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斌
《孔雀東南飛》是高中語文教材中的重要篇目,詩中劉蘭芝的“遣歸”問題是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應該有一個合乎作品實際的正確說法。但長期以來,各種文學史和高中語文教學參考書中,一直對這一問題存在著理論上的誤導。各類撰述一般都孤立地抓住個別詩句,認為劉蘭芝不是“被遣”而是“自請遣歸”。當然這樣的分析,理論上是有足夠的“高度”,劉蘭芝性格中“革命”和“解放”的程度也夠徹底了。
詩中寫著“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顯而易見,這乃是劉蘭芝一時的憤激之辭,是小兩口之間的氣話,戲言。
首先,詩中告訴我們,焦、劉二人乃一對“結(jié)誓不相離”的恩愛夫妻,當劉蘭芝被遣臨行前托付所留物品時,她殷切叮囑仲卿要睹物思人,“時時為安慰,久久難相忘?!碑斔牭叫垭u啼鳴時,便起床“嚴妝”??墒切臒┮鈦y,難以竟妝。因此,穿了脫,脫了再穿,“事事四五通”。為什么會這樣呢?顯然是留戀仲卿,不忍遽別,不是嗎?她在“出門登車去”的時候,想到從此要和恩愛如膠膝的仲卿天各一方,勢難復聚,便不由得肝腸寸斷,“涕淚百余行”,這淚是依戀之淚,是負屈之淚,是憤怒之淚。及至分手時夫妻以磐石、蒲葦自比,信誓旦旦,仲卿表示“誓天不相負”,蘭芝期待“不久望君來”。兩人“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是那樣難以割舍。特別是蘭芝被專橫、勢利、庸俗的兄長許給太守的兒子后,她覺得先前的誓約將化為泡影,重新團圓的希望已成為水中月,鏡中花,頓時五內(nèi)俱焚,“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當事情已無可挽回,便相約“黃泉下相見”,而且終于一個“舉身赴清池”,一個“自掛東南枝”,雙雙自殺殉情。他們的愛情是那樣的執(zhí)著,劉蘭芝怎么會“自請”遣歸呢?
其次,在封建社會,出嫁的女子是不能隨便回娘家的。娘家不請不接,擅自回去,或由夫家送回,被認為是背禮、失德、犯規(guī)的舉動,意味著犯有重大過失。因此,妻子被丈夫驅(qū)遣是最屈辱的事。劉蘭芝是在嚴厲的封建家教中長大的,詩中反復強調(diào)她“十五誦詩書”“十六知禮儀”,深知封建禮教給婦女定下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她在焦家“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即使在“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的情況下,她還是忍氣吞聲承受著煎熬。正因為如此,當她被遣回娘家后,“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并且使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愧見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边@樣的后果,以劉蘭芝的聰明和頭腦清醒,事前不會想不到,既然如此,她為什么要自請遣歸,自尋其辱呢?
第三、劉蘭芝這段話是在向剛請假回來的丈夫訴說自己滿腔委屈時流露的,蘭芝的話并非真的自己要求遣歸,而是不能見容于母親所說的氣話。因為劉蘭芝過門后幾年來一直忍氣吞聲地辛勤勞作,對蠻橫無理的婆婆只敢怒不敢言,一肚子的委屈苦楚和牢騷,只能等丈夫回來后訴一訴、發(fā)一發(fā)。像這樣的情形,從古至今,比比皆是,并非家庭生活中的偶然現(xiàn)象。正因為如此,仲卿才在聽了蘭芝的話后,不是對蘭芝軟言溫存,好言勸慰,而是立即去質(zhì)問母親:“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可見,仲卿是深知蘭芝這一席話的來由的。可以想見,在平日的叱罵責難中,驅(qū)遣一類的話是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果然,焦母指責蘭芝“此女無禮節(jié),行動自專由”。不等仲卿把話說完,便叱罵仲卿“保乃太區(qū)區(qū)”并毫不掩飾地宣布“吾意久懷念,汝其得自由”令焦仲卿“便可速遣去”。遣意已定,那么,說蘭芝的話是憤激之辭就站得住腳了。
綜合全詩,劉蘭芝顯然是一位德言工貌俱佳的恪守婦道的淑女,可是仍然不能見容于公婆,甚至不見諒于兄長。焦仲卿是一個大孝子,又是一位性情中人,他既屈從了母親的意愿,又無法斬斷與蘭芝的深情。因此,在極度的矛盾痛苦中上吊自殺了。劉、焦二人都沒有主動背叛封建禮教的思想基礎。因此也沒有主動向封建家長制挑戰(zhàn),可他們還是被封建家長制逼上了絕路,可見封建家長制是多么專橫、冷酷。正因為如此,詩歌才要同情歌頌劉蘭芝、焦仲卿而鞭撻焦母、劉兄。如果劉蘭芝是不堪壓迫“起來斗爭”“主動請歸”,當時的人是不會為這種思想和行為唱贊歌的,那就很可能不會有這首不朽的長詩。
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分析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既不能離開當時的歷史條件,使其具備“超前意識”;也不能違背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而將其拔高或降低。各種文學和中學語文教學參考書中對劉蘭芝遣歸問題的看法,丟掉了歷史意識,淡忘了真理的客觀性原則。對劉蘭芝進行了“革命化”的處理,想當然地給她涂上了現(xiàn)代人的色彩,這有悖于劉氏性格的真實性,也有悖于歷史的真實性。這并沒有使劉蘭芝的形象更加光彩照人,反而使人覺得好像強迫她在漢代就穿上了當今的牛仔褲一樣滑稽可笑。如果劉蘭芝得知后人竟這樣裝扮她,真不知該怎樣地“進退無顏儀”呢!好在劉蘭芝是不會知道了,那倒也罷了。可不正確的評析對今天的青年學生正確地認識和準確地把握作品的內(nèi)容,可能會產(chǎn)生誤導作用。
(責編 李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