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剛
主持人語:
徐剛背負行囊,獨自一人苦旅,有數(shù)百萬言指點山河。從《伐木者,醒來!》的吶喊到《長江傳》的憂慮,從《地球傳》的反思到《守望家園》的守望,將獨特的視角漫過蕓蕓眾生,停在人類生命的源頭,以寂冷凄清的筆調(diào),揭示了現(xiàn)代人生存環(huán)境的危機,這才是他一切作品的靈魂所在。張揚中之自律,謙卑中之自信,徐剛與綠色自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始終在吶喊著、追問著,對于寫作、對做人都做到了簡約而大氣。
——蘭坡
老房子
為了不讓老房子倒下,
我們蓋新房子,
搬運土木的過程,
也搬走氣息和溫情。
那是積累了幾十年、近百年的
辛勤勞碌,呱呱墜地,
以及多少個雷雨之夜
天空曾經(jīng)被撕裂卻又回復(fù)如初的秘密。
還有墻壁上的裂縫,
臺階上的荒草。
裂縫是思念我母親的,
荒草是牽掛我遠行的,
10年生死兩茫茫啊,
老房子里可有一種氣息、一種精靈,
透過墻壁的裂縫,
遠眺或者沉思默想?
那荒草,那寂寂無名的田埂小路,
一頭誘惑我流浪,
一頭驅(qū)使我還鄉(xiāng),
那么,人生也就是這樣了,
曾經(jīng)流浪、曾經(jīng)還鄉(xiāng),
人搬進了新房子,
心留給了老房子。
1995年春末記于崇明島
歲月
歲月先是拔走我的頭發(fā),
又把剩余的染成灰白,
后來開始牙疼,手執(zhí)鋼鉗的大夫說:
拔牙時會有一種離體感覺。
我躺在手術(shù)椅上胡思亂想,
生出了自己告別自己的蒼涼:
我的一只牙齒,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這樣離體,
拋進了垃圾桶里……
歲月是個無始無終的迷,
看得見的是虛空,看不見的是空虛,
小苗終于成為老樹,
枝枝蔓蔓,是已經(jīng)凝固的風風雨雨,
一只牙齒朽壞,無非證明:
我仍然活著,我正在死去……
2001年10月于北京
帕米爾高原
帕米爾高原是隆起的山結(jié),
有太陽之國。
兒女和山峰都遠行了,
喜馬拉雅山在云端沉默。
杏子曬成了干。
杏仁裂開了縫,
只有風,卷著遠山的雪,
拍打塔吉克的帳篷,
難道說寒冷可以溫暖思念的心窩?
哪有母親不盼著兒女高大呢,
高大了便孤獨了,
高大了便離開了。
憂郁的帕米爾高原,
是一個憂郁的母親。
2000年深秋于帕米爾
帕米爾高原的雪
帕米爾高原的雪,
天上飛著新雪,
山間留著舊雪,
歲月就這樣一片一片地重疊。
柔弱與柔弱傾軋,
便硬如鋼鐵
皎潔和皎潔擠壓,
會流出汁液,
那是野生雙峰駝的陳釀美酒,
盡情吮吸,
從來就是風景線。
就連靈芝和雪蓮,
也帶著醉意,
惟有蒼涼得催人淚下的大山,
不改容顏,
雪白與灰黑,
莫非是大地原色?
峽谷裸露著,
高原上自由自在的呼吸,
成為白云和烏云,
聚散在今夜,
帕米爾高原的雪,
新雪、舊雪……
2000年深秋記于帕米爾
別了,胡楊
別了,胡楊,為什么這樣的告別,
如此蒼茫,如此凄楚?
因為你在大漠中的孤獨屹立,
一樹秋色在我心中
已經(jīng)是沙漠甘泉一般的流露,
這萬頃荒沙
空有離情向誰訴?
遠處有絲綢之路的晨昏往復(fù),
眼前是大漠洶涌的流沙東渡,
還需要多少胡楊
能換得一片綠洲一條路?
別了,胡楊,為什么這樣的告別
如此蒼茫,如此凄楚?
我曾徒勞地猜想胡楊與荒沙的對話,
無非是沙的饑渴、根的孤獨,
不遠處是斷流的塔里木河;
當沙漠之舟踏響駝鈴,
有一只狐貍拖著火紅的尾巴
在胡楊林中一閃而過,
然后是夜色中的退隱,
星空下指向神圣的蟄伏……
滄桑才是荒野的話語啊,
我是人,人又算什么?
2000年10月于新疆胡楊林中
天山紅月亮
走在大雪紛飛的天山上,
踏出黃昏將至的天地交響,
偉大而簡單的背景惟有夕陽;
黃昏是一個特別的時刻,
大山的懸崖會吐露柔情,
松柏的枝葉也伸出惆悵。
總有人浪跡天涯,
多少漂流者,在落日下思念故鄉(xiāng),
多少別離人,從黃昏起夢到天亮;
落日把一襲紅袍丟失在天上。
我上天山追著紅太陽,
我下天山奔向紅月亮;
借問牧人:酒旗何處有?
今宵醉后,我要把一個夢打成紅領(lǐng)結(jié),
掛在胡楊樹上……
2000年秋記于天山下
羅布泊雅丹
雅丹是土丘土山土壁,
雅丹是高大森然的單調(diào),
雅丹是赤身裸體的秘密。
羅布泊的雅丹。
在破碎的地貌上崛起,
顯現(xiàn)著當年的痕跡。
當年的痕跡是水的痕跡,
當最后一滴水干涸
家園和石頭一起分崩離析。
可是,這些雅丹
卻又千百年屹立,
比石頭還要經(jīng)得起磨礪。
我曾乞求,
上帝派來的那一只蒼蠅,
不要匆匆離去。
大西北風雪將至,
這羅布泊我所見的唯一的蒼蠅,
不知棲身在雅丹的那一條裂縫里?
這細小的裂縫
莫非就是遠古根節(jié),
可否借得一截蜿蜒到我的心里?
2000年秋記于羅布泊魔鬼城
懷念一只遙遠的蒼蠅
只有荒涼茫無邊際地鋪陳,
只有死寂高聳入云地堅挺,
感覺生命的蒸發(fā),
渴望著有點動靜,
天上沒有半根羽毛,
地上沒有一根荒草,
血紅的夕陽如同干渴到血紅的眼睛。
驀地,飛來一只魔鬼城的蒼蠅,
在我頭頂盤旋,然后降落
小心翼翼地移步,
巡視我光禿的頭頂,
叩打我驚詫的心靈。
對蒼蠅,我曾經(jīng)避之不及或者格殺勿論,
如今在沒有生命的羅布泊,
體會著它的一番柔情,
曾經(jīng)與蒼蠅為伍,
為寂寥荒野作生命的見證。
2000年10月記于羅布泊魔鬼城
致大地
一
你是大地上的若干細節(jié),
敞開著生命的山峰與河流,
還有芳草香閑,小洞深幽,
端莊地注解著何為無中生有?
我跪下,甚至五體投地,
生命中最高貴的別一種行走,
人和人的大地啊,
風暴之后,狂野之后,
那海、那河,濤聲依舊。
二
命中注定,你和我不會分手,
我的心上纏滿了你的絲絲縷縷,
還有血管中的紅血,
連接著江河的冰雪源頭,
舉手投足,你不在前便在后,
光陰似箭,你不是春便是秋,
你開花時,我是一只采蜜的蜂,
你結(jié)果時,我是一只看門的狗,
你是我唯一的拯救。
三
有一種歌唱不知歌者是誰?
也不明白為何而歌唱?
當我喜樂,聽起來也喜樂,
當我憂傷,聽起來也憂傷。
結(jié)集于荒野,似呼告也似流淌,
那聲音仿佛有根,能生長,能飛翔,
我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總是在流浪,總是在路上,
所有的歌唱都是為我而歌唱。
四
你是從根上散發(fā)的氣息,
綿綿不絕彌漫成黑白相融的蒼茫,
你是萬千青絲覆蓋著一個亙古而又新鮮的面龐,
輕盈地躍動,在我之上,
你是幾朵無花的青苔,
附著于濕漉漉的頑石山崗,
你是億萬斯年的簡單溫柔,
悲憫與慈祥豐滿而坦蕩……
2009年初夏于北京
聲音
有一種聲音比紅唇更美,
紅唇就像蓓蕾,開出花的絮語,
托付給綠葉,眼淚成了露水,
颶風就是這樣刮起來的,
一切的羅網(wǎng)和堤岸都將被摧毀,
沙灘上蓋不起大廈,
那就讓一只小船漂去,
載著聲音,漂在夢里,
漂進半開半閉的心扉……
解凍
冰塊與冰塊撞擊,
在河流緩緩移動,
那是解凍后心靈在呼喚,
艱難的起步面向海洋更生,
冰雕呢,這速朽的藝術(shù),
各種想象重新回到波濤之中,
一切的斧鑿終于還原了,
柔軟的水是不可雕琢的,
既不想偉大,也不想玲瓏。
落日
一杯火紅的酒,像血,
大海因之而燃燒。
渾濁與苦澀,金碧輝煌,
月亮升起了,在遙遠的東方,
恬靜,美麗的魔鬼一樣,
披著長發(fā),柳絲是另外一種波浪……
海仍然是海,
苦澀的心,渾厚而寬廣,
珍珠里有渾圓的月亮。
雨中小道
很久不見了,雨中小道,
雨氵蒙氵蒙的昨夜,雨氵蒙氵蒙的拂曉,
葉子上淌著水滴,靜悄悄
這一片樹林,這幾只小鳥……
游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了“十面埋伏”,“雨打芭蕉”,
把一顆心也埋伏在這里吧,
這一條小河邊,這一棵小樹下,
不想開花,只想長草……
雨中的青果
雨中的青果還留著殘破的花苞,
枝頭上掛滿了苦澀。
想起紅顏薄命,
想起誰也分不開的愛河與恨河……
所有的果實都是清水澆灌的,
愛與恨都是生命的大波,
矛盾是痛苦的吸引,
苦澀成為一個核,
不要扔掉它,長出勿忘我
帳篷
舉起雙手,揚起我稀疏的頭發(fā),
隨著蒲公英落在山野,
我是帳篷。
門窗永遠是打開的,
誰都能走進我的心中,
你好,夜行的旅人,
你好,夏草與冬蟲,
在流浪者的身后,
我是一個流浪的夢。
聽雨
雨打深山,山作豎琴,
百音交響的今夜啊,
只因為沒有閃電雷鳴。
小雨滴無法浸濕沙漠,
卻也是珠圓玉潤的生命,
發(fā)生與結(jié)束都是頃刻之間,
一支歌也只是一個音。
那是一落萬丈的歌呀,
什么叫短暫?什么叫永恒?
野湖印象
荒涼與冷落簇擁著野氣,
并不馴服的湖水才有活力,
贊嘆與嘲笑都被風吹走了,
還有月亮看見的山盟海誓……
有的腳印不再回來,
有的情人換了伴侶,
不要責怪那一只走不遠的筏子,
真正的啟航太艱難了,
哦,跳動的纜繩,自由的旋律……
心靈
打開我的心靈,
你也看不見那一個角落,
黑色的深沉,沒有火,
只有記憶的光亮,
在歲月的縫隙間閃爍,
不要想得到全部,
看著我目光中的含蓄,
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不是一切,
難道后天還要把明天埋沒?
海濱仲夏之夜
我想去海邊尋找珍珠,
拾到了一只海螺。
悠揚的,虔誠的螺號吹過之后,
如今在沙灘上流落……
拾海的姑娘不要拾它,
請你悄悄地從它身邊走過,
它是活著的,它要聽一聽人間,
究竟有多少健忘和淺薄?
海螺,大海伸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