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振 許 鈞
摘要:翻譯作品中的注作為翻譯文本的副文本,是譯者在場的明顯標志。本文以《傅雷譯文集》第三卷中譯者所作的注為例,從該卷作品中直接闡釋的注釋的類型及其特點、對文化語境和譯者直接闡釋的定義以及譯者直接闡釋的必要性這三個方面來具體闡述譯者對原文直接解釋對于讀者理解的作用,并將這一解釋與通常闡釋學上所說的讀者闡釋的多重可能性區(qū)分開來,同時從翻譯倫理角度說明傅雷先生的讀者觀及其嚴謹?shù)难芯繎B(tài)度。
關(guān)鍵詞:傅雷;譯注;文化語境;直接闡釋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544(2009)03-0082-04
法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吉拉爾·熱內(nèi)特在他的《邊檻文字》(Palimpsestes)一書中,曾將作品的注釋歸為作品副文本(paratexte)的一種。在他看來,作品副文本使得“一個文本成為一本書,并以這樣的面目呈現(xiàn)給它的讀者,或者更廣義地說,呈現(xiàn)給它的公眾。”因此,副文本成就了一本書籍的完整性,而注釋往往也是許多文本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情況在翻譯文本中尤為明顯。翻譯作為文本轉(zhuǎn)移的“最明顯,也必然是流傳最廣的”一種形式,試圖在一個不同的文化語境中完整地重建一種文本模式。然而重建不是照搬,文化語境的變化使得文本中的許多要素發(fā)生變化,而這其中變化最大的便是讀者。因此,譯者必須在對原文負責的基礎(chǔ)上有所作為,從而對譯文的讀者也負起責任,才能夠順利地實現(xiàn)原作生命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延續(xù)。而通過添加注釋的手段對原文中的某些細節(jié)進行直接闡釋,便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本文結(jié)合《傅雷譯文集》。第三卷中對原文進行直接闡釋的注釋對此問題加以闡發(fā)與探討。
一、直接闡釋的注釋類型及其特點
據(jù)筆者的初步統(tǒng)計,《傅雷譯文集》第三卷共有261個注,其中對原文直接進行解釋的注有68個。解釋所涉及的對象較為龐雜,大致可以分為:對作品情節(jié)的解釋、對專有名詞以及法語特有表達法的解釋、對巴爾扎克特有語言的解釋、對作者話中機鋒的解釋、對明喻、暗喻和類比的解釋、對生活細節(jié)的解釋等。
從這些注中,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如下兩個特點:
首先,這些注都是譯注而非原注,也就是說都是原文中所沒有的。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并非無關(guān)緊要,因為它直接體現(xiàn)了譯者傅雷在翻譯過程中的思考與作為,為我們切實地理解傅雷的翻譯觀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例如,巴爾扎克在《都爾的本堂神甫》中,曾稱自己為“我這個記載歷史的人”,傅雷作為一個細心的讀者和極負責任的譯者,對此給出了解釋:“巴爾扎克有心把《人間喜劇》作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風俗史,故小說中常以歷史家自命”(傅雷1982:54)。這使得讀者在閱讀小說的同時對巴爾扎克的寫作思想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再比如,巴爾扎克在《攪水女人》第二部中,將漂亮的女主人公弗洛爾比作“全盛時期的喬治小姐”。在這里。傅雷再一次在譯文中“現(xiàn)身”,對連許多讀者都會渾然不覺的“全盛時期”給出了解釋:“(喬治小姐是)法國十九世紀有名的女演員;因為后期奇胖,故用她的‘全盛時期作比較”(傅雷1982:485)。
從這些注中,我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傅雷的存在。正如英國翻譯理論家西奧·赫爾曼曾經(jīng)說過,譯本比起其他文本來說,“更強調(diào)跨文化因素”,譯者的聲音“雖然若隱若現(xiàn),卻始終存在文本之中”(西奧·赫爾曼2000:6)。由此我們或許可以說,正是譯者的在場使得譯本與原本相比,有了“跨文化”的特點,使得譯本成其為譯本,進而產(chǎn)生自己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而譯者所做的腳注無疑是譯者在場的最明顯體現(xiàn)。
其次,縱觀傅雷所做的這些闡釋,其中的內(nèi)容包含人文、地理、歷史等各個方面,均為法國文化的特有現(xiàn)象,同時也是巴爾扎克小說文化背景的一個組成部分。嚴紹望在《“文化語境”與“變異體”以及文學的發(fā)生學》一文中,曾從文學發(fā)生學的角度,將“文化語境”這一概念分為兩個層面,而第一個層面就是“與文學文本相關(guān)聯(lián)的特定的文化形態(tài),包括生存狀態(tài)、生活習俗、心理形態(tài)、倫理價值等組合成的特定的‘文化氛圍”(嚴紹燙2004:84)。我們這里所講的這些文化的特有現(xiàn)象是構(gòu)成文化氛圍的要素,因此也是文本“文化語境”的一部分。傅雷對這些文化現(xiàn)象的解釋,正如孫藝風對“解釋”所做的定義那樣,是“用語境分析語言結(jié)構(gòu)的行為”(孫藝風21304:107),而由于這一行為發(fā)生在針對中國讀者的翻譯文本中,具有跨文化特征和明顯的指向?qū)ο?,因此可以說是一種“文化闡釋”,“使得譯者可以確保不了解原文的文化語境的目的語讀者能抓住其意義。”(孫藝風2004:209)比如,巴爾扎克在《攪水女人》中,曾將退伍軍官腓列普經(jīng)常出入的朗布蘭咖啡館比作“立憲派的培奧提”。對此,傅雷是這樣解釋的:“培奧提為古希臘的一邦,風俗粗野,不喜文藝。拿破侖下臺以后,不少舊部自稱為立憲派,反對波旁王室;其中又多為舉動粗魯?shù)娜?,固以培奧提人作比”(傅雷1982:337)。在這里,傅雷所做的不僅是重構(gòu)文化語境,幫助讀者理解何為“培奧提”,更是在充分理解文本的基礎(chǔ)上為了讀者理解之便,說明為何是“培奧提”。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傅雷對原作的直接闡釋與文化語境和讀者這兩個要素密切相關(guān)。
二、對文化語境和譯者直接闡釋的定義
文化語境是文學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嚴紹望認為,“‘文化語境指的是在特定的時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積累與文化現(xiàn)狀構(gòu)成的‘文化場”(嚴紹望2004:84)。這一范疇具有“文化氛圍”和創(chuàng)作者們的“認知形態(tài)”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是在一定的“文化氛圍”中進行的,而作者對于這一文化氛圍的“認知形態(tài)”則構(gòu)成了其作品的獨特視角。作者的寫作,正是“以他或以他們自身的‘認知形態(tài)加以虛構(gòu)、象征、隱喻,并且以編纂成意象、情節(jié)、人物、故事等”(嚴紹望2004:85)。至于讀者方面,對于作品的閱讀作為一種闡釋,“需要一定量的話語信息作為依據(jù)”(孫藝風2004:94),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這“一定量的話語信息”就是讀者對于作品文化語境的認識。
文學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的交際活動,它在搬移文學文本的同時改變了對于文學作品來說極為重要的文化語境,使得文學翻譯作品的維度一下子復雜起來?!胺g作為一種跨文化的交流活動,無論是廣義的翻譯,還是狹義的翻譯,無不是在一定的文化語境進行。而文化語境中所涉及的各個層面的因素,對從翻譯的選擇到翻譯的接受這一整個過程的各個階段都起著重要的作用”(許鈞2003:204)。我們在本文中所討論的譯者對作品的直接闡釋,是屬于“狹義的翻譯”范疇。如果借用雅各布森對翻譯進行三分的概念,我們更可以說,譯者為直接闡釋作品所做的注,本身就是一種翻譯,是一種語內(nèi)“文化翻譯”。其作用在于“增加了一個可以貼切、自然表達意義的改進機會”,“給目的語讀者提供可以正
確解釋的條件”(孫藝風2004:110)。試舉一例說明:巴爾扎克在《攪水女人》中曾這樣寫道:
“每年舉行會試的時節(jié),參加競選的學生都關(guān)進一間間的考棚,社會上也得為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陣”(傅雷1982:316)。
細心的中國讀者讀了這一小段翻譯后,或許會心生疑惑,因為美術(shù)學校的招生考試與社會上的吵鬧之間似乎沒有必然直接的聯(lián)系。而傅雷的注則使我們恍然大悟:“會試結(jié)果往往引起報刊及文藝界的劇烈爭論,不是指摘錄取的學生成績平庸,便是代落選的作品叫冤。這種論戰(zhàn)直至20世紀30年代上成為一年一度的重大事件。”學美術(shù)史出身的傅雷對當時的文化語境進行重構(gòu),在翻譯原文的基礎(chǔ)上,通過注釋對譯文進行二度翻譯,重構(gòu)了文化語境,為不了解原文文化語境的中國讀者提供了理解原文的一線可能,從而真正地完成了文化翻譯的過程。有必要的指出的是,本文譯例中所重構(gòu)的文化語境,主要是“顯示本民族文化沉積與文化特征的文化語境”(嚴紹鋈2004:85)。
三、譯者直接闡釋的必要性
通過對原文的直接闡釋,重構(gòu)原作的文化語境,幫助目的語讀者的理解,這是譯者的闡釋道德,更是譯者的責任。這里觸及到翻譯的倫理問題。法國著名學者安托瓦納·貝爾曼在談到翻譯倫理問題時,曾提出了譯者的“尊重”這一關(guān)鍵概念。而在他看來,譯者對原作的尊重與對目的語讀者的尊重是息息相關(guān)的(Antoine Ber-nkan 1995:93)。在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中,外域文化的異質(zhì)性拉大了目的語讀者與原文之間的距離,“由于歷史及文化的障礙”,造成了目的語讀者在閱讀原作某些部分時“闡釋能力”的缺失(孫藝風2004:46)。這時作為闡釋者的譯者,“不得不考慮由接受讀者所構(gòu)成的闡釋群體的閱讀與闡釋的期待值,以及他們所具備的闡釋資源及能力”(孫藝風2004:98)。因此,目的語讀者作為翻譯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是譯者在翻譯中應當時刻考慮的對象。筆者在整理傅譯本的注釋時,深切地感受到傅雷充分考慮到讀者的閱讀能力,細致入微地發(fā)掘出有可能對讀者閱讀構(gòu)成障礙的一切細節(jié)予以解釋,舉兩個極微小的細節(jié)為證:
“比哀蘭德受教育的時期,在洛格龍家闖了許多禍。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習字簿和筆尖到處亂丟;桌布坐墊沾著白粉;做功課的時候撕破書本,磨壞書角”(傅雷1982:183)。
之所以說傅雷具有強烈的讀者意識,不僅是因為他往往能想讀者所想,更因為他能慮讀者所不及慮?!白啦甲鴫|沾著白粉”,這個簡單的句子許多粗心的讀者或許會一掠而過,不細加考慮,但傅雷的注釋卻又能使許多讀者在恍然大悟之余嘆譯者之心細:由于“當時沒有吸水紙,寫過字就在紙上灑粉”。原來白粉是作橡皮之用。再如:
“一看晚飯的場面,約瑟的疑慮完全證實了。稀薄的湯先就說明主人家重量不重質(zhì)。一盤白煮牛肉,四周的芹菜堆得老高。蔬菜盛在另外一個盤里,也算一道……”(傅雷1982:520)。
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也”字,卻蘊藏著一個法國飲食的常識,更暗含了巴爾扎克話中的諷刺機鋒。所有這些,都被傅雷的法眼所攝,他這樣解釋道:“白煮牛肉中的蔬菜本當成在一個盤里,不作興分出來作為另一道菜的?!北M管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細節(jié),但傅雷在此加注這一行為本身,就充分說明了一個優(yōu)秀的譯者所具有的強烈的讀者意識,文學文化意識,以及高尚的翻譯道德。真正是“時刻以讀者為念”,“每一個細微環(huán)節(jié),無不凝聚著傅雷的一番心血,無不體現(xiàn)了傅雷的一片赤誠”(肖紅、許鈞2006:288,291)。
文學翻譯不僅僅是一種文字的翻譯,更是一種文化的翻譯。翻譯文學不僅是可以讓目的語讀者體會異域文學之美,而且“對讀者來說,通過外國文學作品了解外國的文化,民俗,可以說是一條有效的途徑?!?許鈞2005:319)。從這一角度來看,譯者對原文所做的直接闡釋更具有文化意義上的價值。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cè)?Goran Malmqvist)在《翻譯的技藝》一文中,曾明確指出:“文本的翻譯往往是文化翻譯里面重要的一環(huán)。每當文本提及那些讀者會視為陌生的文化元素,譯者就有解釋的責任”(馬悅?cè)?006:14)。在他看來,“譯者是造橋者”,“譯者幫助創(chuàng)造人們對外國文學與文化的了解;少了這種了解,世界勢將貧窘許多?!备道自谒淖g文中,除了給讀者展示了美輪美奐的巴爾扎克文學世界,同時又在注釋中勾勒了一幅19世紀法國社會的廣闊圖景,其中的內(nèi)容小到飲食習慣,婚嫁習俗,大到法律,繪畫知識,文學典故,直至法國人的思維習慣,無所不包。這些注本身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就是一筆極富價值的文化財產(chǎn)。正如孫藝風所言,“文化翻譯可以促成某個文本的文化構(gòu)成”(孫藝風2004:209),傅雷譯作作為一個文化譯本的豐富性自不待言。
最后有必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探討對原文文本的直接闡釋,并無限制讀者閱讀空間和自由之嫌。在這里,我們完全可以跳出由作者意圖、文本意圖和讀者意圖所構(gòu)成的詮釋學迷圈。因為正如艾柯在解讀華茲華斯的詩句時所言,“一位敏銳而有責任心的讀者并沒有去揣測華茲華斯在寫這句詩時頭腦中到底正在想些什么的義務,但他卻有責任考慮華茲華斯時代語言系統(tǒng)的基本狀況。……承認這一點意味著認同從作品與其社會文化語境相互作用的角度去對作品進行分析的方法”(艾柯1997:83)。艾柯對于讀者對文本的闡釋,有著鮮明的觀點,簡單地講即“文本就在那兒,它產(chǎn)生了自身的效果。(艾柯1997:91)”,但他卻仍然強調(diào)文本的詮釋有其標準,而標準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一種語言“所生發(fā)、所產(chǎn)生的整個話語系統(tǒng),即這種語言所產(chǎn)生的‘文化成規(guī)(euhural conventions)”(艾柯1997:82)。也就是說,盡管一個文本寫成后,讀者可以從各自的立場出發(fā),對其進行各種各樣的闡釋,但所有這些闡釋都必須在一定的文化語境中進行,用艾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對一個恒定的同位語義進行賭博”(艾柯1997:76)。因此,傅雷首先作為讀者和研究者,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對作品的文化背景做各個方面的考據(jù),從而對跨文化文本中所出現(xiàn)的特有文化現(xiàn)象進行解釋,實際上是重構(gòu)了一個大的文化語境,給中國讀者對原文的自由闡釋提供了一個平臺和空間,而這種做法的科學性顯然是為艾柯所認同的。否則,中國讀者面對在陌生的異質(zhì)文化土壤中滋生出的作品,尚無最基本的闡釋能力,更無從談闡釋的自由了。
四、結(jié)語
“文化語境是文學文本生成的本源?!?嚴紹堂2004:76)而具有跨文化性的文學翻譯要想成功地在新的文化空間中再度生成文本,拓展文本生命,就必須要進行一定的重構(gòu)文化語境的努力。傅雷先生作為我國著名的文學翻譯家,對于這一點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他翻譯一本書的醞釀過程,少則數(shù)月,多則數(shù)年,不準備妥當,決不輕易動筆”(肖紅、許鈞2006:288,290)。也就是說,譯者必須先得完全具備“語內(nèi)闡釋”的能力,達到將原作“化為我有”的境地,才有在譯作中重構(gòu)文化語境的可能。而能力之外,還有一個意識的問題。理解與翻譯并不意味著譯介一部作品的完成,譯作只有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才能實現(xiàn)其生命的延續(xù)。因此,傅雷特別強調(diào)譯者的讀者意識,重視譯者的解釋對于讀者閱讀的幫助作用,在身體力行的過程中不厭精細,盡心盡責。這不能不說是傅譯本歷時半個多世紀而不衰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們可以推而廣之地說,對于原文本的直接闡釋在任何一部文學翻譯作品中都是必要的,因為正是文化的多元性帶來了翻譯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