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潔玲
博爾赫斯與父親的藏書室
申潔玲
無緣從戎的博爾赫斯日后成了文學家。也許是為了證明從文的正當性,具有強烈家族感的博爾赫斯在晚年為自己勾勒了一個“文學世家”。他說:他父親的叔祖父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爾是阿根廷歷史上最早的詩人之一;他父親的表兄阿爾瓦羅?梅利安?拉菲努爾是一位杰出的“小詩人”,阿根廷作家協(xié)會的成員;他父親的外祖父愛德華德?揚?哈斯拉姆是阿根廷最早的英文報紙之一《南方的十字架》的創(chuàng)辦者;最重要的是,他的父親豪爾赫?吉列爾莫?博爾赫斯也有自己的文學事業(yè),發(fā)表過一些十四行詩和一本題為《首領》的小說,翻譯出版過菲茨杰拉爾德的《歐瑪爾?海亞姆》,另外他也毀掉過一些自己不滿意的創(chuàng)作。家族遺傳的眼疾使吉列爾莫?博爾赫斯的視力不斷惡化,迫使他40歲前就不得不退休。博爾赫斯說:“從我孩童時代,他的視力開始喪失時,我就默默地盤算著,應該由我來完成條件不允許我父親完成的文學事業(yè)。這是堅定不移的,這種信念要比人們僅僅口頭上講的重要得多?!?博爾赫斯:《我的生活》,載《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第 103頁。)
父親對博爾赫斯的意義不僅在于父親對文學的愛好,更在于父親有一個收藏豐富的藏書室。那是一間很大的房子,立著安有玻璃門的書柜,書柜里擺放著好幾千冊圖書。博爾赫斯在晚年回憶時說,一生之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父親的藏書室,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實際上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父親的藏書室。
父親藏書室中的書籍主要是英文而不是西班牙語的。說到博爾赫斯家庭的英語傳統(tǒng),這要歸因于祖母。像許多從英國來到阿根廷的人一樣,祖母范妮?哈斯拉姆一直堅持使用她自己祖國的語言,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上校的過早去世更無形中鞏固了英語作為家庭語言的地位,博爾赫斯的母親來到這個家庭后也不得不學習英語,而且這時候英語也逐漸取代法語成為了上流社會的時尚語言。當時,阿根廷公共圖書館的數(shù)量有限的書籍主要是西班牙文的,吉列爾莫?博爾赫斯律師要閱讀英語書籍就只有自己購買,閱讀英語書籍也是有錢人的風雅行為。
博爾赫斯從小就在雙語環(huán)境中成長,“我和祖母交談時,不得不使用一種談話方式,后來發(fā)現(xiàn)它叫英語,而當我和母親或她的父母說話時,我不得不使用另一種語言,后來才知道它叫西班牙語?!?轉(zhuǎn)引自 《生活在迷宮——博爾赫斯傳》,第 18頁。)這種雙語現(xiàn)象也許是導致博爾赫斯早年輕度口吃的一個原因。博爾赫斯首先學會用來閱讀的語言是英語,因為給他啟蒙的是祖母,后來家里為他與妹妹諾拉聘請的家庭教師廷克小姐也是一個英國人。這種教育方式逐漸使博爾赫斯形成了一種偏見:似乎英語才適合作書面語言,代表文化與教養(yǎng),是身份和地位的表示,而西班牙語不過是日常生活的語言。走出家門后又見到在阿根廷的西班牙人主要從事仆役等低賤的工作,博爾赫斯更加深了這一偏見。雖然博爾赫斯最終用西班牙語進行寫作,創(chuàng)作了最優(yōu)秀的西班牙語文學,但是英語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始終不可動搖,以至于晚年他在美國的大學里見到挖溝的民工也講英語時,他還是大吃一驚,直到那時,他還以為英語不屬于普通勞動者階層。
童年的博爾赫斯生活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近郊巴勒莫街區(qū)。這個街區(qū)雖非貧民窟但也人口混雜,普通人家都住在一層的平房里,博爾赫斯一家住在一幢兩層樓的帶有兩個庭院(其中一個是花園)的體面住宅里,這樣的住宅在那一帶只有兩三棟。除了夏季隨母親到烏拉圭探訪表親外,童年的博爾赫斯很少走出自家的大門,多半是母親不愿讓他外出以免遇到危險,巴勒莫街區(qū)不乏魯莽好斗的流氓無賴。博爾赫斯打發(fā)時間的方式除了和妹妹在家中玩游戲,就是待在父親的藏書室里閱讀。他 4、5歲時就從祖母那里學會了閱讀,并且越來越不滿足于祖母那些裝訂成冊的兒童讀物,就在這時,父親的藏書室為他打開了一個神奇的世界。
博爾赫斯的父親是一位學識淵博,愛好廣泛的律師,他同時還在一家現(xiàn)代語言師范學校用英語教授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他信奉斯賓塞的無政府主義,愛好形而上學和心理學,對貝克萊、休謨、羅伊斯有研究,同時鐘愛文學,崇拜雪萊、濟慈和史文朋,也對有關東方的書籍深感興趣。他的藏書之豐富是可想而知的。博爾赫斯在父親的藏書室中閱讀,無形中也就接受了父親的知識背景和知識結構,這成為日后父子倆默契關系的基礎。
在父親的藏書室里,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博爾赫斯讀過的書有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艱苦生涯》、《鍍金時代》,威爾斯的《最先登上月球的人》和《時間機器》,斯蒂文森的《金銀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理查德?伯頓的《一千零一夜》的英文全譯本,愛爾蘭作家托馬斯?穆爾的《拉拉?魯克》,大仲馬的火槍手系列之三《布拉日隆子爵》,以及奧斯卡?王爾德、狄更斯、愛倫?坡、霍桑、威廉?布萊克的兒童詩,劉易斯?卡羅爾的艾利絲系列童話,希臘神話、格林童話等。
博爾赫斯從小就富于幻想,往往不由自主地沉浸于書中,將自己等同于作者或書中的某一個人物。六七歲時,他就嘗試用簡單的英語寫了一本希臘神話的小冊子,寫的是金羊毛、迷宮、大力神海格立斯以及特洛伊戰(zhàn)爭的故事。這本小冊子有十來頁,博爾赫斯的母親還特地將它收藏起來,后來在全家旅游歐洲時不慎丟失。9歲時,博爾赫斯將奧斯卡?王爾德的《快樂王子》翻譯成西班牙文,還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日報上發(fā)表了。有趣的是,由于他只署了“豪爾赫?博爾赫斯”的名,結果這篇故事被當做是他父親的譯作,他父親在現(xiàn)代語言學院的同事不僅向他的父親表示了祝賀,還將這篇譯文作為一個班級的課文來教,可見譯文的語言是不錯的。
父親的藏書室不啻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博爾赫斯認同愛默生的說法:一間書房就是一個魔術陳列室,里面有許多迷人的精靈,每當我們開卷時,精靈們就會醒來。博爾赫斯常常在父親的書房里感覺到這些迷人的精靈隨著書頁的翻動而醒來。
在英語書籍之外,博爾赫斯還閱讀了一些西班牙語的作品,如西班牙的古典作品《熙德之歌》、愛德華多?古鐵雷斯的長篇小說、何塞?埃爾南德斯的長篇敘事詩《馬丁?菲耶羅》、薩米恩托的《法昆多》和 H?阿斯卡蘇比的詩歌以及阿根廷現(xiàn)代作家 E?R?拉雷塔的歷史小說《堂拉米羅的榮耀》等?!段醯轮琛肥俏靼嘌辣4嫦聛淼淖罟爬系氖吩?約創(chuàng)作于12世紀西班牙語尚未完全成熟之時,講述的是英雄熙德收繳歲貢之后被政敵誣陷貪污,遭到國王阿方索六世的流放,熙德在流放途中攻城略地,抵抗侵略,并繼續(xù)將戰(zhàn)利品送給國王。國王為熙德感動,解除了熙德的流放,雙方和解。熙德的兩個女兒遭兩個女婿背棄毒打,國王為熙德主持公道,使熙德通過決斗為自己和愛女挽回了榮譽。熙德的兩個女兒后來與兩個王子結婚,都貴為王后。熙德成為了西班牙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段醯轮琛窔馄呛陚?富于西班牙民族崇尚榮譽的精神,被研究者譽為可以與荷馬的《伊利亞特》、但丁的《神曲》媲美的詩歌。崇尚榮譽也是博爾赫斯性格中的一個主要特點。成名之后博爾赫斯對榮譽來者不拒,頻繁地飛往世界各地接受名目繁多的獎項,一生獲獎無數(shù)。1971年,在美國大學的一個小型會議上,一個學生侮辱了博爾赫斯的母親,72歲高齡的博爾赫斯當即用顫抖的手抓了拐杖,要求與這個學生到外面決斗,以捍衛(wèi)母親和自己的榮譽。博爾赫斯對榮譽的崇尚,與西班牙語文學的熏陶是分不開的。
此外,博爾赫斯還通過父親和朋友們的談話來了解阿根廷文學。父親有一個朋友,也是他們的鄰居,叫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一個詩人。他自己處境不好,也因此了解了巴勒莫的窮人和他們的貧困,了解了他們的歡樂和憂愁,并成為他們的歌手。他每個星期天都來拜訪博爾赫斯的父親,談論文學和文學界的事情以及當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外國佬”等,還經(jīng)常大聲朗誦自己的詩作。每次他來,博爾赫斯就靜靜地坐在一邊,聽他和父親高談闊論。卡列戈還曾經(jīng)在博爾赫斯母親的相冊上題詩,祝愿博爾赫斯從葡萄里“提煉出詩歌的酒漿”。1912年卡列戈因肺病去世,他送給博爾赫斯的父親的詩集后來裝進了博爾赫斯一家旅歐的行囊中,成為博爾赫斯反復閱讀的詩集。卡列戈雖然沒有什么文學地位,但他所熱愛的郊區(qū)題材很多年以后也在博爾赫斯身上表現(xiàn)出來。1930年,博爾赫斯為卡列戈寫了傳記,還采訪了當年與卡列戈有交情的街頭大亨并與之結下了友誼。他通過撰寫卡列戈的傳記補償了對家庭花園之外的巴勒莫世界的了解。博爾赫斯對卡列戈的記憶與阿根廷最具特色的探戈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他的道路如同探戈舞的變化:先是勢不可當,大膽無畏,充滿勇氣;后來卻變得多愁善感?!?博爾赫斯:《我的生活》,載《博爾赫斯文集?文論自述卷》,第 124頁。)探戈舞誕生于紅燈區(qū),到卡列戈去世時才20來年的歷史,當時在酒吧和街頭正處于發(fā)展流行的勢頭中??懈昊燠E于巴勒莫的下層,他的話題中自然不會缺少有關探戈的內(nèi)容??懈陚髟侔鏁r,博爾赫斯補了一章《探戈的歷史》才覺得完整。在當時,探戈這樣一種低賤的街頭娛樂遭到良家婦女的排斥(街頭跳探戈的多半是一對一對的男人),自然也不被博爾赫斯一家的價值觀所認可,這使對探戈的喜愛平添了一種激動人心的叛逆色彩,令很少走出自家庭院的博爾赫斯更加感受到探戈的誘惑力。探戈的魅力一直存在于博爾赫斯的心中,并表現(xiàn)于他的小說與詩歌中。
博爾赫斯早年所讀的西班牙語書籍雖然不多,但其重要性是不容置疑的。對童年時期、少年時期生活在巴勒莫花園,14歲就遠行歐洲的博爾赫斯來說,這些書籍就是他所理解的阿根廷現(xiàn)實的一個重要來源,而詩人卡列戈本人就是活生生的阿根廷現(xiàn)實。以英語作為最初的閱讀語言和寫作語言的博爾赫斯最終之所以能夠用“阿根廷的西班牙語”來創(chuàng)作,這些閱讀不能不說是一個遙遠的但卻不可或缺的伏筆。
(選自《博爾赫斯是怎樣讀書寫作的》,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