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國韜

致語,又名致辭、樂語、詞語、教坊詞、俳優(yōu)詞等,是樂舞、戲劇演奏前由教坊樂人念誦的祝頌之辭。在宋代,凡皇帝大宴或私家宴會如使用樂舞、戲劇者,例有之。對于致語的淵源、流變和特色,胡適、向達等前輩學者曾作過簡略的探討①胡適:《水滸傳后考》附錄《致語考》,《中國哲學史大綱》,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五《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近年來又有黃竹三、楊曉靄、谷曙光、韓啟超、張國強諸先生作專文研究②黃竹三:《參軍色與致語考》,《文藝研究》2000年第 2期;楊曉靄:《樂語口號的表演與近體詩在宋代的入樂》,《江海學刊》2008年第 1期;谷曙光:《宋代翰林學士撰教坊樂語考論》,《中國文化研究》2005秋之卷;韓啟超:《宋代樂語名實考辨》,《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06年第 1期;張國強:《教坊致語考述》,《音樂研究》2007年第 1期。。不過,對于這種與文體學、樂舞學、戲劇學均有密切關系,而且融實用性 (表演)和文學性于一身的文體,尚有較大的研究空間,特別是關于致語在宋代以前發(fā)韌的原因、施行的情況,關注者甚少,從而有致語“始于宋”的錯誤看法。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援引新的史料,說明致語在盛唐以至五代時期早已流行,其產(chǎn)生并不始于宋代。

一

宋代致語主要是指公私宴會上的祝頌之辭。從表演形態(tài)的角度看,致語在宴會間的樂舞、戲劇演奏前由樂人念誦出來,所以又常被稱為“樂語”。由于帶有當眾表演的性質(zhì),并帶有介紹樂舞內(nèi)容、戲劇劇情之意,因而也具備較強的實用性。從文體形態(tài)的角度看,一套完整的致語往往包括致語、口號、勾隊、問隊、勾雜劇、放隊等多個部分,每部分因應于樂舞表演的程序而撰作,結(jié)構較為嚴密;而其文字一般由駢體文和近體詩組合而成。

以下不妨先從表演形態(tài)的角度看看宋人的致語一般在何種場合、以何種形式進行演出。據(jù)《東京夢華錄》卷 9《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nèi)上壽》載:

第五盞御酒,獨彈琵琶?！瓍④娚珗?zhí)竹竿子作語,勾小兒隊舞。小兒各選年十二三者二百余人,列四行,每行隊頭一名,四人簇擁?！瓨凡颗e樂,小兒舞步進前,直叩殿陛。參軍色作語,問小兒班首近前,進口號,雜劇人皆打和畢,樂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畢,小兒班首入進致語,勾雜劇入場,一場兩段。……雜戲畢,參軍色作語,放小兒隊。①孟元老撰,李士彪注:《東京夢華錄》卷 9,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年,第 92,92頁。

第七盞御酒,慢曲子?！瓍④娚髡Z,勾女童隊入場。女童皆選兩軍妙齡容艷過人者四百余人,……檻曲亦進隊名,參軍色作語問隊,杖子頭者進口號,且舞且唱。樂部斷送采蓮訖,曲終復群舞。唱中腔畢,女童進致語,勾雜戲入場,亦一場兩段。訖,參軍色作語,放女童隊。②孟元老撰,李士彪注:《東京夢華錄》卷 9,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年,第 92,92頁。

引文提到的第五盞、第七盞御酒,都是宋代宮廷宴會時的程序之一,每上一盞御酒,則進不同的食品并伴有不同的樂舞、戲劇表演形式。所謂“參軍色”,乃教坊樂官之一;而所謂“作語”,就是念誦教坊致語;至于“勾隊”、“進口號”、“問隊”、“勾雜劇”、“放隊”等,均是宋人樂語中常見的組成部分,因應于隊舞、雜劇的表演而念誦。

以下再舉《宋文鑒》所錄北宋名臣王珪所撰的一套樂語為例,以便從文體形態(tài)的角度看看致語在組織結(jié)構上和文字運用上的具體特點:

教坊致語:臣聞高廩登秋,美粢盛之已報;需云命燕,嘉飲食之維時。況寶歷之逢,復皇居之乘豫;樂與群臣之飫,翕同萬物之和。恭惟尊號,皇帝陛下,德邁前王,德敷中宇。虎旗犀甲,韜兵武庫之中;桂海冰天,獻寶彤墀之下。邦有休符之應,民躋壽域之康。候爽氣于重霄,置清觴于別殿;下珍群之鹓鷺,發(fā)和奏之笙鏞。于時日上扶桑,風生閶闔。度芝蓋于丹墄,降金輿于紫闈。百獸感和,來舞帝虞之樂,群生遂性,如登老氏之臺。固已追平樂之勝游,掩柏梁之高會。臣繆參法部,獲望清光,靡揆才蕪,敢進口號:翠輦鳴梢下未央,千官齊望赭袍光。霜清玉佩中天響,風轉(zhuǎn)金爐合殿香。仙路忽驚蓬島近,晝陰偏度漢宮長。年年萬寶登秋后,常與君王獻壽香。

勾合曲:露泛帝觴,凝九秋之顥氣;星聯(lián)朝弁,燦初日之長暉。方魚藻以均允,宜簫韶之合奏。宸游正洽,樂節(jié)徐行,上悅天顏,教坊合曲。

勾小兒隊:燕觴飛羽,方歌湛露之詩;廣樂摐金,已極鈞天之奏。宜命游童之綴,來陳舞佾之容。上奉皇慈,教坊小兒入隊。

隊名:紅茵鋪禁戺,絳節(jié)引仙童。

問小兒隊:宸庭廣御,仰侔太紫之躔;鈞樂更和,曲盡咸英之奏。何處采髦之侶,輒趨文陛之前。必有所陳,雍容敷奏。

小兒致語:臣聞舜帝深仁,眾極慕羶之樂;周家盛德,時歌在藻之娛。矧逢下武之期,屢治登年之瑞;張君臣之廣燕,煥今古之多儀。恭惟尊號,皇帝陛下,躬神睿之姿,撫休明之運。禮樂兼于三代,文章邁于兩京。矧乃武庫韜戈,戍亭徹候。百蠻奔走,南踰銅鼓之鄉(xiāng);萬里謳謠,西出玉關之路。今則清商應律,滯穗盈疇。奏肆夏之音,事軼元侯之饗。詠嘉魚之什,禮交君子之歡;足以崇勝會于難追,騰頌聲于無既。臣等生陶醲化,謬齒伶坊,雖在童髦,嘗習舞干之妙;趣趨君陛,愿隨樂節(jié)之行。未敢自專,伏候進止。

勾雜劇:華旌伭影,觀童舞之成文;畫敔妝聲,識鈞音之終曲。助以優(yōu)人之伎,卜為清晝之歡。上懌宸顏,雜劇來歟。

放小兒隊:銅壺遞箭,屢移宮樹之音;鷺羽充庭,久曳童髦之彩。既闕韶音之奏,難停舞綴之容。再拜天階,相將好去。

勾女弟子隊:華簪照席,再嚴百辟之趨;寶幄更衣,復睹中天之坐。宜度仙馨之曲,更呈舞袖之妍。上奉皇慈兩軍,女弟子入隊。

隊名:宮錦祥鸞下,仙韶采鳳來。

問女弟子隊:金徒緩刻,延麗日于壺中;翠羽飛觴,醉流霞于天上。何仙姿之綽約,叩丹陛以踟躊。須有部陳,近前敷奏。

女弟子致語:妾聞候凝霜降,屬百工之告休;歌起鹿鳴,見群臣之合好。矧萬幾之多豫,復千載之盛期。啟燕良辰,騰歡綿宇。恭惟尊號皇帝,響明紫極,儲思巖廊。邁三皇五帝之風,紹一祖二宗之烈。候亭相屬,不資萬里之糧;年廩屢登,又美曾孫之稼。時及授衣之假,民多擊壤之禧。廣慈惠于前儀,慶升平于茲日。玉觴盈醴,均流湛露之恩;翠虡摐金,合奏洞庭之曲。感福休于靡極,召和樂于無窮。妾等幸遇昌時,預陳法部。舉聽鏗純之節(jié),來參蹈厲之容。未敢自專,伏候進止。

勾雜劇:鸞拂宮茵,極七盤之妙態(tài);鳳儀仙曲,終九奏之和聲。方鎬飲之窮歡,宜秦優(yōu)之進技。宸顏是奉,雜劇來歟。

放女弟子隊:宮花翦彩,恍疑天上之春;海日銜規(guī),忽覺人間之暮。宜整羽衣之綴,卻回云島之游。再拜彤庭,相將好去。①呂祖謙編:《宋文鑒》卷 13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 501-504頁。

以上是一套比較完整的致語,當中既有駢體文的“致語”,又有近體詩的“口號”②筆者案,口號一般是七言律詩或七言絕句,此例是七言律詩;另外,小兒隊和女弟子隊都是宋教坊隊舞的組織,其領頭者稱為小兒班首和女童隊首,負責小兒致語和女弟子致語。,分別由參軍色、小兒班首、女童隊首等依次念出③筆者案,在現(xiàn)存的宋人樂語中,小兒和女弟子致語時往往也念近體詩口號,此例則省。,還有“勾雜劇”、“勾隊”、“隊名”、“放隊”等有機組成部分④有學者把“致語”視為一套完整“樂語”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從而對致語和樂語兩個概念作了區(qū)分,就王珪的作品分析,也說得通。參見前揭谷曙光文,第 86頁。,把這套致語和前引《東京夢華錄》的兩段引文結(jié)合起來看,對它將會有更加清楚的認識。當然,宋人的樂語也有寫得相對簡單的,如陸游所撰《徐稚山給事慶八十樂語》:

伏以就第而賜宴,爰及常珍之歲。為酒以介眉壽,宜伸善頌之誠。恭惟致政,龍學給事,東省近臣,西清宿望。體鐘和氣,生元祐之盛時;道合圣君,贊隆興之初政?？棺h每先于諸老,遺榮靡顧于萬鐘。雖容疏傅之歸,行見謝公之起。至若籯金比訓,庭玉生輝,出將使指之榮,入奉色難之養(yǎng)。膺茲全福,屬我耆英。維降岳之嘉辰,當發(fā)春之令月。廟堂舊弼,紆華袞以臨觴;臺閣名卿,煥繡衣而在席。式歌且舞,俾熾而昌;上對臺顏,敢陳口號:欲知主圣本臣忠,傾盡嘉謨沃舜聰。同載方如周呂尚,安車不數(shù)漢甲公。日烘盎盎花光暖,燭映鱗鱗酒浪紅。白首同朝各強健,莫辭爛醉答春風。⑤陸游:《渭南文集》卷 42《致語》,《陸放翁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 263頁。這篇樂語也由駢體文和近體詩兩部分文字組成,但結(jié)構簡單,篇幅短小,實際只相當于王珪所撰樂語的“教坊致語”部分,勾合曲、勾隊、問隊、放隊等程序均被省略。這就須要從表演性和應用性的角度去理解,因為宋代樂語畢竟是一種實用性的文體,因應于樂舞、戲劇表演程序、表演場合的不同,其長短、結(jié)構是可以自由伸縮、增減的。徐稚山家宴的場面、規(guī)?？隙ㄟh遠不如宮廷大宴,家宴上的樂舞、戲劇表演一般也不會太復雜,其祝頌樂語相對簡單也就不難理解了⑥筆者案,有學者認為宋代的致語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系統(tǒng),北宋的復雜而文詳,南宋的簡單而文略,這種觀點恐怕不確。因為南宋《貿(mào)阝峰真隱大曲》中所載隊舞表演中的一些致語就比北宋的致語還要復雜,實際上,宋代致語寫作的復雜、詳略與否主要由表演場合、表演程序所決定,而與時代沒有太大關系。。

二

了解過宋代致語的一些基本情況之后,就須要進一步考察這種帶有應用性質(zhì)的文體是何時發(fā)韌并發(fā)展形成的,其產(chǎn)生的原因又是什么?而這些恰恰是過往有關研究中最為薄弱之處。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樂語》指出:

按樂語者,優(yōu)伶獻伎之詞,亦名致語。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朝覲聘問,皆有燕饗,以洽上下之情,而燕必奏樂,若《詩小雅》所載《鹿鳴》、《四牡》、《魚麗》、《嘉魚》諸篇,皆當時之樂歌也。夫樂曰雅樂,詩曰雅詩,則雖備其聲容,娛其耳目,要歸于正而已矣。古道虧缺,鄭音興起,漢成帝時,其弊為甚,黃門名倡,富顯于世。魏晉以還,聲伎寖盛。北齊后主魚龍爛漫等百戲,而周宣帝徵用之,蓋秦角抵之流也。隋煬帝欲夸突厥,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為黃龍、繩舞、扛鼎、負山、吐火之戲,千變?nèi)f化,曠古莫儔,嗚呼極矣。自唐而下,雅俗雜陳,未有能洗其陋者也。宋制,正旦、春秋、興龍、地成諸節(jié),皆設大宴,仍用聲伎,于是命詞臣撰致語以畀教坊,習而誦之;而吏民宴會,雖無雜戲,亦有首章:皆謂之樂語。其制大戾古樂,而當時名臣,往往作而不辭,豈其限于職守,雖欲辭之而不可得歟?然觀其文,間有諷詞,蓋所謂曲終而奏雅者也。①徐師曾撰,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 169-170頁。

從上引可知,徐氏認為:致語之“制”形成于宋代,而與古樂之制“大戾”。明人賀復徵在其所編《文章辨體匯選》卷 200中又說:“致語始于宋人,蓋內(nèi)庭宴饗,侍御優(yōu)伶之辭,皆詞臣擬撰,今制同之?！雹凇段臏Y閣四庫全書》第 140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 420頁。其觀點與徐氏相近。筆者認為,致語之制不同于古樂一說頗有道理,但謂此制形成于宋代則明顯與史實不符;近人多承用徐、賀二氏之說而不疑,更有辨明的必要。

以下打算先從表演形態(tài)的角度羅列事實,證明宋代以前早就有樂人于宴會筵前念誦致語這種表演形式的普遍存在,以便進一步尋找致語最初形成的時間及其形成的原因,請看有關五代的幾條史料:《游宦紀聞》卷 2:

唐莊宗時,有進六目龜者。敬新磨獻口號云:“不要鬧,不要鬧,聽我龜兒口號:六只眼耳睡一覺,抵別人三覺?！雹蹚埵滥献?張茂鵬點校:《游宦紀聞》卷 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 18頁。

《舊五代史·李守貞傳》:

(后漢開運二年)夏,契丹寇邊,以守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少帝開曲宴于內(nèi)殿,以寵其行。教坊伶人獻語云:“天子不須憂北寇,守貞面上管幽州?！雹苎诱?《舊五代史》卷 109,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 ,第 1438-1439頁?！段宕费a》卷 5:

(后漢乾祐二年)李相縠嘗為陳州防御史,一日,謁夫子廟,但見破屋數(shù)間,中有一像,巍然而已?？e嘆息久之。俄而伶人中李花開趨進而前,獻口號云:“破落三間屋,蕭條一旅人。不知負何事?生死厄于陳?！笨e驚,以為伶人之詞趨向有如此者,遽出俸以修之。⑤《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407冊,第 681頁。

以上所引都是有關五代時期的史料。第一條史事屬后唐,敬新磨為教坊伶官,“獻口號”的表演形式與王珪《樂語》中的“敢進口號”接近,只是文字雖押韻卻并非近體詩,所獻場合也不能確定是否宴會奏樂之前。但第二條有關后漢的史事則顯然是宮廷宴會間進行的,教坊伶人的“獻語”也顯然是“呈獻致語”的意思。致語的全文雖不得而知,但從現(xiàn)存的兩句看,屬祝頌性質(zhì),而且平仄協(xié)諧,應是致語口號時近體詩中的兩句。第三條史事也在后漢,亦屬伶人進口號,只是五言絕句的形式在宋代比較罕見。與五代大約同時的十國,也有不少伶人獻致語的表演情況。以下再看幾條相關的史料:《類說》卷 19:

李先主以國用不足,稅民間鵝卵出雙子者,柳花為絮者。伶戲,詞云:“惟愿普天多瑞慶,柳條結(jié)絮鵝雙生?！雹拊鴳V編:《類說》卷 1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337頁。

《詩話總龜》前集卷 48:

李家明,江南李璟時為樂部頭,善滑稽為諷詠?！Z于后苑,命臣僚臨池而釣。諸臣屢引,致數(shù)十巨鱗,惟璟無所獲。家明乃進口號曰:“新甃垂鉤興正濃,御池春暖水溶溶。凡鱗不敢吞香餌,知道君王合釣龍?！杯Z大喜,賜宴極歡。①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前集卷 48,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 466頁。

《南部新書》卷 10:

王延彬獨據(jù)建州,稱偽號,一旦大設,為伶官作戲,辭云:只聞有泗州和尚,不見有五縣天子。②錢易撰,黃壽成點校:《南部新書》卷 10,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 263頁。第一條史料是南唐時事,“詞云”之“詞”當是指“致辭”,是致語的另一個名稱,“惟愿”一語帶有祝頌性質(zhì),其表演亦在伶人雜“戲”之前。第二條史料也是南唐時事,表演形式是教坊樂部伶人進七言近體口號,也是在“賜宴”時呈進。第三條史料是閩事,場合在設宴作戲之時,“辭云”之“辭”自然也是指“致辭”。從現(xiàn)存的兩句文字上看,應是致語中的駢體部分而不是口號。

以上五代、十國的多條史料足以證明,伶人于筵宴樂舞之前奏致語的表演形式肯定在宋代以前就已流行,而且其文字形式與宋代成熟的樂語也有頗多相似之處。不過,五代十國遠未算是致語出現(xiàn)的最早時期。以下另看兩條史料:

《太平廣記》引《玉堂閑話》:

太祖入覲昭宣,昭宗開宴。坐定,伶?zhèn)惏賾蛟谘伞Ｙ胶阒表炇?先頌帝德,然后說元勛梁王之功業(yè),曰:“我元勛梁王,五百年間生之賢?！本艃?yōu)太史胡趲應曰:“灼然如此,四海之內(nèi)共知?！雹劾顣P等:《太平廣記》卷 25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 2冊,第 624頁?！督鹑A子雜編》卷上:

李趙公紳再鎮(zhèn)廣陵,鄭傪猶幕江淮。傪,永貞二年相公權德輿門生。洎武宗朝踰四十載。趙公雖事威儼,而亦以傪宿老,敬之。傪列筵以迎府公,公不拒焉,既而出家樂侑之。伶人趙萬金前獻口號以譏之曰:“相公經(jīng)文復經(jīng)武,常侍好今兼好古。昔日曾聞阿武婆,如今親見阿婆舞?！壁w公囅然久之。④劉崇遠:《金華子雜編》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 830頁。

第一條史事當唐末昭宗時,內(nèi)宴百戲,伶人頌圣,其表演肯定與宋代的致語同一性質(zhì),只是優(yōu)人所念之詞卻不是很嚴謹?shù)膶φ?這與宋代致語微有差異。第二條史料當晚唐武宗時,表演場合也是宴會,伶人所獻是口號式的七言仄韻絕句,并兼有敘述樂舞內(nèi)容的意思。除此二條外,敦煌遺書也保存了這方面的證據(jù)。

《太子成道經(jīng)》(S.2440號背面):

隊仗白說:白月才沉,紅日初生。儀仗才行,天下晏靜。爛滿 (漫)繡衣花燦燦,無邊神女貌螢螢 (瑩瑩)。⑤黃征、張涌泉校注:《敦煌變文校注》卷 4,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 481頁。筆者案,是書編者校語指出,為與其他敦煌文書之《太子成道經(jīng)》區(qū)別,將此卷擬名為《太子成道吟詞》。

由于卷子上標有“隊仗白說”等語,不少學者認為此乃有關晚唐隊舞甚至是晚唐戲劇的史料⑥參見任半塘:《唐戲弄》第 5章《伎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 876頁;饒宗頤:《敦煌曲與樂舞及龜茲樂》,《新疆藝術》1986年第 1期;石路:《釋熊踏》,《新疆藝術》1985年第 5期;李正宇:《晚唐敦煌本 (釋迦因緣劇本)試探》,《敦煌研究》1987年第 1期。筆者案,有學者極力反對以上的說法,但即使剔除這條史料,對本文的結(jié)論影響似乎也不大。。而據(jù)前文可知,宋代致語基本上都是在隊舞表演或戲劇表演前念誦的,與此相合。而敦煌此卷中的“白說”也是相對工整的駢體形式,與宋代致語的駢體部分相近。由上述史料可以證實,至遲晚唐時期已有樂人念誦致語的表演形式存在。

以上證明了《文章明辨序說》和《文章辨體匯選》中的說法不盡可靠,但往前追溯還不能到此為止。前文提到,宋代參軍色念誦致語叫“作語”,《舊唐書·李實傳》中就記載過“作語”:

貞元十九年,(李實)為京兆尹,……二十年春夏旱,關中大歉?！伦趩柸思部?實奏曰:“今年雖旱,谷田甚好?！庇墒亲舛惤圆幻?人窮無告,乃徹屋瓦木,賣麥苗以供賦斂。優(yōu)人成輔端因戲作語,為秦民艱苦之狀云:“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伍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狈踩绱苏Z數(shù)十篇。①劉昫等:《舊唐書》卷 135,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 3731頁。

貞元二十年當公元 804年,是在中晚唐之交。優(yōu)人成輔端所作的致語,是七言平韻絕句,且有數(shù)十篇之多,這說明致語除“因戲”表演外,在文體形式上已經(jīng)比較復雜②筆者案,敦煌遺書 P.2641號《丁未年 (947)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破用請憑牒》提到:“設打窟人細供拾伍分,貳胡并?！袈曌髡Z,上次料兩分,又胡餅貳拾捌枚?！彼^“音聲作語”,與宋代參軍色“作語”當是同一性質(zhì),這是敦煌遺書中存在致語的另一個證據(jù),只是時間則系于五代。。此外,致語、樂語還有一個別稱為“致辭”③筆者案,《文體明辨序說·致辭》有云:“按致辭者,表之余也。其原起于越臣祝其主,而后世因之。凡朝廷有大慶賀,臣下各撰表文,書之簡牘以進,而明廷之宣揚,宮壺之贊頌,又不可缺,故節(jié)略表語而為之辭。觀《宋文鑒》以此雜表中,蓋可知已。今之祝贊,即其制也。”(第 167-168頁)《序說》所說的“致辭”與作為樂語的“致辭”不是同一種文體。,如《宋史·樂十七》云:

每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進酒,庭中吹觱栗,以眾樂和之,……第六、樂工致辭,繼以詩一章,謂之“口號”,皆述德美及中外蹈詠之情。……④脫脫等:《宋史》卷 142,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 3348頁。

所謂第六,乃第六盞御酒的意思,“樂工致辭”、繼以口號相當于《東京夢華錄》呈御酒時的“致語”。而“致辭”這個詞在中唐的詩歌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據(jù)唐人白居易《西涼伎》詩云:

西涼伎,假面胡人假師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致辭:應似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進來時。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絕歸不得。泣向師子涕雙垂,涼州陷沒知不知?師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貞元邊將愛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享賓犒士宴三軍,師子胡兒長在目?！蓊檶W頡校點:《白居易集》卷 4,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 75頁。

詩中所謂安西路絕、涼州陷沒,乃指貞元 (785-804)間吐蕃占奪河湟事,“致辭”者乃鼓舞胡兒,自然是伎樂人,表演的場合則在“醉坐笑看”的軍宴當中,可見樂人于宴會樂舞之前作祝頌致辭的表演形式在中唐時期恐怕就有了。

此外,較貞元時代略前的大歷年間,有一位著名的詩人叫李端,作了一首《胡騰兒》詩,詩中所述也與致語有關:

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桐布輕衫前后卷。葡萄長帶一邊垂。帳前跪作本音語。拾襟攪袖為君舞。安西舊牧收淚看,洛下詞人抄曲與?！v兒,胡騰兒,故鄉(xiāng)路斷知不知。⑥《全唐詩》卷 284,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 3238頁。對于此詩,向達先生在《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一書中曾指出:

胡騰舞大約出于西域石國,舞此者多屬石國人,李端詩“肌膚如玉鼻如錐”,則其所見之胡騰兒為印歐族之伊蘭種人可知也?！疃嗽姟皫で肮蜃鞅疽粽Z,拾襟攪袖為君舞”,大約系指舞人起舞之先,必須略蹲以胡語致詞,然后起舞。宋朝大曲,奏引子以后,竹竿子口號致語,李端所云之本音語,疑即大曲口號之大輅椎輪也。⑦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第 66頁。

向氏指出胡騰兒源于西域,應當可信;而把他所表演的“本音語”釋為“胡語致辭”,并把它視作宋代教坊致語 (“大曲口號”)的前身,雖然沒有作出具體論證,也不失為一種有啟發(fā)性的說法。

不過,向氏所發(fā)現(xiàn)的“致語”尚不是最早的,據(jù)筆者掌握的材料看,盛唐時已有筵前念致語一類形式的表演?！短普Z林》卷 1《政事上》載:

明皇宴蕃客,唐崇句當音聲,先述國家盛德,次序朝廷歡娛,又贊揚四方慕義,言甚明辨。上極歡。崇因長入人許小客求教坊判官,久之未敢奏。①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卷 1,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 53頁。

唐崇在宮廷宴會上“句當音聲”,所述、序、贊的內(nèi)容又為祝頌性質(zhì),與宋人教坊致語的表演場合和功能基本一致。而“句當音聲”的“句”字,古與“勾”字通用,這與宋教坊樂語中勾隊、勾雜劇的“勾”恐怕不無關系。

還有一個證據(jù)可以佐證盛唐之有致語,前引《舊唐書》提到成輔端“因戲作語”,這件事在《新唐書·李實傳》中是這樣記載的:

優(yōu)人成輔端為俳語諷帝,實怒,奏賤工謗國,帝為殺之。②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 167,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 5112頁。

可見,致語似乎又可稱為“俳語”,而傳為宋人朱勝非所撰的《紺語集》曾有一則關于俳語的記載:

帝 (唐玄宗)幸華清宮,有劉朝霞獻賦,雜以俳語,有云:“遮莫你古來千帝,豈如我今日三郎。”又云:“今日是千年一遇,叩首莫五角六張?！雹壑靹俜?《紺珠集》卷 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300頁。

從劉朝霞的四句“俳語”看,是比較工整的駢體,而且有祝頌性質(zhì),與后世的致語恰好相當。結(jié)合唐崇“句當音聲”一事,說明盛唐時期大約已有致語一類的表演形式,甚至其文字形式與后世的致語亦有一些相似。

以上主要從表演形態(tài)的角度論證了宋代以前必有念致語表演形式的存在,如果從文體形態(tài)的角度對上述史料再進行一些分析的話,宋以前已有致語的結(jié)論恐怕也無太大問題。

比如,在前引史料中,后漢少帝教坊伶人、南唐李家明、晚唐趙萬金等所進的口號,就基本上是七言近體,與宋人樂語中“進口號”的形式?jīng)]有太大區(qū)別。又如,敦煌遺書《太子成道經(jīng)》中的隊仗白說、十國閩政權伶人的致辭均有駢體痕跡,這則可視為宋人樂語中駢文的先聲。另據(jù)《宋史·高錫傳》載:

(后周)世宗嘗令翰林學士及兩省官分撰俳優(yōu)詞,付教坊肄習,以奉游宴。錫復上疏諫。④脫脫等:《宋史 》卷 269,第 9250頁。

這是一條比較重要的史料,其中所謂“俳優(yōu)詞”付“教坊肄習”,乃指“游宴”時的教坊致辭無疑。五代時期既已有學士、省官等詞臣參與致語的創(chuàng)作,則寫出駢體文、近體詩等都不會是什么難事,而這一文體的藝術性大約毋須質(zhì)疑,它與宋代完整、復雜的樂語大概不會相差太遠。

再從念誦的結(jié)構考慮,唐末俳優(yōu)“頌圣”時,先頌帝德,再說梁王功業(yè);中唐優(yōu)人成輔端作語時,至有數(shù)十篇之多;盛唐唐崇“句當音聲”時,先述國家盛德,次序朝廷歡娛,又贊揚四方慕義;以上均可看出,這些致語的結(jié)構都比較復雜,而且應該分有段落,所念誦的文字顯然也不少。如果這些優(yōu)人事先準備有底本,或把他們念誦的文字完整記錄在文本上,應當就是一篇較為象樣的致語了。換言之,盛唐以至五代十國的致語確已有不少地方和宋代致語相同。至于不同之處,如李花開進口號用五言近體的形式,敬新磨進口號用雜言的形式,晚唐胡趲頌圣時并不使用駢體,這都是致語在宋代以前未完全成熟和定型的表現(xiàn),但決不能說宋以前無致語。

當然,可能有人會提出《文章明辨序說》和《文章辨體匯選》所說的“致語始于宋”是指專用詞臣以撰致語之制,但這也不對,前引《宋史·高錫傳》那條史料就是有力的反駁證據(jù)。另外必須指出,賀復徵所說宋代致語“皆”由詞臣撰寫一說也是錯的⑤筆者案,關于這一點,上舉張國強先生一文已作了揭示,本文不敢掠美。,據(jù)《宋會要·職官二二·教坊》載:

大中祥符三年十二月,詔教坊優(yōu)詞令使、副與掌撰文字人修定。⑥徐松輯:《宋會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 77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 15頁。

天禧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詔,自今賜契丹及高麗使御筵,其樂人語詞,教坊令舍人院撰,開封府衙前令直館撰,以承前樂工致語未合程式也。⑦《續(xù)修四庫全書》第 779冊,第 15頁。

第一條史料所說的“教坊優(yōu)詞”當然是指教坊致辭,它們在北宋初本是由教坊使、教坊副使、教坊掌撰文字等樂官共同修定、撰寫的①筆者案,“掌撰文字”是宋教坊中專設的樂官,《宋會要·職官二二》亦有記載。;第二條史料雖提到樂工所撰致語多不合程式,但畢竟說明宋代的致語也并不專用詞臣撰寫。由此反觀宋以前的致語,其不合宋以后程式之處,或就是由于優(yōu)人撰詞、文字水平不高而造成的,但決不能說致語“始于宋”。

三

以上援引多條史料,從表演和文體兩個方面證明了致語的形式在唐五代時期已有之,那么它是因何而產(chǎn)生的呢?如果從功能的角度考慮,在宴會時由樂人說一些祝頌的說話,甚至用念誦、說唱的形式表演出來,有很好的活躍氣氛的作用,也讓大家明白以下節(jié)目所要表演的內(nèi)容,這是大家都樂意聽的,這些應當就是致語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原因。若從外部原因考慮,則向達先生的意見似乎比較值得注意。按前引向氏的說法,致語這種形式是受胡樂西來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筆者覺得并非沒有可能,以下稍作申述。

首先,從前文援引的史料看,致語表演時往往與胡樂有關。比如“帳前跪作本音語”的胡騰兒是出自粟特九姓之一的石國;“鼓舞跳梁前致辭”的西涼伎人來自安西都護;另如唐崇“句當音聲”時,所宴請的恰恰是“蕃客”,蕃客也就是外國客使,唐時多是胡人;再如敦煌遺書中發(fā)現(xiàn)的《太子成道經(jīng)》,現(xiàn)身于西域,與西來佛教的寺廟音樂自然有關。而我們知道,由漢及唐是胡樂西來最為繁盛的時期,胡樂之影響中國是多方面的,如果胡樂中早有俳優(yōu)念誦祝頌之辭的表演形式,則其影響致語之產(chǎn)生就大有可能。

其次,從現(xiàn)存史料看,在部分胡人樂舞的表演過程中確有一些類似優(yōu)人念致語的情況。以下先看蕭梁時周捨 (一曰范云)所作的《上云樂》歌辭:

西方老胡,厥名文康。遨游六合,傲誕三皇。西觀濛汜,東戲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無通之鄉(xiāng)。昔與若士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暫到昆侖,復值瑤池舉觴。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贈以玉漿。故乃壽如南山,志若金剛。青眼眢眢,白發(fā)長長。蛾眉臨髭,高鼻垂口。非直能俳,又善飲酒。簫管鳴前,門徒從后。濟濟翼翼,各有分部。鳳皇是老胡家雞,師子是老胡家狗。陛下拔亂反正,再朗三光。澤與雨施,化與風翔。覘云候呂,志游大梁。重駟修路,始屆帝鄉(xiāng)。伏拜金闕,仰瞻玉堂。從者小子,羅列成行。釋知廉節(jié),皆識義方。歌管愔愔,鏗鼓鏘鏘。響震鈞天,聲若鹓皇。前卻中規(guī)矩,進退得宮商。舉技無不佳,胡舞最所長。老胡寄篋中,復有奇樂章,赍持數(shù)萬里,愿以奉圣皇。乃欲次第說,老耄多所忘。但愿明陛下,壽千萬歲,歡樂未渠央。②郭茂倩:《樂府詩集》卷 51,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 746-747頁。

這首歌辭詳細描述了“西方”《上云樂》這一大型樂舞的表演過程,其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致語、致辭一類字眼,但最后幾句提到老胡“次第說”,而且有“但愿明陛下壽千萬歲”等祝頌之語,與后世樂舞中的致辭可謂同一性質(zhì)。《樂府詩集》還收錄了唐人李白擬周捨 (范云)詩而作的《上云樂》歌辭一首③李白原案:“老胡文康辭,或云范云及周捨所作,今擬之?！崩畎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 3《樂府》,北京:中華書局 ,1977年 ,第 204頁。,錄如次: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道虾r,生彼月窟。巉巉容儀,戍削風骨。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不睹譎詭貌,豈知造化神。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撫頂弄盤古,推車轉(zhuǎn)天輪。云見日月初生時,鑄冶火精與水銀。陽烏未出谷,顧兔半藏身。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生死了不盡,誰明此胡是仙真。西海栽若木,東溟植扶桑。別來幾多時,枝葉萬里長。中國有七圣,半路頹鴻荒。陛下應運起,龍飛入咸陽。赤眉立盆子,白水興漢光。叱咤四海動,洪濤為簸揚。舉足蹋紫微,天關自開張。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五色獅子、九苞鳳凰,是老胡雞犬鳴舞飛帝鄉(xiāng)。淋漓颯沓,進退成行,能胡歌,獻漢酒,跪雙膝,并兩肘,散花指天舉素手。拜龍顏,獻圣壽,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④《樂府詩集》卷 51,第 747頁。從詩中所述看,遠在“金天之西”前來進獻樂舞的“康老、胡雛”,表演時亦有祝頌的話:“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贝笾驴梢暈橹抡Z一類。由于李白的詩是擬周捨 (范云)而作,所以反過來可以佐證周 (范)詩中的祝頌之辭與致語屬于同一性質(zhì)①對此,許云和先生曾撰《梁三朝樂〈上云樂歌舞伎〉研究》一文 (收入《漢魏六朝文學考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 229-259頁),認為周捨的《上云樂》是一首“俳歌辭”,其性質(zhì)就是“俳語口號”,“專作祝壽之用”。筆者以為,許先生的論證是一個有益的參考,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本文的看法并非全無根據(jù)。。

除此以外,還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進獻《上云樂》的老胡又稱“康老”,應是中古時期的撒馬爾罕人,故其所獻之樂實為胡樂②筆者案,《上云樂》一名《文康樂》,據(jù)岑仲勉先生考證,文康一詞即“古康國名稱Markand之音寫”(岑仲勉:《隋唐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 65頁)。而張星烺先生也認為康老胡雛為西域康國人 (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 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 1466頁)。所謂康國,即撒馬爾罕,乃中古西域粟特九姓國之一。,與《西涼伎》、胡騰舞等都是通過西域傳入中國的。第二,兩首《上云樂》詩都提到獅子舞表演,而《西涼伎》中致辭胡兒所表演的也是獅子舞,可見《西涼伎》與《上云樂》在表演形式上有若干相通之處,由此推導《上云樂》可能也像《西涼伎》一樣有致辭。

從兩首《上云樂》詩歌中可以看出,南北朝時期胡人樂舞中的一些表演形式已和唐宋致語有部分的相似之處,或者就是影響致語形成的外在原因之一。前引徐師曾有關樂語的評述中,提到宋樂語產(chǎn)生之前漢唐俗樂雜陳的情況,俗樂中又夾雜了大量的胡樂,徐氏似乎也覺得這些俗樂對大戾古制的樂語之形成是有一定影響的,只是沒有作出論證而已。當然,由于現(xiàn)存史料有限,致語源于胡樂一說還處于推測階段,有待日后的補充。

小結(jié)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致語又稱致辭、樂語、教坊詞、俳優(yōu)詞等,原是筵宴樂舞演奏前樂人念誦的祝頌之辭,現(xiàn)存的多條史料可以證實,這種表演形式在盛唐、中唐、晚唐均有出現(xiàn),五代十國時期更是相當流行,而且當時優(yōu)人念誦的文字內(nèi)容與宋代成熟的樂語文體也存在形式上的相似。所以,前人關于致語之制“始于宋”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如果要尋找致語產(chǎn)生的外部原因,則漢唐時期胡樂的大量西來可能是影響因素之一,《上云樂》、敦煌遺書《太子成道經(jīng)》、部分唐詩為此提供了若干證據(jù)。

到了宋代,致語發(fā)展成為完整而復雜的樂語,包括駢體文形式的致語,近體詩形式的口號,駢體形式的勾隊、勾雜劇、放隊等多個組成部分,往往由詞臣撰寫,篇幅一般較長,主要在宮廷大宴時由教坊樂官于樂舞、雜劇表演之前念誦,并有指揮、引導節(jié)目表演的功能。此外,致語又被應用于其他一些場合,如皇家儀仗③如《武林舊事》卷 1“登門肆赦”條載:“駕自文德殿詣麗正門御樓,教坊作樂迎導,參軍色念致語,雜劇色口號?！?周密撰,傅林祥注:《武林舊事》卷 1,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1年,第 14頁)、喪禮④如宋人撰有《老蘇先生會葬致語并口號》,見蘇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附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 532-533頁。、軍隊禮儀⑤如宋人洪適曾撰有《廣東春教致語》、《廣東秋教致語》、《水教致語》等,見洪氏《盤洲文集》卷 65、66。。至后世,致語還進入或殘存于其他文藝形式當中,如小說創(chuàng)作、民間伎藝演出、戲曲表演等。當其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時,其面貌近似于頭回、引子一類;當其進入民間伎藝演出時,開呵、收呵等都是致語形式的殘存;當其進入元明戲曲時,引戲色的開呵也與參軍色念致語頗為類似。由此可見,致語這種形式不但源遠,而且流長。由于致語流變的問題過于復雜,只有另文再作闡述了。

總而言之,致語既是一種表演形式,也是一種文體形式,它和文體學、戲劇學、樂舞學均有密切聯(lián)系,甚至可能是中外藝術交流的產(chǎn)物,因此值得相關學科研究者的注意。本文主要就前人關注不夠的一些問題作了考述,特別是對致語“始于宋”的說法作了批駁,不當之處,敬祈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