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
一
海鷹帶著他漂亮的女友從南方回到省城的時候,孫開剛剛從漫長的離婚戰(zhàn)役中逃得性命,過著心如死灰深居簡出的生活。為了祝賀海鷹衣錦還鄉(xiāng)并攜得美人歸,老糠把在本城工作的同學都召集到興海大酒店,要狠狠吃一次大戶。孫開是惟一被他們邀請的老師,原因是孫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而且當年孫開和他們是校足球隊的隊友,他們有時候叫孫開老師,有時候叫孫開老孫。
老糠打通了孫開的手機,叫孫開猜猜這是誰,然后他把手機給了一個人,那個人聲音里帶著泡沫般的笑意說,喂,孫老師你好孫老師!孫開馬上就說,海鷹啊,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海鷹吃驚地說,孫老師真厲害孫老師,四年沒見了吧,你還能聽出我的聲音?孫開說只有你每次都叫我兩個孫老師。海鷹嘎嘎地大笑。孫開正要問問他的狀況,老糠把電話從海鷹手里搶了過去,跟孫開說了晚上吃飯的事情。離婚后孫開心情一直不好,可就在這一刻感到了久違的輕松,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那我們半小時后去學校大門口接你,老糠說。
離婚前孫開住老婆單位分的房子,離婚后就住教學區(qū)的教工樓。他用了五分鐘走到學校大門口,略站了站,一輛光亮的“馬六”轎車停在身邊,老糠、海鷹還有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孩下來和孫開握手,她就是海鷹的女友,孫開感覺她比自己還要高上半頭。一路上問清了海鷹的近況,原來他已經(jīng)是一家著名企業(yè)駐這座城市的分公司總經(jīng)理,想想當年他一副公子哥的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瑢O開真是沒有想到他會發(fā)展得這么好。
總共來了十幾個人,都是孫開當年的學生,幾杯酒落到肚里,就沒人把孫開叫老師了。孫開坐主座,右邊是老糠,左邊是海鷹,再下邊是他的女朋友,那個女孩子有點過分的漂亮,孫開不怎么敢看她。海鷹商場情場都得意,其他人故意圍著他叫??偅粫r飄飄然,那酒很快就上頭了。喝醉了的海鷹舉著瓶子不斷地敬孫開,說如果不是當年孫開介紹他參加詩社,學會了寫幾行長短不齊的字,董事長也不會認為他是個人才,讓他當助理,更不會讓他獨當一面當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更有甚者,他這個女朋友也是被他用情詩打動芳心的。于是又讓他的女朋友給孫開敬酒。那個女孩大概是搞公關(guān)的,很會勸酒,喝到后來孫開瞪著眼睛看她,也看不清楚究竟長什么模樣了。
飯后又到樓上的KTV唱歌。孫開說他得回去了,一會兒學校大門要關(guān)了。老糠架著孫開的胳膊,海鷹握著孫開另一只手教訓他:回什么回,房間早給你開好了,今天你別指望回去了。其實孫開回去也是一個人,就沒再堅持。暈暈忽忽跟著他們進了一個大包間,孫開先撞進衛(wèi)生間狂吐了一通,眼淚把眼鏡都弄花了。對著水龍頭漱過口,又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感覺神智有些清醒了,可額頭還跟塊石頭似的冰涼沉重。
出來時包間里已經(jīng)站了一排二三十個小姐,正報著自己的籍貫和編號,一派鶯聲燕語。海鷹把孫開拉到中間的沙發(fā)上,握著孫開的手,讓他先挑中意的。平時和同事出來,男女老師都有,都是大家一塊唱唱,孫開哪里見過這個陣勢,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付,只好說,你們玩吧,我自己唱唱就行。海鷹嚷嚷:那不行,今天主要是讓你老大玩好,我們都是陪你呢。孫開看看,他們都在掃視著小姐們,卻沒人發(fā)話,顯然他這個老師得第一個表態(tài)。海鷹的女友就坐在遠處的沙發(fā)上,孫開這個為人師表的實在沒勇氣把指頭指向哪個小姐,那樣的話真成了“白天是教授,晚上是禽獸”了。海鷹的女友仿佛看出了孫開的顧慮,她站了起來,孫開以為她要走,看著那女孩從容不迫地從小姐們面前走過,又折了回來,拉住一個穿白色短裙的小姐說,你去陪我們老板。她把那個小姐拉到孫開跟前,讓她把軟軟的小手放到孫開的腿上,吩咐道,一定要把我們老板陪好,讓他玩開心啊。那個小姐聽話地貼到孫開身上。孫開雖然喝多了,還是有點愕然。
孫開的問題解決后,其他人飛快地要好了小姐,看來他們早就選好了。陪老糠的是后來自己進來的,顯然是他的老相識,兩個人旁若無人地搖色子“吹牛皮”,后來孫開知道老糠那個姑娘叫夏萱。陪孫開的小姐叫什么名字他沒記住,孫開的拘束看上去跟冷漠沒什么兩樣,小姐以為孫開不喜歡她,也就沒什么熱情,只是問他唱什么歌,要幫他點。孫開挺著身子唱了首《北國之春》,為了不傷害她的自尊心,生硬地把手臂搭在她肩上,只感覺軟綿綿的,手指都快痙攣了。小姐略往孫開身上靠了靠,大概覺得不很舒服,就巧妙地扯開身體去,要和孫開“吹牛”。孫開不會玩,她說我來教你,三局兩勝喝一杯。孫開只好跟她玩,心里實在提不起興趣來。酒精的作用,孫開慢慢有了那方面的沖動,小姐實在長得不錯,孫開很想把她拉過來抱在懷里,可是有賊心沒賊膽。孫開依稀記得海鷹那會兒說給他開好了房間,猜想他也許要給自己安排個小姐過夜,可又不敢肯定。
大家玩得很瘋。孫開唱歌還可以,借著酒勁使勁吼,要把淤積心底很久的煩悶都吼出去。這時候,進來一個女孩,坐到老糠和夏萱身邊去,她沒有穿小姐的“工裝”,一身牛仔,看來不像是小姐。孫開注意了一下,她留著男孩子式的短發(fā),皮膚白得仿佛凝脂,五官小巧而精致,手指間夾著根香煙,頭昂得像只天鵝,談笑間有絲絲的傲氣在嘴角上掛著。她管夏萱叫姐姐,叫老糠姐夫,嬉笑打鬧,親熱得像是一家人。老糠看了看孫開,孫開覺得他似乎有什么話要對自己說,但老糠沒吭氣。孫開猜他有點炫耀的意思。
又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孫開真的喝醉了,不停地摸那小姐的手,把她圓潤纖長的手指放到唇上深情地吻,逗得她咯咯地笑。后來,海鷹和老糠扶孫開回房間,海鷹悄悄問孫開,陪你的小姐怎么樣?孫開說,好,非常好。他們把孫開扶回房間,把他放到床上躺下。孫開聽到老糠在跟誰打電話,他在說一個女孩的名字,還報了一個號碼。太困了,孫開迷糊了過去。
蒙朧中孫開感覺有人在脫自己的褲子,睜開一只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個女孩正把他的褲子往椅子背上搭。孫開用干澀的嗓子問,你是誰?那個女孩用很好聽的聲音回答:我是你老婆!
哦,孫開說,那你給我倒杯水,我快渴死了。女孩遞給他一杯水,孫開勉強支起身子,全都灌了下去。喝完水,孫開繼續(xù)躺下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身上難受極了,鼻子里呼出的氣像冒火。很快上衣也被女孩脫了,孫開聽見她說,老公,看你也弄不成了,要不我來吧?孫開大致能懂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然后感覺一個溫暖滑膩的身體伏到自己滾燙的身體上,帶來一種無法言說的奇妙感覺。
孫開從床上爬起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八點了,十點有自己的大課,孫開趕緊沖了個澡,匆匆離去。那個小姐昨天夜里就離開了,孫開記得她好像接了一個電話,然后跟孫開說對不起不能陪他過夜了,就走了。酒勁倒是過去了,肚子里空蕩蕩的,腦袋也有些木然,坐在出租車里,孫開簡直不敢回想昨晚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寧愿那是一場夢。他是大學里的講師,馬上就要評上副教授了,竟然喝花酒泡小姐?孫開一邊暗自搖頭一邊嗤之以鼻。但自己確實干壞事了,這點毋庸置疑。算了,不去想
它了,我也是個男人啊,孫開為自己開脫,畢竟體驗了一把,也算長了見識了。
清晨,學校的大喇叭正播放著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黃家駒的粵語歌高亢而悲壯。孫開一路和同事打著招呼走進辦公室,并沒覺得別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對,倒是自己盼著別人能看出來、要讓人家心生羨慕似的。孫開知道同事里一定有找過小姐的,但大部分人肯定都沒有過這種體驗,畢竟學校相對來說是塊凈土。走上階梯教室講臺的時候,孫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并不復(fù)雜,反而有一種久違的輕松。孫開就在這樣輕松的情緒中講述新月派代表詩人徐志摩的生平及其作品,觀察學生們的反應(yīng),似乎今天的課堂氣氛空前的和諧。孫開自己轉(zhuǎn)小心思:徐志摩算是個風流情種,我昨晚也剛剛風流過,可我把自己的情,種到哪里了呢?
中午老糠打來電話問孫開是不是還在房間,孫開說自己今天有大課,早早就走了。老糠說昨天晚上還行吧?孫開說不錯,再聯(lián)系吧,我在辦公室呢。掛了電話,孫開拿上飯盒去食堂,路上看到許多學生情侶說說笑笑卿卿我我,不由嘆氣,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叵胱约旱膼矍?,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經(jīng)過數(shù)年夫妻冷戰(zhàn)和一場持久的離婚大戰(zhàn),孫開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他是怎樣愛上那個和自己生活了五年之久的女人,他竟然還深情地吻過她的嘴唇,和她纏綿繾綣地做過無數(shù)次愛?現(xiàn)在想起她來,孫開并不恨她,只覺得她是他失散了的家人,就像自己的媽媽和妹妹一樣的家人,只不過她不小心走失了。
離婚后,學校的老師們幾乎都給孫開介紹過女朋友,孫開對他們說我太累了,你們讓我歇歇吧。這才不過半年的光景,現(xiàn)在這惆悵的情緒又是怎么回事呢?
夜里,躺在黑暗的床上,孫開突然很想想起昨晚那個小姐的模樣,畢竟和自己有一夜的夫妻之情,應(yīng)該記得人家的長相,不然下次見了面都認不出來,像什么話?可就是想不起來,眼前飄來飄去全是他熟悉的女同事和女學生的面孔,看來昨天真是喝多了。早上還悔恨交加地打算以后再不和老糠海鷹他們混了,現(xiàn)在反而急切地想再去一次,不為別的,就為見一見和自己睡過覺的那個女孩,——要知道,無論如何,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二個女人,——此前除了老婆,孫開沒動過別的女人。孫開設(shè)想著她再次見到自己時的表情,或許干她們這一行的對這種事情不像他當老師的這樣看重,但至少他和她是有過那樣的實質(zhì)關(guān)系,有過那樣美妙的體驗,見了面她多少應(yīng)該有那么一點不好意思吧。然而孫開絞盡腦汁也無法回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細節(jié),回想帶來的刺激讓他激動不安,任憑想象編織著那種情景,她的動作(是否瘋狂),她的表情(是否迷醉),她的氣息(是否急促),最后孫開發(fā)現(xiàn)自己在手淫。這一夜竟然失眠了,索性爬起來寫了一首詩:
燃燒的樹
忘了忘了忘了
生命輪回的時間
忘了忘了
森林親切的遙遠
忘了
雀聲歡噪 鳥影翩然
忘了忘了全忘了
一粒種子當初敲醒沉睡的冰原
自從長成一棵樹
就守著腳下龜裂的心田
把驕傲挺拔成枯瘦
寂寞深深地扎入億萬斯年
從此
像一只巨大的火把
佇立在荒原
等待長空游走的霹靂播下火種
把自己點燃
有誰知道一棵樹啊
他對燃燒的祈盼
當云影掠過大地
驚動了他的悲傷
他默默地垂首
把狂亂壓抑成無言
有時候也仰望蒼穹
讓狂風梳理發(fā)線
虔誠地起舞
渴望獲得上天的顧盼
主啊 派一只鳥兒來吧
一只迷途的雨燕
我愿守著她小小的那顆心
忘了永遠和眼前的界線
孫開有些年沒寫過詩了,至少五年沒寫了,竟然寫了這么一首莫名其妙的詩,自己也說不清是寫給誰的。
二
孫開沒有去找那個小姐??墒乔楦械膹?fù)蘇仿佛冰山的消融,不到一攝氏度的升溫,造成的是數(shù)百萬平方公里的汪洋大水。剛離婚的時候?qū)O開以為自己就是那永久凍土帶,再也不會去愛了,沒想到一夜之間竟然土崩瓦解。以前也有學院的同事給他介紹過對象,那種情況下自然沒心思去相親,現(xiàn)在就有些松動了,主要是生理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心理上就有些受不了,孫開決定試著再去愛一次了。見了幾個,年齡都比自己小些,長得也都有幾分姿色,有被求學耽擱了的老姑娘,有離了婚的小媳婦,還有死了老公的。死了老公的晦氣,越美越危險,先排除了;帶小孩的累贅,省勁有后患,也排除了;剩下一個女博士和一個保險公司的少婦,讓孫開舉棋不定。于是又都約會了一次,發(fā)現(xiàn)女博士性格有點怪,保險公司的少婦很會疼人,就選擇了后者。不好的是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太忙,有時候一周見不上一次面,就這么不冷不熱地維持著。大約一個多月后,老糠的電話打來了,要再聚聚。這回人少,就是當年足球隊的隊友,也沒有女人在場。喝酒的時候,老糠提出要孫開幫個忙,他小姨子要報考成人教育,想讓孫開找個學生替考,孫開答應(yīng)了。孫開問老糠上次陪自己的那個小姐叫什么名字,他盡量裝得很隨便,但老糠還是笑了。他說,怎么樣,迷上了吧,那個姑娘素質(zhì)很不錯的。海鷹不屑地反駁:球,什么素質(zhì),還不是賣的?孫老師能看上她是給她面子,一會唱歌的時候叫過來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老糠拿眼睛翻翻他,假裝不高興的樣子。海鷹嘎嘎地笑: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這里全是你的“小姨子”,說錯了說錯了。他們對女人的滿不在乎,讓孫開覺得自己這個老師當?shù)煤軟]有出息。
老糠在飯桌上給夏萱打了個電話,飯畢他們到KTV包間的時候,夏萱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夏萱說上次陪孫開的女孩正在別的包間坐臺,問孫開能不能換一個,她給介紹個好的。老糠他們都看孫開的態(tài)度,孫開說等等她也行。海鷹嚷嚷:在哪個廳,我去把她拽過來。老糠說去去去,別胡鬧,他吩咐夏萱:你悄悄過去找見她,告訴她我們老板來了,讓她想辦法過來見個面。孫開覺得還是老糠辦事比較穩(wěn)妥。老糠當年在足球隊是踢后衛(wèi)的。
沒多長時間,夏萱領(lǐng)著那個小姐進來了,包間里燈光昏暗,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孫開,過來偎到孫開身上,先跟他干了一杯啤酒。老糠他們都為孫開鼓掌。那一刻女人的溫柔帶來的久違的幸福感,幾乎要讓孫開暈了,他握著她的手,就像牽著自己的初戀情人。但小姐是抽空跑出來的,怕那邊客人有意見,坐了一下就走了。孫開身邊再次變得空蕩蕩的,但他一點也不感到孤獨,相反還有些滿足,他在等自己的姑娘再次偷偷跑出來和自己相會,這種幽會一般的刺激,讓他感受到一種兩情相悅的美妙感覺。老糠和夏萱商量著什么,然后老糠就把屁股挪到孫開這邊來,握住他的手說,老孫,要不然再給你找一個?孫開固執(zhí)地說,不用了,我唱會兒歌。孫開覺察到老糠眼睛里有些失落,搞不清什么原因,但老糠馬上對著麥克風說,好,下面請欣賞孫老板演唱的《北國之春》。大家就開始鼓掌起哄。
一曲未終,上次唱歌時叫夏萱姐姐的女孩又進來了,她依然穿著家常的衣服,路過孫開
身邊時對他淺淺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又坐到夏萱和老糠那邊去說話。后來夏萱跑過來和孫開喝酒,那個女孩就和老糠起勁地搖色子“吹?!?,孫開發(fā)現(xiàn)她氣質(zhì)很好,跟電視里做某個洗發(fā)水廣告的明星很相像。想不到夏萱還有這樣一個妹妹。夏萱是個直筒子的性格,喝酒很實在,杯杯見底,后來她和孫開都有點多了。老糠不斷地朝這邊看,可能不放心他們在一起。而孫開等的人一直沒再回來,他漸漸有些煩躁。當時是下午不是晚上,沒有開房間的理由,可孫開非常想跟她重溫一次舊夢,酒精的燒灼讓他欲火中燒。
就在孫開漸漸感到乏味的時候,他等的人進來了。孫開抱住那小姐,歪到沙發(fā)上親她的嘴唇,她迎合著,舌頭冰冷。沒人注意他們,燈光斑斕,大家都在酒精帶來的美妙感覺里盡情地放縱著自己。開個房間吧?小姐主動提出來。孫開說好。他正考慮是自己開,還是讓老糠或者海鷹開,小姐說,我先回去換衣服,你開好了在房間等我,給我打電話。然后她和孫開理所當然地交換了手機號碼。我叫可可,她說。我叫孫開,孫開說。那我先走了。她站起來出去了,在變幻的燈光中身材是那樣的誘人,但孫開分明感覺到她的背影有一種自尊的味道。
孫開悄悄地溜出來,讓樓道里的服務(wù)員領(lǐng)他去吧臺。繞出迷宮般的樓道,孫開遠遠看到吧臺后面穿著黑色制服的服務(wù)員小姐,她們的皮膚是那樣的白,仿佛在告訴你她們和小姐們不一樣,她們純潔無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問她們開房間,孫開感到自慚形穢,因為他此刻不是教授,而是個嫖客。但孫開不能告訴她們自己是來這里尋找愛情的,這話怎么聽都是鬼話,他只能裝出一副油滑和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像一個老手一樣要了一個房間。在她們眼里,孫開和其他嫖客沒有什么不同,她們其中的一個帶著孫開去房間,對他客客氣氣。孫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裝老板,這種偽裝讓他感到齒冷。
房間里有一張很大的雙人床,雪白整潔,但給孫開的感覺是淫穢??蛇@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把握自己了。孫開坐到床上,剛把電視打開,可可探頭探腦就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包。我還沒給你打電話啊。孫開奇怪地問她??煽烧{(diào)皮地撅撅嘴說,我問吧臺房間號了。她把門反鎖上,過來迎面騎到孫開腿上,把他壓倒了。孫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沖動和欲望都逃跑了,他有點慌神??煽蓡?,還洗澡嗎?孫開說隨你便,我早上洗過了。
那我們就開始吧,我“大姨媽”快來了,也許洗個澡的時間就做不成了。她就騎在孫開身上開始脫衣服,把自己扒得剩個半透明的褐色小短褲,然后又跳下床去,像做廣播體操一樣把那點僅剩的可憐的布拽下來,扔到椅子上。
你怎么還不脫?她看見孫開不動,奇怪地問。
孫開慢條斯理地脫去襯衫長褲,背心短褲沒有脫??煽蓻_上來三下五除二把孫開扒光了,猴子般的動作把孫開逗得直樂。
高興什么呢,還不抓緊時間!她開始動作,活潑的神情把孫開的情緒也調(diào)動起來了。但是很快孫開發(fā)現(xiàn)一切都完了,她的月經(jīng)說來就來了。看見孫開不動了,她意識到什么,坐起來看看自己。
沒事,剛來,完了洗洗就行,可可爽快地說,又用懷疑的眼神審視著孫開:你不是迷信吧?
孫開不迷信,但孫開是個平常人。孫開說,算了,下次吧,這樣不衛(wèi)生,對你的身體不好。
哦,可可很聽話地答應(yīng),突然大叫一聲沖向了衛(wèi)生間。孫開倒在床上,覺得自己可笑極了。老糠他們還在KTV等著呢,孫開把衣服拿過來,穿戴整齊。可可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孫開的樣子,也就穿上了衣服,然后抱住孫開,跟他說對不起,吻他。那一刻,孫開覺得自己就要愛上她了,這個叫可可的小姐。
孫開覺得無論如何應(yīng)該給可可一點錢,就拿出五百塊對她說,去買件衣服吧??煽审@訝地瞪了瞪眼睛,神情有些黯然,孫開想一定是自己給錢傷了她的心,但他無法解釋自己的用意??煽烧f,我替你去退房吧,你去KTV找你的朋友,我一會兒就過去。孫開吻了她,像戀人一樣深情,然后把押金條給了她。
回到KTV,包間里只剩下老糠和海鷹,其他人都不知去向。他倆對著孫開壞笑,老糠說,真壞,一定單獨行動去了。孫開不置可否,問他們:人呢?老糠說,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說著話,果然那幾個男男女女都回來了,于是又唱歌又喝酒??煽蛇M來了,坐到孫開身邊悄悄說,房間的押金不夠,還差三百。孫開心想押了一千啊,這里的房間有多貴?但他沒說出來,給了可可三百塊。她沒說話就出去了,一直到孫開他們走都沒再回來。
送孫開回學校的路上,老糠問孫開,那會兒是不是和可可開房間去了?孫開說是,沒想到這里的房間這么貴,不到一個小時花了一千三。老糠說,小姐才貴呢。孫開馬上問多少,海鷹搶著說,就可可那個檔次的,干一次得兩千吧。他是要告訴孫開他上次替孫開出了多少錢,但孫開卻想到他給可可那五百塊,臉頓時開始發(fā)燒。孫開想,看來和可可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首詩撕了。
那個保險公司的少婦到學校來找孫開,恰巧那天孫開沒課,就提出陪她上街。她一直有那么點矜持的意思,此刻也有些喜出望外,第一次挽了孫開的胳膊,他們就這樣一路從教工樓走出學校的大門,像一對真正的戀人那樣低聲地說笑著。她叫馬圓圓,個子比孫開還要高一些,身材稍有點偏胖,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和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笑的時候那雙眼睛就變成了一對彎彎的月牙,含情脈脈,很有些風韻,孫開愿意跟她交往,很可能是因為她那雙會笑成月牙的大眼睛,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上唇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好像一抹小胡子,好幾次都是那小胡子扼殺了孫開吻她的欲望。走出學校大門的時候,馬圓圓站了一下,回頭望望孫開他們學院那塊牌子。孫開問她有什么問題,她若有所思地拉拉孫開說,沒事,走吧。等出租車的時候她又問孫開:你們學校有多少教師???孫開說,二百上下吧,怎么了?她就用那雙彎彎的眼睛沖孫開笑著說,那能不能讓他們都來我這里買保險?孫開看看她,心里有些驚愕,又覺得好笑,但孫開不好讓她看出來,就說,我問問吧,興許他們會買。她歡喜得把嘴角也挑上去:那咱們回頭挨著去拜訪他們一下吧?孫開看著她的眼睛問,一家一家來嗎?馬圓圓很可愛地點點頭??峙?,有些不方便。孫開遲疑著說。
有什么不方便,就這么定了,就這個雙休日吧,走,車來了。
她拉上孫開向出租車走去。孫開很奇怪地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媽媽拽著過馬路的孩子。坐進出租車里,馬圓圓把頭靠在孫開的肩膀上,孫開往起坐了坐,以便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但他卻沒有了說話的欲望。好在馬圓圓不停地在說,孫開也只有當聽眾的份兒。來到工貿(mào)大廈,馬圓圓提出給孫開買一身西裝,孫開說不要了吧,我穿夾克衫習慣了,受不了束縛。但馬圓圓很堅決,連撒嬌帶耍賴,逼著孫開試衣服,還配了一件襯衫,并親手給孫開選了一條斜紋領(lǐng)帶。她顯然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很自信地問孫開:有個女人照顧你不一樣吧,以后你要聽我的哦。
孫開提著大包小包跟著馬圓圓繼續(xù)為她挑選衣服,這個時候?qū)O開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很節(jié)儉的女人,只看那些打折衣服, 從一堆堆的破爛里翻騰自己中意的,結(jié)果給自己買了大小七八件衣服,加起來還沒有孫開的那條領(lǐng)帶值錢。孫開心里就有些酸酸的,想起自己的前妻似乎也是這么一個做派,再看馬圓圓時就覺得親切了許多。一個單身女人在社會上混,實在很不容易,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還要自己委屈自己,因此孫開提議給她買件首飾什么的。馬圓圓笑了一下說,你真好,不過還是等結(jié)婚的時候再說吧,我自己的首飾都不怎么戴呢。出商場的時候,路過一樓的化妝品柜臺,馬圓圓被一個牌子的化妝品吸引,翻來覆去地看,顯然思想斗爭激烈。孫開悄悄地對賣化妝品的女孩使個眼色,她心領(lǐng)神會地示意旁邊的女孩把票開了,那個女孩拿著開好的票在前面走,暗示孫開跟上。
孫開交完款回來,把票據(jù)都給了賣化妝品的女孩,她把全套的化妝品交給一臉驚訝的馬圓圓,羨慕地說,你老公可真好,真體貼你。馬圓圓處變不驚地沖她笑笑說,那當然啦。上了出租車,司機問他們?nèi)ツ睦?,馬圓圓看看孫開,孫開說先送你吧。馬圓圓告訴了司機地址,坐穩(wěn)當了,用兩只手握住孫開的手,輕輕地捏一下,又一下,孫開對她笑笑。就會笑,話也不會說,不知道你怎么給人家當老師的,她嗔怪道。孫開于是下了決心說,雙休日還是不要去我們學校讓老師們買保險了吧,怕人家都要出去玩。馬圓圓過了一會兒才說,能跑幾家算幾家吧,你說呢?孫開只好說,那到時候再說吧。在這件事上的不和諧,讓剛剛的快樂煙消云散,畢竟他們的感情還是沒有根基的。好在馬圓圓并沒有放開孫開的手,讓孫開稍稍安慰了一些。過一會兒馬圓圓又說,今天花你那么多錢。孫開說沒什么,我們工資高啊。她忽然把嘴湊到孫開耳朵邊,孫開以為她要親自己,覺得很突兀,要親也不能等現(xiàn)在呀,但她只是輕聲問,孫開,你說實話,你覺得我這個人適合你嗎?孫開扭過頭去,昏暗的車廂內(nèi),看不見馬圓圓那抹小胡子,只見她的眼神亮亮的,面容充滿了雌性,他不由伸出手去托住她的后腦勺,吻住了她的嘴。馬圓圓很激烈地迎合著,他們吻了很久,像兩條離開水太久的魚,焦渴地交換著唾沫。那么,已經(jīng)不需要回答任何問題了,這似乎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送馬圓圓回到家里,他們接著吻了很久,彼此撫摸著身體,孫開還吮吸了她已經(jīng)略顯衰敗氣象的乳房??上В疑砩蟻砹?,馬圓圓笑著說。
孫開躺在馬圓圓的床上,像她的丈夫一樣,坦然地看著她的電視。馬圓圓忙進忙出,給孫開做了一桌好飯菜,他們還喝了一點紅酒。吃過飯,馬圓圓沒有去收拾,說,明天再收拾吧,跟你多說會兒話。然后他們相擁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想起來就親個嘴。馬圓圓突然笑了,孫開問她怎么回事,她用彎彎的眼睛望著孫開說,孫開,我說了你別不高興啊。孫開點點頭。她說,我覺得你是個特沒脾氣的人,不像別的男人總是有自己的主意。她抱緊了孫開,仿佛怕他生了氣跑掉。其實孫開知道自己是個沒什么個性的人,總是習慣尊重別人的意見,可孫開的前妻卻說他是個固執(zhí)的家伙,經(jīng)常因此和他吵個不休。馬圓圓看到孫開不說話,打量打量他的臉色說,你別誤會,我就是喜歡這樣的男人,會體貼人。完了她送上嘴來吻孫開,孫開假裝生氣地躲開了。喲喲,還是很有脾氣的嘛!她笑得要死。孫開也笑了,可是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快樂感覺,覺得自己除了沒個性,還是個沒激情的家伙。在馬圓圓審問孫開是否愛她之前,孫開借口明天上第一節(jié)課,匆匆逃離。
三
孫開是最不喜歡求人的,從前在學院里走,總是心安理得,就是這個原因;現(xiàn)在不同了,無論碰上誰,和人家打招呼或者笑一笑,都覺得心懷叵測、別有用心,一想到回頭就要讓人家買保險,孫開就尷尬得直咬牙。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孫開躺在床上問自己:為什么要和一個跑保險的談戀愛?如果是和那個女博士談戀愛,顯然不會有這樣的麻煩,可是誰能料到和一個跑保險的談戀愛就能讓自己的生活空前尷尬起來?
星期四下午,馬圓圓打電話叫孫開晚上去她那里吃餃子,她還暗示孫開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麻煩了,他可以在她那里過夜。孫開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只好答應(yīng)了。但孫開磨蹭著時間,希望會有人來找他,把他纏住走不了??墒茄劭戳c了,教工樓里的人都去了食堂,孫開打開門,發(fā)現(xiàn)樓道里空空蕩蕩,從來沒人住的樣子。
馬圓圓一直沒再打電話過來,孫開只好穿上外套出發(fā)了。出租車剛剛停在馬圓圓住的樓下,孫開的手機響了,顯示的是他們系主任的號碼,系主任讓孫開飯后去一趟他的辦公室,孫開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然后孫開吩咐司機不要走,在樓下等他半小時。
孫開一路跑上樓去,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馬圓圓的面前。快,孫開告訴她,趕緊吃,剛剛我們主任打電話來,晚上系里開會,可能有重要的事情。馬圓圓使勁地抱住孫開,直到孫開就要站不穩(wěn)了才放開他,她顯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說,你自己倒杯水喝吧,我這就去下餃子。
十分鐘后餃子上了桌,還有幾道涼菜一碗蒜醋,孫開又發(fā)現(xiàn)馬圓圓是個麻利的人,打理生活是一把好手,吃著她包的香噴噴的餃子孫開暗想,她要不是個跑保險的就好了。當然,如果孫開能給她找到一個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這個麻煩就迎刃而解了,問題是,孫開沒有那個能量。孫開一分鐘能吃四個餃子,算上說話的時間,二十分鐘飯就吃完了,如果他愿意的話,還有時間和馬圓圓做一回愛,但他被就要和她一起跑保險的事情困擾,有那個欲望沒那個心情,因此孫開裝做事情很急時間很緊的樣子,頻頻抬起手腕來看表。終于馬圓圓開始催促孫開:你快去吧,會完得早的話再過來吧。孫開說,我看情況,爭取過來,過不來的話給你電話。馬圓圓給孫開拿過外套,幫他穿上,又把孫開抱住,顯然不是真心讓他走。孫開感受著這一切,覺得心里愧得慌,好像系主任給他打電話的事本身就是自己編造的謊言。
系主任給孫開倒上一杯茶,對孫開的工作和為人做了一番肯定,重點說孫開是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并考慮盡快為他解決副高職稱的問題,那樣的話孫開就是真正的教授了,有了帶碩士生的條件了,可是系里比孫開年齡大教齡長的講師還有幾個,沒有過特殊的成績是不能越過他們先成為副教授的。孫開不是很理解系主任的意圖,預(yù)感到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在等著自己。果然主任攤牌了,他很誠懇地對孫開說,小孫,眼前就有一個機會,希望你能把握。孫開說您說吧主任,我聽您的就是了。主任很欣慰地笑了,他說,學院要組織青年教師去基層支教,咱們系有一個名額,我考慮你年輕,是男同志,目前又沒有家庭拖累,是最合適的人選,畢竟只有三個月時間,可是你的履歷表上就跟別人不一樣了,評職稱時會增加砝碼。孫開沉吟著,其實他已經(jīng)決定去了,一來孫開早就想換個環(huán)境改變下心情了,二來這幾天正盼著天上能掉下個出差或開會的機會名正言順地離開學校幾天,可以暫時逃開馬圓圓,不必和她去跑保險。孫開竟有些感激系主任,
但他不能太痛快,太痛快了顯得自己沒脾氣。就在系主任覺得孫開不同意的時候,孫開毅然決然地說,我聽您的安排。主任滿意地笑了,站起來給孫開添滿水,兩個人又說了會兒的話,各自滿足地散了。
老糠和海鷹提出為孫開餞行。為了熱鬧,吃火鍋,還是在興海。他們帶來一個新朋友,光頭,襯衣敞開兩顆扣子,脖子上套著一條比草繩還粗的黃燦燦的金鏈子,一只嘴角上挑,看人時目露兇光。孫開心想老糠他們都結(jié)交的什么人呀,怎么連黑社會也來了。跟這個“黑社會”一起到的是孫開在KTV見過兩次的老糠“小姨子”——夏萱的妹妹,看到他們一起走進來,孫開心里感覺怪怪的。除了孫開,他們六個人正好三對:老糠和夏萱,海鷹兩口子,“黑社會”和“小姨子”。孫開沒有叫馬圓圓來,這些人她還是別結(jié)識的好。孫開覺得馬圓圓是自己的一種生活,而老糠他們是自己的另一種生活,前者是白天,后者是黑夜,黑白不分會很麻煩。老糠介紹孫開和那“黑社會”認識,說老齊剛才去接的李華?!獙O開才知道“小姨子”叫李華,看來跟夏萱不是親姐妹。叫老齊的家伙似乎對孫開不屑一顧,懶懶地在椅子上欠欠身,對孫開點點頭。后來夏萱說了句什么,老齊嘎嘎地笑了,孫開從那笑容判斷他其實是個挺善良的人——紙老虎吧——聊了一陣兒,發(fā)現(xiàn)就是個紙老虎,挺不錯一個哥們兒。李華不怎么說話,只是笑,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線下看她,孫開才發(fā)現(xiàn)她的五官小而精致,頭昂得像只天鵝,是個氣質(zhì)女孩。孫開想不通,她怎么就跟了老齊了呢?
李華一會兒望一眼孫開,孫開猜想她是想敬自己酒,又覺得不熟,就主動舉杯去敬她。李華端著杯紅酒站起來,很娉婷的樣子,眼神里閃過一絲羞澀,但很快就大膽地望著孫開,笑容在她精致的臉上蕩漾,像紅酒里的琥珀流光,讓孫開覺得眩目。李華望著孫開說,我要和你干杯。她一手舉杯,一手托著杯底,緩緩把大半杯酒都喝了。孫開只好也拿出豪氣來,一仰脖全喝了。然后孫開發(fā)現(xiàn)夏萱在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笑,老糠的笑容也有些曖昧,再看李華,她羞澀的樣子就好像個新娘子。孫開預(yù)感到什么,又不敢肯定,也望著夏萱笑,問她搞什么鬼呢。老糠雙肘支在桌子上,垂下頭哀嘆:老孫啊老孫,你把人的心都傷透了!孫開無辜地望著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們。
直筒子的夏萱忍不住了,嗔怒地斜睨著孫開說,人家為了看你,都聽了你兩次課了。誰???孫開瞟了一眼李華,他當然希望那個人是她,可是明明老齊在側(cè),他怎么敢往她身上想。李華還在那里垂著螓首含笑,老糠斜眼望著她,一副看破世道人心的樣子。夏萱望著孫開,悄悄用手指指指李華,孫開心里就是一蕩,望向李華,但他馬上把目光投向李華身邊的老齊,——“黑社會”笑呵呵地望著他們打啞謎,像看戲的觀眾,——孫開有些懵,莫非這個家伙是個弱智,看不出自己的女人當面和別的男人調(diào)情?但他很快就醒悟過來:李華根本就不是老齊的女人。
果然,李華又站了起來,她把杯子舉向?qū)O開:我讀了你寫的詩了,寫得真好,你是個才子,我從小就喜歡才子。老糠打趣:你直接說喜歡老孫不得了?孫開也站起來,他望著李華,他搞不清自己是否喜歡眼前這個女孩,但他對她充滿了感激,而且,她帶給他很大的新鮮感。酒精的作用使孫開變得大膽,他放肆地望著李華,而李華的眼神說得上是含情脈脈,他們相視一笑,一切悠然心會的樣子。老齊微微地搖著頭,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感慨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了。孫開瀟灑地笑著坐下來,李華也坐下,一臉的不屑一顧,依然在望著孫開。海鷹終于憋不住了,發(fā)出嘎嘎的刺耳怪笑,他夸獎老糠:哎呀,你可真是個一流的皮條客!老糠板起臉來,一本正經(jīng)地訓海鷹:會不會說話,你這不是罵孫老師嗎?海鷹趕緊敬孫開酒:孫老師孫老師,我不是針對你,你也看出來了,老糠是壞人里的壞人!孫開保持著風度,像個老師一樣笑得很大度。果盤上來,宴席即將結(jié)束,老糠征求孫開的意見:老孫,娛樂一會吧,你看你想唱歌還是想“摸”會兒?——“摸”就是打麻將——,孫開不想唱歌,他怕碰上可可,就說,“摸”會兒吧。
孫開不常打麻將,海鷹和老齊是常輸?shù)闹鲀海娴轿缫?,三個人各自輸了幾百塊給老糠。夏萱、李華和海鷹女友看了一會就下去洗澡了。孫開心里很不平靜,不知道今晚會發(fā)生什么故事。海鷹喝多了,不停地叱責老糠和老齊打牌不規(guī)矩,老糠火了,說,還能不能打?不能打咱們下去洗澡。海鷹馬上推了牌說,洗澡洗澡,孫老師明天還要走遠路,今天讓孫老師早點休息。孫開笑笑說,怎么都行。老齊站起來說,我不洗了,我還要去接個人。于是下樓去洗澡。
進了火爐般的桑拿房,海鷹和老糠還在爭論著牌局。為了不使他們看出自己在想李華,孫開興致勃勃地復(fù)述著自己的幾個神奇的“自摸”,他對自己的兩個學生吹噓:怎么樣,我一連幾把都是單吊絕張,今天特別有感覺。老糠搓著汗津津的身體說,嗯,老孫的手就是硬,——不過,還是我的技術(shù)好,把你們都贏了。海鷹嘎嘎地笑。
洗完了,三個人穿上浴衣上樓。走出電梯,老糠交給孫開一個鑰匙牌,臉色平靜地說,老孫,你在886,早點休息,別讓人家等急了,好好表現(xiàn)啊。孫開假裝聽不懂,笑著擺擺手,拿著鑰匙牌找到886號房。
打開門,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他期待中的那個人,孫開的心就向下沉去。蔫蔫地脫下浴衣往衣柜里掛的時候,孫開的動作定格了,他看到衣柜里除了自己的衣服,還掛著一身牛仔女裝,那正是李華的衣服。孫開猛回頭,又看到遠處的床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疊放著幾件女人的內(nèi)衣,最上面是一個女人的胸罩,像一副紫色的大眼鏡。孫開無聲地笑了,他咣地關(guān)上衣柜門,走向那副“眼鏡”,彎下腰來仔細地欣賞上面的花紋。這時窗頭柜上的電話響了,孫開彎著腰舉著電話柔聲說,喂——?
李華在那邊溫柔地說,你回去了?我在我姐房間,馬上回去。
然后,孫開聽見老糠和夏萱在一邊笑。孫開還沒來得及放下電話,門就被敲響了。他拉開門,李華含笑站在門口,穿著浴衣,露著雪白的長脖頸,光潔得像一件瓷器。孫開和她會心地笑著,他說,來。李華一進門就抱住了他,她給孫開的感覺是像抱著個小孩,她的全身都是那么飽滿而細巧。孫開緊緊地抱著她,李華身上的香氣讓他迷醉。他拉開和她的臉的距離,想用嘴唇輕輕地碰碰她的嘴唇,但李華狠狠地吻住了他,并把小巧滑潤的舌尖伸進他的嘴里。
孫開心里有事,他淺嘗輒止,微笑著問李華:我還以為你是老齊的女朋友呢。李華又吻了他一下才說,不是。雖然已經(jīng)見過李華三次,從傳統(tǒng)概念上說,他們基本上還算陌生人,因此每一個停頓的時間都讓孫開感到尷尬,畢竟,李華和可可是有區(qū)別的,她不是小姐??墒侨绻麄冎g真的是一見鐘情、兩情相悅,那么一切都不是問題。因此孫開把李華牽到床邊坐下,他想和她談?wù)勊麄冎g的愛情。坐下來后,孫開發(fā)現(xiàn)面對只穿著件浴衣的李華,任何神圣的話題都難以繼續(xù),他感到說話很困難,李華的身體吸引著他的手在她身上
游走,于是一切都不聽孫開的控制,包括他自己,他開始撫摩李華飽滿精致的乳房,深情地吻她光滑的脖頸。李華飛快地把自己和孫開的浴衣都扒掉,然后他們開始做愛。
前戲很重要,孫開使盡渾身解數(shù),要報答李華對他的喜愛。李華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然后她翻身起來,把孫開推倒,讓他躺著享受這一切。李華急切地想讓孫開進入她,當進入時,孫開發(fā)現(xiàn)李華動作瘋狂,表情夸張,但他感覺不到她的迷醉,正像他自己沒有感到那不可遏止的迷狂。孫開沒有因此冷下來,他更加表現(xiàn)出自己的激動,試圖喚起李華的迷亂。第一次休息的時候,孫開已經(jīng)想清楚他們的問題出在哪里,他和李華都太在意對方,都太為對方著想,想讓對方感到快樂了,而這種犧牲自我的動機,顯然扼殺了男歡女愛的原始沖動,成為某種獻身的表演。但是,他們已經(jīng)無法調(diào)整心態(tài),雖然,他們一連做了三次,李華來了四次高潮,一切還是顯得那么不完美。最后,孫開趴在李華身上,感到自己的心都冷卻了,比疲倦更強烈的厭倦讓他連死的心都有了。
體力勞動的過頭,使他們連交談的力氣都沒有了,李華像個小獸一樣蜷縮進孫開的懷里,孫開緊緊抱著他,就這樣睡到天亮,一動沒動。
孫開要坐早上八點十分的火車去支教的那個縣,六點半的時候他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把麻木的胳膊從李華的頭下抽出來,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孫開穿衣服的時候,李華深深地睡著,像個孩子。孫開沒有叫醒她,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黎明被擋在厚厚的窗簾外面,孫開在昏黃的睡燈中望了李華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想念她了。
坐上出租車,孫開給李華的手機發(fā)了個短信:謝謝你帶給我的美好感覺,我會想念你的。他在藍色的晨光里回到學校拿上行李,和其他支教的老師一起坐學院的中巴到了火車站。列車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孫開收到李華回復(fù)的短信,她說:我等著你回來。
四
小鎮(zhèn)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荒僻,希望工程剛剛為這所學校蓋了新的二層教學樓。條件不錯,孫開反而感到有點失落。校方組織了一個小型歡迎會,孫開算是和同事們見了面,完了總務(wù)處主任領(lǐng)著他看過了自己的宿舍,算是安頓了下來。孫開想,這是來到了千里之外,把過去的生活遠遠拋開了吧。
晚飯后,孫開溜達到鎮(zhèn)上的一家浴池,要把在火車上捂出來的疲乏和污濁淘涮干凈。浴池門面不大,卻掛著一個惹眼的招牌:龍灣洗浴中心。孫開是跟上老糠他們見過大世面的,只淡淡一笑,原諒了鄉(xiāng)下人的好高騖遠。設(shè)施還算整潔,大概來得早了些,居然只有孫開一個客人。淋浴放了好久水才熱起來,孫開站在蓮蓬頭下,讓水柱罩住了自己。在他沒有絲毫防備的情況下,就在被水流壓迫的一閉眼的瞬間,忽然就聽到自己的身體內(nèi)轟隆隆一陣巨響,一顆脆弱的心就在胸腔內(nèi)坍塌成了齏粉,孫開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仿佛這個世界上就剩了他一個人面對荒蕪的地球。水很溫暖,嘩嘩地籠罩著孫開的全身,可他只感到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他只是在難以控制地痙攣,開始時感到不舒服,后來這痙攣給他帶來難以言說的享受,他就這樣聽任上帝的手蹂躪自己的身體。最后他覺得自己那顆無處安置的粉末狀的心,被水流沖刷到腳下,流進了下水道。
在千里之外,孫開多么想想念一個人,想念一個女人,可是他竟然找不到一個女人可以寄托自己的思念。所有的人都那么陌生,可可、馬圓圓、李華,他甚至連她們的臉長什么樣子都想不起來了,她們根本沒有進入他的內(nèi)心,而他進入過她們的身體,何嘗進入過她們的內(nèi)心?離婚后,孫開一直試圖擺脫從前的生活,開始新的人生,但只要置身那座城市,總是無法擺脫過去日子重重疊疊的陰影,而終于真正遠離了那個城市,擺脫了過去的生活和生活中的人,孫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根本就沒有面對新的生活的勇氣。對自己的前妻,孫開已經(jīng)找不到一點恨,這個時候想起她來,孫開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哭泣,他捂住自己的臉,發(fā)出像女人一樣嗚嗚的聲音。
哭過后,整個人輕松了許多,就像褪去污垢的身體一樣的輕松。孫開穿著浴衣,回到自己開的房間。服務(wù)員殷勤地給他打開房門,問他要喝什么茶,孫開問小伙子要了一杯開水。小伙子把裝水的紙杯放到床頭柜上,很隨意地問道,哥,給你叫個小姐吧,我們這兒的小姐都是新來的,可漂亮了。孫開看看他,搖搖頭,笑著說,算了,下次吧,有按摩的叫一個進來。小伙子大聲地答應(yīng):好嘞——按摩一位!
孫開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馬圓圓一直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fā)短信,她或許意識到了孫開是為了逃離她才跑到千里之外去的。沒有馬圓圓的消息,孫開反而感到了一種輕松。他翻開李華昨天發(fā)的那條短信:我等你回來。真的有一個深愛著自己的女子在等著自己回去嗎?孫開愿意相信這個事實,可是李華等著他回去干什么呢?除了做愛,他想不出再次見到李華后,該和她說些什么,干些什么,去哪里。幸好,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思考這個問題。
老糠打電話來問孫開國慶節(jié)是否回來,孫開說不,老糠說那我們幾個去你那里看你,玩幾天。孫開支吾一下說,我可能要回老家去看看我媽,然后再去省城找你們吧。老糠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那我們等你。他嘿嘿笑笑補充說,有人想你了。孫開明知故問,誰???老糠哈哈大笑說,壞人壞人!
掛了電話,孫開看看手機上的日期,還有幾天就是國慶了,支教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半。有大半年沒回老家看母親了,孫開很想回去看看,在家里坐坐,和母親說說話,可是又無法忍受母親對自己離婚的嘮叨,還有對自己的再婚無休止的盤問。母親總是抱怨兒子不替當媽的著想,左鄰右舍像她這樣年紀的都每天看孫子,只有她沒有事干,別人有事的時候都把孫子送來讓她照看一會,家里都快成托兒所了。孫開結(jié)婚幾年沒給母親生下孫子,很讓她老人家在人前抬不起頭,如今干脆離了婚,斷了她的念想,老人經(jīng)常打電話來告訴兒子:我現(xiàn)在連門也不敢出了!孫開對自己說,還是不回去的好,免得母親傷心;要回去的話,只能再給她帶一個媳婦回去。他決定國慶長假去南方轉(zhuǎn)轉(zhuǎn),假期結(jié)束再回學校來。
上火車的時候,孫開帶了一本自己的詩集,他經(jīng)常自己翻著讀讀,覺得很有意思。他信服克爾凱郭爾的觀點,詩人都是不幸的人,內(nèi)心極度痛苦,他們的嘆息和哭泣從唇間發(fā)出時,聽上去像美妙的音樂,讀者卻從中得到快樂,因此不要指望別人能理解詩人自己,因為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孫開最早開始寫詩,是為了表達自己對一個女同學的愛情,這本詩集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寫給她的,可惜的是她并沒有因此愛上他,因此畢業(yè)后孫開就沒有做詩人,而是轉(zhuǎn)向詩歌美學研究。他覺得自己一生的詩已經(jīng)寫完了,內(nèi)心的痛苦已經(jīng)麻木,自己的唇間再也發(fā)不出美妙的音樂。最后一首詩,是寫給可可的,那個小姐,他已經(jīng)把它燒了。躺在臥鋪上,孫開想,李華一定是從老糠那里得到自己的詩集的,它本來是屬于另一個女孩的,但她從來沒把它當回事,于是它在另
一個陌生的女孩那里找到了歸宿,這么說,這么些年,它一直在尋找一個女孩來作為自己的歸宿。孫開不記得在階梯教室看到過李華,但他相信她的話,她一定如她所說的來聽過兩次他的課,她沒必要撒謊。那么說,她這些年也一直在向那本詩集靠近,并在它的指引下走進階梯教室,看到了孫開,然后如她所說,喜歡上了他,并和他做了愛。
車到蘇州,孫開走出火車站,給李華打了個電話,邀她來蘇州玩幾天。李華很高興地說,我正不知道該去哪里玩呢,可是現(xiàn)在恐怕票不好買了吧?孫開說這個好辦,我有個同學在車務(wù)段,叫他把你送上車就可以了。李華說她一刻也不想在省城呆了,要馬上坐最近的一趟火車來蘇州找孫開。孫開用手機和車務(wù)段的同學聯(lián)系好,就在車站附近找了個旅館住下等李華。
第二天早上,孫開退了房子,到車站的出站口等李華。他努力地回想著她的樣子,恐怕一會兒見了面認不出來尷尬。出站口開始吐出人流的時候,孫開很想去小便,又怕錯過李華,他突然很羨慕那些舉著牌子接人的,有時候接陌生人更輕松一些。這時孫開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扭過頭,李華已經(jīng)儀態(tài)萬方地站在了面前,像只高貴的天鵝一樣望著他笑。孫開也笑笑,接過她手里的包,李華挽起他,兩人往車站外走。
先吃飯吧,火車上一定沒吃好。孫開建議。李華否決了:不,先住下,我要洗個澡,火車上臟死了。
上了出租車,李華用兩只手握住孫開的左手,望著他眨眼睛,孫開猜她一定覺得自己有點陌生。他問李華,你想去哪里玩呢?李華說,隨便,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孫開就問司機,司機說,游客來蘇州一般都會去蘇州樂園。李華馬上問,有刺激的嗎?司機說,你說過山車還是滑翔?都有。李華就很雀躍:我到哪座城市都要玩過山車啊、太空飛船啊,越刺激越好玩。孫開說,我從來不敢玩那些東西,頭暈。李華說,我還玩蹦極呢,這算什么。孫開望著她,被她的快樂所感染,他把手放在她大腿上輕輕捏了捏,李華望著他,會心地一笑。
在一家三星級酒店開好房,關(guān)上門,孫開攬住李華,在她嘴唇上親了親。李華問,先洗澡還是先做?孫開說,你先去洗澡吧,有的是時間。李華飛快地脫得一絲不掛,去了衛(wèi)生間,孫開望著她光潔的裸體,不能斷定他曾經(jīng)擁有過它。
孫開也脫了衣服,換上浴衣,靠在床頭看電視。李華洗了很長時間,裹著塊浴巾出來,歪著腦袋拿塊毛巾擦她濕漉漉的頭發(fā)。孫開沖她笑,伸出一只手去,李華握住那只手,坐到床邊。孫開拉拉她,李華就偎進他懷里,濕漉漉的頭發(fā)披散到孫開的臉上和脖子上。
溫存了一陣,孫開說,去沖個澡吧,然后我們?nèi)コ钥系禄趺礃樱?/p>
五
在肯德基,李華有點矜持地坐著,孫開去柜臺點餐。李華是孫開邀請來的,感覺上孫開是主人,而李華是客人。孫開有些喜歡這樣為女人效勞的感覺,他覺得這很像愛情,李華坐在那里等他的姿勢很像他的情人(難道李華還不是他的情人)?
他們坐的角落很僻靜,可以邊吃邊談,孫開覺得李華大老遠來找他,讓人家吃快餐有些過意不去,問李華:知道嗎,麥當勞一年要從中國賺一艘航空母艦。李華臉上掛著笑氣質(zhì)很好地吃著,發(fā)表意見說,我覺得肯德基比麥當勞好吃。孫開說,肯德基能迎合中國人的飲食特點,這幾年比麥當勞受歡迎了,一年能從中國賺一艘航空母艦外帶一艘潛艇。李華笑了,打量著孫開說,我太羨慕你的才氣了。孫開謙虛道,逗你樂呢。李華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想起你寫的愛情詩了,你怎么就能寫出那么好的詩?孫開臉上有些發(fā)熱,只能笑笑。李華吸了一口冷飲,熱切地望著孫開說,我最喜歡那首《蝸牛的愛》了。她把吸管從兩片紅唇中拔出來,望著孫開,背誦道:
蝸牛發(fā)現(xiàn)愛情不是大海而是天空
天空很空 沒有瞳孔
大海是天空的一滴眼淚
一塊藍色的明礬 又苦又咸
孫開有些受不了這個,趕緊擺手:停停停,人都看你呢。李華抿抿嘴唇說,我不怕。但她還是回頭望了望周圍,一縮脖子,對孫開做了個鬼臉。孫開望望窗外,叫道,下雨了!李華瞥一眼窗玻璃說,下就下吧。孫開望著她笑:下雨可不能去蘇州樂園玩了!李華說,不玩就不玩,我們可以先去逛商場,明天再去玩。孫開笑笑。李華有些自嘲地說,女孩都是這毛病,到哪里都愛逛商場買衣服。孫開說,我陪你就是了。低下頭去拿薯條蘸番茄醬,他開始回憶自己錢包里有多少現(xiàn)金,銀行卡里還有多少錢,心情就有些郁悶。
李華一出來就看到馬路斜對面有一家燕莎名品店,挽起孫開直奔目標。孫開緊走幾步,不愿意顯示出自己的消極態(tài)度,在這個南方的城市和李華走在一起,他是情人或者男朋友的角色,在陌生人眼里,孫開感覺自己就是電影里的男主角,他有責任扮演好這個角色,這樣才對得起觀眾。那個時候,孫開沒有太考慮李華會花她自己的錢還是會讓他來掏錢的問題。一層照例是賣化妝品和金銀珠寶的柜臺,各種品牌的化妝品琳瑯滿目,賣化妝品的女孩們濃妝艷抹眼波流轉(zhuǎn),濃烈的香味讓孫開有些眩暈,還有點想入非非。這是很奇異的感覺,孫開和馬圓圓也逛過商場,卻從來沒這樣的感覺,好像掉進了大觀園,又好像誤入了女兒國。李華說,我那個牌子的香水快用完了,正好買一瓶。她腳步?jīng)]停,靠著鼻子的引導(dǎo)左拐右拐,順利地找到了那個法國品牌的香水。孫開驚奇地問,你來過這里?李華說,沒有啊。她伸出手臂去,賣香水的女孩用棉棒在她腕上輕輕抹了一點,叫她聞。李華聞了聞?wù)f,有點濃啊,是不是真牌子的?女孩不高興了,譏諷道,你用過沒有???李華動了動嘴角,沒笑出來,拉起孫開說,走吧,先去看衣服。
上電梯的時候,孫開覺察到李華臉色很難看,問道,不高興了?李華說,什么態(tài)度!孫開勸道,別跟她計較,不買算了。二樓紳士男裝,三樓商務(wù)休閑裝,李華問孫開是否要買衣服,孫開說不用了,帶著衣服呢。于是來到四樓淑女時裝。孫開又發(fā)現(xiàn)李華和馬圓圓的不同,她一眼不看斷碼特價衣服,也不是每個品牌都進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而是像找人一樣拉著孫開只管走,只是用眼角掃著各家品牌店的名稱。大約轉(zhuǎn)了半圈,她找到了該找的店,告訴孫開:我就穿這個牌子。他們走進去,兩個賣衣服的女孩迎上來,把他們請到沙發(fā)上坐下,一個圓形的玻璃茶幾上放著幾本精裝的時裝書,厚厚的就像是結(jié)婚相冊。一個女孩把書翻開,請李華看上面的圖片,介紹說,這幾款是剛推出的秋裝,美女選選吧。她又遞給孫開一本,莞爾一笑說,帥哥也幫著參謀參謀吧。孫開笑笑,沒有動書,他拿出手機來翻看短信。
女孩像個姐妹一樣給李華建議最適合她的款式:美女你身材好,皮膚又白,穿什么款式都很酷,不過這幾種更適合你。李華抬眼看看身邊的孫開,明顯想征求他的意見,但孫開沒有抬頭,李華站起來說,我試衣服吧。走向一排鑲著落地鏡子的試衣間,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著自己,等女孩拿衣服過來。
李華個子不是很高,只一個條兒順,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先是穿了一件乳黃色的短裙,美得像個處女。女孩建議她在外面罩一件灰色風衣,
拿過來試穿,又成了天生麗質(zhì)的白領(lǐng)。李華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問女孩,有沒有配的褲子?女孩說有,拿來一條黑色的褲子。李華拿進試衣間去穿。女孩趁機對孫開說,你女朋友氣質(zhì)真好,我第一次見這么好氣質(zhì)的女孩。孫開笑笑,感到有點熱,就脫了外套放到沙發(fā)上。李華出來,站到鏡子前面照,回頭問孫開:好看嗎?孫開微微一笑,像個男朋友一樣溫情地望著李華說,很好。但李華還有些不滿足,她問女孩,能不能再配個圍巾?女孩說,配個淡綠的吧。李華跟上她去選?;貋碓僬甄R子,鏡子里孫開依然在發(fā)短信,李華就不怎么笑了。
李華換上自己的衣服,把選好的衣服交給兩個女孩包裝,她走過來坐到孫開身邊說,就這樣吧。孫開看看她,看到她有些別扭的笑容,笑笑,站起來走向柜臺。一個女孩正忙著包裝,另一個女孩正在開票。孫開掏出錢包,肘部支在柜臺上等著,他盡量不去看她寫的數(shù)字。打折下來八千八,女孩笑著說,多吉利的數(shù)字啊。孫開用眼角的余光注意了一下李華,她好像正在翻時裝書。孫開問女孩:能刷卡嗎?女孩說,能,付款臺在左拐直走,我?guī)グ伞O開說,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往付款臺走的時候,孫開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挺對不起馬圓圓,好像她是自己老婆似的。
刷完卡回來,孫開把票據(jù)遞給女孩。另一個女孩把包裝好的衣服遞給他,孫開接過來,提著,李華過來挽住她,和女孩說再見。女孩說,拿上小票到一樓總臺,能領(lǐng)一瓶法國香水。李華眼睛一亮問,什么牌子?女孩說,我忘了,你自己下去看看吧,好像賣八百多塊呢。
當然要去看看,李華是一定要去,孫開也想去,他無端地想到贈送的這瓶香水是對自己的一種心理補償。李華把小票給總臺的服務(wù)員,她開心地對孫開一笑,孫開也開心地望著她。服務(wù)員把小票遞還給李華說,對不起,消費滿九千才贈送香水,您還差二百。孫開問李華,怎么辦?李華問服務(wù)員:你把香水拿給我看看。服務(wù)員把香水遞給她,竟然就是李華用的那個牌子,李華當機立斷,對孫開說,我一定要這香水,大不了再去買件衣服。孫開說,二百塊能買什么呢?
李華挽起孫開,再次來到四樓那個品牌店,只有一個女孩在那里,她甜甜地笑著問李華:美女,香水領(lǐng)上了嗎?李華說,還差兩百塊。女孩問,那你還想選件什么樣的衣服?李華徑直走到一件皮短裙跟前說,我早就看上它了,就它吧。女孩問了李華腰圍,從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件尺碼合適的來。李華拿上去試衣間,一邊對女孩說,開票吧,我肯定要了。孫開把幾個包裝袋放腳下,再次把肘部支在柜臺上看女孩開票,這回他看清了,那件短裙打完折是兩千三。
女孩把開好的票遞給孫開,孫開一邊往款臺走,一邊從屁股兜里往外掏錢包。這次,他沒有想馬圓圓,他想的是李華是不是真的愛上了自己?他有點搞明白了李華和馬圓圓的不同:馬圓圓要的是婚姻,而李華要的應(yīng)該是愛情。這多少讓他有些振奮。
六
李華領(lǐng)到贈送的法國香水,她開心的樣子又讓孫開想到馬圓圓,孫開記得自己曾主動給馬圓圓買了一套她喜歡的化妝品,可他壓根沒記住那是個什么牌子,化妝品的牌子只有女人能記住。孫開想,化妝品總是能給女人帶來快樂,可是她們化妝給誰看呢?還不是給男人看,女為悅己者容啊。孫開拿不準自己在李華和馬圓圓心目中的分量,也許,自己正是她們的“悅己者”,但這一切和愛情有關(guān)嗎?李華很興奮,提出找個酒吧坐一會兒。
孫開嫌酒吧太吵,找了一家咖啡屋,兩個人吃了一點意大利通心粉和黑椒牛排,在雅間里坐著喝咖啡。他們總共見面不超過四次,還有兩次在KTV,明顯缺乏共同的話題,孫開怕李華談詩,就主動問起老糠和夏萱的近況。李華似乎有點煩老糠,說,我姐和他斷了。孫開問,夏萱是不是動真的了?李華端著咖啡杯幽幽地說,有一段夏萱真陷進去了,看見她很痛苦的樣子。孫開開玩笑說,斷就斷了吧,反正老糠也不給她錢,夏萱畢竟是為了賺錢才出來的,整天被老糠纏著也不是個事情。李華當真了,冷冷地說,就是嘛,喜歡歸喜歡,女人跟一個男人,不都為了有錢花?不然還能圖個什么,都是玩嘛,有誰肯跟我們這樣的女孩結(jié)婚?孫開就覺得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他眨眨眼,沒說話,低頭喝咖啡。
趁著李華上洗手間,孫開打通了老糠的電話,笑呵呵地問,老糠,你把“小姨子”弄哪里去了?老糠笑著說,胡說哩,這要問你啊。孫開說,李華真不錯,我要謝謝你。老糠笑道,早就給你準備的,見了幾次面,每次你都要了別的小姐,傷了人家的心。孫開哈哈大笑,完了隨意地問,她也在“興?!备蓡幔坷峡氛f,她不在,她和夏萱在一起住,經(jīng)常來興海玩,高興了也陪陪中意的客人,不過李華眼光太高,能看上的人不多,我看讓她真正動心的你是頭一個。孫開哈哈大笑。
直到李華進來,孫開才說好吧,回去聯(lián)系。李華坐下,孫開望著她長出一口氣,嘖一聲說,學校打電話讓回去,要準備評職稱的材料。李華沒有表現(xiàn)出驚奇,笑笑說,那不能去蘇州樂園玩了。孫開無奈地說,下次吧,評職稱對我來說很重要,時間卡得很緊,回頭我再帶你來玩。李華說,好吧。孫開站起來說,那走吧,還要回酒店訂明天早上的機票。李華望著他:坐飛機回嗎?這么著急?孫開說,坐飛機回,時間太緊了,要早點回去準備材料。好吧,李華說。臉上的表情有點落寞。孫開卻興奮起來了,他按下呼叫器,對應(yīng)聲而來的服務(wù)員說,快點,買單。
兩個人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和紙袋子,匆匆走出咖啡屋。華燈初上,街上的行人還很多。孫開腳步很快,李華突然站住了,孫開覺察到,收住腳,轉(zhuǎn)回身來望著她:“怎么了?落下東西了?”李華說:“一會兒給你自己買一張飛機票就可以了,我在蘇州有個女朋友,我想明天去找她。”孫開有些猶疑地問:“怎么沒聽你說過?”李華笑笑說:“本來沒打算去找她的?!薄芭?,”孫開說,“那一會兒回去跟她聯(lián)系一下吧。”然后他伸出手臂去招手攔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