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戈麥的詩歌是陰郁的。他詩歌中充滿宿命的追問和無可奈何的囈語。而這樣的近乎病態(tài)的詩歌卻能夠為所有人類在經(jīng)歷孤獨和困境時療傷。因為我們至少從他的詩歌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而在感動的閱讀里得到情感的釋放。悲劇的美在這里,戈麥的詩歌充滿了悲劇的神圣。
面對現(xiàn)實無奈的妥協(xié)是痛苦的。在《誓言》中,我們看到了詩人的自毀。即甘心情愿地承認自己的失敗,承認在面對希望自己完全垮掉的命運面前,他投降了,而這樣的完全服從的降服,只能是絕望后的無從選擇,看似從容其實深藏著巨大的悲哀。在詩歌《陌生的主》一首里,詩人似乎早就預見了自己的命運,感到命運的神秘之手,宿命之手的召喚。在他以為那便是歸途。生是走在死的路上,死就如同一次回家。但人類永遠也無法擺脫對死的恐懼,在詩人那里命運之手是看不到的,如此神秘而令人畏懼。尤其是最后兩段的帶著質(zhì)疑性質(zhì)的話語幾乎讓人心碎:
你是誰?為什么在眾人之中選擇了我
這個不能體味廣大生活的人
為什么隱藏在大水之上的云端
窺視我,讓我接近生命的極限
而他最終聽從了命運的召喚:
我將成為眾尸之中最年輕的一個
但不會是眾尸之王
在詩人筆下,經(jīng)常陷入對生死的拷問。幾乎是囈語式的話語,構成了一首首詩歌。而這樣的話語可以用“痛苦”兩字概括。在詩歌《界限》里詩人似乎很早就看到了宿命看到了不樂觀的未來。他用自己的意志力保持著對自己尊嚴的認可,對堅強的極力扶持。但這樣看似堅定的語言也許只是心靈懦弱時候的心理安慰和暗示,不能解救他內(nèi)心真正的恐懼和無望。在生與死在發(fā)現(xiàn)和隱藏之間,他徘徊不前,極力表現(xiàn)出對生的渴望對更闊大生存空間的渴望。他拒絕單調(diào)拒絕狹隘拒絕聒噪和停留,也拒絕和上帝的交談。因為這些在他看來都指向死亡都指向不可知,所以他拒絕。然而死亡是無法拒絕的。他希望不可能,但那是可能隨時發(fā)生的。“詩人、學者、知識分子在當今這個精神稀釋的時代似乎猶覺脆弱。因為生命主體在‘懷疑一切時,終于連生命主體自身也給徹底地消解了?!雹儆捎趯ΜF(xiàn)實的懷疑,對自身生存意義的不停歇的追問,讓詩人自己難以忍受生存。
《大風》就是這樣一首瘋癲之作,它形象地表達了人格分裂時刻的剎那困境。我不清楚詩人當時發(fā)生了什么,但就他詩歌長久以來關注的宿命主題和對現(xiàn)實的悲觀感受來看,他分明在表現(xiàn)自身的困境,精神的無法擺脫,對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的矛盾無法找到合理解釋的焦慮?!耙粋€人滿身秋天的肅殺,佇立在河上/神經(jīng)的人,落魄的人,不食煙火的人/他在心中遇見黑夜,遇見時間/遇見蛛網(wǎng)上咯血的鹿,遇見一個寬廣的胸懷//一個人佇立在風中,他的心中裂為兩瓣/裂為兩半,一半在河岸,另一半在河岸//曠世的風像一場黑夜中降臨的大雪,他在心中/看見一個人在大雪中,從另一個身上盤過”(選自詩歌《大風》)。猶如一張現(xiàn)代派的繪畫,我們看到一個人和另一個自己。他在端詳鏡子中的自己,如此瘋狂,如此孤單,一個自己帶著另一個自己艱難跋涉。他渴望找到出路,卻發(fā)現(xiàn)一個和另一個都那么孤獨,互相牽扯而且都充滿了瘋癲,一路的狂奔讓他自己停不下來。如果說一個是本我,另一個是超我的話,那么我們在詩歌里看到了,超我和本我?guī)缀鹾隙橐?他們都享受著理智和情感的瘋狂狀態(tài),以至于他們頂著碩大的頭顱在山峰的極頂。這似乎已經(jīng)暗示著,天才的成長和毀滅。他們對人類終極意義的追問已經(jīng)讓大腦無法承受那不堪的負重,他們已經(jīng)先其他人登上高處,高處不勝寒。大眾心靈日漸虛脫,無所寄托,無所依恃,生命的恐懼僅限于對被“炒魷魚”或“下崗”的恐懼,而不是生存意義失落的恐懼。這種意義空虛使人的精神、心理、肉體都更致命地呈現(xiàn)出病態(tài),從而加速生存意義的“空洞”,“并促使那些索求意義而失重的人,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死亡?!雹诰窈蜕鲆饬x的失落加速了對生存意義的失望,這似乎道出了詩人之死的原因,這似乎也成為上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死亡或自殺事件的一個注腳。作為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從詩人戈麥的詩歌中,我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精神和生命意識缺失帶給他的生存危機。在那首《圣馬丁廣場水中的鴿子》的詩歌里充滿了亡靈的呼告,帶著鬼魅的氣息。我們似乎看到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站在一個亡靈的角度的書寫。他用近乎夢幻的筆法表達著一個純美的意境。鴿子在廣場上飛,在彌漫的天邊飛,這些鴿子似乎在尋找“我”一個亡靈的氣息,出生和死亡的氣息。這樣飛翔的鴿子不斷飛翔似乎就是一種告別或者憑吊。
那首《獻給黃昏的星》中,我們?nèi)耘f看到的是掙扎和不得后的虛空。作者用“最后”表達著世紀末的絕望。我在黑夜的盡頭,我是黃昏中唯一的星星,我就是我自己一生無邊的黑暗等等詞句,將一個內(nèi)心充滿自信卻又無法找到自信,內(nèi)心充滿建功立業(yè)理想?yún)s又不斷受到現(xiàn)實打擊的敏感的心靈袒露出來,而在袒露的同時他不是找到解脫,而是精神上更大的黑暗,他意識到:“我,是我一生中無邊的黑暗”,因為我只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宿命和悲哀。這荒蕪的大地已經(jīng)到了最后,到了最后一點聲音,而我也只是最后一個。青春的敏感加上世紀末情緒的無邊籠罩,讓他沒有了呼吸的可能。宗教常常能讓迷茫的人找到精神的支點,我們在戈麥的詩歌中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他對上帝的呼告,甚至懷有虔敬的心。在他的靈魂深處充滿了被屈辱的命運,充滿了被仇視的人生,所以他甚至在最后幾乎要喊出來:
主啊,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我們屈辱的生存才能拯救,還要等到
什么時候,才能洗卻世人眼中的塵土
洗卻劇目中我們小丑一樣的厄運
——選自《我們身上的污點》
上帝似乎聽不到他的呼告,也許也正是在面對人群的失望,面對自我的失望,以至于面對整個時代失望的時刻,他才找到了宗教,然而宗教也沒有拯救他,他只有痛苦地面對黑暗中的自己,靠自己的力量去潔凈自己,去保護自己不受到屈辱。而詩人自我的避難所無非是想象力,和他詩歌的王國。在詩歌《南方》中,我們很少見地看到了一些陽光和溫情的詩歌。那美好的南方小站,那些美女的歌唱,都曾經(jīng)令詩人向往,當這些一旦過去,詩人馬上清醒地回歸到燈火陌生的街頭,孤獨地繼續(xù)尋找,甚至于在他以為可以在客棧里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但這些都渺茫不可及。只是一時的想象而已。在詩人理智的強力下,他再次把自己從夢幻中拉向終極的追問,導致的是更大的迷茫:那就是如同詩歌所寫“此后的生活就要從一家落雨的客棧開始/一扇門扉擋不住青苔上低旋的寒風/我是誤入了不可返歸的浮華的想象/還是來到了不可饒恕的經(jīng)驗樂園”。想象永遠美好,但現(xiàn)實如此可畏。在理智中詩人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無可救藥,美好稍縱即逝!詩歌《彗星》帶著讖語的色彩?!叭f人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人/瞥見你在不眠之夜/神秘之光箭羽之光/砂紙一樣地灼燒我側耳傾聽”,他看似在寫彗星燃燒并毀滅的過程其實是在寫詩人自身的心靈歷程。尤其是最后一句,幾乎道破天機,這樣的死亡事件似乎早就注定,如同彗星的一閃而逝,死亡就在身邊不遠處,只是詩人深層次的思考在于:死亡的價值有高低?!笆侨細в谠茖印边€是“穿越環(huán)形大地”這其實便是對死亡價值的考量:天才般迅速消亡還是持久地穿越時空,讓生命力更恒久?這樣的問題無疑是痛苦的?因為人類追求永恒的想法永遠沒有停止,而把這樣一個命題落實到一個凡夫俗子身上又顯得如此沉重。
在《大海》中,我們看到了詩人佛家思想對他的影響,他甚至用輪回的思考表達著自己對生命的認識。大海是浩瀚無邊的,這暗合了人類對命運無邊的看法,而大海的宏闊雄壯又成為人類的威脅,它幾乎就是不可戰(zhàn)勝的象征,無邊的海浪滔天,讓人類常常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而提前感受到自己的無法解脫,感受到“晦冥時刻”的詩人,更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面對大海他看到了模糊的前世,死亡的意象在那時候出現(xiàn),而自己來到大海面前,在他以為就是今世的再次輪回。而最終詩人選擇投河自盡是否也是他潛意識中對前世的回應:回到水中,回到大海。那宿命的所在。
同樣是大海的意象,同樣是靜謐而神秘的意境,同樣是世紀末無法抹去的死亡氣息,詩人似乎在《當我老了》這多少帶點臨終告別的詩歌里,表現(xiàn)出幾分淡定和從容。他似乎做好了準備,在向萬物做著最后的告別,這時候萬物都帶著情感都是可以交流的。他在對黃昏說,對大海說,對衰老的知更鳥,對椅子,對秋天的泥土,對一頭老馬,對黃沙,對讀書的少年,他深情地一一告別,只是他們沒有意識到這是詩人最后的語言:
我的一生被詩歌蒙蔽
我制造了這么多的情侶這么多的鬼魂
你看這天空多像一個蓋子
當我老了再也見不到黃昏
“社會保障了生活的基本需求之際,就是身份的焦慮滋生之時。在現(xiàn)代社會里,我們總愛拿自己的成就與被我們認為是同一層面的人相比較,身份的焦慮便緣此而生了。”③哲學家的話語有一定道理,但在詩人身上卻要另當別論,我以為詩人的焦慮在于精神世界的超越性強力追求,追求完美的品質(zhì)、高尚的愛情、博大的胸懷、對人類極度的熱愛,正是這樣的情懷讓詩人致命地看到了和現(xiàn)實的差距,而差距的長期存在,讓焦慮日日生長,詩人已經(jīng)感受不到理想世界實現(xiàn)的可能。所以正如他詩歌所寫,他在文字里制造著美好的情侶以及那么多因為空虛而死去的鬼魂,那不是偶然,是詩人看破塵世后的自覺選擇。這世界如同一個鬼魂飄飛的世界,他當然是指讓金錢奴役的眾人,指精神世界貧窮的大多數(shù),而看到這些卻無可奈何無疑只能導致悲劇的一生。
作者簡介:馬知遙,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研究所副教授,文學博士。
①②王岳川:《中國鏡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1月版,第223頁,第226頁。
③德波頓:《身份的焦慮》,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3月版,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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