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舟

一

一上臺階，他就覺得不大對勁。

雨很綿密，使玻璃轉(zhuǎn)門光怪陸離，透出虛幻的斑痕來，一時認(rèn)不清里頭的動靜。但從臺階上雜沓的濕腳印看，今天的顧客少不了。念想至此，毛洪有了通體舒暢的激動，擰出一記響指，定定站了一陣子，揩了揩額角上的雨滴。玻璃的碎芒叫毛洪產(chǎn)生了錯覺，他覺得那是艾萍的身體，性感豐腴，凸凹有致，散射出一股風(fēng)騷來，奪人魂魄。在樓下，毛洪的黑色帕薩特靜靜泊著。雨讓它锃亮光潔，猶如一尾大海深處的鯨脊，黑鞋油般的搶眼閃爍，稍縱即逝。半個鐘頭前，毛洪將黑色帕薩特停在街心花園附近，拉開門，叫艾萍換輛出租。艾萍撅起嘴，老大的不樂意，但違拗不過毛洪的笑臉，悻悻下了車，站在雨地里攔下一輛的士，飛濺而去。這是艾萍和毛洪之間的一種默契?？煲荒炅?，他們總錯前錯后，不給醫(yī)院里的人以口實(shí)。

當(dāng)時，毛洪坐在車?yán)?，掐著腕子上的時間，剛發(fā)動了引擎，艾萍的電話掛了過來。艾萍說：毛巾，你別提上褲子就不認(rèn)人，我可給你攢夠了怒氣哦！毛洪嘿嘿咳嗽，伸手扔掉煙屁股，閉上車窗說：你就不怕東窗事發(fā)，左小青給我發(fā)雌威呀？她可不是省油的燈。你真的該死喔，毛巾！跟著你，我也好不到哪兒去。艾萍回話。毛洪忙截?。何梗瑒e在公共場合控訴我！

……閉嘴罷，我到了，你也趕緊滾過來，人好像不少呀。艾萍似乎付了車錢，又說了聲：不用找零。毛洪聽見電話里傳來一溜兒高跟鞋的篤篤聲，仿佛艾萍蹄子里藏下的一堆怒火熄滅了，被一風(fēng)吹凈。他對此見怪不怪，齜牙冷笑了幾聲。每次事后，艾萍總這樣間歇性地發(fā)作一下，但很快會撥云見日的。

那幾扇性感豐腴的玻璃門，叫毛洪恍惚覺得艾萍一直裸立著，在恭迎自己。毛洪拭拭眼窩，覺得不花，但玻璃的幻像仍刺激不止。他打開手機(jī)，左小青的短信剎時擠滿視屏，大多是十萬火急的告白。毛洪便覺出了不大對勁來，左小青從不這樣的。他上了臺階，貼近玻璃門時，艾萍的幻像倏忽消失了。相反，玻璃門內(nèi)卻人頭攢動，熙攘不堪，讓這個普通的日子頓時沸反盈天。

此刻，這家叫“美好”的醫(yī)院大廳里早已人滿為患。毛洪側(cè)身穿過時，很快找到了答案。在廊柱和墻角下，或蹲或躺著幾十號破衣爛衫的農(nóng)民工，不是捂著肚子喊哎喲，就是口吐白沫眼仁僵硬。不用問，一定是醫(yī)院附近某家工地上發(fā)了事端。憑經(jīng)驗(yàn)，毛洪判斷他們是食物中毒。果然，他的耳縫里擠滿了對飯菜的埋怨聲，說一個伙夫誤將芒硝當(dāng)成了鹽，害得大家上吐下瀉、四肢抽搐，云云。毛洪掏出鑰匙，進(jìn)了院長辦公室，閉上門，對紛亂的喧囂聲置若罔聞。他夾住聽筒，打了好幾個電話，邊說，邊換上了白大褂。

一個電話打給了某城市周刊，敲定上一頁彩版廣告，價格比先前回落了不少。另一個電話給見義勇為基金會，他口頭承諾捐助２萬元人民幣，對方回報一塊金字匾，落款是某政府機(jī)構(gòu)。第三個電話，毛洪打給了妻子左小青?！懊?，你究竟搞啥名堂？”左小青一推門，破開嗓子問。

毛洪戴上帽子，展展手。

“干嗎關(guān)了手機(jī)？心里有齷齪鬼呀？”毛洪做個剔牙的姿勢，像王景愚演吃雞的那出啞劇。

“救人如救火，你總該知道罷？”左小青擦了擦鼻翼上的汗，指著說，“病房里塞滿了，樓道里也是人。他們食物中毒都給撂翻了，有的還很危險。我們?nèi)耸謮驊?，可你不但不幫手，還丟了心，出去亂打秋風(fēng)，天天中午胡吃海塞的。你究竟搞啥名堂？”

“喔，厲害了不成？你左小青總不能叫我天天背誦希波克拉底誓言吧？”毛洪也來了氣，摘下帽子，解了衣扣，騎坐在桌角上，“媽的！我這是專科醫(yī)院，不是１２０。他們食物中毒愛上哪兒去哪兒，我不能賠錢賺吆喝罷？再說了，又不是我給他們的飯鍋里丟了芒硝，我憑啥發(fā)慈悲心呀？”

左小青扔來一只紙杯，毛洪一閃。左小青氣惱地說：“等著瞧！這個醫(yī)院遲早會毀在你手里的，我就是忙死了，也算白搭。毛洪，到時候你別叫我陪葬就是了?！?/p>

“隨便你?！泵榛刈臁?/p>

“積點(diǎn)兒德吧，”左小青吮吮嗓子，干澀地說，“毛洪，積德行善不會吃虧的。就算你傷天害理，也得有個分寸才是?！?/p>

毛洪剛攥住拳頭，又猛地松開。

說完，左小青擰身出門，樓道里又響起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嗓門聲，秩序也仿佛一下子井然起來。毛洪坐下，氣落丹田地喝茶，沒一絲火燒眉毛的窘迫勁。他知道，有左小青坐鎮(zhèn)，一切都錯不了的。她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現(xiàn)在做了自己的助手，將家里精湛的廚藝充分發(fā)揮在了對醫(yī)院的管理上，按部就班，井井有條，才有了美好醫(yī)院今天的規(guī)模和效益。墻上掛著十幾塊匾額和錦旗，大都是溢美之詞。在一塊鏡框里，法人代表填寫著“毛洪”二字。不用說，銀灰色的紙張和鮮紅的圖章，具有一種法律的威嚴(yán)感。

美好醫(yī)院所處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本是這座城市的蔬菜基地之一。黃河水逶迤穿過，給兩岸留下了大面積的灘涂。每當(dāng)春秋之時候鳥遷徙的季節(jié)，天鵝和大雁成群飛抵，翅膀遮住了天光，叫聲盈天，蔚為壯觀。于是，這座鎮(zhèn)子被稱為“雁灘”。

因了大規(guī)模的城市拆遷擴(kuò)建，現(xiàn)在菜田變成了樓房，河灘抹成了光滑的瀝青路。昔日煙村陣陣、蝴蝶繚繞、花香撲鼻的景色，也早成了灰白陳舊的記憶。接著，這里又成了亂相叢生、人煙稠密、藏污納垢之地。外來人口麇集于此，口音雜亂。幾條街上挨個兒開滿了洗腳屋、按摩房、洗浴城、松骨店和男女性用品鋪?zhàn)?，治安狀況糟糕不說，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病癥也層出不窮。毛洪正是看中了這一點(diǎn)，才給省人民醫(yī)院打了辭職報告。從一家小打小鬧的診所起家，不出三四年，便逐漸形成了現(xiàn)今氣勢恢弘的美好醫(yī)院。

毛洪翻了翻臺歷，芒種剛過，夏至快到了。接下去，三伏天將日甚一日地炎熱起來。在記事簿上，毛洪看見了一條近期提示，忙拿起電話，撥通了雁灘鎮(zhèn)派出所。毛洪的嗓音即刻富有了感染力，深沉地說：

“喂！李所呀，我毛洪，向您請安了?！泵槟媚笞》执?，聽見對方也很熱烈，再說，“剛想起一條謎語，就想跟您一同分享。謎語說，法律規(guī)定男人２３歲才能結(jié)婚，可是１８歲就可以當(dāng)兵。這說明啥問題呀？”

電流聲像一把羽毛刷子，惹得他格格格地笑。毛洪回說：

“……不對！這謎語說明了三個道理：第一，殺人比做人容易；第二，過日子比打仗還難心；第三么，女人比敵人更難對付。是不是哦？”

毛洪聽出了雁灘鎮(zhèn)派出所李所長對自己的恭維，忙著謙虛自責(zé)了幾聲。末了，毛洪換了話題，很嚴(yán)肅地說：“李所，明天是你的生日。湊巧了，我朋友剛從上海帶回來七八條軟中華，絕對正品。我設(shè)一飯局，叫上你的一幫子手下，活動活動，練練拳？”

得了承諾后，毛洪擱下電話，意識中出現(xiàn)了城中心百盛大廈的一家煙草專賣店。他掏了掏口袋，凈是一把毛票，卻瞧見了一只袋裝的粉紅色避孕套。那是中午時省下的。他緊著手，扔進(jìn)了垃圾筐底，苫上一團(tuán)碎屑。

二

船橋中學(xué)的廣播停止了播音，操場上人影稀少，一件紅色運(yùn)動衣掛在籃球架下，無人認(rèn)領(lǐng)。圖書館對過有一棟四層樓房，是船橋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