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斌
展開20世紀中國文學畫卷,女性形象成為作家觀照的軸心之一。其原因可能是,呼請個體獨立的五四啟蒙運動其艱難的任務是女性的覺醒,女性視角也很自然成為“療治”國民性的突破口。其中魯迅和陳忠實兩作家對處在世紀文學兩端的祥林嫂和田曉娥兩個人物所作出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當然,祥林嫂的麻木、田曉娥的淫蕩似乎已經蓋棺定論,兩個人物似乎怎么也走不到一塊。但筆者認為兩人物雖然表面上有很多的差異,但揭去遮蔽物,會發(fā)現兩人物有著更多相同的遭際。從最根本上看,她們都是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都受到封建制度、封建禮教、封建迷信的殘害;都曾自我掙扎、自我救贖、甚至本能反抗;都最終“想做奴隸而不得”,結束悲慘的一生。
魯迅說“實際上,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薄拔覀儤O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1]26但祥林嫂和田曉娥卻是兩個“異類”,“想做奴隸而不得”,歡喜不起來,一生救贖,一生掙扎都沒有獲得“做奴隸”的資格,只有悲慘死去。
祥林嫂是封建買賣婚姻的受害者,是個童養(yǎng)媳;田曉娥是封建多妻主義的殉葬品,是個合法“二奶”。他們的婚姻都是“畸形”的,幼丈夫或老丈夫更加速了她們不和諧婚姻的猝死。祥林嫂的婚變也許是天意弄人;田曉娥似乎是自我造孽。其實并非如此。假如田曉娥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其結果又如何呢?她不過多做幾年郭大財主延年益壽的工具,也就變成了第二個祥林嫂了,暫時的奴隸也就做不成了?!笆毓?jié)”與“失節(jié)”的二難選擇一樣橫亙在田曉娥的面前。當然,在中國封建社會一般會選擇“守節(jié)”。也就像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一文所說:“總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著,或者死掉;遇了強暴,便死掉。”[1]6在“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三綱五?!钡姆饨ㄉ鐣?,女人們信守著“從一而終”、“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觀念,女人寡而再嫁,會背上不貞的罪名,更無辜地被人們加上“不祥”的罪名。但祥林嫂無法自主選擇,丈夫死后,她逃到魯鎮(zhèn)做工,渴求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做奴隸的權利。但她婆婆恃憑著族權的威勢,把她抓回去,逼她嫁到深山野坳里去失了“節(jié)”。從此祥林嫂“不祥”了,“做奴隸”的資格也被剝奪了。和祥林嫂不同,田曉娥是一個小女人,又比祥林嫂美艷,加之性饑渴,很快失了“節(jié)”,田曉娥“紅顏禍水”的形象也就風靡白鹿原了?!鞍准诬庨e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干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的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拾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guī)矩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盵2]“萬惡淫為首”,女人的淫蕩更是十惡不赦,萬劫不復。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中,“女人的‘性’從來只是為了取得妻子和母親的合法席位,滿足男性繁殖與傳宗接代的欲望……或者只是為了充當男性的性工具……”[3]也就是說,性的終極目標也是最理想的歸宿是有一個孩子,成為做母親的女人?!澳笐{子貴”,孩子是做奴隸的資本。如祥林嫂,第一次婚變使其像水中的浮萍,無所依憑。第二次婚變后,兒子阿毛是其救命稻草,但沒有抓住。所以兩個女人命運是一樣的,都沒有做奴隸的砝碼,沒有一個孩子來固守家庭的合法席位,又都失了貞潔,結局的悲慘也自然一樣。寡婦祥林嫂的再嫁,在講理學的魯四老爺看來就是“敗壞風俗”。即使祥林嫂捐門檻贖罪,也仍然未能得到人們的承認和饒恕,她始終被看成是“不干不凈”的濁物,成為新年祭祀的邊緣人、多余人。田曉娥被當成傷風敗俗的“災星”,從沒有獲得“做奴隸”的機會。宗法制的族規(guī)死活不允許田小娥夫婦進入宗祠拜親祭祖,兩次受人誘惑而失足的田小娥更是被用刺刷毒打,最終被“做穩(wěn)了奴隸”的親翁鹿三殺死。即使死后還被白嘉軒燒毀了舊居,且被壓在塔下,永世不得翻身。
祥林嫂第一個丈夫死后,渴求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做奴隸的權利。所以當她在魯家做工時,她是“食物不論,力氣不惜的……到年底,掃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魯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而滿足。但好景不長,厄運來了,祥林嫂不甘心,用生命來抗婚,她不但又哭又鬧,拜堂時還用頭撞香案角企圖自殺,撞得頭破血流。但“烈”得很顯然不夠,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烈可是有兩種:一種是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污辱他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這也是死得愈慘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議論?!盵1]6所以“不守節(jié)”的祥林嫂就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罪孽深重,要受到殘酷的懲罰?!斑@種人活著要受苦,死后還要受刑:閻羅王將她鋸開,分給前后兩個男人。”柳媽無意之中成了統(tǒng)治者的幫兇,使祥林嫂在精神上蒙受極大的壓力。祥林嫂卻不甘于受人歧視,更為了獲得合法的奴隸地位,用了全部積蓄十二元大洋“捐門檻”“贖罪”,以求得精神上的自我解脫。但四嬸的一聲“你放著罷”判決剝奪了祥林嫂“奴隸”的身份,使她的精神徹底的崩潰。做工、抗婚、捐門檻的自我救贖之希望徹底破滅。最后,祥林嫂既恐懼死后受閻王懲處,又想見到兒子阿毛。內心的矛盾發(fā)出了天問式的質疑,懷疑靈魂的有無。當然,祥林嫂這個靈魂的拷問者不可能做出理性思考,只是一種本能反應。因為祥林嫂一生都本能地把封建文化所規(guī)范的行為準則作為自己的處世為人的依據,故而她的反抗是受封建思想意識支配的。
相對于麻木愚昧的祥林嫂,田曉娥要進步一些。祥林嫂一生無法擺脫無愛婚姻的困擾,田曉娥卻追求著有愛婚姻;祥林嫂一生在隱忍中度過,田曉娥卻要擺出復仇者的姿態(tài)。所以,如果祥林嫂是從自我救贖者、本能反抗者走向靈魂拷問者的身份認同,那么田曉娥就是從自我救贖者、本能反抗者走向本能復仇者的身份認同。田曉娥一開始作為老財主延年益壽的工具,還受正室壓迫,辛苦勞作。在忍氣吞聲的同時,她偷換用尿泡棗,勾引黑娃,報復別人對她的壓制。她在柔順軟弱的同時,也有著大膽勇敢的一面。后來他卻與黑娃真心相愛了,當黑娃娶她,便產生了守著黑娃過一輩子,為她生兒育女孝敬公婆的想法。但白鹿原不可能容忍這樣一個傷風敗俗的女人走進家門,踏入祠堂。她只得與黑娃在村外的窯洞生活,雖然艱難,卻很滿足。但命運多變,為救黑娃,委身于鹿子霖,“雖出于無奈,但也帶著出賣性質。社會遺棄了她,她也開始戲弄社會;她是受虐者,但也漸漸生出了施虐的狠毒?!薄斑@個‘尤物’、‘淫婦’以僅剩的性為武器在白鹿原上報復著,反抗著……”[4]148“性”是她存活的憑依,也作為武器去報復這個冷血的社會。當然田曉娥的報復是本能的,是絕望后的反抗、報復,也是盲目無力的。但死后的反抗、報復卻造成了災難性的嚴重后果,為白鹿原引來了一場大瘟疫,使很多人葬身其中,但最終還是被鎮(zhèn)壓在六棱磚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這些相對于祥林嫂,田曉娥已是難能可貴了。所以,雷達在《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一文說“在勾陷孝文成功后的‘狂歡’之夜里,性事完了后她卻‘尿了鹿子霖一臉’!這個奇怪的舉動,可說是她對鹿子霖卑鄙人格的一種最奇特、最惡謔、最蔑視的嘲弄,只有她才干得出來。這一筆堪稱絕唱。”[4]149
[1] 魯迅.魯迅選集[M].北京:線裝書局, 2007.
[2] 陶春軍.〈白鹿原〉中白嘉軒話語權缺失原因探微[J].語文學刊:高教版, 2007(3):104-106.
[3] 馬春花.被縛與反抗——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思潮論[M].濟南:齊魯書社, 2008:173.
[4] 雷達.陳忠實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