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李響聽不到聲音,他的聽力在他十歲那年就失去了,他在無聲的世界中開了十年沖床,感受很多,希望也很多。后來,他可以聽到聲音了,他的世界從那一刻起發(fā)生了改變……
一
有個打工仔,名字叫李響。可他的世界沒有一點聲響,于是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李想。他希望自己是個有思想的人。還有個打工仔,來自廣西,年方十八,瘦瘦小小,像棵草,工友們都叫他小廣西。他倆在同一間五金廠打工,都開沖床。有一天,小廣西的一只手掌被沖床砸成了肉泥,連血帶肉濺了李想一臉。李想當(dāng)時在神游,并沒意識到濺在他臉上的是血、是肉,只感覺到有東西撲打在臉上。他納悶地看見小廣西跳起來,蹲下去,又跳起來,接著身子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著圈子;小廣西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像一條在岸上垂死的魚;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直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狀。這古怪的模樣讓李想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他經(jīng)常這樣,看見事件甲,就想到事件乙,又由事件乙想到事件丙……他的聯(lián)想漫無邊際。李想時常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的名字在作怪。覺得他名字中的這個想字,不是思想的想,而是胡思亂想的想。比如現(xiàn)在,李想想起了麻花,廠外面有賣天津大麻花的,李想第一次見到,驚訝得不行。呵!那么大的麻花!這哪兒是麻花呀,可不是麻花又是什么呢?這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李想十八歲,和如今的小廣西一個年紀(jì),李想從湖北來到廣東打工,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給這間廠的人事經(jīng)理送了一條“特美思”———那時想要進(jìn)廠不容易,何況李想這樣失聰?shù)娜?就更不容易,但有了一條“特美思”,進(jìn)廠又變得容易了起來。因此容易和不容易,有時是辯證的,是相對的?!钕腠樌M(jìn)了這家五金廠。那一年,李想見到了許多前所未見的事物,比如沖床,比如許多稀奇古怪的植物,總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天津大麻花就是其中之一。李想對天津大麻花情有獨鐘,每次經(jīng)過賣麻花的攤點,聞到那濃濃的油香,他就會想起過年時母親炸的油餅。母親在炸油餅時,李想就眼巴巴地盯著鍋里,說,“媽,完球了,油沒有了。”母親鼓他一眼,朝他揮著手說,“去去去,出去玩,這么多油餅還塞不住你的嘴。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誰承想一語成讖,他竟然真成了啞巴。進(jìn)廠后第四月,李想生平第一次拿工資,一百八十元。在李想看來,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拿到工資李想就出廠門,直奔麻花攤點,買了一根天津大麻花。李想捧著天津大麻花回到宿舍,左看右看,終究沒舍得吃。在家里,只有生病了,母親才會買回幾根小麻花,泡在糖水里,這是李想記憶中的人間絕味。聞著天津大麻花的油香,小學(xué)四年級那年冬天的記憶紛至沓來,他記得那個冬天下很大的雪。那時的冬天仿佛都有很大的雪,常常是清晨一覺醒來,雪已把門堵住。他喜歡雪,在雪地上追蹤著兔子或野雞的足跡,追出很遠(yuǎn),直到雪地上的足跡突然消逝,他從來沒有追到過野兔或是野雞,卻樂此不疲。那個冬天,他在追野兔時不慎掉進(jìn)水凼子,爬起來時渾身皆已濕透,回到家,在火邊一烤,烤得手腳生痛,仿佛有魚在咬。當(dāng)晚他就病了,高燒不退,感覺是跳進(jìn)了火爐,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他身體的季節(jié)卻在夏天。那場病持續(xù)了一月有余。李想尚能憶起,母親每天晚上站在寒風(fēng)呼呼的山頭上為他招魂,母親喊,“響兒哎,回來喲?!备赣H在屋里答,“回來了?!蹦赣H和父親的一喊一答,成為李想對于聲音的最后珍藏。冬天過去時,李想的身體從夏天回歸春天,卻陷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那是一次醫(yī)療事故,鄉(xiāng)間的醫(yī)生用慶大霉素和鏈霉素對李想的身體進(jìn)行了輪番攻擊,殺死了病毒,也直接導(dǎo)致了他雙耳失聰,聽力損失九十分貝以上……李想看著天津大麻花時就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為他招魂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他的體內(nèi),仿佛是從某個細(xì)胞里不經(jīng)意逸出。李想想起母親一輩子沒有離開煙村,沒見過這么大的大麻花。他抻長脖子吞著口水,仿佛一只吞食田螺的鴨,最后小心翼翼包好麻花,去了工業(yè)區(qū)郵政代辦所,把那根大麻花寄回家。順修短信一封,告知母親,說:兒在外面一切皆好,拿了工資,不愁錢花,工作并不累。說:每天坐在沖床前,把薄鐵片伸進(jìn)沖床口里,踩一下電鈕,如此簡單。說:車間里一大排沖床,在不停地沖著鐵,沖著鋁,沖著不銹鋼,還有電鋸在鋸著鐵,鋸著鋁,鋸著不銹鋼,火光四散,像花一樣,煞是好看……李想的思緒游走一周,他再次看著身體扭成麻花的小廣西,突然靈醒過來:小廣西出事了!李想覺得臉上黏糊糊的,伸手一抹,抹出一巴掌血,血中帶著肉屑,那是小廣西的血,是小廣西的肉屑。血和肉屑一如王水,腐蝕著李想的臉。臉上的皮肉被撕裂,痛感瞬間從臉經(jīng)過心臟直抵腳尖,李想的意識再次逃離了現(xiàn)場?!巴跛倍?是從前一位工友寫給他看的。廠里有個車間,車間里有個池子,池里盛滿王水。李想初次見到王水,呵!好神奇。像火!像一個張著大嘴的怪物!水居然可以吃東西?李想見過一位工友的手指被王水吃掉,余下黑乎乎的一截,像根從灶里拔出的木棍。這廠子里是危險和恐怖的,到處是吃人的王水和咬人的電鋸、沖床。拿著原料從倉庫到?jīng)_床車間,或是從沖床車間到鍍鉻車間,就像是經(jīng)過一片危機(jī)四伏的原始森林。李想時常覺得一雙眼不夠用。半年后,李想對車間熟悉了,哪里有電鋸,哪里有王水池,哪里會飛出像暗器一樣的鐵片,哪里的地下有“絆馬索”,這一切他都了然于胸。王水沒有吃到他的肉,沖床沒有咬著他的手。給他寫下“王水”二字的工友,那只寫字的手早已被沖床吃掉了,就像小廣西的手一樣。失去了手不久,小廣西失蹤了。十年來,李想習(xí)慣了這樣的失蹤。他知道,用不了幾天,甚至是幾個小時,就會有人來填補小廣西留下的空位。這碩大的車間,能堅持做滿二年的人已不多,能全身而退者更是少之又少。李想已記不清這車間吞噬了多少根手指……李想時常會想:他們做事何以馬虎若此?李想就不一樣了,他在這位置一坐就是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可能還會坐下去。李想覺得沖床很溫柔,很安全,也很聽話。腳尖輕點一下控制,沖床的大鐵掌呼地抬起,放下要沖的料片,腳尖再輕點控制,沖床呼地沖下。一切都是那么簡單。看著小廣西那血肉模糊的斷掌,李想木然地想,好好的人,腦子又沒毛病,為何把手放進(jìn)沖床口,手在沖床口里,為何又要踩控制開關(guān)?若只一個人如此尚可以理解,為何每年都有人會犯同樣的錯誤?李想喜歡他的這臺沖床,和沖床有感情。仿佛這沖床是他的戀人。每天下班,他都會拿起抹布,把沖床擦得干干凈凈,油光閃閃。李想甚至覺得,他和這臺沖床是一個整體。他熟悉沖床,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操控沖床,如同指揮自己的四肢。他向工友表演開沖床,他的動作是那么有節(jié)奏感。在表演的時候,李想閉著眼,他的心里沒有沖床,也沒有鐵片,只有一個寬廣的舞臺,他在跳舞,動作舒展、輕盈。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呀。他沖出的產(chǎn)品整整齊齊,鐵片上沖出來的圈一個緊挨著一個,材料沒有一點浪費。這事被經(jīng)理抓了現(xiàn)行,他因此而被罰款五十,這讓李想心疼了好多天。李想后來不再表演。身體被限制,思想?yún)s獲得了無限的自由,坐在沖床面前時,所有的思想,最后都落在漸行漸遠(yuǎn)的聲音上。關(guān)于聲音,李想實在無法憶及太多,他只依稀記得母親和父親的喊魂聲,房前屋后樹林里的鳥叫,草叢中不絕的蟲鳴。有時李想一邊開著沖床,一邊努力回憶那些鳥叫和蟲鳴。他相信一定還有鳥叫和蟲鳴躲在他身體的某個細(xì)胞里,在和他玩捉迷藏。他就和這些聲音玩起了游戲,發(fā)誓要把它們找出來,而聲音在躲避著他。他一次次徒勞無功,后來李想明白了,以他的能力是無法找出這些聲音的,他想到了醫(yī)生。醫(yī)生在檢查了一番之后,給他開出了一堆的藥。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李想把工資都交給了一家又一家的醫(yī)院,換成了中藥、西藥、藏藥、各類祖?zhèn)髅胤健钕氪蚬び辛嗣鞔_的目標(biāo):掙錢,治病,找回失去的聲音。因為這個目標(biāo),再苦再累,李想也沒有覺得苦和累。他更多看到的是希望。終于有家醫(yī)院給了李想真正的希望:手術(shù)植入電子耳蝸。李想不再病急亂求醫(yī),他開始存錢。十萬元,這是醫(yī)生報出的數(shù)字。對于李想來說,這是一個無窮大的數(shù)字。然而李想從此安心地坐在了沖床前,沖床每上下起動十次就是一分錢。李想無法計算出,當(dāng)他手中的錢變成六位數(shù)時,沖床要上下起落多少次。但他相信,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李想讀過一篇課文,叫《愚公移山》。李想還看過一個故事,叫《精衛(wèi)填?!贰@钕胗X得他是愚公,他是精衛(wèi)。他在沖床上貼一張紙片,上書六字:有志者,事竟成。
二
李想和小廣西睡一張床。李想睡下鋪,小廣西睡上鋪。宿舍里八個人,小廣西是李想唯一的朋友。
在小廣西出現(xiàn)之前,李想的世界就是車間,就是沖床,就是手中的那些金屬。幾十臺沖床在不停地起起落落,響聲震天,李想安坐其中。那是李想的無聲之陣,沒有聲音的世界里,李想早已忘記了語言。強(qiáng)烈的自尊,讓李想不愿通過手勢與人交流,也不會張開嘴發(fā)出徒勞的聲音。也許是看見了小廣西,讓李想想起了初出門時的自己,他產(chǎn)生了想和小廣西交流的沖動。李想聽不見小廣西對他說些什么,可是他喜歡“聽”小廣西說話。小廣西出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李想在回憶他和小廣西的友誼時,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他們第一次交流時的鏡頭:
(李想)拿出紙和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我叫李想,你叫什么名字?我們交個朋友。
(小廣西)臉?biāo)⒌刈兗t,嘴快速地一張一合,雙手亂搖。
(李想)急壞了,在紙上快速寫道:我不是壞人,看到你,想到我剛出門時的樣子。
(小廣西)臉更紅,嘴迅速一張一合,雙手不停地比劃。
(李想)寫:你在說什么呢?我聽不見,你能寫給我嗎?
(李想)把紙片塞進(jìn)小廣西的手中。
(小廣西)看著紙片,一臉茫然。
(李想)寫:晚上很冷,我看你沒有被子,為什么不去買,是沒有錢嗎?我借錢給你。
(小廣西)突然痛哭,抱著頭,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
這個鏡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李想的回憶中。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小廣西不識字。后來,還是另外的一個工友見到在哭泣的小廣西和不知所措的李想,居中翻譯,把小廣西的話譯成字,把李想的字再念給小廣西聽,才為他們解了圍。工友在紙片上寫道:“他叫韋超,來自廣西,他說他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沒有錢買被子,但他說不冷。”
那天晚上下班后,李想和小廣西一起去逛街,李想幫小廣西買了一床被子。
一個啞巴,一個文盲,他們的初次交流,后來在這間五金廠作為笑談被廣為流傳。而在這笑談流傳的時候,李想和小廣西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們當(dāng)真是奇妙的一對!上班時,李想的身邊就坐著小廣西。睡覺時,李想的上鋪就睡著小廣西。吃完飯,兩人一起到廠外的公園走走。小廣西看見什么新鮮事都會問李想,明知李想聽不見,可他還是會問,還是會說。李想能感受到小廣西眼里透出的情緒,那些快樂或者憂傷,于是他也被感染了,一起快樂或者憂傷。
小廣西說:我喜歡上了小玲子,不敢對她說,她讀過書,有文化,又是做倉管的。我曉得我們不般配??晌揖褪窍胨?
小廣西說:我不想在這間廠里做了,車間里太吵,每天晚上睡著了耳朵里還在嗡嗡嗡地響。
小廣西說:開沖床太危險了,聽說每個月都要出工傷呢。
小廣西說:你是好人,為什么不找個女朋友呢?你存了那么多的錢,肯定會有女孩子中意你的。
小廣西說這些時,李想就看著他,臉上一直帶著笑。
小廣西有時也會使點壞,用廣西話罵李想:丟雷個嘿!
李想還是笑??粗钕胄?小廣西忍不住了,自己笑得不行。
李想?yún)s不笑了。他看出了小廣西笑里的壞,舉起拳頭沖小廣西揮一揮。小廣西忙拱著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李想臉上便再次綻開了笑。
工友們也問過小廣西:你都對李想說什么呢?你有毛病么,你說什么他又聽不見,不是白說?
說:小廣西小廣西,你這是對牛彈琴呢。
小廣西問什么叫對牛彈琴?說:這就是對牛彈琴。
小廣西的臉又紅了,說,你們欺負(fù)人。
廠里經(jīng)常會貼出一些罰款告示:某某某員工,上班時不按規(guī)定操作,罰款一百以儆效尤之類。
小廣西害怕被罰款,每次出告示都要擠過去看??匆娚厦嬗兴拿志秃ε?。有一次,廠里出的是獎勵告示,上面有小廣西的名字。
小廣西緊張地問工友們:我是不是又被罰款了?
工友笑:罰了,罰一百。
小廣西說:我沒有犯錯誤呀,為什么罰我?
工友指著告示,一字一句地讀:我廠沖床車間員工韋超,在上班時間不按規(guī)矩操作,罰款一百,以儆效尤。
小廣西急了:我哪里不按規(guī)矩操作了,經(jīng)理今天還表揚了我呢,我哪里不按規(guī)矩操作了。
圍觀的工友們哄地笑。小廣西卻哭了。
李想擠過來,看到告示,他為小廣西高興,他不明白小廣西為什么哭,獎了一百塊還哭什么呢?他拉著小廣西,指著告示上小廣西的名字,對他舉起了大拇指。
這是李想第一次通過打手勢來與人交流。
小廣西終于從李想的表情,從工友們的壞笑里明白了,這不是罰款。小廣西卻高興不起來,他學(xué)會了沉默。小廣西不喜歡和那些工友們一起玩,和他們在一起時,他很自卑。他喜歡和李想在一起,和李想在一起時,他覺得他是生活的強(qiáng)者。和李想在一起時,他什么都說,包括他晚上手淫,包括他手淫時心里想著的人都說出來了,說出來了,他的心里就平靜了,而李想是他最好的“聽眾”。永遠(yuǎn)也不會把他的秘密泄露的聽眾。
三
李想快存夠做手術(shù)的錢了。坐在沖床前,他會想小廣西:要是小廣西還在那該多好。想他做了手術(shù),就能聽到小廣西的聲音了。李想感到無限遺憾,他連小廣西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小廣西離開后,李想身邊的沖床空了兩天。第三天,沖床的座位上坐了一個陌生人,和小廣西一樣的年輕,和李想出門打工時一樣的年輕。陌生人沖李想點頭,打招呼。他的臉上寫著謙卑、討好的笑。李想熟悉這種笑,他剛進(jìn)廠時,也對身邊的老工人這樣笑來著。這笑的意思很明顯,希望得到老工人的關(guān)照。李想于是也對陌生人點頭微笑。陌生人朝他伸出了手,李想也伸出了手。李想突然看見了一把刀,帶著寒光,從高處劈下,刀鋒橫過陌生人的胳膊,像剁一根脆蘿卜。李想沒有想到,一個月后,他真正看到了一把刀,一把西瓜攤上常見的刀。刀握在小廣西的手中。手是左手。小廣西的右手成了一根光禿禿的肉棒,很怪異地?fù)]舞著。小廣西是來廠里索賠的。那時,工人們都已下班,到了吃飯的時候,有人看了一眼便去打飯了,有人打了飯又趕回來在看熱鬧。李想剛走出車間,就看見寫字樓前圍了一圈人,接著看見了小廣西。他興奮得想朝小廣西跑過去,可是他才跑了兩步就瓷在那里了。李想看見了一群穿迷彩服的治安員,治安員們的手中拿著一米來長的鋁管,正呈扇形向小廣西圍過去。小廣西的腿分明在發(fā)抖,李想看得很真切,為小廣西捏一把汗。小廣西一步步往后退,可他的身后圍著廠里的工人。迷彩服在步步逼近。小廣西退一步,迷彩服就進(jìn)一步。小廣西手中的西瓜刀在迷彩服們手中的鋁管面前顯得是那么幼稚可笑。誰都知道,小廣西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舉手投降了,他們在等著這一刻。連迷彩服們也堅信這一點,他們揮動著手中的鋁管,并沒有急于進(jìn)攻,他們只是嚇唬著小廣西。那意思很明顯,是想好好玩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像貓戲弄老鼠一樣。誰也沒有料到小廣西會作困獸之斗。小廣西并不想這樣收場,他的本意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想拿著刀來嚇唬一下老板,現(xiàn)在的情況不妙,很可能是賠償沒要到反遭一頓暴打。他回頭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小玲子的身上,那是絕望的目光,可是大家都忽略了這一點。小廣西往后退一步,突然用那沒有手掌的胳膊拐在了小玲子的脖子上,手中的刀揮動著……李想目睹了這一切。他看見小廣西的嘴在很迅速地一張一合,卻不知道小廣西在喊著什么。李想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仿佛有只碩大的爪子,一把揪住了他的心臟,如同揪住瓜蔓上的一個瓜,只要那爪子稍一用力,那瓜就要應(yīng)聲而落。李想的手揪著衣服的角,手心沁出了汗。李想并不為小玲子擔(dān)心,他知道小廣西不會傷害小玲子。他為小廣西擔(dān)心。他多想喊一聲:“小廣西,你別犯傻了,快把人放了,把刀放下?!比欢安怀鰜怼@钕刖秃拮约?為什么沒有早點存夠錢,沒有早點去做手術(shù)。小廣西劫持了人質(zhì),這一突變打亂了迷彩服們的陣腳,亂了一陣之后,警察就趕到了廠里。迷彩服開始把圍觀的工人往后攆。小廣西早已劫持小玲子退到了一間空著的辦公室,現(xiàn)在和警察僵持著。他手中有刀,有小玲子,刀就架在小玲子的脖子上。警察手中有槍。李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真槍。廠門口停了那么多的車,車頂上還在閃著藍(lán)色和紅色的光。李想曾經(jīng)是多么喜歡這些五顏六色的光啊,這是城市之光。鄉(xiāng)村是屬于白天的,鄉(xiāng)村的夜晚漆黑一片,而城市不分白天和黑夜,都是那么的繁華、燦爛。李想在給母親的信里,寫下了他對城市夜晚的感受和熱愛,寫下了城市的燈光?,F(xiàn)在,警車頂上閃動的燈光讓李想不寒而栗。他仿佛看見一顆子彈穿過小廣西的頭顱,像穿過一個西瓜,小廣西的頭顱從中間爆開,空中飛濺著紅的瓜瓤,黑的瓜子,他甚至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有警察上了樓頂,還有警察進(jìn)了對面的樓里,他們手中的槍都指著一個方向,焦點就是小廣西。只要他們的指頭輕輕一扣,一切將無法挽回。李想多想沖上去告訴警察們,小廣西是個好人,他不會傷害那個女工??墒蔷彀淹饷鎳脟?yán)嚴(yán)實實,他根本無法靠近。他想喊,喊不出聲音,他找來了紙和筆,在紙上寫:小廣西是好人,你們不要開槍??伤募埰瑹o法遞到警察的手中,就算遞到了也不管用。他急了,一急就亂了方寸,沖警察拼命比劃,可是沒有人去理會他。一個警察手里舉著喇叭,在對著小廣西喊些什么。這樣的場面一直在持續(xù),從中午到了下午。負(fù)責(zé)指揮的警察朝樓頂上的警察們揮了揮手……李想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這時,太陽落到了五金廠廠房后面,天空在最后輝煌一下之后,迅速暗淡下去。太陽落下去了,第二天照常升起,如同李想的生活。李想的生活并沒有因此而有什么太大的改變,他的上鋪又睡了新的工友,不過李想不再想交朋友了,他怕自己受不了那種心臟被摘除的痛。他不再與人交流,不再拿起紙和筆。每天的工作重復(fù)而單調(diào)。他的臉上再也看不見笑容。每天坐在沖床前,他的思緒依然飛得很遠(yuǎn)。思緒是天馬行空的,像一條射線,他是射線的起點,另一端,伸向了無限的未知。打工的日子平淡如水,這一年,有一件事,對于李想來說尚可一提,他參加了由鎮(zhèn)里組織的外來青工技能比武,憑借爐火純青的沖壓技術(shù),獲得了全鎮(zhèn)第一名。當(dāng)記者采訪他,問他打算怎么花這一萬元獎金時,他寫道:“存起來?!庇浾邌査嫫饋碜鍪裁从?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記者又問他有什么夢想,他在紙上認(rèn)真地寫道,“聽鳥叫,聽蟲鳴。”寫下這六個字的時候,李想突然淚流滿面。一年后,李想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他存夠了植入人工耳蝸的錢,做完手術(shù)后的他,并沒有回家去聽鳥叫,聽蟲鳴。他得再存一些錢,未來的生活需要這些錢,生活遠(yuǎn)比聽鳥叫蟲鳴重要。他再次坐回到?jīng)_床前。車間里是震耳的噪音,噪音劇烈地沖擊著他的耳蝸,這是他所未料想到的。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十幾年,記憶中,這里是那么的安寧,像夢一樣。而現(xiàn)在,他的耳朵里被各種各樣的噪音塞滿了。他沒有想到,沖床每沖擊一下,會發(fā)出如此巨大的響聲;他沒有料到,電鋸鋸過鐵片時,聲音是這樣的尖利刺耳。他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想吐又吐不出來,蹲在沖床前一陣嘔,終于嘔出一攤綠幽幽的膽汁。李想咬著牙,重新坐在沖床前,努力調(diào)整好情緒,平靜著心境。腳下輕輕一點電鈕,沖床猛地抬了起來,差點把他的下巴削掉。他手握鐵片,四顧茫然,怎么也不敢把鐵片放進(jìn)沖床的虎口里。這是李想所不能容忍的。好幾分鐘后,他鼓起了勇氣,把鐵片放進(jìn)了沖床的鐵掌上,腳尖輕輕點了一下那踩過千萬次的腳踏開關(guān)。沖床巨大的鐵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他的右手上。過了好一會,他才感覺到痛,他跳了起來,接著就蹲了下去,又跳了起來,身子像陀螺一樣轉(zhuǎn)著圈子,他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像一條在岸上垂死掙扎的魚。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扭曲,直到把身子扭成麻花狀。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