者的批評基礎僅僅是社會常識(common sense),但在批評目的和具體方法等本質特征上卻有共同之處。賴默創(chuàng)造了批評術語“詩性公正(Poetic Justice)”,雖然這一術語外延粗糙,主要討論善惡報應,然而其建立在常識基礎上的“公正”與本特利同樣具有求“真實”的目的。例如,他在《悲劇短論》中抨擊莎士比亞的《奧賽羅》是一部血腥的鬧劇,充斥著許多不可信之處,“本質上再沒有什么比毫無可能性的謊言更加令人厭惡,毋庸置疑,從來沒有一本劇本像《奧賽羅》那樣具有那么多不可信內容”Thomas Rymer, A Short View of Tragedy, 1693,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4,p.92.。 為了證明這一論點,賴默的批評方式與前人有所不同,他拋棄了詩藝的抽象思維,而更看中文本細節(jié)和具體的作品;他大膽斷言,并同時引用文章的段落進行分析;以細節(jié)推動作品的鑒賞?!秺W賽羅》的主要情節(jié)是:黑人將軍奧賽羅贈給意大利貴族少女苔絲狄蒙娜一塊手帕,作為定情信物,然而婚后苔絲狄蒙娜不慎將此物遺失。出于對奧賽羅的嫉妒,旗官伊阿古將撿到的這塊手帕故意放在副官凱西奧房間內,讓奧賽羅以為兩人偷情。賴默在引用了奧賽羅質問妻子手帕去向一段對白后說,“在一塊手帕上,居然有那么多煩惱,那么多緊張,那么多激情和反反復復。何不干脆稱為《手帕悲劇》?”賴默引用了古羅馬昆體良的一句名言:把一些無足輕重的例子用悲劇處理就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頭盔和靴子給小兒穿戴;進而然后諷刺說,“倘若是苔絲狄蒙娜的襪帶,或許那個嗅覺靈敏的摩爾人尚能感覺不妙,而一塊手帕實在是個縹緲的小東西,在毛里塔尼亞這邊沒有哪個笨蛋可以搞出什么名堂來”。Ibid. p.135. 在賴默之前,沒有批評家如此具體過,也沒有人會注意這一塊小小手帕的牽強之處。
英國書戰(zhàn)的發(fā)起者坦普爾爵士(William Temple, 1628—1699)認為自己與批評家之間互不往來,只知道“他們是一群學者;可總將這類人看成掮客,自己沒有貨色,只是在這買進,在那賣出”。William Temple, Five Miscellaneous Essays, 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Samuel Holt Monk,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3,p.88.持如此思想的人不僅有坦普爾,這似乎是整個文學隊伍中的主流民意。眾多作家將這些求真的企圖斥責為賣弄學問,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而成為空虛的表現(xiàn),不斷壓制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由。1710年4月,作家艾迪孫在《閑話者》上撰文指出,學術上的學究氣如同宗教偽善,是一種虛弱無力的知識形式,它能吸引普通人的眼球……在這種類型當中,有一種空虛而自以為是的動物,再沒什么比它更令人討厭了,它就是人們通常叫的“批評家”。Willard Higley Durham, Critical Essay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25,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15, p.302.為了諷刺批評家的種種文學批評活動,斯威夫特創(chuàng)作了《木桶的故事》,他首先將批評家分為三類:(1)為自己與世界設定清規(guī)戒律者。(2)手稿??闭摺#?)真正的批評家。前兩者基本滅絕,而真正的批評家屬于第三類,他們是作家缺陷的發(fā)現(xiàn)者、搜集者,是純粹的現(xiàn)代派。Jonathan Swift, A Tale of a Tub, to which is added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and The Mechanical Operation of the Spirit, eds. A.C.Guthkelck and D.Nichol Smith, 2nd edit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8, pp.92—96.1721年,一位叫Juste van Effen(1684—1735)的譯者曾將該文譯成法語,并在譯本序言中認為:大部分離題的話語均是諷刺那些現(xiàn)代派,特別是那些壟斷著批評家名義的人……他(斯威夫特)主要攻擊的人是那些職業(yè)批評家。這群人知識面狹窄,才智匱乏,卻惡意涌動,專注于羅列偉人作品的不足,對于賦予完整作品活力的藝術,以及渲染細節(jié)的段落毫無公正可言。Kathleen Williams, ed., Jonathan Swift: 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70,p.55.
在書戰(zhàn)中,古典派嘲笑現(xiàn)代派,而他們共同的敵人卻是批評家。這些具有使命感的批評家以思辨為基礎,重視文本的內外結合,以及其他規(guī)律性特性;憑借著豐富學識,在新科學啟發(fā)之下希望仿效實驗科學的方法,建立起一系列文學或者批評的內在規(guī)律。然而一些過分機械的批評實踐激起了文學家的激烈反對,致使“批評家”這一稱謂在整個18世紀乃至19世紀獲得不雅的內涵;在今天看來,批評對整個18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可忽視,批評和反批評的運動中同樣造就了眾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同時也激發(fā)了文學朝一個更新、更民族化的方向發(fā)展。18世紀作家反對文學批評的理由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是當時有批評家惡意評價的現(xiàn)象,毫無公正所言;其次是一些批評界的學究注重細節(jié),并且強調按科學規(guī)律進行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批評是藝術,更是科學,從文本批評到綜合的文學批評都需要列舉事實,在歸納的基礎上得出結論,但在“新”批評發(fā)展的初期,這一條道路并不一帆風順,1821年,作家黑茲利特在《席間閑談》中追溯批評的發(fā)展時說,“起初,文學批評只需指出作品的優(yōu)劣,然后再引一兩段原文加以印證。再后來,文學批評必須要對此詳加闡釋,細致入微地剖析作品如何美,美在何處;如有敗筆,敗筆在哪兒”。William Hazlitt, 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Hazlitt, ed by P. P. Howe, vol. 8,London: J.M.Dent and Sons, Ltd.,1931,p.214.就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一些批評家可能刻板地套用一些規(guī)則,成為拙劣的批評家(criticaster)。散文家艾迪孫不僅定義了批評家的本質,而且詳細地描述了這些人的學術范圍,深刻地感到18世紀批評家與理想的文學批評相差甚遠,其中最顯著的差異在于,他們利用刻板的科學規(guī)律惡意壓制創(chuàng)作,不進入作家的感受和心靈,卻“守著一些普遍規(guī)則,把它們當機械工具一般使用在每位作家的作品中;然后宣布該作家是屬于完美還是有缺陷類型。批評家是使用這些詞語的大師,如什么統(tǒng)一、風格、激情這一類……不管他是否讀過,任何出現(xiàn)的東西他都不屑一顧”。Durham,p.302.在艾迪孫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言,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人的才氣(genius);4年之后,他又補充說:有時背離藝術的條條框框比遵守更能顯證審美觀;其次,一些異才之士無視那些條文,其作品中要遠比苛守規(guī)則的作品更具美感。Ibid. 318.無疑,批評對18世紀是個新事物,它令許多期望借作品成名的夢想破滅,必然遭到文學的反抗,也因此批評被視為睿智與學問的敵人,不過二流詩人亞倫?希爾卻否認這一說法,他說這一想法非常愚蠢,要去考證這一說法的基礎,在他看來,“批評是睿智的捍衛(wèi)者,避免了它褻瀆上帝”。轉引自Bonamy Dobree, The Early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40,Oxford: Clarendon Press,1959,p.304。 英國哲學家沙夫茨伯里伯爵認為,藝術的精妙需要批評家的眼睛;真正的藝術家最痛苦的莫過于公眾的冷漠,任由自己的作品得不到批評。而目前攻擊批評家的風氣極其盛行,將他們視為智慧和文學的共同敵人、害蟲、縱火者,并認為自己有責任譴責這種惡習。恰恰相反,“批評是文學建筑的棟梁,沒有這批人的激勵和傳播普及,我們將永遠是荒蠻的建筑師”。 Third Earl of Shaftesbury, Characteristicks of Men, Manners, Opinions, Times. 1737—1738, vol.1,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 2001,pp.145—146.
批評與文學之爭是古典派與現(xiàn)代派書戰(zhàn)的衍生現(xiàn)象,以實證主義為基礎的一些批評家反對想象力,雖然想象力在文學中有自己的地位,卻常被視為真理的扭曲者,18世紀新古典主義階段倡導情感服從理性,因此沒有必要強調想象力,因此這才是文學與科學批評間巨大的分歧。新興的批評從讀者和作者那里篡奪了原本屬于作者的權威,起到了法官與立法者的作用,肆意指責哪些作品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正如德國學者Hohendahl所說,“具體地說,批評家在極力維護自己的價值觀,強詞奪理的個人性格,說穿了就是對文學的主宰權;批評成為了刻板而教條式的意見,阻止公眾形成不同的判斷”。Peter Uwe Hohendahl, The Institution of Criticis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p.46.從上述論證不難看出,18世紀冒名性偽作如查特頓的《羅利詩篇》、麥克弗森的《搜集于蘇格蘭高地的古詩片斷》等關于偽作可參見拙作《英國文學偽作引論》,載《四川外國語學院學報》2008年4期。在18世紀的興盛是“壓力下的風采”,面對實驗主義思想和反古思潮,偽作雖然從形式上看似古典文學的延續(xù),而內容與表達上卻是主流創(chuàng)作的反叛,是對占據文壇多年的理性主義的突破。但是18世紀偽作再也沒有中古時期的自由,因此批評如達摩克利斯劍懸掛于文學之上,這不是簡單地說18世紀偽作的興盛是時代的產物,而是因為批評通過真實性考證揭露了更多的偽作產品,讓讀者感知到了它的長期存在;隨著批評的強盛,偽作在19世紀之后迅速消退。
當然,這不是說實證主義哲學觀一無是處,偽作較早地感知到社會發(fā)展的脈搏,實證主義推動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念,提倡文學素材應當與自然實驗一樣,從自然中找尋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科學實驗帶來的新發(fā)現(xiàn)對當代以及未來作家都是有益幫助,自然杰作中擁有一個充滿想象(Fancy)和虛構(Invention)的大寶藏,隨著人們不斷地挖掘足以增加人類的知識結構,而不需要從古典中找尋;古人知道的那一丁點可憐的東西被他們不斷地引用,已經被消磨殆盡;鮮花、果實以及植物的甜美也被他們徹底吞食一空。倫敦皇家學會的Sprat在《倫敦皇家學會史》(1722)中寫道:古典世界中虛幻作品(Fables)和宗教帶來的智慧行將被窮盡;這些東西已經被詩人用得太久,是時候去剔除它們了,特別是注意到它們有古怪的缺陷,首先它們都是虛假之作(Fictions),相比之下,真理卻從來未被那些本身可靠而真實的附件完美地表達或闡釋過。Thomas Sprat, The History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Improving of Natural Knowledge, 1722,Adamant Media Corporation, 2005,p.414.
這種思想的靈感對一些急于尋找出路的作家指明了一條可供選擇的道路,人們從時間和空間上進行開拓,開始搜尋本國的傳統(tǒng)、歷史,或是域外的國度,這預示著浪漫主義的到來;文學的形式一時不易改變,而內容卻具有高度的靈活性和變化。
[本文系筆者博士論文《英國18世紀偽作的歷史成因與文學貢獻》中的章節(jié)內容,感謝博士生導師劉意青教授、韓加明教授的悉心指導;感謝王理行編輯提出的修改意見。]
(徐曉東:北京大學英語系04博士生,浙江財經學院愛爾蘭研究所,郵編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