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琴
(肇慶學院政法學院,廣東肇慶526061)
前《天主實義》的思想嬗變
——利瑪竇在粵書信閱讀之管見
黎玉琴
(肇慶學院政法學院,廣東肇慶526061)
利瑪竇在中國的所有活動都是以傳教為宗旨的,推動中西方文化交流及其成果僅僅是圍繞傳教這個根本目標所達到的意外效果。因此,他的《天主實義》更應該成為研究利瑪竇在中國所進行的文化活動時必須認真對待的文本。在利瑪竇的思想歷程中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轉變,即由對與羅明堅合作的《天主實錄》的滿意到失望,《天主實義》的產生正是這種思想轉變的結果。
利瑪竇;天主實義;天主實錄
利瑪竇在中國的傳教工作進入南昌之后,盡管他個人大出風頭,而真正付洗成為天主教信徒的中國人卻少之又少,因而逐漸形成了要“慢慢來”的緩進策略。如他于1596年10月12日在南昌給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的信所說的那樣,“因為我們很少與他們交往,而且他們中國人不喜歡外國人,百姓怕洋人,皇帝更畏懼洋人,這后者專制好似暴君,因為他們的祖先用武力從別人手中把皇位奪來,每天擔心會被別人搶走。假如我們聚集許多教友一起祈禱開會,將會引起朝廷或官吏的猜忌。因此為安全計,應該慢慢來,逐漸同中國社會交往,消除他們對我們的疑心,以后再說大批歸化之事。”[1]這其實可以說是利瑪竇最真實的內心世界的一種自然流露,當然也是對進入中國傳教以來所經歷過的、以傳教為宗旨的活動進行的思想總結。這種思路上的變化使他更加注重在他所結交的中國士大夫中間傳播西方科學技術方面的知識,而把他本來所追求的傳教這個根本目標做必要的退隱。于是,在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像徐光啟、李之藻等人與利瑪竇一起合作翻譯西方科技方面的文獻的歷史佳話,并且也在客觀上確實起到了推動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積極效果,使當時的中華文明有機會接觸到與自身完全不同的一種文明內涵與形態(tài)。
但是,如果緊扣其來華之目的,我們就有可能無法從整體上站在更準確的角度對他的各種文化活動進行理性的審視。何兆武先生曾經這樣指出:應該從兩個方面來了解耶穌會在中國的活動,一是傳教士所傳來的西學并不是當時歐洲的新學,而是當時的舊學,即不是文藝復興以來的近代思想與文化,而是與此相對立的中世紀封建教會的神學和經院哲學;二是傳教士的目的在于論證神學,他們的重要著述主要是有關神學和宗教的內容,而科學則僅僅是一種附帶的手段[2]。雖然我們難以認同他的整個觀點,不過何先生第二小點之所指,顯然是任何具有歷史意識的人都不能不承認的:作為天主教耶穌會成員,利瑪竇來華的宗旨是傳教,“他更注重建設一個中國天主教文明”[3]。他進入中國后所做的一切也同樣是服務于這個最根本的目的??墒牵团c他同時代的傳教士在傳教的過程中所順帶的西方科學技術,往往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因為它確實包含了這個時期中西方文化交流中最有價值的成分。而且在很多情況下,人們也總是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在他的整個活動中僅僅是作為手段的科學技術傳播活動。其實,從利瑪竇挖空心思進入中國的終極目標來看,為傳教目的服務而用漢語所寫下的宗教文獻《天主實義》,更應該成為我們研究利瑪竇在中國所進行的各種活動時必須認真對待的文本。從這個意義上講,清理一下他在寫作《天主實義》前發(fā)生在廣東境內的漢語思想準備或者積累,對于理解利瑪竇在華的文化交往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按照利瑪竇本人的說法,他登陸澳門,抵達中國,就立刻學習中文,也同時體會到學習中文的艱難:它遠較希臘文和德語要困難得多。但是在自抵達中國差不多兩年之后,利瑪竇的漢語水平幾乎可以說是實現(xiàn)了突飛猛進的提高。這可以從他于1584年9月13日,即差不多是到達肇慶正好一年的時候,給西班牙稅務司司長羅曼先生的信中結尾處得到很好的說明,他這樣寫到:“由于忙著工作和學中文的關系,傳教工作起初并不成功,感謝天主,到后來有了不少的進步,目前我們已經可以講道和聽告解了。這對我們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好,無論是物質方面,還是精神方面,都覺得更有興趣。我們已印刷了中文的《天主經》、《圣母經》和《天主十誡》,中國人看后都覺得很好,也很高興地接受了?!盵4]14尤其是其中的《天主十誡》,成為了后來的《天主教要》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我國著名學者張西平所說的那樣:《天主教要》最初部分內容是由羅明堅完成,利瑪竇協(xié)助,它在1585年的最初版本,應該是由羅明堅和利瑪竇共同完成的[5]。盡管對《天主教要》是否屬于利瑪竇的作品存在爭議,但是從他在信箋中記錄了用中文印刷了《天主經》、《圣母經》和《天主十誡》等作品這個事實,起碼足以說明:雖然這個時期利瑪竇的中文水平尚不能保證他能夠直接完成這個工作,但是即使《天主十誡》出自羅明堅之手,至少此時的利瑪竇開始介入了以中文寫作用于在中國傳教所需要的作品。
參與羅明堅的《天主實錄》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利瑪竇進入中國之后在肇慶所做的傳教準備過程中諸多事情中一件相當重要的工作,以個人之見,其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并不遜色于制作自鳴鐘和繪制世界上第一張中文地圖,甚至與之相比,可能還要更加重要。他在1584年11月30日寫給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的信中這樣提到:“我的同伴羅明堅神父囑咐我給您一本我們用中文編寫的《天主實錄》……。內容是一位中國教外學人詢問種種問題,一位歐洲籍神父一一回答。條理分明,文詞相當優(yōu)美,對做教友應具有的知識無不網羅其中,當然是經過我們的至友(即肇慶知府王泮)潤色過,我們設法適應中國主要宗派的思想而編譯?!盵4]59這也可以通過裴化行在《利瑪竇傳》以下說法得到說明:“自從6月或7月以來,他就在同一個秀才合作,審訂羅明堅神父初步編寫的教理問答:把它從口語改成文言文?!盵6]在這里透露的信息非常重要,即這本書是與羅明堅合作的結果,而且他在當時的認識水平上對《天主實錄》應該說相當滿意的。
在差不多一年后(1585年10月20日)給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的信中,再次描述了對本書的滿意程度:“在中國有一種習俗,凡出版一本新書,要請地方官吏或社會名流撰一序言,對作者恭維一下,對其內容也要褒獎一翻,這和歐洲一模一樣。所以我們便請嶺西道王泮撰寫,他是我們這里的保衛(wèi)者,去年自肇慶府升任嶺西道。一切印妥,只缺首頁,便是將印序言而保留的。他看了我們的《天主實錄》后,非常高興說:寫得不錯,理由也充足,但他稱不需要寫序言,似乎別人也不能撰寫。”[4]64在這封信中他還特別指出,《天主實錄》實際就是《要理問答》,同年11月10日他在給拿坡里馬塞利神父以同樣的語言和口吻,重申敘述了上述看法。而在這一年的11月24日給富利卡提神父的信中甚至說本書“給我們幫了大忙”,“很受重視,不少人要我們贈送”。[4]83-84
在后來具有回憶和總結性質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中,利瑪竇有這樣的解釋:他們來到肇慶后,通過交往發(fā)現(xiàn),有教養(yǎng)的中國人肯定認為這些歐洲人是富有理論和學識的名望的,因此有高深學識的階層中,有些人需要得到有關基督教教誡的更完整的解釋,而不限于一部神父們慣于攜帶的《天主十誡》的內容。于是,神父們變得更大膽了一些,在家庭教師的幫助下,他們用適合百姓水平的文字,寫了一部關于基督教教義的書。盡管神父們對于處理每個題目,寫得還不是很內行,他們也不知道中國人是否贊同他們寫中國字的形體,但是用這個方法使基督教的要義比通過口頭更容易傳播,因為中國人好讀有新內容的書。[7]這就是《天主實錄》。這些在事隔二十多年后的想法,毫無疑問地反映出利瑪竇對剛剛進入中國傳教,是與羅明堅所做的工作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上述這些材料表明:發(fā)現(xiàn)《天主實錄》用于傳播福音并不適合于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實際上要大大晚于Doulas Lancashire和Peter Hu Kuo-chen, S.J.所說的1584—1591年。因為利瑪竇在《天主實錄》完成時對它的理解還停留在一般人都可能產生的初始成功的自我陶醉之中,遠沒有在經歷了一定時間的生活歷練之后,可能產生的對包括它本身的優(yōu)點和不足之處切身的體會。但我們認為,完全應該把利瑪竇的這些工作看成是他一生用漢語傳播天主教的重要準備,甚至可以將這看成是他后來完成《天主實義》的基礎性工作,因為若沒有這個階段的在一定程度上即使還是比較粗糙的工作,他可能完全不會意識到有必要以更完善的內容出版以傳教為宗旨的中文宗教作品,可能更不會對范禮安的文化適應傳教思路產生深度的共鳴。
但是,直到1593年12月10日再次給羅馬總會長阿桂委瓦神父的信中,我們才發(fā)現(xiàn)利瑪竇的認識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這時他和他的同伴們在韶州已經好幾年了,距離他到達肇慶的時間更是已經整整10年有余。他在這封信中這樣寫道:“今年我們都在研究中文,是我念給目前已去世的石方西神父聽,即四書,是一本良好的倫理集成,今天視察員神父要我把四書譯為拉丁文,此外再編寫一本新的要理問答(按即后來的著名天主實義)。這應當用中文撰寫;我們原有一本(指羅明堅神父所編寫的《天主實錄》),但是成績不如理想?!盵4]135這表明利瑪竇在尚未到達南昌之前,對此前甚為滿意的《天主實錄》已經沒有了10年前的那種成功喜悅和自信了,而是已經意識到,它已經難以勝“為天主教在中國人的生活中贏得可接受的一席之地”的大任了,當然在這個時間之前,他肯定已經開始考慮配合在中國傳教所需要的理論作品的更新問題了。
導致利瑪竇在思想上發(fā)生重大轉變的因素中,他在肇慶六年盡管努力卻并不成功的現(xiàn)實,無疑應該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事實上,他在肇慶期間并非如有人所認為的那樣完全隱藏了他的傳教使命,沒有討論過宗教問題。不僅《天主實錄》本身是證據,而且由利瑪竇在肇慶生活期間為幫助自己記憶用而編纂的《中葡詞匯表》,正好概括了他與來訪的中國學者所討論的問題,這些問題的中心就是宗教[8]277。盡管他在肇慶得到了當地官員的賞識,但一直到他不得不無奈地離開肇慶,真正成為天主教徒的中國人卻是寥寥無幾。由此所產生的內心沖擊,與他剛進入中國不久所完成了《天主實錄》所表露的心情無疑會形成巨大的反差。而且他在到達韶州時仍然很不順利,傳教工作也沒有在根本上得到改觀。這可以從他在1592年11月12日致羅馬前初學院院長德·法比神父的信中得到明確反映,他回憶說:“神父,‘我們在中國傳教區(qū)流徙的歲月無幾而艱辛’。我所以長篇敘述這些事,是希望藉您和其他會友們的代禱,在將來的災難中,感動天主再救助我們,以常能擔起這吃力的工作?!盵4]113作為一個無比聰明之人,如此心境促使他此時對曾經寄予厚望的《天主實錄》產生一種“不如理想”的看法,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利瑪竇的這種思想轉變與他在韶州再次與瞿太素(名汝夔)交往也存在著比較密切的關系:利瑪竇是在后者的勸戒之下放棄和尚裝,改換儒士服的。這當然一方面是利瑪竇在進入中國幾年之后對和尚在中國社會生活中地位深入了解有關,因為他已經認識到和尚們“既無知識又無經驗,而且又不愿意學習知識和良好的風范,所以他們天生向惡的傾向就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每愈況下。”另一方面也與瞿太素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文化的主流定位的清醒認識在利瑪竇的心目中的地位有關,傳教士艾儒略曾經這樣記載:“姑蘇瞿太素……適過曹溪,聞利子名,因訪焉。談論間深相契合,遂原從游,勸利子服儒服?!盵8]277這些影響,對于利瑪竇在思想上的轉變所產生的影響是相當重要的,因為這使他認識到,如果天主教要深入中國的生活,它必須從儒家學說中尋找一些接觸點,于是他采取與早年教會的神父們接受希臘思想同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孔子:盡力保存它所包含的自然真理的全部基本觀點,增加他所缺少的有關自然界的其他科學原理,介紹包含在天主教中的、由其教義所揭示的超自然真理的全部新秩序[3]19。而這恰恰是《天主實錄》所缺乏的,不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將難以理解利瑪竇在到達南昌之后思想和行為上的轉變。
雖然不能由此就如有的學者(比如韓國學者宋榮培)所斷定的那樣,《天主實義》就是《天主實錄》的修訂、補充、整理和重編,但是完全可以肯定,利瑪竇在經過十年之后,對《天主實錄》的不足之處顯然有了切身的體會和深入的理解,尤其是結合傳教過程存在的問題,這種感受應該是很具體的。當然,這種變化應該說是與利瑪竇對中國主流文化背景的深入而清楚的體會、認知有很大的關系。因為他已經注意到,中國社會中佛教作為一個影響因子并沒有當初所想象的那樣重要,過多運用佛教用語而幾乎沒有引證有關儒家思想的內容而成的《天主實錄》,顯然難以勝任在中國傳播天主教的重任了[8]277。而且他在肇慶期間,因對中西方文化差異的膚淺認知而導致的各種誤解和碰撞,又大多是靠郭應聘、王泮、朱東光、蔡夢說、黃時雨、方應時等具有較深儒學素養(yǎng)的官員和文人學士的幫助,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危機,走出困境的。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觸動他自覺地以儒學思想而不是佛學理論為思考背景撰寫《天主實義》,這實際上可以看做是利瑪竇思想的升華,也是一個認識過程所達到的必然結果。
最后,利瑪竇的思想轉變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證明,德禮賢(P.Pascal M.d,Elia,S.J.)在其法文著作《中國天主教傳教史》中的觀點:“16世紀以中文著述有關天主教教理的第一本著作為出版于1584年11月29日羅明堅神父所著的天主實錄。此書隨后即為利瑪竇所著的教理杰作天學實義,即后來的天主實義所取代?!盵9]這種替代關系表明的是它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一種依次遞進、相互依存、由不完善到逐步完善的過程。當然,在這個意義上也確實可以認為,《天主實義》基本就是《天主實錄》的一種升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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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沈定平.明清之際中西文化交流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9]張曉林.天主實義與中國學統(tǒng)[M].上海:學苑出版社, 2005:17.
On the Ideological Change in 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Reflection on Matteo Ricci’s Letters in Guangdong
LI Yuqin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Zhaoqing University,Zhaoqing,Guangdong 526061,China)
All what Matteo Ricci did in China was aimed at religious preaching.The fruits of promoting cultural ex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was unforeseen.So,his book 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 should be carefully studied when studying his cultural activities in China.In fact,there was a very significant ideological change in Matteo Ricci’s thinking,which was from satisfaction to disappointment at the book Veritable Records of Catholic Saints,a cooperative work between himself and Michele Ruggeri. The production of 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 was the result of such a change.
Matteo Ricci;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Veritable Records of Catholic Saints
B25
A
1009-8445(2010)04-0001-04
(責任編輯:楊杰)
2010-05-13;修改日期:2010-06-18
黎玉琴(1963-),男,貴州開陽人,肇慶學院政法學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