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東
《邊城》中有一個情節(jié):翠翠迷迷糊糊地躺在粗麻布帳子里的草薦上,夢中靈魂被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地在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復(fù)又飛躥過對山懸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
第二天醒來,她第一件事就是向祖父訴說昨晚上的夢: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可我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這個夢不妨名之曰“虎耳草夢”,而這個夢是主人公翠翠那一點純真少女心事的體現(xiàn),同時,又是她現(xiàn)實人生的藝術(shù)寫照。從審美角度講,夢境的描寫開掘了審美境界的“夢幻之美”。
首先,“虎耳草夢”是一種心靈的寄托和象征。
虎耳草,心形,紫紅色,是湘西具有地方特色的“美如意”、“同心結(jié)”。在中國的人文環(huán)境中,心形的東西都是一種寄托和象征,所以虎耳草是翠翠愛情的寄托和象征。它隨著歌聲出現(xiàn),伴隨著翠翠美麗的夢,它是美的,也是有趣的,因為翠翠“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即未來精神的皈依之傘?;⒍輳膲糁械幕镁车浆F(xiàn)實的企盼,再到“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為止,反映出翠翠的愛情從朦朧到清晰,從矜持到熱烈的變化。
第二,“虎耳草夢”是以夢為線索,藝術(shù)地再現(xiàn)翠翠的一些“朦朧事”。
15歲的翠翠是湘西美的精靈。湘西有青山綠水的明凈風(fēng)光,風(fēng)光中有風(fēng)情純樸的邊民,邊民中有相依為命的親情,親情下孕育了翠翠純真的初戀之情……
16歲的杜麗娘也做夢,杜麗娘是“臨川四夢”之一《牡丹亭》中的主人公。杜麗娘在“游園”之后,春情被喚醒,和翠翠一樣只是不明白這種少女剛剛萌動之情是何物。但是,夢實在是太勇敢了,太守的女兒杜麗娘,入夢去竟然見到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書生柳夢梅,擎著柳枝,緩緩走來。相形之下,翠翠則含蓄得多,純真得多。
翠翠是一個天真善良、聰明乖巧、溫柔清純的少女,她對祖父關(guān)心備至;她內(nèi)心熾熱多情但外表溫婉靦腆,她情竇初開但無處宣泄……諸多邊城人民的淳樸的性格特點集中在翠翠身上,是一個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極富審美意義的少女形象。作者在刻畫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借用“虎耳草夢”,極具隱喻性地述說了主人公的這些“朦朧事”,給我們讀者創(chuàng)設(shè)了廣闊的審美空間。
如果杜麗娘是“大家閨秀”的話,翠翠就是地道的“小家碧玉”。如果杜麗娘的夢過于直白而沖動的話,翠翠的夢則含蓄而朦朧,翠翠的夢是一首“朦朧詩”,作家是通過這首“朦朧詩”去書寫翠翠的“朦朧事”。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許多人都讀過朦朧詩,朦朧詩因其朦朧,事實上讀者群并不算龐大,這與讀者的“夢幻之美”的審美境界有關(guān)吧?
第三,“虎耳草夢”開創(chuàng)了一種審美的全新境界。
于丹在《游園驚夢·昆曲藝術(shù)審美之旅》的“夢幻之美”一節(jié)中說,就在今天緊張繁忙的生活之中,在我們必須遵守的過分現(xiàn)實的秩序之外,是不是還有可能給我們一個夢想的空間?也許我們每個人在夢幻中可以觸摸到的是心靈深處那份最真摯的情感。
夢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現(xiàn)象。哲學(xué)家研究夢,文學(xué)家利用夢。弗洛伊德說夢是人反映意識和潛意識的最佳途徑,因為人在睡眠的時候,理智的枷鎖放松,人的心理深層最隱秘的東西就浮現(xiàn)了出來,所以夢最能展示人最原始最本質(zhì)的情感。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將人的需求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愛的需求、自尊的需求、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
“臨川四夢”中《牡丹亭》、《紫釵記》是對“情”的高揚,但“情”的背后是對“性”的肯定,這是對人性中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與愛的需求的張揚;《邯鄲記》、《南柯記》劇中主人公的夢中富貴、飛黃騰達,實際上是作家借助他人表現(xiàn)出了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一種普遍具有的理想,表達了人性中的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
《邊城》則通過人物的幻想、夢境來披露人物心理。翠翠離奇的“胡思亂想”,讓人感受到漸漸有了自己心思的少女的孤單寂寞,以及愛情的幼芽萌發(fā)時心靈的躁動;翠翠“頂美頂美”的夢境,展示出對朦朧愛情的甜蜜感受和潛意識里對愛情的向往。而這種向往則是作家借助對翠翠的形象刻畫,達到其內(nèi)心世界、理想追求的藝術(shù)外化。
在《邊城》中,作者要極力謳歌傳統(tǒng)文化中殘留至今的美德,表現(xiàn)“優(yōu)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而這種傳統(tǒng)社會美德已受到極大破壞,現(xiàn)實生活中到處充溢著物欲、金錢主義的淺薄庸俗和腐化墮落的世俗狀況。《邊城》作品本身就是一個“夢”,一個作家心靈世界的“桃花園”。作者煞費苦心地描寫了翠翠一個“最有趣”的夢,并且這個夢與翠翠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密切相關(guān),翠翠的“夢之美”與湘西的自然風(fēng)光之美、人情之美共同構(gòu)建了我們藝術(shù)欣賞的華麗樂章。
邊城的明凈風(fēng)光,教化著樸實的人們。小說中的每個人都熱情誠實,人人都有古君子遺風(fēng),故事中表現(xiàn)的手足情、祖孫情、愛情就是湘西人的生命形態(tài)和生活的方式。
——而所有這一切,原來都是一種“夢幻之美”啊!
理解了《邊城》的“夢幻之美”,就有助于理解“朦朧詩”;理解了《邊城》的“夢幻之美”,就理解了許多藝術(shù)家為什么會在“夢”上做文章,而且做足了文章。
(責(zé)編 雷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