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佳,余 佶
(1.華東師范大學 人口研究所,上海 200062;2.中國浦東干部學院 教研部,上海 201204)
制度變遷視角下的中國戶籍制度改革:政策效應與目標路徑
余 佳1,余 佶2
(1.華東師范大學 人口研究所,上海 200062;2.中國浦東干部學院 教研部,上海 201204)
中國戶籍制度正在經歷從封閉的強制性二元結構到開放的一元融合格局的變遷過程。1958年戶籍制度的建立是由政府命令和法律引入而實行的一種自上而下的強制性變遷。這次變遷使得戶籍制度本質上成為一種身份甄別機制,是政府用來實行差別性的社會公共產品分配的手段,其政策效應主要表現(xiàn)在阻礙城鄉(xiāng)自由流動以及影響社會階層塑造兩個方面。隨著中國工業(yè)化發(fā)展階段的遞進,中國戶籍制度變遷由局部開始,自下而上的推進,呈現(xiàn)出誘致性特點。未來戶籍制度改革應該逐漸取消戶籍與社會公共產品分配之間的聯(lián)系,回歸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與民事權利證明的基本功能。然而,這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在步驟選擇上應有相應的遠期、中期和近期目標。
戶籍制度;強制性制度變遷;誘致性制度變遷;社會公共產品分配
中國戶籍制度的變化與中國工業(yè)化發(fā)展階段緊密相連。從計劃經濟時代實施重工業(yè)優(yōu)先戰(zhàn)略而導致的“城鄉(xiāng)分治”到改革開放后以市場配置資源,發(fā)揮比較優(yōu)勢,實現(xiàn)人口流動,分享人口紅利,中國的戶籍制度正在經歷從封閉的強制性二元結構到開放的一元融合格局的變遷過程。
在向城鄉(xiāng)一元融合的誘致性變遷過程中,戶籍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事實上,只有理清戶籍政策的制度效應,才能客觀評價戶籍的效用,進而找出戶籍制度的改革方向和步驟選擇。
新中國戶籍制度的建立,肇始于城市,以1951年7月公安部頒布的《城市戶口管理暫行條例》為標志。當時從鞏固新中國政權出發(fā),中央政府把“維護社會治安,保障人民之安全”作為城市戶口管理的首要任務,規(guī)定了立戶、遷入、遷出、出生、死亡、臨時居住以及其他相關事項必須向公安機關報告的原則。從制度變遷的視角觀察,這一暫行條例的頒布可以看做是“打破舊秩序,建立新秩序”的制度建設的一部分。其主要目的在于應對當時發(fā)動肅反、加強治安的政治需要。毋庸置疑,這一管理制度對于新政府掌握城市人口的基本信息,起到了積極作用。隨后,1953年進行的第一次人口普查,為建立全國范圍的戶口登記制度奠立了基礎。1955年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建立經常戶口登記制度的指示》時,開始把農村納入到戶口登記管理的范圍之內。隨著政權的鞏固,現(xiàn)實的治安需要已不再緊迫,“隨時登記變動人口,以掌握人口變動的情況”成為建立戶口登記制度的重要目的。在此基礎上,覆蓋城鄉(xiāng)的戶口登記制度在全國范圍內建立,新政權的社會管理和社會控制進入常態(tài)管理的階段。
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戶籍制度盡管加強了對公民的遷入、遷出管理,但更多出于登記上的需要,并沒有針對性地限制人口流動和自由遷徙。事實上,新中國成立之初具有“準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以及在1954年全國人大通過的新中國首部《憲法》里,都明確公民有“居住和遷徙的自由”。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第一章第五條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有……居住、遷徙……的自由權”;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章第九十條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居住和遷徙的自由”。1951年發(fā)布的暫行條例,雖然提及遷入和遷出須向公安機關申報,但并沒有針對人口流動和遷徙的限制性條款,相反,條例強調要保障人民“居住和遷徙的自由”。1955年國務院的指示中,雖然對地主以及被剝奪政治權利等特殊群體的戶口遷徙作了一些限制,但是對于一般民眾,卻只是要求在戶口遷出和遷入時履行相關手續(xù),并沒有其他方面的限制。
戶籍管理制度出現(xiàn)根本變化是在1958年。當年1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對公民從農村遷往城市做出嚴格的限制性規(guī)定,“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否則將無法辦理遷出手續(xù)。②1958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第十條第二款規(guī)定“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出手續(xù)?!边@種社會管理方式的根本變遷體現(xiàn)了制度的外生剛性,昭示了強大無比的國家意志,并在后續(xù)出臺的政策規(guī)定中一再強化。1964年《公安部關于處理戶口遷移的規(guī)定(草案)》和1977年《公安部關于處理戶口遷移的規(guī)定》兩項制度的出臺,明確提出了“嚴格控制”和“適當限制”兩個原則,基本堵住了從農村遷往城鎮(zhèn)的大門;③“嚴格限制”的是從農村遷往市、鎮(zhèn)(含礦區(qū)、林區(qū)等),由農業(yè)人口轉為非農業(yè)人口,從其它市遷往北京、上海、天津三市,“適當限制”的是從鎮(zhèn)遷往市,從小市遷往大市,從一般農村遷往市郊、鎮(zhèn)郊農村或國營農場、疏菜隊、經濟作物區(qū)。而1975年的憲法修訂中,則干脆取消了公民“居住和遷徙自由”的條款。從此,公民的自由遷徙權利受到嚴格限制,而城市準入資格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一種緊缺的社會資源。
總體而言,重工業(yè)優(yōu)先發(fā)展戰(zhàn)略帶來的經濟后果,城市物資短缺條件下的被動選擇,以及農村推進合作化運動的需要,都是促使中國戶籍制度在50年代中期發(fā)生一次強制性變遷的重要原因。這種政策轉變的直接后果,一方面改變了城鎮(zhèn)人口在建國后迅速膨脹的局面,減緩城市人口增長,但矯枉過正的后果是遲滯中國城市化的步伐;另一方面,戶籍制度阻礙城鄉(xiāng)之間勞動力的合理流動,阻隔了經典的劉易斯人口流動模型的實現(xiàn),雖然適應了當時短缺、計劃的經濟環(huán)境,但也使得中國的比較優(yōu)勢長期不能發(fā)揮。[1](P644-668)[2](P76-80)[3](P50-51)
中國戶籍制度從1958年起最顯著的政策效應就是阻礙城鄉(xiāng)之間的自由流動,特別是限制農村居民流向城市。即使在20年以后,城鄉(xiāng)之間實際流動大大加強的情況下,戶籍制度限制流動的政策效應依然存在,只是表現(xiàn)方式從直接禁止轉變?yōu)殚g接限制。
1978年開始的改革開放,使得農產品產量得到極大提高,這進一步催生了農村剩余勞動力的產生。經濟環(huán)境的改善和政治氣候的變暖,使得城鄉(xiāng)之間的實際流動大為增加。雖然這種流動仍然受限于當時的戶籍管理制度,但由于農民自由支配的剩余產品增加,已經使得自帶口糧進城務工成為部分農民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理性選擇。隨著農業(yè)勞動力的進一步解放以及城市企業(yè)自主用工權的擴大,離開家鄉(xiāng)到沿海大中城市打工的離鄉(xiāng)農民工數量越來越多,戶口所在地與常住地不一致的“人戶分離”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原有的限制農民自由流動的戶籍管理措施逐漸成為一道“紙枷鎖”。但是,流入城市的農民因為戶籍身份的限制,并不能與市民在社會保障、教育機會、就業(yè)扶助等社會福利方面享受同等待遇,因而不得不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做無奈的“候鳥式”遷移。[4](P11-14)所以,雖然城鄉(xiāng)之間每年流動的數量巨大,但這種城鄉(xiāng)流動其實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劉易斯人口流動”。中國戶籍制度限制城鄉(xiāng)流動的政策效應當前依然存在,只是限制強度有所減弱,影響方式趨向間接。
新中國戶籍制度作為一項針對公民身份的管理措施,從建立之初,就成為國家甄別個人身份的一種有效手段?!稗r業(yè)戶口”和“非農業(yè)戶口”的區(qū)別,不僅試圖從居住地域上劃分“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更重要的是不同戶口類型對應的經濟待遇和福利制度也由此確定。
在改革開放前高度計劃集中的年代,公民的戶籍身份與國家對于個人的物資分配體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城鎮(zhèn)居民憑借“非農業(yè)戶口”的身份,在基本生活必需品的供應方面享有優(yōu)先權;農民的“農業(yè)戶口”烙印,則嚴格地將他們鎖定在土地上,并且在衣、食、住、行、教育、醫(yī)療等社會福利方面相比城鎮(zhèn)居民落后很多。事實上,城鎮(zhèn)居民與農村居民之間所形成的這兩種差異巨大的生活方式,由于農村向城市的流動陷于停滯,使得后者要改變自己的弱勢地位,幾乎沒有可能。更重要的是,城鄉(xiāng)差距在馬太效應的拉動下越來越大,甚至使得促進社會良性發(fā)展的代際流動都因此受到影響。[5]根據西方學者“社會屏蔽”(social closure)理論:為了將社會資源或發(fā)展機會的可能性限定在具備資格的小群體內部,各種社會集團都會選定某種社會的或自然的屬性作為排斥他人的正當理由。[6](P44-45)新中國的城鄉(xiāng)二元戶籍制度其實就是構筑 “社會屏蔽”的藩籬,它與家庭出身、單位性質、學歷層次、工作年限等共同構成一種新的“身份制”社會分層制度體系。很明顯,在所有影響社會分層的因素中,戶籍制度無疑是其中最基本的因素。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逐步建立,戶籍制度在限制人口流動方面已有所松動。[7](P115-132)由于不再依賴政府提供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戶籍管理在控制農村人口流向城市方面的顯性政策效應逐漸削減。但是,戶籍制度的“社會屏蔽”作用并沒有因此而減弱,不僅原先的城鄉(xiāng)差異繼續(xù)存在,而且這種差異在城市內部也逐漸顯現(xiàn)。特別是在大城市內部的就業(yè)市場,本地勞動力和外來勞動力由于戶籍歸屬不同,面臨的就業(yè)機會、就業(yè)待遇差別迥異。[8](P52-58)地方政府對本地勞動力的就業(yè)給予幫助并提供保護,同時對外來勞動力的就業(yè)施加種種限制。[9](P41-49)雖然在進入新世紀以后,中央政府屢次重申要取消農民工進城就業(yè)的不合理限制,但保護本地勞動力就業(yè)畢竟是地方政府不容回避的責任。近兩年,大城市政府對外來勞動力就業(yè)已無明顯的總量和比例限制,但這并不意味著外來勞動力與本地勞動力就具有同樣的就業(yè)機會。事實上,各種針對外來勞動力的隱性、間接管制仍然影響著他們的求職機會和職業(yè)選擇。因此,雖然1958年戶籍制度強制性變遷之時企圖把農民圈禁在土地上的構想,在實際運作中已經變形,但戶籍制度影響城市內部社會階層塑造的隱性政策效應正在發(fā)揮作用。
由于限制城鄉(xiāng)自由流動和設置城市準入資格的政策背離了基本人權,中國戶籍制度長期以來一直受到廣泛的批評。改革開放以后,作為順應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zhèn)轉移的大趨勢,戶籍改革的第一步就是放寬農村人口在集鎮(zhèn)的落戶限制。這一階段,國家允許“在集鎮(zhèn)有固定住所,有經營能力,或在鄉(xiāng)鎮(zhèn)企事業(yè)單位長期務工”的農民及其家屬,在自理口糧的前提下準予在集鎮(zhèn)落戶。①參見1984年10月13日發(fā)布的《國務院關于農民進入集鎮(zhèn)落戶問題的通知》。但由于集鎮(zhèn)容納能力有限,而且大城市又嚴格限制允許落戶的郊區(qū)集鎮(zhèn)范圍,②例如,北京市1985年3月23日發(fā)布的《關于農民進入集鎮(zhèn)落戶的若干規(guī)定》中,就規(guī)定“市區(qū)規(guī)劃線七百五十平方公里(即東至定福莊,西至石景山,南至南苑鎮(zhèn),北至清河鎮(zhèn))以內的集鎮(zhèn)和門頭溝區(qū)政府駐地、各縣的城關鎮(zhèn),不允許農民自理口糧遷入落戶。”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這一改革措施基本停滯。直到90年代中后期,國家才開始推進新一輪以小城鎮(zhèn)建設為重點的戶籍制度改革。1997年,公安部發(fā)布《小城鎮(zhèn)戶籍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允許在小城鎮(zhèn)具有穩(wěn)定職業(yè)和固定住所的農村人口辦理城鎮(zhèn)常住戶口,以促進農村剩余勞動力就近、有序地向小城鎮(zhèn)轉移。但與此同時,繼續(xù)嚴格控制大中城市特別是北京、天津、上海等特大城市人口的機械增長。2001年,小城鎮(zhèn)戶籍制度改革在全國范圍內推開。③參見1997年5月20日公安部發(fā)布的《小城鎮(zhèn)戶籍制度改革試點方案》以及同年10月9日《公安部關于小城鎮(zhèn)戶籍管理制度改革試點和完善農村戶籍管理制度有關問題的解答》。2001年3月30日《國務院批轉公安部關于推進小城鎮(zhèn)戶籍管理制度改革意見的通知》發(fā)布以后,小城鎮(zhèn)戶籍制度改革在全國范圍內推開。與小城鎮(zhèn)戶籍制度改革試點大約同時,國家針對當時戶口管理的幾個突出問題,出臺了嬰兒落戶隨父隨母自愿政策,以及放寬解決夫妻分居兩地和身邊無子女需要投靠子女的老人的落戶條件。截止到2008年底,已有河北、遼寧等12個省區(qū)市相繼統(tǒng)一了城鄉(xiāng)戶口登記制度,取消了農業(yè)與非農業(yè)戶口劃分,統(tǒng)稱為居民戶口。這些政策的推出,體現(xiàn)了政府對民間訴求的積極回應。盡管政策受惠面有限,但畢竟打破戶籍管理中長期存在的一些歧視性和非人道規(guī)定,因此受到社會的普遍歡迎。
然而,此次呈現(xiàn)誘致性變遷特點的中國戶籍制度改革,步伐緩慢。一方面,眾多外來人口對一紙“戶口”孜孜以求,另一方面,各地對打開“戶口”閘門卻始終猶疑不決。這是因為中國現(xiàn)行的戶籍制度,除了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識別公民身份、親屬關系、法定住址等人口管理的基本功能之外,一直是作為一種身份甄別機制而存在,以便于政府實行差別性的社會公共產品分配需要。①社會公共產品包括教育、醫(yī)療、住房、就業(yè)培訓、社會保障等,一般是政府運用公共財政予以支付,對特定人群具有不可分割性和共享性的特點。改革開放以前,社會公共產品分配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城鄉(xiāng)之間。雖然農村向城市流動非常困難,但對于已經進城并且獲得工作機會的農村勞動力,一般會通過農業(yè)戶口向非農戶口的轉化,獲得與市民同等的待遇。改革開放以后,農村勞動力進城務工變得相當普遍,但在城市工作的農民工群體卻很難獲得戶口身份的轉變。這些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雖然同樣為城市的GDP和稅收做出了貢獻,但他們并沒有獲得同等享受城市社會公共產品的待遇,反而成為城市的邊緣人群和弱勢群體。
城鄉(xiāng)之間以及城市內部不同戶籍人口之間在社會公共產品分享數量和質量上的差別,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做是政府在供給不足條件下的無可奈何選擇。一方面,由于城市相比農村在公共產品的供給和消費上具有集聚優(yōu)勢,因此公共產品向人口集中的城市傾斜,不失為一個有效率的選擇。另一方面,城市內部社會公共產品供給有限,如果完全根據屬地原則確定分享對象,那么外來人口向城市的大量涌入,必然會激化供給和需求之間的矛盾。因此,戶籍身份對社會公共產品享用者的甄別篩選,實際上是內生于社會公共資源分配的一種衍生職能。[10](P23-32)戶籍起到“門檻”的作用,可以防止城市公共產品的消費對象無限擴大,從而避免引發(fā)社會矛盾。
可見,在城鄉(xiāng)差距仍然存在并且不斷拉大的前提下,任由城鄉(xiāng)人口自由流動,并且取消社會公共產品分享對象的篩選機制,在目前的發(fā)展階段,顯然并不現(xiàn)實。而且,由于城市各個階層利益取向不同,市民和外來人口對城市公共產品共享存在沖突,這都成為取消差別性政策的障礙和“攔路虎”。[11](P27-36)因此,誘致性變遷的戶籍制度改革之所以進展緩慢而顯得艱難,就是因為戶籍制度與社會公共產品分配實際上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前者的改革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后者的改變。
目前,由中央和地方政府共同參與推進的戶籍制度改革實際上是沿著兩條路徑前行。其一,實行城鄉(xiāng)戶口登記管理一體化,統(tǒng)一以“居民戶口”取代“農業(yè)”、“非農業(yè)”等其他類型的戶口;其二,逐步放寬戶口遷移政策,只把具有合法固定住所、穩(wěn)定的職業(yè)或生活來源作為在當地落戶的條件。但在實際操作中,上述戶籍改革措施往往至多在省級轄區(qū)范圍內實施,跨省的戶籍遷移仍然具有較多的困難。其中的原因在于,戶籍仍然與社會公共產品的分享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而后者的統(tǒng)籌范圍目前只能達到省一級的層面。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目前戶籍改革推進的過程中,中央政府只能給出原則性的方向,而具體的改革措施必須由地方政府出臺的緣故。
就戶籍制度改革的取向而言,逐漸淡化戶籍歸屬與社會公共產品分享機制間的聯(lián)系應該是人心所向。因為戶籍身份是一種依附于國家的公民特征,它的內在要求應該是全體國民間的平等和一致;而社會公共產品屬于福利經濟學范疇,它的分配機制和享用范圍受制于空間和地區(qū)的限制。具體到某一個城市,社會公共產品由于供給有限,因此存在選擇性的分配機制有其合理性。然而,考慮到我國公民的戶籍身份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繼承獲得,與個人能力沒有必然聯(lián)系,因此把戶籍作為篩選社會公共產品享用資格的條件,在現(xiàn)代社會缺少合法性支持。
因此,戶籍制度改革的取向應該是取消它與社會公共產品之間的聯(lián)系。至于社會公共產品如何引入篩選機制實現(xiàn)公平分配,則是另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不能由于尚未尋找出公平有效的篩選機制,就否認戶籍制度應該與社會公共產品的分配脫鉤。事實上,戶籍管理作為國家最根本的社會管理制度,在其他國家的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人口信息的登記統(tǒng)計、身份證明的確認、戶籍檔案的管理等方面,是作為一種“民事登記”(civil registration)、“生命登記”(vital event) 或者“人事登記”(registration of Person)而存在。②分別參見英國國家檔案館網頁:http://www.nationalarchives.gov.uk/familyhistory/guide/people/civil.htm,聯(lián)合國統(tǒng)計署網頁:http://unstats.un.org/unsd/mbs/ddform.asp?getitem=178,斯里蘭卡政府網頁:http://www.rpd.gov.lk/about_us_rpd_t.htm。根據聯(lián)合國《民事登記和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制度手冊》(Handbook on Civil Registration and Vital Statistics Systems)的相關規(guī)定以及其他國家在民事登記中的實踐,戶籍管理更多是作為一項公民個人民事權利證明和國家經常性的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制度而存在。[12]對于國家而言,戶籍制度的人口統(tǒng)計功能為一個國家提供廣泛和全面的資料庫,對于國家進行以人口方案為基礎的規(guī)劃、決策和評價十分重要;對于個人來說,戶籍制度的民事登記功能可以在法律上用來證明個人權利和財產權,保證公民合法享受與個人身份、血統(tǒng)、年齡、婚姻等相關的若干權利。[13]雖然,戶籍作為社會公共產品分配的“門檻”在一些國家也存在,如前蘇聯(lián)、俄羅斯等,但在市場經濟占有優(yōu)勢的國家中則非常少見。[14](P234-244)因此,淡化與社會公共產品分配之間的聯(lián)系,回歸到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和民事權利證明的基本功能,應該是未來戶籍制度改革的取向。
但問題在于,一旦削弱兩者的聯(lián)系,在社會公共產品分配仍然具有地域性的前提下,如何辨別具有享用資格的主體?在目前推進的戶籍制度改革中,城鄉(xiāng)戶口登記管理一體化有利于全體公民的身份認同,放寬戶口遷移政策有利于讓更多人口能夠享受優(yōu)質的社會公共產品服務。但是,如果惠及城鄉(xiāng)、全國一體的基本社會公共產品(如社保、教育等)分享體制不能建立的話,目前的戶籍改革只能是階段性和局部性的,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它所具有的負面效應。因此,戶籍制度改革必須與社會公共產品分配體制的改革同步推進,否則后者將成為前者的“瓶頸”。
因此,戶籍改革在短期內一蹴而就顯然并不現(xiàn)實。從實際操作開看,中國戶籍制度改革應該有相應的短期、中期、長期目標。短期目標的實現(xiàn)并不涉及社會公共產品分配制度的改革,僅僅需要消除戶籍制度自身存在的一些不合理規(guī)定;中期、長期目標的實現(xiàn)則必須仰仗社會公共產品分配體制的推進,只有在后者已經取得成效的前提下,才能最終實現(xiàn)戶籍制度改革的終極目標:回歸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和民事權利證明的基本價值。因而,從國情出發(fā),中國的戶籍制度改革應該采取如下步驟:首先,建立城鄉(xiāng)一體的戶口登記制度,放寬一省范圍內的戶口遷移限制,按照“固定住所、穩(wěn)定職業(yè)、一定年限”原則允許外來人口在居住地落戶,并逐漸享受居住地的社會公共產品服務待遇;其次,取消針對城市非戶籍人口的各項歧視性管理,尤其是勞動力市場不合理的管制,逐步做到城市社會公共產品(包括社會保障、教育)的分配按照屬地原則一視同仁,凡是為城市的建設和發(fā)展做出貢獻的人群,不管是市民還是外來人口,都享受一樣的社會公共產品服務;最后,努力構建全國范圍的可流動、均等服務的社會保障體系,形成城鄉(xiāng)勞動者平等遷移、平等就業(yè)的體制,使得戶籍制度與社會公共產品的分配脫鉤,并且回歸到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和民事權利證明的基本功能??傊瑧艏贫雀母锏倪h期目標是讓戶籍與社會公共產品的分配徹底脫鉤;中期目標是淡化戶籍在城市社會分層中的作用,建立以市場和能力為導向,而非計劃與身份為門檻的社會公共產品分享體制;近期目標是實現(xiàn)城鄉(xiāng)戶籍登記一體化,并允許在城市生活一定年限的外來人口轉變?yōu)槌鞘惺忻瘛?/p>
[1]Tiejun Cheng and Mark Selden.The Origins and Social Consequences of China’s Hukou system[J].The China Quarterly,1994,(9).
[2]趙文遠.1958年中國改變戶口自由遷移制度的歷史原因[J].史學月刊,2004,(10).
[3]蔡昉,林毅夫.中國經濟[M].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3.
[4]彭連清,周文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村勞動力轉移狀況與特征[J].農村經濟,2008,(7).
[5]張玉林.中國教育:不平等的擴張及其動力[EB/OL].http://www.cuhk.edu.hk/ics/21c/supplem/essay/0501035.htm, 2005-05-31.
[6]Parkin Frank.Marxism and Class Theory:A Bourgeois Critiqu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9.
[7]Fei-Ling Wang.Reformed Migration Control and New Targeted People:China’sHukou System in the2000s [J].TheChina Quarterly,2004.
[8]楊云彥、陳金永.外來勞動力對城市本地勞動力市場的影響[J].中國人口科學,2001,(2).
[9]蔡昉,都陽,王美艷.戶籍制度與勞動力市場保護[J].經濟研究,2001,(12).
[10]余佳,丁金宏.中國戶籍制度:基本價值、異化功能與改革取向[J].人口與發(fā)展,2008,(5).
[11]葉建亮.公共產品歧視性分配政策與城市人口控制[J].經濟研究,2006,(11).
[12]聯(lián)合國.民事登記和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制度手冊:法律體制的制定(聯(lián)合國出版物,出售品編號:C.98.ⅩⅦ.11)[EB/OL].http://unstats.un.org/unsd/publication/SeriesF/SeriesF_71C.pdf。
[13]聯(lián)合國.民事登記和人口動態(tài)統(tǒng)計制度手冊:管理、動作和日常業(yè)務》(聯(lián)合國出版物, 出售品編號:C.98.ⅩⅦ.7)[EB/OL].http://unstats.un.org/unsd/publication/SeriesF/SeriesF_72C.pdf。
[14]接棟正,丁金宏.國外民事登記制度研究及其對我國戶籍制度改革的啟示[C].人口流動與城市適應論文集(未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8.
[責任編輯 李沖鋒]
Policy Effects, Direction and Steps of China’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Reform:from Institutional Change Perspective
YU Jia1,YU Ji2
(1.Population Research Institut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China;2.Educational&Research Department of China Executive Leadership Academy, Shanghai 201204,China)
China’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is undergoing a shift from a compulsory dual structure to the integration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household system in 1958 was a top-down compulsory change introduced by government regulations and laws.This change makes China’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a discriminative mechanism, which in nature is a system used by the government to discriminate identities and to allocate social public products accordingly.The policy effects include limiting rural population migrating into cities and influencing social stratification.With the progress of China’s industrialization,changes in China’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have started in some regions and are being pushed forward in a bottom-up manner,presenting characteristics of the induced change.In the future, the reform should be oriented to disconnecting household registration from the allocation of social public products,so that the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functions merely as a means for vital statistics and civil rights certification.However, the reform of the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ystem should be a long-term process, with established long-term, middle-term and short-term goals in terms of the steps.
household registration; compulsory institutional change; induced institutional change; allocation of social public products
C91
A
1674-0955(2010)05-0079-05
2010-08-26
本研究得到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戶籍制度改革與城市人口管理制度創(chuàng)新研究”(2006JDXM087)的資助
余佳(1974-),男,浙江寧波人,華東師范大學人口研究所講師,博士;余佶(1975-),女,浙江寧波人,中國浦東干部學院教學研究部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