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
《書生活 》序
劉緒源
最早讀到馬慧元的文章,是在網上,大多是談音樂欣賞,談管風琴,談巴赫的。那時她還是讀書網站“閑閑書話”的版主。她的文字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讓人覺得靈動而有深度,是一個諳熟音樂的人在與朋友閑談,輕松、認真、坦率、無顧忌,有不同意見就直說,不怕傷和氣(有時傷了和氣她也不知道),從不抬高自己(事實是,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后來知道,她的本業(yè)是計算機,當時正在美國讀博。她一鼓作氣寫了一批關于計算機原理的帖子,將極為專業(yè)的技術問題,和日常生活經驗乃至人的思維方式相聯(lián)系,所以也是靈動而又好讀。再后來,就看到她寫買書讀書的文章了,尤其是,看到她淘到那本只有一英寸厚的精致小巧的莎士比亞全集(價格僅一毛),看到她從原文大讀特讀佩特的唯美主義文論和威爾?杜蘭的《世界文明史》,看到她在圖書館寂寞的角落找出成套的 19世紀后期創(chuàng)刊的《讀書人》雜志——其中有評馬克?吐溫和托爾斯泰的文章,當時托爾斯泰和馬克?吐溫都還在世……遙隔大洋的我,是怎樣地歆羨這艷福啊!
后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幾乎把每篇文章都發(fā)給我看。她寫得真是多,也確實寫得好?,F(xiàn)在,她的第四本書又要出版了,趁此機會,探討一下她的文章究竟好在哪,不能不是件令人心動的事。而我平生最大的興趣,也就在說文論文,尤其是那種偏于鑒賞的文本剖析。于是興沖沖地把這束早已讀過的文稿,又細細研讀了一番。
要說文章的好,不能不作比較。我們最初總是先有一種感覺,朦朦朧朧,然后才會理出思緒。當感覺還說不清楚的時候,比較,是很重要的:像誰,不像誰,像到什么程度,在哪里又不像了,這會給我們提供很多思考和探尋的路標。我讀馬慧元的文章——恕我直言,不要嚇一跳——想到的竟是《舊文四篇》。當年我讀剛出版的 《舊文四篇》(那是上世紀 80年代初,那時還沒有《七綴集》),最感驚訝的,是文中不動聲色地布滿了精警獨到的見解,幾乎每個見解都可寫成專論;但它們不衫不履,就這么閑閑地擺放在日常的話語中,讓識者自由拾取。我在那本薄薄的書上畫滿了單線、雙線、曲線、曲線加雙線,并興奮難抑地寫下密密麻麻的感言。而現(xiàn)在,在馬慧元的書稿中,最讓人期待而又最令人緊張的,在流暢的閱讀中會忽然停下來反復讀幾遍的,也是散落在文章里的那些充滿思想含量的段落,雖然它們的分布遠不及《舊文四篇》那么密集,意思也要淺白得多。諸如:
詮釋音樂這個行當顯得很有趣,它集中展示了很多矛盾來考驗你的觀念和辨別力。它既有強大的理性和繁復的手藝,又有神采飛揚的瞬間和從規(guī)則中的掙脫。所以,復制靈感這個問題,理性和非理性都無法尋得確定的答案。即使有確定答案,跟演奏指揮者的聽覺條件一結合,又生出很多變量。
——《巴倫博依姆拾屑》
用含蓄的方式去再現(xiàn)含蓄,用浪漫的意圖再現(xiàn)浪漫,都往往是瞎子騎瞎馬。曾經看到有人討論寫詩,中國人寫英文詩可能寫得比母語英文的人更好,所以,寫詩是不是不需母語?這個看似吊詭的問題其實簡單:詩歌因為非常規(guī),所以有一定偶然性。剛會作文的小朋友、不通文墨的人,都可能偶爾寫出有趣的、詩人寫不出的詩。但你讓他們接二連三寫出好詩試試看?
——同上
我一向有個大膽的偏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手藝近于思想。也許更確切的表達是,思想就是對種種手藝的綜合、調配與平衡,這其中有無限種可能,而個性就爆發(fā)于此。
——《格倫?古爾德:作品演繹者》
在我看來,許多天才來自偏執(zhí)之氣和頑強的手藝追求。沉浸在一門細致的手藝中,又有想象力和孤獨當作“護墻”,那么一定階段內的爆發(fā)是必然結果。手藝是囚禁他的牢籠,而只有足夠的囚禁,才有強大的背叛。
— —《〈文明 〉和克拉克 》
我看見那些練琴時彈得像開音樂會那么完整的鋼琴家,總是懷疑他在做戲。真正的練習應該不是這樣的。肖邦那些最美妙柔和濕潤的段落,在練習的時候往往被擴大成死板、生硬、極其難聽的東西?!獙W習 “微妙”,往往從生硬開始,直到用耐心讓那個曾經生硬得像石頭的突快或者突慢變成體內的珍珠,再變成身體的一部分。
——《閑話霍洛維茨》
錢鍾書先生是學界前輩,他的一些看似輕靈閑散的話其實是經過長期思考的,是有巨大的研究功夫作后盾的。馬慧元文章中的這些段落,則多少讓人有童言無忌的感覺。但我們不可忘記,其實她也是花了很大功夫的,這一點一滴的體會,也是在閱讀和音樂實踐,在感性和理性之間,反復交匯、平衡與容納,才慢慢“變成體內的珍珠”的。她曾經慶幸自己沒有聽從朋友的勸告,去寫一本“在異國求學和打工”的書,盡管這樣的書會很受歡迎;她要把時間放在更艱苦的題目上,要面對更苛刻也更有深度的讀者。每當給報紙雜志寫讀書的文章,她總是備感珍惜,因為這讀和寫的過程,正是增長“內功”的機緣。她所選擇的書,多是有閱讀難度,需要一定文史或科學背景的,它們的背后有作者巨大的付出、超眾的天才和高遠的追求,更有一種耐得多年寂寞的堅執(zhí)。她從這些書中披沙揀金摘出來的思想片斷,也總是非常精彩(本書中就有不少這樣的摘選,這種“抄書”是很顯功力的)。另外,每闡述一點發(fā)現(xiàn)或一己的藝術體驗,她都不滿足于只說結果,而力圖找到它們之所以如此的根源,并總是希望能從技術上找到原因。她很警覺國人所習慣的“大詞”和“大結論”,總是盡量避免這種走捷徑但卻不可靠的行文和思維。這就告訴我們,她筆下時不時閃現(xiàn)的思想火花,正是她長期艱難追逐的結果,它們并不是輕易出現(xiàn)的。
馬慧元的獨特見解令人驚喜,這使她的文章峰巒突起而非一覽無余,因此就耐看。但何以耐看而又好看呢?我以為,是它們全都溶入了行云流水般的輕麗的文字中,有點像莫扎特音樂的深度,不逆眼逆耳,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蛘咭部梢哉f,她從不端論文的架子,而總以一種喜滋滋的閑談的方式示人。這是錢鍾書“舊文”的傳統(tǒng),也是“五四”以后中國學人文章的長處。但馬慧元還另有一功,是她那些長輩們所不具備的,這就是她文中掩藏不了的那一點小兒女態(tài)。寫《巴倫博依姆拾屑》時,她坦承,自己讀這位鋼琴和指揮大師的著作,是因為知道他太太——大提琴天才杜普蕾中年罹病時,他曾與一位女鋼琴家有一段婚外關系。在傳記片里,巴倫博依姆推著輪椅上的杜普蕾在秋天的落葉中行走;但她相信故事不會那么簡單,不會像童話般感人和圓滿。這樣的閱讀動機,真是很個性的。在《彈琴的古爾德》中,她又說,自己剛開始學管風琴,發(fā)現(xiàn)古爾德分句的方式類似管風琴演奏的理路,不過更夸張;后來從別的書中看到,古爾德自己說,少年時的管風琴訓練對他有重大影響,他甚至建議所有鋼琴家都花一些時間練習管風琴……看到這里,她就十分得意,因為猜測被證實了。這樣的描寫,體現(xiàn)了作者的個性,也使文章充滿了真趣。這種真趣和上述的深邃見解調和在一起,而又出之以莫扎特式的優(yōu)美行文,我想就是她的文章的特色吧。
中華書局近年出版了不少精彩的書話集,現(xiàn)在馬慧元的這一本也要加入進去,讓人很覺欣喜,也深感編者的高明。書話的題材,過去多以談文史、談舊書為主,談音樂和計算機一類的書,則肯定是個異數(shù)。但書話也應擴大自己的疆域,要防止陳陳相因,防止書話八股的泛濫(現(xiàn)在書界已有此種八股苗子)。這本既有深度又極具個性的新書的出版,自會令書話讀者耳目一新。
2010年春節(jié)前七日,寫于上海香花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