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奇巖
(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墓葬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社會習俗,它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有變化,也因民族和地區(qū)的不同而有差異。貴州的民族墓葬,有極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貴州古代民族處理尸體的方式有風葬、火葬、二次葬、土葬等。墓葬的類型,有最古老的樹葬,有喀斯特山區(qū)特有的巖葬墓,而巖葬墓又可分為懸棺葬、巖洞葬和巖墓等。土葬墓中,又有土坑葬、石板墓、石棺墓、石室墓、甕棺葬、洞室墓、火葬墓等。[1]這些墓葬,一方面充分顯示了貴州民族墓葬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則為我們研究古代墓葬提供了許多難得的證據(jù)。學界從考古學或民族學的角度對貴州民族墓葬多有研究,但從文獻角度的研究較少①這方面代表性的成果有:席克定的《靈魂安息的地方——貴州民族墓葬文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李飛的《貴州崖葬略論》(《貴州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熊水富的《貴州境內(nèi)的巖洞葬與巖墓》(《貴州省博物館館刊》1988年第5期),楊昌文的《黔南苗族巖洞葬淺識》(《貴州民族研究》1995年第3期)等。。竹枝詞有方志學、民俗學、歷史學和文化史的研究價值,可以作為研究各地風俗習慣和歷史文化的重要素材;清代貴州竹枝詞為我們了解貴州各族的墓葬文化提供了大量線索與參考。因此,以竹枝詞為文本進行貴州民族墓葬的歷史研究是新的嘗試。清代貴州竹枝詞對土葬歌詠較少,重點是風葬、火葬、二次葬等特殊的葬俗,這是由于民族文化的巨大差異引起漢族文人的注意,從而記錄下來。
考古學家將一切不入土的葬式,稱為風葬。風葬又稱“露天葬”,是一種以風化為主的喪葬方式,包括樹葬、巖葬和停柩待葬等。
樹葬是人死后將尸體用樹皮包裹起來掛在樹上,是人類最早的喪葬習俗之一。樹葬的內(nèi)容和形式與早期人類以采集和狩治為主要獲取生活資料手段的游蕩生活相適應(yīng),并反映當時的居住方式。樹葬是苗族最古老的葬法,與古代的巢居習俗有關(guān)。古代苗族人民多在樹上搭屋而居,既可避獸害,又能防蟲蛇侵害,于是苗族也希望死者死后也可免遭獸蟲的威脅。
清代貴州竹枝詞有歌詠夭苗、黑苗等苗族支系樹葬的內(nèi)容。舒位《黔苗竹枝詞》說到:“華胄周南太覺遙,葛根難庇遠椒聊;山風夜夜吹枯骨,倒掛收香緣風么?!痹淖ⅲ骸叭怂啦辉?,以藤蔓束之樹間?!盵2]這是指夭苗的樹葬。樹葬習俗在《黔南識略》等書都有類似記載。梁玉繩《黔苗詞》:“臨喪作戛舞婆娑,調(diào)鼓聲喧發(fā)浩歌;葬地但憑雞子卜,掩埋猶勝束藤籮?!痹淖ⅲ骸昂诿缛怂啦辉?,以藤籮束之樹間?!盵3]另據(jù)調(diào)查,青苗在民國時期也有樹葬的遺風。[4]
樹葬習俗今已基本絕跡,僅個別地區(qū)對非正常死亡者采用。如黎平縣肇興鄉(xiāng)的侗族仍然保留了一種“嬰兒掛葬”的習俗,就是樹葬習俗的殘留。[5]今天貴州岜沙苗族樹葬習俗盡管形式不同,但與樹崇拜有關(guān)。岜沙苗族每當寨子里誕生一個孩子,大家就會種下一棵樹,讓這棵樹陪伴孩子成長,當其離開這個世界時,大家就砍下那棵樹,搭起他魂歸故里的橋,然后在密林深處埋掉他,同時在埋葬他的地方再次種下一棵樹,生命便以另一種形式重新開始。
巖葬分巖洞葬和懸棺葬兩種類型,都是采用不入土的露天葬法。據(jù)考古資料表明,貴州露天葬分布區(qū)包括貴陽、平壩、長順、惠水、六枝、羅甸、望謨、平塘、三都、紫云、荔波、貴定、都勻、龍里、石阡、銅仁、思南、松桃、施秉、岑鞏、遵義、桐梓、道真、習水和赤水等地。[6]明顯突出南北兩大分布區(qū)。南區(qū)屬珠江流域,北區(qū)屬烏江中下游大部分地區(qū)。貴州喀斯特地貌發(fā)育較好,為巖葬提供了優(yōu)越的地理條件。貴州的巖葬墓分布廣泛,數(shù)量眾多,是喀斯特山區(qū)特有的墓葬,具有鮮明的民族特征。
貴州流行巖葬習俗的民族有苗族、仡佬族、瑤族、侗族、龍家、八蕃、冉家蠻。竹枝詞對清代貴州的巖洞葬和懸棺葬多有歌詠。
1.巖洞葬
巖洞葬,是一種選擇天然的巖洞或人工鑿成的壁龕作為墓地,即人死以后,將殮尸棺木放入崖洞中但不封閉洞口的一種葬法。葬地大多選在山腰或山腳的天然崖洞,不少崖洞葬地點就在村寨附近。因其葬地的選擇與山崖有關(guān),所以被稱為“崖葬”或“崖洞葬”、“崖洞墓”等,史書上稱“炕骨”。
巖洞葬葬式在貴州比較流行,主要是苗瑤先民的葬俗,包括歷史上的東苗、西苗、短裙苗、白苗、克孟苗、牯羊苗等等。
與懸棺葬區(qū)比較,巖洞葬分布范圍較小,是珠江上游的貴州、廣西、云南等省山地獨有的葬習[7]。而以貴州的分布范圍最廣、最集中,數(shù)量最多。近年來的田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貴州巖洞葬主要分布于黔中和黔南地區(qū),包括貴陽、安順、黔西南部分地區(qū)和黔南的大部分,即開陽、花溪、平壩、紫云、望謨、長順、惠水、羅甸、平塘、龍里、貴定、福泉、都勻、獨山、荔波、三都和榕江等縣。
巖洞葬是生活在喀斯特山區(qū)的苗、瑤等少數(shù)民族充分利用自然條件獨創(chuàng)的一種墓葬形式。[8]苗族和瑤族在歷史上都流行崖洞葬習俗,清代“改土歸流”之后,才漸漸改為土葬,但在邊遠地區(qū),依然保存著這種古老的葬俗。上世紀80年代平壩縣不壩鄉(xiāng)的苗族仍保留崖洞葬俗。[9]荔波瑤麓鄉(xiāng)的“青褲瑤”仍然實行崖洞葬,成為目前全國唯一傳承洞葬的族群,這在國內(nèi)是極其罕見的。
今長順縣的克孟苗、牯羊苗有巖洞葬習俗,清代記載較多。劉韞良《 苗族雜詠》詠牯羊苗“叢棺深厝洞橫斜,灑酒酣歌鼓亂撾;啼慘杜鵑春倍早,淚痕紅灑杜鵑花”[10]的竹枝詞反映了巖洞葬的特點是“叢棺深厝洞橫斜”。洞中的棺木,少則數(shù)具,多則數(shù)十具乃至數(shù)百具,放置并不規(guī)則,橫七豎八,或者重疊堆放,但往往分成若干堆。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樓上人居樓下牲,百棺同日卜佳城;苗婦梳完羊角髻,教兒莫向鬼堂行?!盵11]這是歌詠樓居苗的詩歌。苗族村民稱“巖洞葬”為“進城”,土葬為“下鄉(xiāng)”,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進洞”是返璞歸真的具體表現(xiàn)。
2.懸棺葬
我國懸棺葬分布在湖南、湖北、江西、浙江、福建、臺灣、廣西、貴州、云南、四川等10個省區(qū)。[12]在貴州主要分布于黔東北的烏江和沅江流域,包括今遵義和銅仁地區(qū)的道真、務(wù)川、思南、松桃、銅仁、石阡、岑鞏等縣,為古代五溪蠻的葬習,即今天的土家、仡佬、苗、侗等族,但該葬習在清代后逐漸消失[13]。據(jù)陳明芳調(diào)查,今黔東北的道真、務(wù)川、正安等縣和銅仁地區(qū)的沿河、德江等縣有懸棺葬遺跡,且主要延續(xù)到明代中期為止[14]。
與巖洞葬比較,懸棺葬選擇必在瀕臨江河大海的懸崖峭壁、人們難以攀登之地?;蛴萌斯ぴ趲r壁鑿龕,或利用天然巖洞作墓室放置棺木。其特點是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突出一個“懸”字。
懸棺葬主要盛行于僚或仡佬族的先民中[15]。宋代《溪蠻叢笑》記載:仡佬“死者諸子照水,內(nèi)一人背尸,以箭射地。箭落處定穴,穴中藉以木。貧則已,富者不問歲月,釀酒屠牛,呼團洞發(fā)骨而出,易以小函,或枷崖屋,或掛大木,風霜剝落,皆置不問,名葬堂”。[16]田汝成《炎徼紀聞》也說:仡佬“殮死有棺而不葬,置之崖穴間,高者絕地千尺,或臨大河,不施蔽蓋,以木主若圭,羅樹其側(cè),號‘家親殿’”。[17]“葬堂”或“家親殿”是仡佬族的懸棺葬。
清代貴州竹枝詞對仡佬族的“家親殿”多有歌詠。如尤侗《土謠》載“花桶裙攜紅桶裙,家親殿上掃新墳;更憐泥戶秋千戲,日逐春風蛺蝶群”。作者注花仡佬、紅仡佬“人死置棺崖間或河側(cè)以木主羅樹,號‘家親殿’”。[18]張澍《黔苗竹枝詞》:“桶裙濺血信無儔,卮酒銜來意氣遒;木杪夕陽人指說,家親殿外是羊樓。”作者指出紅仡佬和花仡佬“親死置棺崖穴間,或臨大河,樹木主于側(cè),曰‘家親殿’,房上覆杉葉,謂之‘羊樓’”。[19]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也載“人家終日住羊樓,偶到家親殿上游;花仡佬和紅仡佬,南山頭與北山頭”。原文注紅仡佬、花仡佬“死殮以棺而不葬,置巖穴間,高者千尺,樹木主于側(cè),謂之‘家親殿’”。[20]另外,舒位《黔苗竹枝詞》載“三寸桐棺一粟牌,山圍皮骨水湔?。粶I珠若到家親殿,憑仗紅裙細細揩”。原文注:紅仡佬“殮以棺而不葬,或置巖穴間,或臨大河,不施蔽蓋,樹木主,識其處曰‘家親殿’,歲時展掃之”。[21]可見,“家親殿”就是仡佬族的懸棺,在安葬死者的崖洞前種上一棵大樹,讓祖先的靈魂有所寄托,祭祀時只要到樹前,就可與祖先對話。懸棺葬反映的是在鬼魂崇拜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祖先崇拜。一般而言,貴州的懸棺葬和巖洞葬一般不再去墓地祭掃[22],舒位詠紅仡佬對家親殿“歲時展掃之”卻很特別,有待進一步研究。
3.停柩待葬(厝置葬)
風葬除了樹葬、巖洞葬、懸棺葬外,還有停柩待葬,即厝置葬。停柩待葬屬于二次葬和巖洞葬的復合葬式。這種葬式在清代竹枝詞中主要指樓居苗、克孟苗、牯羊苗等苗族或侗族。
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載“樓上人居樓下牲,百棺同日卜佳城;苗婦梳完羊角髻,教兒莫向鬼堂行”,這是歌詠樓居苗的詩歌,樓居苗即侗族。作者注:樓居苗“人死停喪二十年,合寨卜吉,以百棺同葬,建祖祠曰‘鬼堂’,什器畏不敢犯,以為不祥”。[23]這就是說樓居苗要等死者的同輩全部去世后再集體合葬[24]。
彝族先民曾有多種葬式,如野葬、樹葬、土葬、水葬等。
貴州的彝族比較集中地分布在黔西北的烏蒙山區(qū)。彝族火葬歷史悠久,至今川、滇部分彝族仍然保留著火葬習俗。彝族古稱“爨”,“爨”即燒火之人?;鹋c彝族先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火不僅給他們帶來溫暖和熟食,還能防御野獸的侵害。彝族崇拜火,彝族先民認為火是彝族的起源。彝族的“火信仰”與彝族先民的祖先崇拜有關(guān)。
明清以前彝區(qū)大多實行火葬。明清時期是對火葬禁止最嚴厲的時期。在乾隆和同治時期清政府有過兩次大規(guī)模禁止火葬的行動。受漢文化的影響,彝族并沒有一直沿用火葬的習俗,清末其喪葬制度逐漸由火葬向土葬過渡。清道光年間任大定知府的黃宅中規(guī)定:“夷民惡俗,有焚骸火葬之事,屢經(jīng)前府出示嚴禁,如敢再犯,從重治罪?!盵25]在“改土歸流”之后,由于彝族地方政權(quán)的喪失、111地方官吏的嚴厲禁止,云貴地區(qū)的彝族才逐漸改火葬為土葬。
彝族包括清代的白羅羅、黑羅羅等支系。余上泗《蠻峒竹枝詞》“甲胄奔騰映日新,繞山行處更揚塵;焚骸未識藏何所,擊鼓招魂葬主人”。原注:“羅族長死,聚千百人甲胄馳馬,以錦緞蔽尸焚之,招魂而葬?!盵26]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載“三足鐵鍋燃爛薪,蛇蛙雀鼠食品新;馬革裹尸最堪噱,羅羅何事字忠臣”。詩中作者注白羅羅“人死以牛馬革裹尸,焚于街”[27]。舒位《黔苗竹枝詞》載“錦緞?wù)谢暌吧珜挘蚣t葬骨難寒;未妨月沒教星替,梅額新加耐德官”。原文注:“其酋死,則以錦緞裹尸,焚于野,子幼不能嗣,則妻為女官?!盵28]
彝族普遍實行火葬。除了彝族,深受彝族文化影響的其他民族,如剪頭仡佬、補籠仲家、卡尤仲家和生僮等也有火葬習俗。
剪頭仡佬火葬習俗記載也較多。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載“家住高坡最上層,剪頭不見發(fā)
;新添衛(wèi)里何人葬,卻似荼毗一個僧”。原文注“剪頭仡佬在貴定新添衛(wèi)。男女剪發(fā)僅留寸許,死則積薪焚之”[29]。舒位《黔苗竹枝詞》載剪頭仡佬“不作劉伶荷鍤埋,焚如真是突如來;心長發(fā)短君休笑,留得相思一寸灰”。原文注剪頭仡佬“死則積薪焚之”[30]。張澍《黔苗竹枝詞》“謹耳長鋸又黑頭,經(jīng)年不見奉盤盂;朽身尚是荼毗俗,為問趨過有此無”。原注剪頭仡佬“死則積薪焚之,面經(jīng)年不盥”[31]。
布依族也有火葬的習俗,不過其火葬習俗與彝族有所不同。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記載著補籠仲家和卡尤仲家等布依族的喪葬習俗:“牛肉魚蝦入饌鮮,墓前張傘正開筵;匆匆臘月初頭到,銅鼓數(shù)聲來拜年?!痹淖ⅲ骸把a籠仲家與卡尤族習俗略同。喪亦屠牛,孝子不食肉,惟啖魚蝦,祭用魚。葬者以傘蓋墓上,期年乃焚之?!盵32]布依族以傘蓋墓,與布依族早年的停柩待葬習俗有關(guān)。布依族的火葬屬于二次葬,即死者第二年才進行火葬,此為其他民族所罕見。
劉韞良《 苗族雜詠》載“啾啾冷雨鬼聲聞,七尺桐棺一炬焚;底事劫灰燒不盡,灰揚風里劫紛紛”。從注文看,這是指生僮“人死不葬,斂而焚之”[33]。
清代貴州彝族的火葬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火葬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根據(jù)對貴州少數(shù)民族喪葬習俗的調(diào)查材料,一般實行土葬的民族火化尸體,多是對非正常死亡者的一種特殊的處理尸體的方法。如仡佬族的火化尸體,應(yīng)屬于非正常死亡的情況,而不是像彝族那樣,是實行火葬的民族。[34]按照苗族風俗,“死得不干凈”的非正常死亡者不能實行崖洞葬,必須實行火葬或土葬。
貴州各民族的土葬墓,有土坑墓、石板墓、石棺葬、石室墓、甕棺葬、洞室墓、火葬墓等7種。[35]清代竹枝詞多出于獵奇心理,因此,一般對貴州各地如漢族地區(qū)一樣的土葬不太關(guān)注,但對形制特別的土葬有所題詠。如楊文瑩《黔陽雜詠》“忽從石槨悟真詮,憂患余生道力堅;化外并沾時雨化,龍場一謫豈非天”[36],從場面上反映了貴州土葬的最大特點是少用木棺而多用石棺。席克定調(diào)查也表明,貴州土葬墓有石板墓、石棺葬、石室墓和洞室墓等形式。[37]石棺葬已是明代以后的墓葬,主要分布在貴州中部地區(qū),如織金、普定、安順、六枝、清鎮(zhèn)、平壩、興義、貴陽等地,其中安順分布最密集,當?shù)囟喾Q為“仡佬墳”。[38]清代的文獻中也記載了“龍家”實行石棺葬。如清咸豐《安順府志》記載馬蹬龍家“死用石棺”[39]。事實上,貴州多石棺葬是適應(yīng)當?shù)乜λ固厣鷳B(tài)環(huán)境的方式。今天,在烏江和北盤江的分水嶺地區(qū),因水土流失,往往出土不少二次葬的小型石棺。[40]
二次葬是一種對死者的尸體和遺骨進行兩次或兩次以上分別處理的葬式,又叫“遷葬”、“洗骨葬”、“撿骨葬”。“洗骨葬”的二次葬,是中華民族的古老葬法。在長江以南各地,如江蘇、浙江、福建、廣東、臺灣的漢族,以及很多少數(shù)民族,都有這種習俗。今天的客家人仍有“撿骨葬”或“金罌葬”之類的二次葬。
苗族認為,人死后肉體會腐爛,而靈魂是永生的。為了讓靈魂得以永生,苗族后代為先人早日除去腐爛的肉體,一直沿襲遠古流傳下來的洗骨風俗,即洗骨葬。古代洗骨是苗、瑤族共有的風習,故盛行洗骨葬的民族也被稱為“洗骨苗”。竹枝詞對六額子、九姓苗等支系的洗骨葬的風俗多有歌詠。
關(guān)于“六額子”的洗骨葬,清代竹枝詞多有題詠,從多方面反映了“六額子”普遍存在洗骨葬現(xiàn)象。如余上泗《蠻峒竹枝詞》載“曉出山頭結(jié)髻尖,負煤歸去更擔鹽;何當數(shù)刷先人骨,須待長官下令嚴”。原注:六額子“人死,葬年余,取其骨,洗而刷之,至數(shù)次,人病則謂先人骨不潔,又取刷之,真惡俗也。近稍收斂”[41]。洗骨葬是清代中期殘留的葬俗,“須待長官下令嚴”的詩歌反映了“改土歸流”后行政手段的干預。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關(guān)于六額子洗骨葬詩為:“三年七次忍開棺,骨白如霜尚未干;洗髓伐毛成底事,杜鵑啼血夕陽殘?!痹淖⒅姓f明了洗骨葬的儀式、頻次和原因:六額子“人死年余,延親族祭墓,發(fā)冢開棺取骨洗刷令白,以布裹之,復埋三年,仍開洗如前,如此七次乃已。家人病,則云祖骨不白所致,亦名‘洗骨苗’”[42]。類似的還有舒位《黔苗竹枝詞》:“空山埋后才三尺,冷水澆來又一回;不信膏肓容二豎,招魂人骨錦囊開。”原文注:六額子“人死,葬亦用棺,至年余,則發(fā)冢開棺,取枯骨刷洗之,至白為度,以布裹骨復埋。一兩歲,仍取刷洗,如是七次乃止。凡家人有疾,則謂祖先之骨不潔也”[43]。張澍《黔苗竹枝詞》對六額子的洗骨葬也作了描述:“豈有陳人死骨香,年年刷洗皓如霜;負薪亦是尋常事,猶說枯骸為作殃?!痹淖ⅲ毫~子“人死至年余,延親族至墓致祭,發(fā)冢開棺取骨洗刷,至白為度,以布裹之,復埋三年仍取洗刷,至七次乃止。家人有疾則謂祖骨不潔云”[44]。這些竹枝詞都說明六額子洗骨葬的原因是認為后人的疾病與先人骸骨不潔相關(guān)。
除了六額子,在清末九姓苗也有此葬俗。劉韞良《 苗族雜詠》:“笙歌作戛夜將闌,紅剖遺尸血未干;凈刷骷髏番幾奉,脂膏烹給眾鄰餐。”[45]而九姓苗洗骨葬的習俗在《百苗圖》中無記載。
除了洗骨葬外,前文提到的停柩待葬也屬于二次葬的第一次喪禮。為什么有停柩待葬的習俗呢?苗族認為,一年只有熱季和冷季兩個季節(jié),熱季和冷季交替的農(nóng)歷十月,既是熱季的結(jié)束,又是冷季的開始,同時也是舊年結(jié)束,新年的開始。熱季是以宗族為單位聚落的季節(jié),凡是宗族性的祭祀都是安排在熱季,而冷季則是分散采集狩獵的季節(jié),也是男女社交戀愛的時節(jié)[46]。若長輩死于熱季,則實行停柩待葬,在冷季集中舉行隆重的打戛喪禮。打戛,即殺牛祭祀,是苗族喪葬習俗中最濃烈、最隆重的儀式。
清代貴州竹枝詞對克孟牯羊苗“鬧尸”習俗多有記載。如余上泗《蠻峒竹枝詞》:“任籍懸?guī)r鑿戶棲,攀蘿上下倚云梯;如何親歿還歌舞,只怕來年杜宇啼?!痹ⅲ骸瓣粞蛎缍嘤趹已妈彂舳?,高者百仞,親亡不哭,笑舞為樂;至次年,聞杜鵑聲,始號泣,曰:‘親不復矣’?!盵47]張澍《黔苗竹枝詞》載“鑿竅懸崖百仞高,簧梯上下似輕猱;關(guān)心唬鳥聲聲血,何處人間覓屬毛”。原注:克孟牯羊苗“擇懸崖鑿竅而居,親死不哭,笑舞浩歌,謂之鬧尸,明年聞杜鵑聲,則號泣曰:鳥猶歲至,親不復矣”[48]。吳仰賢《黔中苗彝風土吟》載“百丈懸崖寄一枝,竹梯高下接累累;杜鵑聲里思親淚,正是清明上冢時”。原文注:牯羊苗“親死不哭,笑舞浩唱,謂之鬧尸。明年,聞杜鵑聲則比屋號泣,曰:鳥猶歲至,親不復返矣”[49]。舒位《黔苗竹枝詞》也載“山房縹緲際青天,百尺梯頭踏臂眠;才到三更春夢覺,淚花一斗聽啼鵑”。原文注:克孟牯羊苗“親死不哭,笑舞浩歌,亦曰‘鬧尸’。明年,聞杜鵑聲,則舉家號泣,悲不能勝,曰:鳥猶歲至,親不返矣?!盵50]克孟牯羊苗“親死不哭”的“鬧尸”其實是停柩待葬中的喪禮。
牯羊苗在長輩去世后不僅不哭,反而“笑舞浩歌,鬧尸為樂”的習俗,瑤族也有?,幾逑让裾J為,老人死后,喪禮要越熱鬧越歡樂越好,死者的靈魂才會走向另一世界,因此,瑤族送葬時要舉行兜棺表演。牯羊苗這種鬧尸習俗乍看起來令人費解。其實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喪儀,而是為正式喪儀作的預先安排。牯羊苗“笑舞浩歌,鬧尸為樂”是發(fā)生在冷季,因宗族還沒有聚攏,無法舉辦喪事,只能為死者舉辦姻親間的禮儀活動,意在讓死者的靈魂與姻親一起享受歡聚的樂趣。直到仲春,對死者的祭奠才真正開始,即在“笑舞浩歌”后將死者的棺材放在村里的僻靜處;第二次是殺牛祭祀進行懸棺葬。事實證明,懸棺葬皆為“二次葬”[51]。
與克孟牯羊苗“鬧尸”習俗類似的還有紅苗“調(diào)鼓”的喪葬習俗。張澍《黔苗竹枝詞》“咚咚調(diào)鼓舞匆匆,妝像如尸亦古風;五月寅辰齊楗門,前途怕有李翁逢”,歌詠的是紅苗“人死將所遺衣服妝像,擊鼓歌舞”[52]的“調(diào)鼓”習俗。毛貴銘《西垣黔苗竹枝詞》“衣被斑絲無點塵,裝尸調(diào)鼓鬧比鄰”[53]指的也是紅苗“將死者衣裝像擊鼓”的“調(diào)鼓”。梁玉繩《黔苗詞》“臨喪作戛舞婆娑,調(diào)鼓聲喧發(fā)浩歌”,作者自注:“人死,則宰牲吹笙跳舞,名曰‘作戛’;又取所遺衣服裝死者像擊鼓歌舞,謂之‘調(diào)鼓’。”[54]這是指紅苗的喪葬習俗。《百苗圖》中也記載有“人死,將所遺衣服裝成形象,皆擊鼓,名曰‘吊古’”。李漢林解釋苗族喪事分熱喪和冷喪兩種儀式,熱喪是裝棺待葬儀式,冷喪是春季再次舉行的最隆重、最重要的喪禮。由于辦冷喪時死者的遺體已不存在,而祭奠的對象只能是替代物,即用死者的衣服裝成死者的形象進行。[55]可見,紅苗“將死者衣裝像擊鼓”的冷喪是二次葬的喪禮。
清代貴州各民族的喪葬習俗五花八門,豐富多彩,多樣的喪葬文化體現(xiàn)著各民族對于死亡的認識與人生的思考。貴州民族墓葬的可貴之處是,在習俗演化的各個階段都有活標本延續(xù)至今,形成發(fā)展線索分明的演化脈絡(luò)。貴州各民族保留的我國古代墓葬的形制,使一部分古代的喪儀和葬禮,賴以保存下來,為我們今天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極為難得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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