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文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哈耶克與拉茲法治思想的比較研究
——以法治和自由的關(guān)系為視角

楊知文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在法治與自由的關(guān)系問題上,哈耶克與拉茲有不同的結(jié)論,前者崇尚建立一個自由秩序的社會,并認為法治能夠?qū)ψ杂商峁┏浞值谋Ｕ?后者則將此看作是一種奢望;在基本法治思想方面,二者對“法治”、“法律”、“法治之價值”等也有不同的認識;在法治觀上,二者則是實質(zhì)法治與形式法治、積極法治與消極法治、目的法治與工具法治、徹底法治與不徹底法治、對法治的完全信任與中立信任、價值主義的法律立場與實證主義的法律立場之間的對立。

法治;自由;哈耶克;拉茲

自近代以來,法治與自由的關(guān)系、如何用法治來保障自由等問題,一直成為思想家們所關(guān)注并樂于深入探討的問題。經(jīng)過了自近代以來數(shù)百年的論證與實踐,人們還是在考慮“法治對自由能否提供充分的保護”這個問題。對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從哈耶克 (F.A.Hayek)和約瑟夫·拉茲 (Joseph Raz)兩位現(xiàn)代大思想家那里尋找到不同的結(jié)論。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不是筆者非要刻意把這兩位思想大家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他們之間原本就明確關(guān)注了對方或?qū)Ψ綄W派的一些思想。這主要表現(xiàn)在：哈耶克曾對分析實證主義法學進行了批判,而拉茲則在自己的著作里直接討論了哈耶克的若干思想。拉茲在其著作《法律的權(quán)威》中寫到,“我的目的是要借助哈耶克的文章中顯示的精神來分析法治理念,同時說明為什么他所得出的一些結(jié)論是不能通過這種方式得到支持的”;[1]210“考慮一下哈耶克文中的立場,他在文章開始就使用了宏大的論述,這不能不導(dǎo)致一種有些奢侈的愿望……”[1]226-228。因此,本文以法治和自由的關(guān)系為視角,以“法治對自由能否提供充分的保護”這一問題為出發(fā)點和線索,對哈耶克和拉茲的兩種不同法治思想進行微觀上的比較,以期得到一些思想上的啟迪。

一、哈耶克和拉茲對法治和自由關(guān)系的觀點比較

法治對自由能否提供充分的保障?哈耶克和拉茲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不一樣的。哈耶克是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的主要代表和理論權(quán)威,是一個徹底的自由主義者。他的理想就是要建立一個自由秩序的社會,他的著作也主要是來描述自由主義的基本原理。他認為,一個自由秩序的理想社會的建立有賴于法律,所以這一社會也是一種法律秩序即法治的社會。自由秩序就是由社會規(guī)則的遵守所產(chǎn)生的秩序,而法律就是社會規(guī)則。由此,在法治社會里的人是最自由。在看待用法治保障自由的問題上,他堅信理想的法治能夠?qū)ψ杂商峁┏浞值谋Ｕ?。由此看?哈耶克在保護自由上對法治充滿了殷切希望,他試圖將法治作為自由的至上捍衛(wèi)者。

約瑟夫·拉茲是當代西方新分析實證主義法學的重要代表,是當代法律與政治領(lǐng)域最杰出的學者之一。在法治與自由的關(guān)系問題上,他當然不否認法治對自由的保障作用,他堅持法治能夠?qū)ψ杂商峁┍Ｕ系挠^點;但他又認為,法治不會必然帶來對自由的保障,特別是充分的保障。在他看來,法治只是法律所可能的優(yōu)點,遵守法治能使法律成為實現(xiàn)某些目的的一種優(yōu)良工具,但是遵守法治也會使法律服務(wù)于壞的目的。所以,拉茲把想依靠法治對自由提供充分保障的觀點看作是一種奢望。

以上概括了哈耶克和拉茲對同一問題的兩種不同回答,我們可以試著分析他們得出不同結(jié)論的原因。在許多可能的因素當中,筆者認為,他們的法治理論應(yīng)該作為我們著重考量的方面。

二、哈耶克和拉茲基本法治思想的比較

通過哈耶克和拉茲的著作,我們可以對他們的基本法治思想進行比較。通過這種比較,我們可以梳理出它們在以下方面的諸多微觀區(qū)別。

1.二者對“法治”含義的界定不同

哈耶克給了人們一個著名的關(guān)于“法治”的闡釋：“撇開所有的技術(shù)細節(jié)不論,法治的意思就是指政府在一切行動中都受到事前規(guī)定并宣布的規(guī)則的約束——這種規(guī)則使得一個人有可能十分肯定地預(yù)見到當局在某一情況中會怎樣使用他的強制權(quán)力,和根據(jù)對此的了解計劃他自己的個人事務(wù)?！盵2]73

與此相比,拉茲對“法治”的闡釋就顯得比較簡單。他說,“‘法治’,依其字面的意思就是法律的統(tǒng)治,從廣義上來說,這意味著人們應(yīng)當遵守法律并接受法律的統(tǒng)治?！盵1]212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哈耶克的法治定義的一個特點,那就是強調(diào)政府受規(guī)則的約束而且對規(guī)則設(shè)有條件限制——事前規(guī)定并宣布。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這種對法治的界定為哈耶克相信法治能給自由提供充分的保障奠定了前提基礎(chǔ),這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成了哈耶克結(jié)論的一個邏輯理由。從拉茲對法治的界定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了較為豐富的內(nèi)涵。在拉茲的視野里,法治只要求法律能夠有效地指引人們,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也的確很難看出這種法治能夠?qū)ψ杂捎卸嗌僦档闷诖膬r值。

2.二者對“法律”一詞的解讀不同

哈耶克認為被稱為法律的東西有兩種：一種是實質(zhì)性法律或“社會內(nèi)部規(guī)則”,它是社會自發(fā)生成的;另一種是制定法,又叫外部規(guī)則,它是由立法機關(guān)制定的,即“立法”。由此看來,哈耶克所說的法律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那種法律,而是自然形成的并被人們普遍遵守的社會習俗和慣例。而且,對于這種法律,哈耶克后來也賦予其保障自由的蘊意了,而“自由是一個國家所具有的最高的善?！盵3]228以此為基礎(chǔ),哈耶克的法治就包含了更為十分豐富的內(nèi)容,正如他說的,“從法治乃是對一切立法的限制這個事實出發(fā),其邏輯結(jié)果便是法治本身是一種絕對不同于立法者所制定之法律那種意義上的法。……法治只有在立法者認為受其約束的時候才是有效的?！盵4]260哈耶克把自由秩序看成就是由社會規(guī)則的遵守所產(chǎn)生的秩序,所以他得出結(jié)論說,在法治社會里人是最自由的。

拉茲作為當代實證主義法學的堅定衛(wèi)士,他對“法律”的理解仍然是堅持了實證主義的立場。拉茲對法律的理解建立在他所謂的“淵源論”的基礎(chǔ)上的。他認為,法律淵源就是借以生效并認定其內(nèi)容的那些事實,即法律來源于社會事實,也就是說法律是由一定機關(guān)制定的行為規(guī)則。同時,拉茲堅持認為法律與道德價值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而且他也反對違反法治原則的法律不能成為法律這一觀點。以此為基礎(chǔ),拉茲的“法治”只要求法律能夠指引人們的行為,能夠有效地實現(xiàn)它所希望的社會目標就行了,所以“他沒有說明法律如何被制定：由暴君,多數(shù)人的民主或其他方式。他也沒有說明基本權(quán)利、平等或正義?！盵6]183依據(jù)這種法治理論,法治可以成為保障自由的工具,但法治也不必然能夠為自由提供保障,至于法治為自由提供充分的保護更難以讓人期待。

3.二者對“法治之價值”的認識不同

哈耶克的法治思想是其自由主義思想的一部分,從他的理論中我們很容易看出,他把法治的最大價值視為保障自由或者說是保障個人自由的工具。我們業(yè)已提及到的他的一些觀點就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例如,他認為法治社會里的人是最自由的,最自由的社會就是法律秩序或法治,等等。

拉茲專門闡述了法治的價值,他把法治的價值歸結(jié)為三個方面,[7]192其中第二個方面就是關(guān)于法治對自由的保護上的價值。他認為,法治有助于保障人們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確定長期生活目標和培養(yǎng)走向這些目標的能力。法治所形成的境遇上的可預(yù)測性,能增加行為的動力并為有效的計劃提供基礎(chǔ),這是法治價值形成的原因。這一認識與哈耶克頗為相似。從這一點上來看,拉茲和哈耶克都把為自由提供保障視為法治的價值。然而,拉茲最終的結(jié)論使得他的這一認識變的十分衰弱。他指出,法治只是一種消極價值,它實質(zhì)上承擔著輔助的角色。他說,“尤為重要的是記住,法治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否定性價值。它僅被用來減少對自由和尊嚴的侵害,這種侵害是法律在追求其目的——無論這些目的多么受歡迎——過程中造成的。”[6]198

三、哈耶克和拉茲法治觀之比較

根據(jù)以上對哈耶克和拉茲的法治思想的比較和對他們各自理論的更為廣泛的考量,本文認為,他們在法治觀上有以下幾個不同點：

1.實質(zhì)法治與形式法治

從哈耶克最初對法治的界定來看,他的理論可能還帶有分析法學法治觀的明顯痕跡。但到后來,他通過對其法治理論的不斷補充雖然從形式上維持了原有的法治定義,但由于其所理解的規(guī)則不再是成文法了,所以他對規(guī)則的遵守就含義大變了。他對法治之法提出的比較豐富的要求,意味著他實際上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實質(zhì)法治”的立場。對于這一點,鄧正來先生說過,“關(guān)于哈耶克的法治觀問題,……其間至少經(jīng)歷了從1960年《自由秩序原理》一書中所確立的形式原則和‘法典化’法治觀向此后所謂的形式與實質(zhì)相結(jié)合的一般性原則和‘普通法’法治觀的轉(zhuǎn)化過程。”[8]405

從拉茲對法治的定義,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其形式法治的立場,這一點在其著作中也給予了明確的表示。他說到,“我贊同法治的形式概念,即只要法律具有穩(wěn)定性和明確性等,就不反對特別指令。”[6]188

2.價值主義的法律立場與實證主義的法律立場

哈耶克所認定的法律是被他稱為真正法律的“社會內(nèi)部規(guī)則”,而且其要求立法要與法律相符才具有法律性質(zhì)。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法律是懷有實質(zhì)價值期待的,希望法律能夠?qū)崿F(xiàn)他的價值取向,如能夠建立真正法治、保護自由等。根據(jù)這一點,筆者將其這種法律立場稱作“價值主義的法律立場”。

與此相異,拉茲對法律堅持了實證主義的法律立場。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他的法律體系的概念中,也正如他自己所指出的,他所采納的就是他本人對哈特的概念的修改。[1]223-226

3.積極法治與消極法治

從哈耶克對自由的衷心追求并期望建立真正的法治社會來保障自由這一點來看,他對法治持有一種十分積極的態(tài)度。正如他在著作中多次所呼吁的,他要探求建立法治社會達到的原理,他為各國法治的衰微感到不安。

從拉茲的理論中我們看到,雖然拉茲闡述了法治是法律的優(yōu)點以及法治的一些重要價值,但是最后他告訴人們,遵守法治的真正價值不應(yīng)擴大法治的重要性,人們不應(yīng)該在法治的圣壇上犧牲過多的社會目的。

4.目的法治與工具法治

哈耶克始終表現(xiàn)出要追求建立一貫自由秩序的社會的夢想,這種自由秩序的社會亦即真正法治的社會。實現(xiàn)真正法治,可以說是他最終的目的,這是與實現(xiàn)自由的最終目的是統(tǒng)一的。

拉茲并未把法治作為應(yīng)當追求的目的來看待,他把法治看作是實現(xiàn)社會目的一種手段,他明確指出了法治的工具性。他說：“遵守法治是法律成為實現(xiàn)某些目的的一種優(yōu)良工具,但是遵守法治本身不是最終目的?！盵6]199

5.對法治的完全信任與對法治的中立信任

從以上對哈耶克法治觀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其對法治的完全信任度。他相信,如果能實現(xiàn)他所設(shè)想的那種法治的社會,這種社會是最美好的社會,這種法治的社會里的人是最自由的。他相信依靠法治能夠?qū)ψ杂商峁┏浞值谋Ｕ稀?/p>

拉茲對法治的態(tài)度是中立的,這與他把法治看成是工具性的思想是相關(guān)的。在拉茲眼中,法治像其他工具一樣,由于工具實現(xiàn)的目的具有中立性,所以法治在道德上是中立的。一方面,遵守法治是法律服務(wù)于良好目的的必要條件;另一方面,遵守法治也會使法律服務(wù)于其他壞的目的。

6.徹底的法治與不徹底的法治

哈耶克主張,所有政府行為都要受到確立的和事前公布的規(guī)則的約束,他十分強調(diào)留給執(zhí)掌強制權(quán)力的執(zhí)行機構(gòu)的行動自由應(yīng)當減少到最低的程度。在這一點上,例如在今天我們看來,政府在經(jīng)濟發(fā)展出現(xiàn)困境時而使用指令原則進行經(jīng)濟調(diào)節(jié)是很普遍的做法,但這卻被哈耶克認為是權(quán)力的獨斷行使,從而違背了法治。

拉茲對哈耶克的這一觀點進行了批駁。他認為,“哈耶克的主張——在一定意義上它們僅表明某些其他目的不可避免地與法治相沖突——并不屬于以下主張：通過法律手段追求這些目的是不恰當?shù)??！盵6]198在拉茲看來,為了使政府完成必要的工作,我們既需要法治政府,也需要人治政府;既需要一般法也需要特別法,政府完全可以享有較為廣泛的自由裁量權(quán)力。

四、余論

通過以上對對哈耶克和拉茲二者法治理論的比較分析,我們明確感受到這兩位思想家在法治理論上所持有的截然不同的基調(diào)。對待這兩種不同的基調(diào),我們應(yīng)該用以下態(tài)度來看待：第一 ,如果我們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個自由秩序的社會,要想盡可能地充分依賴法治來對自由提供保護,那么,我們就應(yīng)該用哈耶克的法治理論來完善我們現(xiàn)在已有的法治理念。第二 ,從現(xiàn)實上來看,拉茲的法治理論經(jīng)常被政治所實踐,即使是在許多民主國家里。因此,為了更好地考察我們的法治現(xiàn)實與我們理想之間的差距,為了更好地正視法治對自由提供充分保護的困難,對拉茲的法治理論也應(yīng)該給予足夠的重視。

這里也需要指出的是,筆者對他們法治思想的比較和分析只是初步的,深入的分析與研究仍有待于進一步進行。

[1]Joseph Raz.The Autho rity of Law：Essays on Law and Morality[M].London：Oxfo rd University Press,1979.

[2][英]F.A.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王明毅 ,等 ,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3]鄧正來.哈耶克法律哲學的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

[4][英]F.A.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M].鄧正來,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

[6][英]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quán)威[G]//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朱峰,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7]沈宗靈.現(xiàn)代西方法理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8]鄧正來.社會秩序規(guī)則二元觀[G]//北大法律評論(第二卷第二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Comparative Study on Thoughtsabout Rule of Law of Hayek and Raz：From the Angle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Freedom and Rule of Law

YANG Zhi-wen
(Law School,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Hayek and Raz have the different conclusions on the issu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reedom and rule of law.The fo rmer advocates fo r building a free and well-o rdered society,and thinks that law can offer adequate security to f reedom,but the latter takes this as an extravagant hope.In the respect of thought about rule of law,they hav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about“rule of law”,“l(fā)aw”,“value about rule of law”,etc.In the view of rule of law,they are antagonistic on points about“substantial rule of law”and“formal rule of law”,“positive rule of law”and“negative rule of law”,“purposed rule of law”and“implemental rule of law”,“complete rule of law”and“halfway rule of law”,“having complete trust in rule of law”and“having neutral trust in rule of law”,“l(fā)egal position of moralism”and“l(fā)egal position of positivism”.

rule of law;freedom;Hayek;Raz

D909

A

1672-0539(2010)04-075-04

2010-07-15

楊知文(1982-),男,山東棗莊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法律方法、司法理論。

劉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