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輝
內(nèi)容提要:《荒原》深受圣杯傳奇故事的影響,圣杯傳奇故事乃為一繁殖神話,主人公的身體狀況對繁殖活動是否能演繹下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圣杯傳奇對《荒原》最顯著的影響表現(xiàn)為該詩對魚王的身體概念的借用,詩中的魚王、先知、荒原人的身體都因各種原因而遭遇到了麻煩,無法進行象征新生的繁殖儀式,成為變形的魚王?!痘脑返纳眢w敘述不僅反映了新英格蘭清教思想的原罪意識,也是艾略特夫婦身體狀況、婚姻狀況的投射,同時還是詩人的“非個人化”詩學(xué)主張的成功實踐。
關(guān)鍵詞:《荒原》繁殖神話變形的魚王身體敘述
艾略特給《荒原》的首條注釋不僅開列了《金枝》、《從儀式到傳奇》這兩本人類學(xué)著作,而且暗示它們對《荒原》的最大貢獻是其中的繁殖儀式。這個注釋表明,無論艾略特是否利用《荒原》表達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態(tài),抑或無關(guān)緊要的、押韻的個人牢騷(1),繁殖神話成為了這首詩歌最有效的表現(xiàn)手段?!督鹬Α返闹行淖h題是繁殖儀式;《從儀式到傳奇》是受《金枝》的影響和啟發(fā)而寫成的,其焦點議題仍然是繁殖儀式。繁殖儀式通常圍繞主人公的身體狀況而展開,身體狀況對繁殖活動是否能夠順利演繹下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然而,縱觀八十余年來的《荒原》批評史,身體批評還未引起艾略特批評界的足夠重視。
當代中西學(xué)界的研究表明,人的身體不僅僅是一種生物存在體,更是一種能生動和有效地體現(xiàn)社會屬性的政治文化符號,正如當代文化批評家哈拉威(Donna Haraway)所言:“身體不是天生的,它們是被制造出來的……身體就像是符號、語境和時間一樣,完全被去自然化了”(轉(zhuǎn)引自陸揚)。身體研究不僅是當代文化研究的熱門話題,同時也引起文學(xué)批評界的強烈關(guān)注。身體研究的快速升溫產(chǎn)生了兩種學(xué)術(shù)效應(yīng),一方面,身體被賦予了如此多的政治文化屬性,以致很難給出一個全面而恰當?shù)亩x;另一方面,身體研究刷新了審視文學(xué)文本、文學(xué)發(fā)展史、社會變遷史(包括物質(zhì)和思想兩方面)的學(xué)術(shù)視界。身體研究是基于身體敘述的一種闡釋活動。我們認為,身體敘述是指身體以一種基本的意象存在方式呈現(xiàn)在特定的文本、媒介或者語境之中,并且傳遞出道德倫理、價值觀念、政治文化信息、審美情趣等豐富內(nèi)涵的敘述行為。考察《荒原》里面的身體敘述,可以有效地揭示出詩歌文本內(nèi)外眾多身體意象背后的內(nèi)在邏輯性,以及相應(yīng)的詩學(xué)意義。
一、圣杯傳奇和身體事件
雖然艾略特提到了《從儀式到傳奇》和《金枝》兩著作對《荒原》的重要影響,但《荒原》只有圣杯傳奇中的繁殖神魚王,而沒有《金枝》所敘述的任何繁殖神。艾略特之所以看中圣杯傳奇中的魚王,無疑是魚王的身體狀況及其與荒原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讓他十分著迷。異教傳統(tǒng)的繁殖神話提供了這位神圣國王身體的三種信息:受傷、生病、年老。其中任何一種形態(tài)都可以使他失去繁殖能力,他的王國會因此而變成荒原。到了中世紀,耶穌進入異教傳統(tǒng)的繁殖神話,但魚王的身體狀況仍然是基督教傳統(tǒng)圣杯傳奇關(guān)注的焦點。中世紀圣杯傳奇有多種版本,這里簡要地復(fù)述一下通行的圣杯版本。
相傳圣杯是墮落天使撒旦所戴的綠寶石王冠做成,因善惡大戰(zhàn)而飄落塵世;另一種說法是,亞當生病臨終之前,其兒子閃來到伊甸園尋找醫(yī)治其父重病的藥物,卻被給予一個圣杯,并被允諾,上帝沒有忘記人類。耶穌在行最后的晚餐儀式之時,曾用該杯盛酒,后來約瑟夫得到該杯,用它來盛耶穌蒙難時身體流下的圣血。據(jù)說約瑟夫后來將圣杯交予其妹夫布倫守護,布倫用一條魚給數(shù)人吃,因而被稱作魚王,并擔(dān)任圣杯彌撒儀式的祭司。不久之后,魚王神秘地受到一個鋒利之矛的傷害,傷口的位置是臀部,或者確切地說是生殖器部位。之后,圣杯的守護者也就被稱為“傷殘或者受傷害之王”,其圣杯城堡周圍的土地變得荒蕪,成為荒原,但都與圣杯之王的傷勢有關(guān)。傷害魚王的武器正是刺穿耶穌筋骨的那枚鋒利的長矛。后來那位進人城堡的騎士,也會看見受傷的魚王躺在祭臺(也有說大盤子或者石頭)上面,旁邊有流血的長矛。
我們這里不難知曉,基督教傳統(tǒng)的圣杯傳奇不僅包含著豐富的身體敘述內(nèi)容,更將惡行與身體的變化緊密地結(jié)合了起來。撒旦因傲慢(pride)之惡而丟掉天庭寶座,身體被扔到地獄里面;人類始祖也因傲慢之惡而違背與上帝之間達成的協(xié)議,結(jié)果被趕出伊甸園而流落荒野,生老病死、人為傷害就始終糾纏著人類身體;耶穌身體受到傷害,也是人作惡的體現(xiàn);魚王身體遭受到的傷害,同樣是因人作惡或犯戒。這里,圣杯傳奇故事的中心仍然是身體的殘損性,正如有的論者所言,“(身體的)受傷主題(在圣杯傳說中)是經(jīng)常性的”。身體方面所遭遇的傷害性規(guī)定了魚王和耶穌之間的親近性。耶穌曾用一條魚填飽數(shù)人的饑腹,并自比為魚,可以說是魚王,后來刺傷魚王身體的矛正是曾經(jīng)刺殺耶穌的武器,構(gòu)成了對遭遇傷害的耶穌身體的重復(fù)和記憶。事實上,魚王的身體因某種犯戒之惡而遭受傷害或者侵害,圣杯傳奇中因惡而遭遇懲罰、傷害、生老病死的種種身體,都可以被理解為魚王的身體的變體。這種種遭受痛苦的身體指向一個基本主題,即無法獲得新生或者拯救,處于雖生猶死的狀態(tài)。這正是艾略特所需要的身體敘述語境。
非常有趣的是,《荒原》里面也出現(xiàn)了魚王角色。魚王作為《荒原》眾多說話者之一,其話語有兩處直接與釣魚有關(guān)。第一處是第189行,是魚王對身體的家族記憶。魚王回憶到,他過去一直在那個死寂的水道(the dull canal)里面釣魚。很顯然,魚王在那里根本釣不到什么魚,象征他無法進行繁殖(魚是繁殖的象征),暗示他的身體受到了致命的傷害。聯(lián)系自己的身體狀況,魚王接著幽幽地想起因船失事而蒙難的國王哥哥。船只失事從而使身體受損或者成為殘片,暗示了魚王的哥哥是另一個腓尼基水手,而根據(jù)艾略特的注釋,腓尼基水手和上吊的國王可以是同一個人。所以,他又憶起死去的國王父親。這樣,詩中雖未言明其父因何而亡,但上吊可能是首選項。如果與圣杯傳奇的人物對號入座,魚王“我”是布倫,國王哥哥則可能是約瑟夫,國王父親則是耶穌基督,他們都是國王,但他們的身體要么受傷、要么被害??赡苷浅鲇趯ι眢w的焦慮,魚王的回憶充斥著極度的身體描寫,“白色的尸體裸露在潮濕的低地上/骨頭丟棄在矮小的干燥閣樓里,/只被老鼠的腳碰撞著,年復(fù)一年”。魚王第二次直接釣魚的場面是第424行,詩歌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他回憶自己過去坐在岸上釣魚,身后是那貧瘠的田野,他禁不住問道:“Shall I at least set my lands in order?”這個問題用了直接引語,暗示既可以是過去的問題,也可以是現(xiàn)在的問題。這說明魚王那受傷的身體一直沒有康復(fù)。如果把這個問題理解為一個修辭疑問句,更是對魚王身體受傷情況的強調(diào)。
二、作為變形魚王的先知
艾略特通過變形手法,不僅在《荒原》中安排了一個魚王角色,還按照圣杯傳奇中魚王的身體觀念處理異教傳統(tǒng)中先知的身體狀態(tài),以凸顯雖生猶死的當下生存狀態(tài)?!痘脑酚袃晌幌戎趫?,一個是題記中的西比爾,另一個是“火誡”部分的帖瑞西士,但兩位先知都處
于殘損狀態(tài)。女先知西比爾獲得羅馬主神阿波羅的恩賜,可以長壽不死,但她卻忘了向阿波羅要求賜予永恒的青春。維吉爾的田園詩《第四牧歌》、史詩《伊尼德》,以及奧維德的《變形記》都有西比爾的預(yù)言故事。這些作品大多強調(diào)西比爾的先知功能,《荒原》選取的題記則與古典傳統(tǒng)的通行敘述有所不同,彰顯了西比爾身體狀況的萎靡和殘損狀態(tài)。由于受到時間的摧殘,西比爾的身體逐漸地萎縮,最后呆在一個籠子里面(也有說是瓶子),徹底喪失了先知的預(yù)言功能,過著雖生猶死般的日子,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死。根據(jù)基督教傳統(tǒng),死乃是惡之果。事實上,基督教歷史上曾有人將《第四牧歌》中的西比爾與基督耶穌聯(lián)系起來,認為古典先知西比爾預(yù)言了基督耶穌的誕生(Eliot,The Annotated Waste Land WithEliots Contemporary Prose)。由此,《荒原》題記中西比爾那雖生猶死的身體狀況是可以從基督教的罪惡觀進行審視的,且與詩中其它對身體描寫的場景形成呼應(yīng)。
帖瑞西士的身體遭受了更大的暴力,而且這種摧殘都與性愛活動或者性愛場面有關(guān)。據(jù)奧維德的《變形記》,帖瑞西士看見兩條蛇交尾,用棍條擊之,帖瑞西士變成了女性;7年之后,兩蛇交尾的場面又重現(xiàn),帖瑞西士再次用棍條擊之,帖瑞西士又復(fù)原到男性之身。后來天神宙斯和天后朱諾為究竟是男人或者女人能從性愛活動中得到更多的樂趣爭淪不休,具有兩性經(jīng)歷的帖瑞西士成為最適合的裁判。帖瑞西士斷言女人能獲得更多的快樂,性情暴烈的天后弄瞎了他的雙眼。天神則賜予他先知的本領(lǐng),彌補失去雙眼的損失。
在古典傳統(tǒng)中,帖瑞西士雖然眼瞎,但宙斯賦予他先知的視界,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生理殘損的遺憾。在艾略特的筆下,現(xiàn)代文明中的帖瑞西士不僅眼瞎,而且是一位長著女性干癟乳房的小老頭;他好像已經(jīng)喪失了先知的預(yù)言功能,只剩下衰敗的身體。與古典傳統(tǒng)相呼應(yīng),艾略特的帖瑞西士也與性愛場面有關(guān)。他正窺視一位無精打采的女打字員與一位滿臉長著痘子的公務(wù)員的做愛過程,這無疑讓人聯(lián)想起那兩條交尾的蛇。同時,艾略特喜歡用典的敘述手法把帖瑞西士與荷馬《奧德賽》和但丁《神曲·地獄篇》聯(lián)系在一起,后兩者里面的帖瑞西士是陰朝地府的居民。艾略特的帖瑞西士,如西方有論者所言,確認了《荒原》是“一首游歷個人地獄的詩歌”。蛇、地獄、身體的衰損、性愛場面,這些意象對于基督教文明的西方讀者說來,無疑具有豐富的想象空間。如果硬要做一番社會批評式的解讀,現(xiàn)代文明無疑與象征欲望的蛇、地獄和性愛場面有關(guān),帖瑞西士的衰敗身體象征了在與充滿欲望的現(xiàn)代文明的對抗中,代表精神維度的先知只有被閹割的命運,失去精神維度的現(xiàn)代文明如同一具風(fēng)蝕殘年的衰敗之軀,哪有新生可言。
帖瑞西士的身體狀況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艾略特給帖瑞西士的注釋特別強調(diào)他集兩性于一體的雙性同體特征,并引用了奧維德的一段較長拉丁文原文,來說明帖瑞西士的雙性同體經(jīng)歷。這段拉丁文引文究竟有什么微言大義,評論界對此關(guān)注不多。事實上,雙性同體在人類學(xué)和神話學(xué)意義上是繁殖神的特征。從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難以找到帖瑞西士與繁殖神之間的聯(lián)系,但艾略特研究專家史密斯發(fā)現(xiàn)《金枝》記載有類似以棍擊蛇的繁殖儀式,由此可以確信帖瑞西士與繁殖神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據(jù)《金枝》第9卷記載,匈牙利的農(nóng)村有這樣的風(fēng)俗,如有婦女不育,則用曾經(jīng)用來分開正行交配之事的狗的棍棒擊之。對于帖瑞西士的變性,也與繁殖儀式有關(guān)。在有的部落的繁殖儀式上,祭司要穿女人的衣服;在有的部落的神話傳說中,國王和王后變成了蛇,新的祭司候選人要以女人的身份殺死那神圣的蛇。將《變形記》和《金枝》聯(lián)系起來,比較容易推斷帖瑞西士的繁殖神角色,但帖瑞西士所遭受的痛苦,也容易讓人聯(lián)想他的被閹割。可能是在這種意義上,史密斯認為,“艾略特一定是用了傳統(tǒng)意義上雙性同體的帖瑞西士的獨特神話命運,來指涉魚王的被閹割”。從繁殖功能的角度看,喪失繁殖能力的貼瑞西士與魚王是等同的,帖瑞西士看見的那一幕實為有欲無情的現(xiàn)代文明,表明行惡的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喪失了繁衍下去的功能,充滿生命的大地自然變?yōu)榛脑?。只有從這個角度,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艾略特在該注釋中所說的話:“帖瑞西士,雖然僅是一個旁觀者而的確不是一個‘人物(character)”,但他“所看見的(卻)是本詩的要旨”(Eliot,The Annotated WasteLand With Eliots Contemporary Prose)。
三、作為變形魚王的荒原人
魚王身體的破碎性不僅表現(xiàn)在《荒原》魚王和帖瑞西士等角色上面,也在其他荒原人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痘脑窊峤褡肺?,含納了大量文學(xué)用典和歷史敘事,按此線索,荒原人可以歸結(jié)為當下狀態(tài)的荒原人和歷史維度里面的荒原人。無論是現(xiàn)在時態(tài)的荒原人還是過去時態(tài)的荒原人,其身體狀況與魚王的身體境況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要么遭受暴力或者得了某種疾病,要么年老體衰,無法參與象征新生的繁殖儀式,而這種狀況又與人類文明發(fā)展史密不分。
細察《荒原》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文學(xué)用典和歷史敘事所涉及的荒原人的身體大多與暴力有關(guān)。《荒原》幾乎每一章都有與暴力有染的用典或者潛文本故事。“死者的葬禮”開始部分有描寫瑪麗女伯爵的生活片段。據(jù)學(xué)者考辨,《荒原》第13-18行中的瑪麗表哥實有其人,他是瑪麗自傳《我的過去》中的表哥魯朵爾夫,奧地里王儲,因擔(dān)心自己的政治圖謀已被暴露,在狩獵小舍里與其心上人飲彈自殺。這里之所以強調(diào)《我的過去》對《荒原》的作用,是因為該書主要敘述了糜爛、空虛、甚至麻木的皇室生活,以及權(quán)力欲望所引發(fā)的暴力傷害?!八勒叩脑岫Y”中另一個暴力故事則來自瓦格納的歌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詩中那位水手所唱的動聽歌詞后面實則是一篇關(guān)于身體受到暴力摧毀的殺人故事,展示物欲、情欲、復(fù)仇欲催生了暴力,后果是摧毀人的身體。
暴力對身體的摧毀在“對弈”中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該章借典了奧維德《變形記》菲洛梅拉的悲慘故事。菲洛梅拉的美貌令其姐夫淫心大發(fā),將其誘入山洞,強暴后還將其舌頭割掉。菲洛梅拉的姐姐為了替妹妹復(fù)仇,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那殘忍的丈夫也未放過結(jié)發(fā)妻子和妻妹,被害后的姊妹倆分別變成了燕子和夜鶯,變成夜鶯的菲洛梅拉總是發(fā)出“嘎嘰嘎嘰嘎嘰”的啼鳴,是性愛的骯臟,抑或是暴力的摧殘,聽者的耳朵自會明白。其實,“對弈”一章的詩題就暗示了暴力的內(nèi)涵。索瑟姆在解析艾略特《荒原》第二章“對弈”時指出:“在伊麗莎白一世和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戲劇作品中……象棋局常被用作人類生活和政府組織的象征”。在那些貌似秩序井然的游戲下面,往往潛藏著陰謀、暴力、殺機和死亡。該章詩題一說源自米德爾頓(Thomas Middleton)的劇本《對弈》(1624年),又說與該劇作家的另一部戲劇《女人提防女人》有關(guān)。后者第二幕第二場有一出對弈戲,說是利安特奧年輕美貌,令佛羅倫薩公爵垂液三尺,但無奈利安特奧的婆婆對其看管較嚴,此公
爵便找來幫手,與利安特奧的婆婆進行對弈,以分散其注意力,此間公爵得手,在對弈場面上方的陽臺上誘惑并強暴了利安特奧。“對弈”一章演繹了諸多的男女性愛暗示場面,論者大多認為該章主題是影射有欲無愛的現(xiàn)代婚姻狀況。其實,從繁殖神話儀式看來,男女性愛是生命復(fù)蘇的象征,艾略特這里關(guān)注的與其說是性愛內(nèi)涵,不如說是性欲誘發(fā)的暴力后果,欲望對身體的摧毀宣告了復(fù)活的不可能。除前面提及的女性,“對弈”還涉及了莎士比亞筆下的克萊奧帕特拉、維吉爾史詩中的迪多等女性,她們國色天香,但最終香消玉散,而且都與暴力有關(guān)??巳R奧帕特拉的情欲無法抵御政治風(fēng)暴的嚴酷吹打,最終把自己的肉身交給毒蛇完事;迪多被所愛之人拋棄,最后也飲刃自殺。
暴力對身體的摧殘可以說是普遍的和共時態(tài)的。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早就注意到了敘述菲洛梅拉故事的時態(tài)變化,從過去時向現(xiàn)在時轉(zhuǎn)化,表明現(xiàn)代世界“仍然參與著”國王的暴行(cuddy and High)?!盎鹫]”一章中,嫖客斯威尼和妓女博爾特太太進行茍合后,再次重復(fù)“嘎嘰嘎嘰嘎嘰”的夜鶯聲,暗示其中的強暴成分,而這種強暴行為也體現(xiàn)在那位小職員和女打字員有欲無情的性愛過程中。小職員進攻女打字員,沒有遇到反抗,終于得手,滿意地離去。
暴力對身體的殘害遠遠不止上述的性愛方面?!袄做脑挕遍_始部分是耶穌的身體被出賣,后被活活釘死于十字架。到了第411行,又有但丁《地獄篇》的故事。意大利烏戈里諾伯爵雖然通過奸詐手段謀取高位而得以顯赫一時,但最終仍未逃過政治的作弄,與兒子和孫子一道被鎖塔樓,缺乏食物迫使他吃掉被餓死的四個孩子的尸體,但最后仍被活活餓死。在地獄中,他永不停止地吞食著對手的頭顱。全詩臨近結(jié)尾處,說話者不僅再次提及菲洛梅拉姊妹倆,還借典16世紀英國劇作家基德的《西班牙悲劇》劇情,暗示人類欲望引發(fā)的暴行仍未停止,人的身體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要么被利刃所毀,要么被瘋癲所困。
除了遭受暴力的襲擊和摧毀外,荒原人的身體大多是病態(tài)的或者呈衰老狀。題記里面的西比爾日復(fù)一日地衰老、萎縮,卻欲死不能?!痘脑纷畛跻钥道隆逗诎档闹行摹方Y(jié)尾處描述庫爾茨離開人世之前的話語為題記,龐德認為不妥,艾略特遂更換為西比爾故事。從繁殖神話儀式的角度,西比爾故事更適合《荒原》的表現(xiàn)主題?!八勒叩脑岫Y”中風(fēng)信子姑娘一幕可以很好地概括復(fù)活希望和病態(tài)身體之間的沖突關(guān)系。風(fēng)信子花園、風(fēng)信子姑娘手里滿抱著的風(fēng)信子鮮花,以及風(fēng)信子姑娘頭發(fā)上的雨水,都象征著鮮活的生命潛勢,渴求著與宇宙節(jié)奏相吻合的男女性愛歡愉,以期實現(xiàn)春天的生命復(fù)活。然而,說話者“我”嘴巴啞了,眼睛瞎了,“說不出話來,眼睛看不見”,身體出了問題。如果依照圣杯傳奇模式,“我”是魚王或者騎士,風(fēng)信子姑娘則是圣杯少女,“我”與風(fēng)信子姑娘之間的失敗,意味著尋找圣杯的失敗,而這個失敗與“我”的身體有關(guān)。接著,詩人又用太洛紙牌強化了復(fù)活失敗與身體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
索索斯特里斯夫人是一位助產(chǎn)士,象征新生,她手中的太洛牌與圣杯傳奇的象征物有緊密聯(lián)系,她本人則是另外一個圣杯少女或者風(fēng)信子姑娘,但她上了年紀,是一位老女巫,變成了另一個西比爾,實為對圣杯少女的戲仿。這說明,索索斯特里斯夫人的戲仿功能是通過身體狀況來實現(xiàn)的,她不僅上了年紀,而且得了“重感冒”。如果太洛紙牌與繁殖神話有關(guān)的話,索索斯特里斯夫人的身體狀況則否定了復(fù)活的可能。從生病或者上了年紀的角度,索索斯特里斯夫人自然是一位女性魚王了。太洛牌上面的人物也大多身體有問題,腓尼基水手被淹死;那位商人只有一只眼睛;那被吊死的人無疑暗示了耶穌的破損身體。他們都是變形的魚王。這也不難理解,敘述者為什么說索索斯特里斯夫人身上帶著“一付邪惡的紙牌”,表明眼下荒原人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寫在太洛紙牌上面了,復(fù)活或者說新生實難預(yù)測。難怪敘述者要不禁感嘆道:“未曾想到死亡放倒了這么多人”。
“對弈”中麗兒的身體也呈病態(tài)衰老狀。雖然麗兒芳齡只有三十一歲,但因縱欲無度,保持多邊性交,多次墮胎,其身體遭到嚴重摧殘,牙齒已經(jīng)掉落,顯得十分老態(tài)?!八呏馈钡碾枘峄诌^去嚴峻高大,但歲月帶來了衰老,現(xiàn)在只有他的尸骨在海水里漂流?!盎鹫]”里面年老體衰的帖瑞西士觀看著女打字員的病態(tài)表演。女打字員精神萎靡,毫無生氣,感覺麻木,大腦只能產(chǎn)生“半栽子的想法”,基本失去思維能力,手也只能“機械性”地做一些動作。第293-294行的說話者坦言自己已經(jīng)被毀掉。第300-305行的說話者提及“骯臟之手的破碎手指甲”。
四、變形魚王背后的詩學(xué)旨趣
首先,變形魚王的身體敘述是艾略特新英格蘭清教思想對人類肉身看法的詩學(xué)表現(xiàn)。艾略特有濃厚的荒原“流放”意識,有時候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文化身份,但有一點他似乎毫不含糊,堅信自己是一位合格的新英格蘭詩人。新英格蘭思想傳統(tǒng)的源頭是美國清教思想。1925年,艾略特的《詩集1909—1925》出版、收錄有《情歌》、《荒原》、《空心人》等早期重要作品,威爾遜在次年的評論中指出,這些作品表明“他(艾略特)的真正意義與其說是一位預(yù)言歐洲分崩離析的先知,不如說是一位美國清教氣質(zhì)的詩人”,與有清教特色的其他美國作家,諸如霍桑、亨利·詹姆斯、羅賓遜(E.A.Robinson)、華頓(EdithWharton)等是相通的(Wilson)。當代艾略特傳記作家也明白無誤地指出,艾略特家族有鮮明的新英格蘭清教傳統(tǒng)和遺風(fēng)。
新英格蘭清教思想對艾略特的影響是深廣的,這里只簡述清教思想對肉身的看法,以及對艾略特詩歌中的身體敘述的可能性影響。美國清教思想深受加爾文教義影響,加爾文教義的原罪意識認為人生來就是罪人,對人身肉體持否定的態(tài)度。加爾文認為靈魂是永恒的,肉身則是墳?zāi)梗⒊S谩案?、“傷殘”、“受損”、“損壞”等具有身體意義的語匯,描述原罪引發(fā)出的生存狀態(tài);“罪之果實”表現(xiàn)為“淫亂”、“仇恨”、“謀殺”等與肉身有關(guān)的行為。疾病或者身體缺陷是新英格蘭清教徒表達原罪意識的隱喻。雖然艾略特出生的家庭不信奉清教教義,但在對待肉身的態(tài)度上與清教態(tài)度卻是相同的。艾略特的母親在自己的詩歌中褒揚純潔的靈魂,貶斥骯臟的肉身;其父親也認為肉體的欲望(特別是性)是骯臟的,身體的疾病(例如梅毒)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韓國學(xué)者金大泳指出,艾略特深受新英格蘭清教思想和清教文學(xué)的影響,艾略特早期詩歌中的人物也“反映出清教(意識的)罪人的特點”,由于“無法與上帝形成和諧的關(guān)系”,他們就只好表現(xiàn)出“自我沉湎、自我質(zhì)疑”(self-obsession,self-inquisition),生理上則表現(xiàn)出“神經(jīng)機能病,多疑癥,絕望”等癥狀(Kim)。原罪使人成為了病人,清教意識的病人意象貫穿了艾略特的詩歌作品?!肚楦琛返闹魅斯蒸敻チ_克感覺自己如手術(shù)臺上麻醉的病人;《小老頭》的主人公也病入膏肓,躺在床上等待死亡;《四個四重奏》(“東庫克”第四樂章)的說話者用病人
和外科醫(yī)生之間的關(guān)系,來隱喻人類和基督耶穌之間的關(guān)系。
其次,變形魚王的身體敘述也是艾略特和維維安的經(jīng)詩化處理后的一份身體檔案?!皩摹敝心俏慌空f她的神經(jīng)很糟糕,許多論者和注家都傾向于認為這句話是艾略特對維維安多病身體的暗示,這很符合事實??梢哉f,維維安就是生活在艾略特身邊的女性魚王,身體狀況令人揪心,一生患過數(shù)十種較為嚴重的疾病。維維安回憶說,她小時候身體就常患病,做過很多手術(shù)(qtd.in Seymour-Jones)。據(jù)記載,進入青春期后,維維安老是行經(jīng)不調(diào),其后果是情緒不穩(wěn)定,喜怒無常,腹部絞痛。維維安服用過許多藥物,這些藥物又產(chǎn)生副作用,形成一些疾病,例如她的狂躁型抑郁疾病。每當母親拿藥給她吃時,總忘不了要說她身體有病。維維安的叛逆性格還使其母親堅信她患有“道德錯亂癥”(moral insanity)。患有“道德錯亂癥”的孩子被認為天生就有行惡傾向,道德心智不健全(seymour-Jones)。
如果說那位神經(jīng)糟糕的女士是維維安的化身,那么,那位無法與她進行對話的男士就有艾略特的影子了。有論者認為這位男士是魚王(Sloane)。這種觀點無疑是正確的,證明他的身體可能出了問題。同時,有學(xué)者認為詩中的帖瑞西士也是艾略特的化身,因為艾略特在其早期詩歌中將自己想象為一位身體贏弱的陰柔之士(Higher)?,F(xiàn)代詩人如同西方兩希文化傳統(tǒng)中的先知,在同周圍強勢力量的對抗中,犧牲了身體,扮演著殉道者的角色。事實上,艾略特的現(xiàn)實身體與圣杯傳奇中魚王的殘敗身體具有驚人的認同性和相似性。艾略特的身體天生就有疝病,從童年到成年60多年的時間里,艾略特的身體每天都面臨危險,疝囊時刻都可能“爆裂,流水,膿腫,增大,或者被絞窄”(Trombold)。除疝囊外,少年時代艾略特的牙齒也有問題,差不多每周都要去牙科醫(yī)生那里矯正牙齒,除了要忍受手術(shù)痛苦外,還伴有流血、局部感染、頭疼、甚至掉牙等副作用。同時,不規(guī)則的牙齒通常與心智不健全、遺傳基因不純正等道德因素、生理因素相聯(lián)系(Trombold)。到1915年7月與維維安匆忙結(jié)合,艾略特的身體一直處于比較糟糕的狀態(tài)。
這樣,艾略特與維維安的婚姻事實上就成為一種病人的婚姻,神圣的繁殖儀式無法進行下去,沒有新生的希望,他們婚后一直無子,基督教文化將這種情況看成是上帝對人的懲罰。阿克羅伊德的傳記、哈斯丁斯的劇本《湯姆和維維》及同名好萊塢影片,以及米勒的最新研究,皆表明艾略特的新婚生活是失敗的(Ackroyd 66;Hastings 48;Miller 236)。艾略特與維維安的婚姻生活就是一種醫(yī)院里面的生活,他們兩人要么是輪流生病,要么是同時生病。這種病人式的婚姻對艾略特的影響是全面的,他不僅要承受昂貴的藥費,更有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1921年底,艾略特的身體到了崩潰的邊緣,他不得不接受醫(yī)生的建議,到瑞士洛桑進行療養(yǎng)。正是這次療養(yǎng),艾略特完成了《荒原》的最后寫作。60年代離開人世前,詩人曾如此總結(jié)他的第一次婚姻:“對她(維維安——引者注)說來,這次婚姻沒有帶來任何幸福……對我而言,它帶來了一種心態(tài),結(jié)果寫成《荒原》”。艾略特與維維安的婚姻成為了《荒原》的催化劑。
再次,變形魚王的身體敘述有效地實現(xiàn)了艾略特的“非個人化”詩學(xué)追求。根據(jù)艾略特的手稿,《荒原》的最初題目是“He Do the Police in Various Voices”,“死者的葬禮”和“對弈”(原為“在籠子里面”)分別是該題目下的第一和第二部分。這個題目取典狄更斯小說《我們共同的朋友》第16章,謂語動詞“Do”為“模仿”之意。雖然句子的主語是第三人稱單數(shù),但謂語動詞仍用復(fù)數(shù)形式,并不是意味說話主體的分裂,而是指明他的口技者功能,即一個人客串不同的角色。艾略特終身喜歡戲劇,1919年曾對小說家伍爾夫談到,他正考慮寫一部詩劇,將主人公斯威尼分割為四個角色(Woolf)。在1920年的“布萊克”一文中,艾略特也表達類似觀點,“如果不引入一個更為非個人化的視角,或者不將它分解為多個角色,你就不可能創(chuàng)作一首宏大的詩歌”(Eliot,Selected Essays)。就《荒原》而言可以這樣描述,艾略特從繁殖活動的象征體現(xiàn)出發(fā),將身體進行前景化處理,預(yù)設(shè)一位身體遭遇到困難的角色為主體說話者,并將其聲音注入到其他角色身上,從而達到戲劇化和非個人化的詩學(xué)目的。
這樣,將身體敘述處理為戲劇化和非個人化詩學(xué)手法,可以解答困惑艾略特批評界多年的一個疑難問題,即究竟誰是《荒原》的主體說話者。艾略特事后給《荒原》的注釋說,集兩性于一體的帖瑞西士“是本詩最重要的角色(personage),將其余所有的人物連接了起來”(Eliot,The Annotated Waste Land With Eliots Contemporary Prose)。許多研究者認定帖瑞西士就是《荒原》的說話者,但這種論點歷來也不乏反對者。但是,如果從身體敘述的戲劇化角度進行關(guān)照,就會發(fā)現(xiàn)在生命繁殖和身體的物理形態(tài)方面,圣杯傳奇中那位身體遭遇麻煩的魚王可以代表《荒原》中的魚王、西比爾、帖瑞西士、耶穌以及任何一位荒原人,或者反過來也行,因為《荒原》里面眾多人物的身體都呈破損狀態(tài),可以相互等同、相互解釋、相互表現(xiàn)和相互說明,他們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要將主體說話者限定到某個具體的人物確實是困難的?!痘脑凡捎昧硕嗦暡康臄⑹龇绞剑诙嗦暡繑⑹龇绞降谋澈蟠_有一個原型說話者,這位原型說話者是一位身體遭遇到了麻煩的口技表演者——魚王,他通過戲劇化處理后的眾多聲音,對眾多的身體故事進行述說,其后果是《荒原》的主體說話者既是具體的,又是游離不定的。艾略特從來就不喜歡就事論事,“非個人化”創(chuàng)作原則使他能夠?qū)⑹ケ瓊髌嬷恤~王的身體事件上升到抽象的高度,對身體所蘊含的人類學(xué)意義、個體生命意義和時代意義進行高度概括,并將這種普遍意義折射到單個人物身上,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了詩人所追求的“非個人化”詩學(xué)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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