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程紹國
十多年了,飛機在云朵上,閑來無事,隨手翻一本航空畫冊。居然有何立偉一篇散文《墻上的畫》。何立偉是我喜歡的作家,他的幾位朋友陳村韓少功阿城也是我喜歡的作家。還有林斤瀾、汪曾祺、沈從文。因為有古韻,因為文章不論長短,都完整。文字干凈,傳神,背后有月華,有光瑩,給人藍田玉暖的感覺。何立偉語言已經(jīng)“成精”,文章很美,是中國才子型的不可多得的作家。
我讀何立偉,也從《白色鳥》開始。發(fā)表《白色鳥》是1984年第10期的《人民文學》。那一期作者,有些名字響當當:林斤瀾、陸文夫、李慶西、阿城、張一弓、何士光、烏熱爾圖、冰心、張?zhí)煲?、劉心武、馬拉沁夫、韓少華、碧野、雷加、林林、田間、公劉、嚴陣、從維熙、臧克家。那一期最討好的,還是何立偉,得了那一年的全國小說獎?!八囆g上是高限”(評委之一崔道怡語)的林斤瀾的《溪鰻》,多數(shù)評委“看不懂”,“票數(shù)不過半”?,F(xiàn)在看來,《白色鳥》單薄了些,但何立偉的語言特色,那時的欣賞水平,《白色鳥》足夠上臺面。緊跟著何立偉的《小城無故事》就好多了,留的空白大,內(nèi)涵更豐盈。后來是越寫越好。他有一篇文章寫宋元,我卻以為他同樣在寫自己:
……閱人閱世一多,自不免厲練慧黠,說起什么人事物事來,每每見血封喉。這是宋元精彩的地方。但你若以為宋元經(jīng)歷了中國社會的劇烈動蕩,家族及個人生命的起落浮沉,在文學上選擇一種劍拔弩張,地火天雷的風格,那就錯了。宋元喜歡的,是汪曾祺。他喜歡汪氏文章里去除了人生火氣的那么樣一種平靜,以及藏匿在平靜之中的古井一般的深沉。
他還喜歡汪曾祺作品——特別是散文小品中的文仕品格和文學味道。
何立偉發(fā)表大量中篇小說,都在全國大刊,我個人還是偏愛他的短文。他親近六朝,親近桐城,親近汪曾祺,框定了他寫短文更好?!秹ι系漠嫛钒司虐僮郑皇鞘裁创箢}材,讀來卻有味道。在云朵上,我立即決定聯(lián)系何立偉,問他能否給我的副刊寫稿。我已經(jīng)忘了怎么找到他的電話,只記得他爽快地答應了我的約稿,并很快寄來。我也每每很快發(fā)表,很快寄出稿費。他和阿城、林斤瀾、邵燕祥等撐起了我的副刊,我對他心存感激。次年,我個人向他發(fā)出邀請,來看溫州山水,他笑著跑來。個子不高,少發(fā),緋臉,一雙女人的美眼。抽煙,喝酒,什么都吃,都不過頭。他屬于那種容易接近的人,率真的人,感性大于理性。他的話題廣泛,都有灼見。是智者,但是可愛。一天上午,李慶西來電,說和夫人在溫州,我說太好了,何立偉也在,一起吃飯。吃到一半,何立偉說,你們不是原配。我一愣,李慶西夫婦并非老夫少妻,問得又那么唐突。李慶西倒點了點頭。
在雁蕩山,何立偉接到一個電話,是長沙的宣傳部長打來的,要他當文聯(lián)主席。通電大約半個多小時,何立偉態(tài)度溫和,但就是推,推,推,理由不少,好像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直到手機停電。我平添了幾分敬意,覺得他不當文聯(lián)主席,是對的。一個作家,只要作品。一當官,人就虛浮了,寫字的屁股用來開會,極不劃算?,F(xiàn)在長沙的文聯(lián)主席,卻是他當,我不知道個中緣由,情況復雜,不便多問,只覺可惜。在溫州,有一件事我記著。當年溫州有個全國發(fā)行的刊物,叫《文學青年》,很有名。1981年創(chuàng)刊,1986年因為封面女郎胸部稍大,終被勒停?!段膶W青年》有個編輯,叫吳樹喬,說多次退過何立偉小說稿。他是我的朋友,一起吃飯時,我介紹給何立偉,口天吳,大樹的樹,喬木的喬,當年《文學青年》編輯,與你有來往。何立偉稱不記得。吳樹喬認為何立偉是肯定知道的,在裝蒜。“我很長時間都記得他家的地址呢?!薄獛啄旰螅液彤斈辍段膶W青年》三個編輯吳樹喬、王手、池如鏡到張家界,何立偉、何頓請吃宵夜,是長沙的名吃。在街邊,他和許多人打招呼,他們分明是長沙的下層市民。為了好玩,我還是提起吳樹喬。何立偉說,在溫州一起吃過飯?;刭e館,吳樹喬說,“看來他真不知道我,一則《文學青年》不像別的大刊,二則用稿編輯不同退稿編輯,三則我離開文學了,沒有名氣”。我想何立偉開初的文章也是稚嫩的,林斤瀾1950年處女作題目叫《祖國在召喚》,你看!賈平凹的《滿月兒》,現(xiàn)在看來也是沒法贊揚。《白色鳥》也是。
我覺得何立偉真。那次到溫州,我給他拍了一些照。剛學,沒有數(shù)碼,我用公費沖洗了8 的寄去。2006年在溫州,當著我的面,何立偉對何頓說:“紹國拍得那么臭,拍得那么多,又洗得那么多,有這么大!”兩只手的食指和大拇哥扣在空中。2006年這一回,作家還有阿成、劉慶邦、徐小斌、孫少山、韓小蕙,編輯家章得寧岳建一夫婦等。何立偉大聲說:“這一次好,這一次一個討厭的都沒有?!彼f一大群作家活動,其中總有一兩個叫人討厭的。
何立偉拍照不錯,為了教導我吧,他曾經(jīng)給我發(fā)來他的攝影作品,記得是在云貴拍的,有一個勞苦的漢子,一口黃牙在笑。拍得和別人真的不一樣。在溫州,他偷偷給章得寧拍了一個特寫,別致。章得寧說發(fā)給她,他說你得有所表示才行。——何立偉在,總是快樂。他有一個本事,把握氣氛,這點像林斤瀾,倒不像汪曾祺。能夠把握氣氛的人,是幽默的人,是合群的人,是好玩的人,是愛生活的人。
何立偉會唱很多歌。俄羅斯的,中國的。什么老歌都會唱,而且連年輕人喜歡的新歌他也會。我讀過他很早一篇散文,好像叫《永遠的三套車》。共鳴啊。我覺得《三套車》主要的好,便是憂傷,歌詞旋律都憂傷到家。何立偉還有個愛好,是麻將,麻將是個好東西,調(diào)節(jié)一定的體力和智力,娛樂性很強。麻將是要輪流坐莊的,即使你技術和運氣好,也只有連坐四盤,沒有人恬不知恥要求坐下去。麻將牌無貴無賤,沒有世襲,在這副牌中是“財神”(別地也稱“代鬼”“太爺”),在另一副牌中可能卻是廢牌,狗娘養(yǎng)的,馬上打掉。好玩極了。只是溫州麻將的斗法與長沙是不同的,要不然,我同他切磋切磋也好。
何立偉的漫畫尤其好。他的漫畫不同于華君武,藝術家一諷刺,便被人利用,成了工具。他的漫畫接近豐子愷,表現(xiàn)人生。兩人的區(qū)別是豐子愷畫得好,何立偉文字好。光看畫,什么意思難不出來,文字才使人會心大笑。他把握了人生的瞬間,意味深長,生活的淚花,生命的腳印,愛情和鮮花,悲苦和憂傷,一生一世無奈的過程……非常難得。不久,忽見何頓說,何立偉畫漫畫了,我吃了一驚。又想,用他的漫畫改造油畫,寫意化,說不定弄出四不像的東西來,像是當今一些詩歌,不是越不懂越好嗎?又確確切切是何立偉畫的,值錢!我也要討一張,孫子、曾孫拿到美利堅去,說不定換回一船黃金呢!
何立偉是性情中人,仗義,他大概喜歡我,我1999年寫了一個長篇,出版后,想不到他很快寫了《程紹國與<九間的歌>》,盡說好話。2007年我出版《林斤瀾說》,一個中午,他打來電話,說,紹國,這部書非常好,真的非常好。他又寫了書評《猶為離人照落花》,發(fā)表在《文學自由談》和《文學報》上。感激??!
忽聽何立偉打人了,打的是另一位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據(jù)說此公寫了一群作家,其中有以何立偉為模特的,好不難看。何立偉忍無可忍。便約一個高武的朋友陪著他去,揍一頓就走。有人會說:法庭解決嘛,作家怎么可以打人呢?我看不見得,文人之間有了矛盾,舞文弄墨最雅致。如果懶于動筆,退而求其次,動口亦可。但動筆與動口,皆不如動手動腳來得痛快。看來,何立偉是個痛快人,于是就干痛快事。如果對方也作如是想,彼此拳腳相向,打出點文人的新名堂來,也不失為一樁好玩的雅事了。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為了一個紐扣也打架,魯迅和周作人為了日本女人的一句話也打架,不是都打了嗎?試想到法院去,法庭小吏那里“程序”多著呢。小說中的名字不叫“何立偉”,何立偉要打贏官司,實無把握。何立偉又不能批字:“利用小說反我!”奈何?
何立偉真是個好玩的人。我打電話,何立偉在上海,哈哈大笑:“見笑見笑,可千萬別學我??!”
阿拉旦·淖爾完全不同于我所熟悉的人,不管是寫作的,或不寫作的。她的寫作是個另類,她的為人也是特例。
2004年秋,武漢有個頒獎會。會后幾天,中將朱增泉帶我們十來個人到周邊游了一圈,文赤壁啊武赤壁啊。十來個人中就有高鼻梁的女人,阿拉旦·淖爾。同維吾爾女子不一樣,長睫毛下,眼珠不凹,盡管有些微黃。上眼皮有些沉重,眼神明顯含著憂傷。應當是30多一點的女子,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40了。她談不上漂亮,但絕不難看。完全不是江南女子,我想也不是漢人。一問,她答:裕固族。裕固族在西北,我想當然認為她與匈奴有些關系。問了她,她說我們是游牧民族,血雜,說不定吧。我說我們的岳飛可要“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她明顯一顫抖,好像我就是岳飛,喝她的血了。她說,哎呀,岳飛真壞啊,真壞??!我說,金在東北,岳飛應當不會吃你的。阿拉旦·淖爾說,程,你也壞。
淖爾覺得武漢的周邊很陌生,很美很美。我奇之。
最后離別飯,淖爾一改滴酒不沾,端起白酒,居然一個一個敬。朋友們叫她別喝,她不聽。她始終只說一句話:分別了我很難過。她醉了,流著淚,唱起歌來。她的嗓子不美,唱得也不好,甚至并不連貫。她仿佛自知不好,像是喝酒自知要醉一樣,但就是要唱,不管你聽還是不聽。雖然唱得不好,可是陌生,那是別樣的歌聲,裕固族世世代代傳唱的歌聲,歌唱他們別樣的蒼穹藍天、雪山草原,歌唱他們別樣的溫馨和苦難,別樣的悲歡離合、滄桑人生。淖爾不忸怩作態(tài),不尋求得體,純粹而又性情,比起電視上千千萬萬要人娛樂至死的尤物,她的歌聲真叫美??!
回到溫州,我讀了她的得獎之作《薩日朗》,和其他幾篇散文。我驚呆了。淖爾文章寫得太棒了。她的帳篷,她的羊羔,她的親人,她的家鄉(xiāng)八個家。我發(fā)現(xiàn)淖爾讀了不少詩歌和外國小說,她真是聰明絕頂。因為她的語言就是詩的語言,抒情的,都是長句,她的思維已經(jīng)歐化,而且多有情節(jié);這非常優(yōu)美、非常別致地表達了內(nèi)容和思想。說是散文,又是詩,她寫的并不完全真實,有情節(jié),又小說化了。文學作品,真實干什么呢,美就好!
這篇《薩日朗》有五節(jié),我不厭其煩,完整摘取其中一節(jié)《初潮不期而至》,讀者看看淖爾的敘述特色吧:
上帝對人做了兩種區(qū)別,一種男人,一種女人
我在這塊故土的青草地上踏著祖先的腳步,頂風冒雨。一代一代與羊們?yōu)榘?,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和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冬天羊媽媽們能產(chǎn)下更多的羊羔來擴大我們的羊群。七歲這一年,我家的母羊都是先進生產(chǎn)者,好多個晚上我和薩日朗姐姐守在羊圈里,我提著煤油燈,薩日朗手忙腳亂地做母羊的助產(chǎn)醫(yī)生,她根本顧不上披起從肩膀滑落下來的皮襖,我一只手縮在皮襖里,一只手護著油燈。盡管這樣,風還是多次讓我們和我們的羊群陷入了黑暗。薩日朗伸著血手一次次點亮油燈,腳下柔軟的羊糞在冬天全變成硬邦邦的小石子,我的腳在皮靴里仍然凍僵了。風不時撲進羊圈帶著劍樣的冰冷刺在臉上,薩日朗長長的睫毛上結(jié)著小冰珠,她的眼晴在冬天的夜里明亮地閃爍著、盯著產(chǎn)羔的母羊,臉上布滿幸福的紅光。就在這天夜里,我被我的初潮嚇哭了。這種確定我性別的液體在我的心智混沌未開時不期而至。清晨,血紅的陽光金光閃閃地照到草原,照在帳篷頂上時,薩日朗喊我起床。母親去世以后,薩日朗每天都這樣喊我。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天窗上血紅的陽光在親密地擁抱著帳篷,每當這時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和激動。我美美地伸個懶腰才從炕上坐起來,轉(zhuǎn)眼就看見我睡覺的那塊地方有一攤血染紅了父親用了40年的青羊皮褥子。我睡在我們的帳篷里,炕是薩日朗和父親用驢從山下溝里馱來的石板拼成的。薩日朗每天用干羊糞把父親和我們的炕燒得滾燙,寒風在帳篷外肆虐,帳篷里面溫暖如春。我想知道血是從哪里流出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是我的血。那個早晨,我坐在炕上,圍在被子里拼命流淚,我想母親,想母親去世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她應該告訴我許多生活的機密的,可她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我害怕極了,我感到六神無主,一種被拋棄的無助感向我襲來。薩日朗煮好了奶茶,酥油和奶子在碗沿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黃油,任她如何催促叫喊我就是不下炕。你到底怎么了腦傲,薩日朗問我。守護了一夜母羊的薩日朗,眼睛有些浮腫,聲音里帶著風吹過芨芨草的那種蒼涼之音。我的大腦里裝滿了母羊產(chǎn)羔的情景。母羊產(chǎn)羔都是要先流血的,然后羊羔才浴血而出,我現(xiàn)在也流血了,我擔心我也會產(chǎn)下一只羊羔來。我藏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母親從沒有告訴過我有關女孩子的常識。我呆呆地坐在炕上護住我的秘密。薩日朗不耐煩了,她走到炕前來抱我,我死壓住褥子任眼淚洶涌奔流。我多么想喊叫一聲:薩日朗,我快要生羊羔了。腦傲,羊們該吃草了,你不能再這樣鬧下去了。說著她連同被子和我一起抱起來,那攤初潮血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格外鮮紅,薩日朗揭穿了我一個早上的恐懼。這個早上,薩日朗擁抱了我,像母親一樣在我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她說我的腦傲你長大了。
這個早上,薩日朗給我講了母羊產(chǎn)羔和女人來月經(jīng)生孩子的事。從那天早上開始,恐懼和憂慮一直伴隨我,我突然有了一種對生活的拒絕情緒。我不再歡迎男人們走過我的帳篷,更不愿意他們走進我家的帳篷里。我知道男人身上有一種武器可以使女人像母羊一樣生孩子。
一年后,她給我寄來了她的散文集《薩日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我覺得這個書題取得一般,應當叫《我的八個家》更好。我通讀全書,發(fā)現(xiàn)她散文的調(diào)門是陰柔的,如同她憂傷的眼神,有一個總的主題:悲憫。用悲憫寫草原雪水,用悲憫寫牛群羊羔,更是用悲憫寫鄉(xiāng)人親人。淖爾在童年少年里先后死了母親姐姐和父親,其實父母病得不重,就是沒錢醫(yī)治,活活地死掉了!淖爾是苦難的,但她的作品沒有凄厲地叫喊,沒有絕望的哭訴,她用悲憫把自己的苦難掩埋了。
她是虔誠的佛教徒。
我約她給我的報紙副刊寫稿子,用她陰柔而優(yōu)美的作品把溫州的雜欲喧囂滌蕩一下。我給她的稿費和給林斤瀾邵燕祥的相同,她給我的信息,總說稿費怎么給得這么多呢?程,你不要照顧我。我說,已經(jīng)很低,中國哪有高稿費。
2008年暮春,溫州某地叫我請幾位作家來,看山,吃魚,另給一迭采訪費。溫州的山水當然比武漢的好,我首先想到阿拉旦·淖爾。淖爾說自己怎么坐火車怎么轉(zhuǎn)車?我說,溫州買好飛機票,叫你坐飛機,不坐飛機就拒絕入境!她說我坐飛機害怕呢,怎么坐呢?我說你有身份證嗎?她說那是有的。我說那就等于什么事都解決了,我開車在溫州機場等你。
淖爾爬山飛快,她說自己從前是在祁連山跑來跑去的。可淖爾不吃魚。她吃蔬菜和羊肉牛肉,她說牛羊在進鍋之前早就死了,溫州的魚可是鮮活的。她說不能殺生。我說淖爾你營養(yǎng)不良,你應當什么都吃。她不屑。信仰戒律極端厲害,極端可怕,我怎么能夠改變她呢!面對血蛤,她看一眼都怕,別說吃一口了。溫州的生醉海參,那是第一美食,活活切了,醉以芥末、米醋、黑椒、白糖,撒上蔥末。我說這不是魚,是海里的人參,一定要吃。溫州幾個作家隨聲附和,一定要吃,一定要吃。她非常為難地吃了一口,就說不再吃,好像還會動的。眉宇凝重起來,嘴上念念有詞。大約報告佛祖,自己上當了,違反原則了,做壞事了,請求寬宥。不過禱告之后,她還是很快活的。當說到自己孩時帳篷里讀“三只蟈蟈,大個的,會叫的”,我們男作家悉數(shù)大笑,前仰后合。她傻在那里,不知我們?yōu)槭裁葱?。后來忽然醒悟,難為情地說,我是不是很流氓???我說,是我們流氓,是我們流氓。
對于那迭采訪費,她真誠地死活不要。說白飛白住白吃白游,還要拿錢,怎么可以呢!這件事費了我很多口舌,我說你們草原接待客人拿出酥油茶,我們溫州拿出的就是錢。再說,錢已經(jīng)拿出,財政就進不去,進不去了錢就在外面,別人就得按貪污論處,這件事還會連累到我……
交往中,得知淖爾離了婚。淖爾長大了,嫁到了城鎮(zhèn),生了一個男孩。有人傳話,她的男人和別的女子好上了,她不相信。等到淖爾相信了,淖爾義無反顧要離婚。別的女子可能不當一回事,但淖爾把這事看得比甘南草原還大。別的女子離了婚也就過去了,當是褪了裱褙,或者很快就高興了,又有新郎了,但淖爾十多年孤身一人,浸泡在痛苦之中,深夜舔著自己的傷口。
有一次,在河南,報紙副刊編輯活動。我問蘭州一編輯,可知道阿拉旦·淖爾。編輯說,有人說她抄襲。我大吃一驚,我說這是不可能的。阿拉旦·淖爾還要抄襲別人嗎?她的世界和她的筆觸是獨一無二的,她的所有作品風格一致,任何人都唱不了她的歌,她還要向別人烏鴉學舌?我向一些作家詢問,原來是有人造的謠。造謠者想著淖爾就是一只幼弱的小鳥,可以任意拿捏。中國文壇,又溫馨又險惡,復雜之極,有為民請命的“瘋子”,有仙風道骨的“老朽”,有默默作杰的“傻子”,也有一篇文章吃一世(還不一定是好文章)的“高人”,有以文攀政的“智者”,有似豬如狗的“能人”……淖爾是文壇上一只潔白無瑕的、孤身苦難的羔羊,她受到傷害,也不是特別奇怪。
在我看來,這事也沒有大不了的,大家看作品嘛,時間能證明淖爾無辜??赡谞枠O大痛苦,可她忍著,不思反擊,說凡事有因果,佛教徒就是這樣。盡管許多人安慰她,勸說她,她還是流淚,可她還是忍著,只是極大痛苦。一個純良的女人啊。
裕固語,阿拉旦是金子,淖爾是湖水,合起來又是金色的湖泊的意思。
阿拉旦·淖爾,你今天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