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飛
(華中科技大學(xué)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古代漢語中,“多”的主要指數(shù)量大,并在這一意義上有長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諸多引申義。
《爾雅·釋詁》云:“多,眾也?!惫艥h語中,釋數(shù)量大之義的“多”一直占主要地位?!对姟ば⊙拧罚骸爸\夫孔多?!薄对姟ぺL(fēng)》:“何日多也?!薄对姟旐灐罚骸跋硪泽U犧,是饗是宜,降福既多。”《易·謙卦象傳》“君子以裒多益寡”等,用的均是此義。
卜辭中職官名尚有“多臣”、“多馬”、“多射”、“多犬”、“多尹”、“多卜”、“多工”等,親屬稱謂有“多先且”、“多高匕”、“多匕”、“多父”、“多母”、“多兄”、“多母弟”、“多子”、“多生”、“多帚”等,這些情形下的“多”可能用作身分或輩分之標(biāo)志。在語言發(fā)展中,這種用法慢慢消亡了。
“多”字由數(shù)量之大引申到其它方面的量多,如“勝”:《禮·檀弓》“曾子曰:‘多矣乎予出祖者。’”《史記·高帝紀(jì)》“臣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等。“稱美”:《前漢·袁盎傳》“諸公聞之皆多盎。”《后漢·馮異傳》“諸將皆言愿屬大樹將軍,帝以此多之?!薄翱燎蟆保骸蹲髠鳌べ移吣辍贰昂笾藢⑶蠖嘤谌?,汝必不免”。
現(xiàn)代漢語中“多”之主要義項有“數(shù)量大,跟少寡相對”:多才多藝;“超出、多出”:錢給多了;“過分的”:多嘴、多疑等等,都與其本源義關(guān)系密切。另外,還由此發(fā)展出作副詞的用法,多用作語氣詞,如“多大年紀(jì)?”“多有精神!”“看樣子多半要下雨”等等。
甲骨文字中表谷粒、微塵、水滴、火星、聲音等等事象所用之點往往無確數(shù)。如:“稻”作“”,或作“”、“”,象米粒之點無定數(shù)。“介”作“”,亦有作“”、“”者,象甲片之點或多或少。“雨”作“”,亦作“”、作“”、作“”,象雨滴之點或多或少。“尞”有作者,有作者,亦有作者,燃燒的火星本就難確定有多少,點僅示其意而已?!芭怼弊鳌啊?,亦有作“”、作“”者,象聲音之點或多或少?!凹馈币嗳绱?,滴下之肉汁無確數(shù),故甲骨文形體或作,或作,或作,或作等等。
有這樣兩條卜辭:
《說文》將“少”隸于“小”部下,作形聲字處理,義符為小,可見是認(rèn)識到了小少的密切關(guān)系的。《正字通》“古小少同?!倍斡癫迷弧安欢鄤t小,故古少小互訓(xùn)通用”,更直接地指明了小少之關(guān)系。然而許、段均認(rèn)為“少”為形聲字則多有可商。丿可能是由點演化而來的。文字發(fā)展中,“少”由“小”義引申得“數(shù)量之小”并成為其常用義項,為與大小之小區(qū)別開來,于是形體上作了適當(dāng)改易,于是由一字分化而為兩字。徐鍇曰“丿音夭”,僅是對《說文》的進一步說解,亦失之矣。
“少”作“小”解在古漢語里不乏其例,如:
仲春之月,安萌芽,養(yǎng)幼少,存諸孤。(《禮記·月令》)
武王崩,成王幼少。(《太玄·玄衡》)
少,微也。(《淮南子·汜論》)
尿不能卒出,痛引少腹。(《諸病源候論·石淋候》)
當(dāng)然,歷史典籍中,表“數(shù)量之小,與多相對”已成為“少”的主要義項,作此義解者比比皆是。如:
夫少者,多之所貴也。(《易·略例》)
人民少而財有余。(《韓非子·五蠧》)
進而由數(shù)量引申至其它方面的“少”,時間少:《孟子》“少則洋洋焉”?!傲α可佟保骸俄n非子》“力少不畏強”等等。引申到年齡、職銜方面的這一支,為與數(shù)量區(qū)別開來,不僅語音上發(fā)生了變化,在意義上也有新的發(fā)展。
殷既錯天命,微子作誥父師、少師④。(《尚書·商書·微子》)
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周易》)
夫下事上,少事長,所以為順。(《國語·周語》)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孟子》)
與“多”的發(fā)展類似,“少”也有程度上的引申,作稍微講,如:《莊子·徐無鬼》“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fù)游于六合之外。”《戰(zhàn)國策·趙策》“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表n愈《答呂醫(yī)山人書》“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仆之所為,少安無躁?!雹?/p>
現(xiàn)代漢語中“少”的主要義項有“數(shù)量小,跟多相對”:少數(shù);“不夠、欠缺”:一個沒少、少見多怪;“短”:少陪、少時,均與其本源義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吧佟北沓潭鹊挠梅ɑ疽褳椤吧浴彼?,但亦時有作“少”者,“稍微”:少候、少待。限定年齡、職銜的這一支也被保存下來了:“年紀(jì)輕”:少不更事、少奶奶;“少爺”:闊少;“職銜稍低一級的”:少將(次于中將)、少尉(次于中尉)、少校(次于中校)。
不難發(fā)現(xiàn),“多”與“少”在詞義發(fā)展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很早就在主要義項上成為了反義詞。在語言的實踐中,二者因?qū)εe往往連用,從而漸漸抽象為表它們上位概念的詞。從形式的連用到意義的凝結(jié),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融合過程。
“多少”很早就開始連用了,但表達(dá)的往往是它們各自的本義,如:
比度,多少也。免軔還園,去就也。鳥折用桐,堅柔也。(春秋《墨子·經(jīng)說上》)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春秋老子《道德經(jīng)·六十三章》)
夫過有厚薄,則刑有輕重;善有大小,則賞有多少。(戰(zhàn)國《商君書》)
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戰(zhàn)國《莊子·外篇·秋水》)
通于輕重之?dāng)?shù),不以輕畏重;通于多少之?dāng)?shù),不以少畏多。(戰(zhàn)國《管子》)
然后使谷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戰(zhàn)國《荀子》)
故圣人議多少、論薄厚為之政。(戰(zhàn)國《韓非子》)
稱貨財有無之?dāng)?shù),料人民多少、饒乏,有余不足幾何?
(戰(zhàn)國《鬼谷子》)
這些句子里,“多少”對舉連用,各自成詞。當(dāng)然,春秋時期“多少”也有抽象為指數(shù)量的趨勢,如:
候出置田表,斥坐郭內(nèi)外立旗幟,卒半在內(nèi),令多少無可知。(春秋《墨子·雜守》)
事急,卒不可遠(yuǎn),令外掘宅林,謀(課)多少,若治城為擊,三隅之。(春秋《墨子·雜守》)
慎無令民知吾粟米多少。(春秋《墨子·號令》)
縣各上其縣中豪杰若謀士、居大夫重厚,口數(shù)多少。(春秋《墨子·號令》)
當(dāng)然,這些例子里“多少”仍較為松散,作“多和少”講亦可,然而語意上實側(cè)重于具體之“數(shù)量”,這就為“多”“少”結(jié)合成詞提供了可能。語言發(fā)展中由下位的具指抽象為上位概念表泛指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岸嗌佟闭Z義的發(fā)展即是其中一例。作為正反義項凝結(jié)成詞,它經(jīng)過了一個由松散到穩(wěn)固的過程。這一過程比較漫長。一直到東漢時期,“多少”才真正作為一個詞被使用:
為子具說之,使子覺悟,深知天道輕重,價直多少。(東漢《太平經(jīng)》)
是價直多少,子自深計其意。(東漢《太平經(jīng)》)
今以此天法奉助有德帝王,使其無憂,但日游,其價直多少哉?(東漢《太平經(jīng)》)
此致大賢要言奇道,價直多少乎哉?(東漢《太平經(jīng)》)
天上積仙不死之藥多少,比若太倉之積粟也;仙衣多少,比若太官之積布白也;眾仙人之第舍多少,比若縣官之室宅也。(東漢《太平經(jīng)》)
或有不及所治,不決解愈,當(dāng)?shù)枚嗌俣稍??(東漢《太平經(jīng)》)
以上或指價值、或指仙藥、或指仙衣、或指仙人宅第等等,凡是能統(tǒng)計數(shù)量之事物,均可用之。后又?jǐn)U展到抽象事物即“不能或難統(tǒng)計數(shù)量之物”,如:
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北宋晏幾道《破陣子》)
學(xué)者一時一日之間是多少閑雜念慮,如何得似他?。ū彼巍吨熳诱Z類》)
下至君臣父子、道德仁義、老經(jīng)佛法,優(yōu)劣多少?(北宋《太平廣記》)
自此以后,表多和少的上位概念——量度或數(shù)量一直是“多少”的主要義項:
六朝裴松之注《三國志·蜀書》有“吳主問蜀馬多少,對曰:‘官用有馀,人間自足?!碧瞥娙硕拍痢督洗航^句》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孟浩然有“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明小說《水滸傳》有“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段饔斡洝酚小靶姓叩溃骸@個能值多少錢!到明日,還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們哩!’”等等。
沿用至今,現(xiàn)代漢語中“多少”作問數(shù)量之疑問代詞者比比皆是,例多不贅。
前文中我們已發(fā)現(xiàn),“多”與“少”在發(fā)展中,語意均突破了量度的范圍,而有虛化為表程度的情形。在“多少”凝結(jié)成詞以后,它也走上了進一步模糊化的道路,而引申出表程度的用法來。最初往往偏重于多,如:
諸上座,吾門之事,多少奇特。擁之不聚、推之不散??芍^活鲅鲅地,只欠承當(dāng)在。(北宋《禪林僧寶傳》)
且麒麟是不踐生草,不食生物,多少仁厚?。ū彼巍吨熳诱Z類》)
但以某觀之,生出一個物事為人所斃,多少是不好,是亦一徵兆也。(北宋《朱子語類》)
看來為天子者,這一個神明是多少大,如何有些子差忒得?。ū彼巍吨熳诱Z類》)
顏子自入得,眾人自入不得,多少分明?。ū彼巍吨熳诱Z類》)
公看顏子多少大力量,一“克己復(fù)禮”便了?。ū彼巍吨熳诱Z類》)
類似用法《朱子語類》里還大量存在,如“是多少渾成”“這是多少明白”“是多少聰明”“多少是嚴(yán)”“多少是好”“多少快活”“多少正大”“多少不順”“多少精密”“多少難”“多少廣闊”“多少雜亂”“多少平易”“多少辛苦”“多少和緩”等等。這些“多少”均是作形容詞的限定語,可當(dāng)“如是”講,表程度高,偏指“多”?,F(xiàn)代漢語中,“多少”還有偏指“少”表最低限度的用法:盡管這使得他多少有些感到沮喪。(《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王太華的開場白,使在座的干部和教師多少有點意外。(《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
宋亞平多少有點兒詫異地望著何開蔭。(《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
不少高校畢業(yè)生求職時感到茫然,不了解社會,也把握不住自己,選擇職業(yè)多少有些盲目。(《MBA寶典》)
住在代郡不像在皇宮里那么闊氣,因此,娘兒倆多少知道一些老百姓的疾苦。(《中華上下五千年》)
只有斬了賈充的頭,才多少可以向天下交帳。(同上)
誰都認(rèn)為“瞎話說多了就是真理”這句話荒謬透頂,但在語言學(xué)里卻多少有些道理,念白字就是一個例子。(《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哈佛經(jīng)理所采用的手段視狀況而定,多少都會對屬下造成影響。(《哈佛管理培訓(xùn)系列全集》)
這些句子里的“多少”都有“最低限度下講發(fā)生了變化或有些不同”的意味?!岸嗌佟背Ec“一點”“一些”等連用,表一定程度,這一意義上還衍生出了重疊形式“多多少少”。毋庸諱言,表程度這一意味的來源也當(dāng)與“或多或少”⑥的簡省有關(guān)。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也有力地證明了“多少”的形成是基于“多”和“少”的。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多”、“少”和“多少”的演化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
多 實→+虛
少 實→+虛
↓
多少→+虛
“多”和“少”均本是有實在意義的詞,語言發(fā)展中,慢慢的被抽象化、模糊化,指上位概念的用法漸漸取得正式身份。語言發(fā)展中很多詞都發(fā)生了類似的發(fā)展演化。甲骨文及古漢語中專名很多,但在后來逐漸消亡,或歸于一詞或為一新詞概括。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類思維力的發(fā)展。
詞義演化具體案例的分析,對于漢語史和詞匯史的完善、字詞典的編纂以及古籍訓(xùn)釋等都有深遠(yuǎn)的意義。
[注釋]
② 甲骨文字之書體形式還不定型,或左或右之形較為常見,如“石”甲骨文作“”,或作“”(《甲骨文字詁林》:“、均當(dāng)釋石,象石之形,或增為飾作。”[1,p2195]今之石由演變而來。據(jù)陳煒湛先生統(tǒng)計,《甲骨文編》卷三“反書與正書同時并存者計五十六字”,這說明了甲骨文字因書寫形式不固定“正書與反書同時并存,通行不悖”,這種現(xiàn)象是甲骨文字“大量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2,p69]。
③ 張政烺先生在考釋“肖”字時云“甲骨文小和少通用無別。是小,也是小?!痹斠姟都坠俏男づc肖田》載《歷史研究》,1978年第3期。
④ 孔安國注“少,詩照反”。
⑤ 今“稍安毋躁”當(dāng)本于此。
⑥《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3,p188]對多少的解釋就是“或多或少;一定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