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平 于京一
摘要:北村小說的文本結構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的樣態(tài)。他采用暴露敘事的方式,元小說的痕跡清晰可見。文本的空缺導致其文本狀態(tài)呈現(xiàn)四處散落的標志性特征。暴露敘事與文本空缺最終導致了北村小說情節(jié)的紛紛揚揚,其最終完成的既是對讀者閱讀期待的伏擊與挫傷,也是作家本人煞費苦心勞作成果的轟然倒塌。這一狀態(tài)是對當下本真生活的文本投射,而投射的背后是平面化生存狀態(tài)下的深度精神探索。
關鍵詞:文本;敘事;邏輯;情節(jié)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111(2009)02-016-03
作者:張小平,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講師,文學博士;江蘇,南京,210003/于京一,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山東,濟南,250100
纏繞迷戀的語言和花樣迭出的敘事使北村小說的文本結構很難呈現(xiàn)出清晰規(guī)整的面貌,更難以定義為循規(guī)蹈矩、鐵板一塊,小說文本整體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零亂不堪的樣態(tài)和特征。
一、暴露敘事與元小說
作為新潮作家心儀的敘事策略,暴露敘事曾經(jīng)獲到極度得推崇,某種意義上說,暴露敘事甚至成為新潮作家共同的身份認證。所謂暴露敘事,就是指在作品中“敘述人或者作者常常公開自己的身份,甚至談論小說的敘述技巧,將小說家自己看世界、表現(xiàn)世界、蒙騙讀者的家數(shù)(敘事成規(guī))全給抖了出來,敘事行為、敘事方式本身被主題化了,成了被談論的對象。小說在此情況下就成了關于故事的故事,關于敘述的敘述,關于小說的小說。……這種暴露敘事行為的小說又稱為‘元小說……”[1]。北村作為新潮一代中醉心于形式實驗的主將,自然更熱心于對暴露敘事的運用。小說《瑪卓的愛情》的文本主體講述的是瑪卓與劉仁悲劇性的愛情與婚姻,但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卻類似話劇的序幕與尾聲,敘述者在開頭告訴我們說:“伙計,我要跟你講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在結尾處又自我辯解地說道:“唉,這個故事太長了,你一定不耐煩了是吧,伙計?它的確太長了,而且讓人難受,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顯然,這里的“故事”與“千真萬確的事情”之間難以劃上等號,作者的用意既是在講述故事,但敘述的同時,又產(chǎn)生了敘事邏輯上的分歧與沖突。這種暴露敘述的方式,使荒誕的閱讀感受充溢其間,在一種常規(guī)發(fā)展的邏輯推理中暴露出種種不可信的因子,愚弄本身的淺薄把戲又在相反的維度上將讀者引入荒誕故事背面的巨大思考空間。如果說《瑪卓的愛情》對暴露敘事的運用還有些含蓄的話,那么到了《孔成的生活》則變得直接而大膽。小說在開篇不久就寫道:“鑒于我的慵懶的習性和日益衰退的筆力,以下的記錄不是一篇成熟的小說,它在時序上的混亂和遣詞造句上的失誤,使它成為一則雜亂的采訪手記,我對霍童和孔成的陌生更使它在敘述上出現(xiàn)漏洞。我唯一能做的是,用幾個俗常的詞匯分開它的段落。所以,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篇未定稿。為了講述上的方便,我暫時記住了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三日這個時間”[2],這到底是小說還是采訪稿,是完成品還是未定稿,所有的一切在敘述者頑皮而認真的話語中瓦解了,這一敘述方式是對真誠的閱讀態(tài)度的調(diào)戲,也是對認真的生活態(tài)度的玩弄,這一調(diào)戲和玩弄的背后,隱藏著現(xiàn)實真實與文本真實的巨大張力,這一張力實際上是現(xiàn)實本真狀態(tài)與理想生活幻境的真切反映。在接下去的敘述中,關于這篇東西的真假和“我”的身份也是歧義叢生:如“到現(xiàn)在為止,我與這個女人的奇遇已經(jīng)顯得十分難堪,如同我那些胡編濫造的小說中的一個枝節(jié),沒有原因、荒唐和不著邊際”[3],敘述者時常站出來提醒讀者這是“我”寫的東西,“我”究竟是不是穩(wěn)固的第一人稱,“我”所寫的東西究竟還能不能稱其為作品,這一作品是真實的還是作品中的填充物,是獨立存在的,還是交叉纏繞的?;靵y不清的邏輯穿插其間,歧義叢生,令人如置云里霧里,使人玄想不斷。另外,小說中唐松為了緩解孔成的情緒,提議一起去拜訪一個叫“康洪”(注意這也是北村的本名)的考古學家和作家,而我們知道這就是小說的敘述者“我”,但這里敘述的冷漠給我們的感覺是這個“考古學家”似乎并不是“我”,于是,考古學家,敘述者“我”與康洪之間出現(xiàn)了身份模糊,三者分辨不清的身份關系,將所有的清晰敘述脈絡揉成一團,分不清枝干,小說固有的真實游離于文本內(nèi)外,隱現(xiàn)在開放的文字游戲中。而且,小說的結尾部分兩次提到“我”在寫一篇關于孔成的小說,并且已經(jīng)成書出版,等等。所有這些謎團都是作者玩弄暴露敘事的結果。這樣的把戲北村在《家族記憶》中又一次故伎重演,小說中的家族直接就命名為“康家”,出現(xiàn)了大量康姓人物;小說在考證家族歷史的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康洪”的名字,并用“我于1985年從廈門大學畢業(yè),后來當了作家”(北村的情況確實如此)這樣的話來證實。這篇小說很大程度上給人的感覺確實是一部關于“康家”家族歷史考證的文章,甚至也出現(xiàn)了一些考證式的術語,如“我一直對上述這段歷史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因為整個過程跟兒戲一樣。父親在講述四個祖宗的死亡時,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平靜,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親爺爺”,“如果不是父親對我親口所述,我很難相信這些都是確鑿的事實”,“迄今,我無法對這段歷史的真實性表示懷疑,讓我迷惑不解的是,這八兄弟被殺的理由在我父親的講述中語焉不詳”。小說采用斷片拼貼的方式,任何一個斷片都可以看作是真實的,但是連接起來的斷片,卻呈現(xiàn)出無盡的虛假性。整體的破碎來自于真實的斷片,張力的呈現(xiàn)來自于文本自身的顯而易見的邏輯矛盾。
我們看到,這些作品通過暴露敘事的運用將小說與現(xiàn)實、虛構與真實攪和在一起,表面上在暗示讀者這是真的,實際上根據(jù)理性和小說常識我們獲得的信息卻是:這些都是假的,是作者的虛構。暴露敘事不僅使小說充滿了迷幻與智性的交鋒,耐人尋味,而且也使小說的結構變得突兀崎嶇、旁逸斜出。
二、文本空缺的四處散落
閱讀北村的小說需要有豐富的想象和高超的粘貼本領,否則將會陷入紛亂的話語中難以自拔,因為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過程中,往往會由于情緒、感覺、思路等的波動而出現(xiàn)話語跳躍或中斷的現(xiàn)象,留下無法填補的文本空缺。小說《孔成的生活》中,關于孔成的死因,他的尸體顯然是最重要的線索,然而“奇怪的是,當處理后事的人抵達杜村時,孔成的尸體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尸體哪里去了?是被什么人故意埋藏了嗎?出于什么目的這樣做?孔成真的死了嗎?這個關鍵的問題化作一個巨大的空缺橫亙在小說中,而整部小說在尸體缺失,或者說在孔成生死未明的情況下調(diào)查他的死因,未免顯得有些荒誕無稽。“我”在查閱有關霍童地震的材料時,小說寫道:“我在萬堅所撰的這篇唯一真實記錄事實的報道下方,看見了一個不知名的查閱者批注的一行小字:他們能逃亡到哪里去?”無論如何,這行字的語氣在整個文本中很像是出自孔成之口,但“地震發(fā)生在六月十三日,這與孔成自殺的時間不謀而合”,那么,這行字的書寫者是誰?他寫這行字的用意何在?小說又一次留下了一個關鍵的空缺。作者采用一種真實的邏輯推理的方式展開文本的建構,卻在文本邏輯建構即將成型的時候,由于文本的空缺造成邏輯與現(xiàn)實的斷裂。按照小說的敘述,孔成在自殺之前曾連殺七人,然而小說后來的敘述卻告訴我們這七個人并沒有死,“我采訪了孔成的七個被害人,讓他們站在各自的角度,回憶一次殺人過程”,而且,這七個人里面居然包括小說中的案情敘述人也就是孔成的同學兼朋友唐松和董云;然而,在他們的回憶中卻無一例外地缺失孔成殺人的關鍵性細節(jié),“……他向我走過來時,殺機已經(jīng)完全從他塌陷的眼睛中顯露出來……”,這是唐松的回憶,但一個省略號卻掩藏或抹去了事實的真相。正如小說接著寫道:“在唐松和董云巧妙而富有文采的敘述中,他們忽略了如何機智地躲避殺身之禍從而逃生的重要枝節(jié),我們無從知曉孔成使用什么兇器來實施謀殺”,在這里,敘述者自己揭示出了空缺的存在,但“我”卻沒有繼續(xù)就空缺的補充做出任何努力。
這種情況在小說《諧振》和“者說”系列中也俯拾皆是。辦公室里主任、劉半仙等人屢次提出要給“我”講一下“我”父親的事情,但卻總是沒有下文;“我”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yōu)槭裁锤愕萌绱松衩兀课覀兘K究不得而知(《諧振》)。因為缺乏足夠的證據(jù)和清晰的邏輯推理,林展新的死因始終沒有水落石出,而敘述者“我”卻在小說的結尾宣布事實的真相已經(jīng)大白,實在讓人不知所以然(《聒噪者說》)。這一缺失性的文本建構,將讀者常規(guī)的閱讀習慣進行了無情的肢解,它使讀者填補空缺的想法和可能演化成一種荒誕,將一切積極參與的意識和理念無情地置于嘲笑的對立方陣之中。
文本空缺的存在使北村的小說在結構上難逃瑣碎與迷離的宿命,我們只有發(fā)揮想象的力量才可能領會他小說的旨意所在,這無疑對傳統(tǒng)小說追求結構的完整構成了強烈的挑戰(zhàn)與暴動。
三、小說情節(jié)的紛紛揚揚
暴露敘事與文本空缺最終導致了北村小說情節(jié)的紛紛揚揚,它們完成的既是對讀者閱讀期待的一次成功伏擊與挫傷,也是作家本人煞費苦心勞作成果的轟然倒塌。小說《劫持者說》寫的是一個“追蹤”強奸犯的故事,原本是警察馬林追蹤罪犯牛二,而作為追蹤者的馬林卻莫名其妙地成為別人的追蹤對象,他老覺得自己背后有人,油坊里的朱三竟然把馬林當作偷油賊綁了起來。而牛二與朱三居然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他們是否是同一個人?到底誰是強奸犯?這始終是個迷,因為牛二槍殺了朱三,而他自己也自殺于“劉記客棧”。小說雖然暗示是村長——即朱三在劉巧的屋子里鬼混,但朱三的身份在此卻發(fā)生了迷離的歧義,因為據(jù)胡鯰的父親回憶村長早在五三年就死去了。小說的文本就是這樣,不僅人物與事件撲朔迷離,而且時間也出現(xiàn)了停止、倒退與交叉。鐘表店里的表和牛二的懷表都無緣無故地停了,他們也不愿意為找回時間付出無謂的代價——金錢;牛二甚至覺得這里的情形“與一九五三年的情形相類似”,“有些時候,人們會在一剎那以為自己到過這個地方,遇上過同樣的情景,說過同樣的話”,時間仿佛變得毫無意義。這種時間的犬牙交錯直接使小說的情節(jié)像雪片一般到處紛紛揚揚,即使被讀者僥幸逮住也會頃刻融化消失,無從把握。小說文本像是一些生活與偵探經(jīng)歷碎片的粘合,這些碎片把相距遙遠的人和事連接到了一起。充斥在文本之中的事件,既看似真實,相互之間又產(chǎn)生了夢幻似的交叉和重疊。于是,真實與虛幻,夢境與生活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起,并且互相之間親密地交談著,捉著迷藏。而小說中人物的身份也在這種游戲般的敘事中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轉換,他們彼此之間既互相佐證,又互相解構。因此,當讀者滿懷歡喜和僥幸地認為對文本的敘事已經(jīng)建構起了一個基本框架時,敘述者稍做手腳便使其砰然粉碎,讓他們費盡心機的努力頃刻間化為烏有。
而《聒噪者說》則進一步凸顯了語言的表述與明確表達之間的悖謬。小說通過警探“我”對一個死亡案件的調(diào)查展開,聾啞學校校長林展新(其實他是專案組組長)死時手中拿著一本《啞語手冊》,他是為了調(diào)查神學教授朱茂新的歷史問題而來的,而直到死,他對教授的情況仍然一無所知。在小說中,我們一方面被各種“聒噪”的言說所淹沒,關于這個案件及其相關人物謠言四起,所有的事情仿佛一堆被揉碎了的材料,在小說當中任意地粘貼組合。處于不同時間的人物在同一個時間里碰面交往,令人匪夷所思,這便導致了前后情節(jié)的相互解構,解構成了文本建構的一種手段,解構也成了文本本身的思想主體。另一方面,小說又以一種“打啞語”的方式使讀者無處下手,找不到進入的路徑:林展新對朱茂新一無所知,而朱茂新所有的家什和文章在一場無緣無故的縱火案里被燒成了灰燼,唯一可能提供關于林展新思考與精神生活證據(jù)的是那本《啞語手冊》,但我們得到的結果是它的印刷充滿了錯誤。至此,語言交流的艱難和困境暴露無疑,理性思維和邏輯推理的可信也變得搖搖欲墜。文本中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有邏輯的生活空間中,每個人似乎又都是關鍵點,但隨著文本情節(jié)紛紛揚揚的展開,我們發(fā)現(xiàn)個體信服的生活邏輯卻演變成一種難以訴說的荒誕。每一次力圖梳理清楚的過程都預示著整體推理上的失敗。這一情節(jié)結構的建立,使我們清晰洞悉在一個充滿偶然、瑣碎與神秘的紛亂世界里,即使是自認為擁有主體意識的個人,也無法完全溝通,我們都是這個世界上孤獨的存在。我們往往會遭到自己倍加推崇的語言殘酷而有力地襲擊,語言的所指和能指之間時常會出現(xiàn)指涉的模糊甚至錯位與撕裂,給原本凌亂而神秘的世界增添了更多的不穩(wěn)定。小說《諧振》、《孔成的生活》等在情節(jié)上亦是如此,神秘紛亂,讓人一頭霧水,無法摸清頭腦,文本建構的真實離預想的真實愈來愈遠。
北村小說文本建構的這些特征,使其在中國當代文壇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這一功績是作為文本試驗的先鋒來進行解讀和建構的,而解讀和建構本身所構成的隱性文本性思想內(nèi)涵又是北村所極度渴望的。這一狀態(tài)是對當下本真生活的文本投射,這一投射更多的應該看成是平面化生存狀態(tài)背后的深度精神探索。
參考文獻:
[1]吳義勤:《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 M],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P.34
[2] [3]北村:《瑪卓的愛情》[Z],長江文藝出版社,1994. P.54,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