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中國文論“失語癥”和“話語重建”問題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討論,十多年來一直是文學理論中的一個熱門話題。十多年來,筆者一直在關注學術界對這一問題的討論。①
筆者認為,目前學術界對“失語”和“重建”在理解上過于狹隘,思維方式過于形而上學。我們一直在追求一種高度統(tǒng)一與和諧的、融合中西又具有民族性和本土性的、邏輯嚴密的文學理論體系。這只是一種理想,缺乏充分的理論根據(jù)和現(xiàn)實根據(jù)。比較切實可行的辦法是:恢復中國古代文論的應用形態(tài),讓“古代型”和“西方型”兩種文論并世而行,各自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和功能。
“失語”本是一個醫(yī)學名詞,是腦血管病的一種常見癥狀,表現(xiàn)為對語言理解和表達能力的喪失。文學理論借用這個術語,是在隱喻的意義上表達對當代中國文論話語狀況的一種憂慮。把“失語”一詞發(fā)展成一個中國文學理論專用術語,并由此衍變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學理論問題,引起學術界廣泛的關注和討論的,是曹順慶先生。1996年,曹順慶在《文藝爭鳴》上發(fā)表了《文論失語癥與文化病態(tài)》一文,由此開啟了中國文論“失語癥”和“話語重建”的討論,并延伸出中國文論“異質性”等一系列話題。近二十年來這篇文章一再被學術界引用。據(jù)統(tǒng)計,2000-2004年間中國文學論文被引用,這篇文章排名第12位②,2005-2006年則排名第9位③。之后的一系列爭論,則把這一問題推向深入和深層。
對于文論“失語癥”與“話語重建”,學術界有不同的評價。有人持否定的態(tài)度,極端的看法甚至否定問題本身。比如蔣寅認為這是一個“偽命題”④,后來又修正為“不能成立的命題”⑤。但大多數(shù)學者對話題本身則是持肯定的態(tài)度,雖然在具體觀點上不盡相同。有學者這樣評價:“縱觀我國90年代的后殖民批評實踐,最突出的要數(shù)……關于中國文論‘失語癥’問題的探討?!雹迺r間又過了十年,現(xiàn)在看來,文論“失語癥”和“話語重建”不僅是90年代中國文學理論最突出的問題之一,也是近二十年中國文學理論最重要的問題之一。至少它提出和引申出一系列問題值得我們深思:“第一,如何認識20世紀中國文論?第二,西方話語是否能夠表達我們的本上經驗?第三,如何看待20世紀中國文論的轉型?第四,如何區(qū)分文化交流和文化殖民?第五,中國現(xiàn)代文論、西方文論和中國古代文論的異同何在?第六,如何評估西方文論的中國化?第七,回歸傳統(tǒng)文化與文論是否可能?等等。這些問題又關系到一個根本即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現(xiàn)狀的評估和重建?!雹?/p>
中國文論“失語癥”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事實問題。十多年來,“失語”作為術語和概念已經廣泛地被接受和使用,成為當代文學理論的一個“關鍵詞”,正好說明了它的合理性。曹順慶對“失語”的限定是:“我們根本沒有一套自己的話語,一套自己特有的表達、溝通、解讀的學術規(guī)則。我們一旦離開了西方文論話語,就幾乎沒有辦法說話,活生生一個學術‘啞巴’?!雹噙@種描述充滿了感情色彩,是一種中國古代文論本位觀。反觀50年代以來的中國文論,我們的文論實在過于狹隘化了,主動放棄了多種可能性,這使我們的文論偏頗而落后,不能有效地解決文學批評問題。近二十年來的文學理論建設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這充分說明“話語重建”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過程。
筆者覺得,我們應該寬泛性地理解“失語癥”。當今中國文論在話語方式上的確存在著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古代文論話語只是一種知識形態(tài),從而從一般文學理論體系中消失了,因而也就是從當代文學批評實踐中消失了,進而失去了對中國文學日常生活的影響力。我們仍然有文學,有文學理論,有一套文學理論話語規(guī)則;但從民族情感的角度來說,我們的文學和文學理論似乎失去了傳統(tǒng)和歷史,我們成了文化上的斷裂人、文學精神上的斷裂人。對于這種斷裂的原因,有學者認為根本原因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文化的巨大沖擊”⑨。我認為這是非??陀^也是很有道理的。但另一方面,我仍然要為“五四”新文化運動辯護,為中國現(xiàn)代文論辯護。
無論是哪一方面來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貢獻都是巨大的,都具有合理性。它是自近代以來中國向西方學習的合理發(fā)展,是技術層面上學習和社會層面上學習的遞進和延伸。正是新文化運動,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發(fā)生了現(xiàn)代轉型并最終走向現(xiàn)代化之路?!拔逅摹毙挛幕\動對現(xiàn)代社會最深刻的影響在于它確立了現(xiàn)代精神,科學、民主、自由、人權、理性、價值、公民、國家等現(xiàn)代理念和話語方式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思維方式。文學上,新文學興起并迅速流傳和發(fā)展,最終取代舊文學而成為中國文學的主體。與此相應,文學理論體系也發(fā)生了轉變,古代文論越來越邊緣化,越來越變成了知識形態(tài)的東西,從而與新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和批評實踐相脫離,漸漸從一般文學理論體系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特殊的文論體系。這當然是一種遺憾。但是,另一方面,現(xiàn)代時期,古代文論并沒有從中國的文學批評實踐和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完全消失,古代文論雖然不再是主流的文論,不再一統(tǒng)天下,但古代文論在整個文學生活中仍然占有重要的比重。大學中文系有《文心雕龍研究》等古代文論課程,并且是中文系的傳統(tǒng)課程,也是主干課程;相反,新文學課程以及從西方引入的《文學概論》課程則是新課程,具有“附翼”性,地位相對低下。就是說,古代文論在一般文學理論中仍然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概論”是一種什么狀況呢?下面就作一個詳細的分析和考察。
《民國時期總書目》收錄“文學概論”書目共73本(包括譯著)。其中最早的為1921年廣東高等師范學校貿易部出版的《文學概論》,作者倫達如。該書實際上是根據(jù)日本大田善男編譯的《文學概論》編著而成。⑩程正民、程凱收錄的“文學理論教材書名總錄”收民國時期文學理論教材82種,其中最早的為姚永樸著《文學研究法》,京華印書局1914年版。?仔細甄別民國時期的一般性文學理論,我們可以看到,它們實際上可以區(qū)分為“古代文論型”和“西方文論型”兩種類型:前者是以古代文論為主,以西方文論為輔;后者是以西方文論為主,以古代文論為輔。比如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馬宗霍的《文學概論》、劉永濟的《文學法》、姜亮夫的《文學概論講述》等都是古代文論型的;郁達夫的《文學概說》、田漢的《文學概論》、老舍的《文學概論講義》等都是西方文論類型的。以姜亮夫的《文學概論講述》為例,其寫作體例是:“用中國的普通材料為材料,而用比較近于科學的方法分析說明。”?所謂“科學的方法”,主要是指西方文論的模式和框架,思維方式上的分析與說明;而所謂“中國的材料”,既包括中國古代文學的材料也包括中國古代文論材料。這樣,《文學概論講述》就主要是對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論進行總結,從而得出一般性結論,因而是“古代文論型”的。
實際上,民國時期對于新興的“文學概念”究竟怎么編,既沒有政府的硬性規(guī)定(比如50年代那種“大綱”),也沒有學術界的約定俗成。姜亮夫說:“我實在不明白中等學校所要的‘文學概論’的內容是怎樣?是‘述舊’呢,還是‘說新’(述舊是將中國古代人的說法說說,說新是用現(xiàn)代人的解釋)?是一般的說呢(即文學原理),還是限制的說(單講中國文學),在政府既無明確的規(guī)定,在我也覺得難于驅策?!?這不只是姜亮夫一個人的困惑。正因如此,民國時期的文學理論可以說是各種各樣的。有的用文言寫作(比如劉永濟的《文學論》、馬宗霍的《文學概論》);有的用白話寫作,有的表達半文半白;有的仿照西方體例包括日本和蘇聯(lián)的體例;有的則自創(chuàng)體例;有的框架是西方的,但內容是中國古代的;有的內容是中國古代的,框架也是中國古代的,但分析和解釋則是西方的,即胡適“整理國故”的方式。這與每個人所接受的教育、所從事的研究、所喜好的文學類型等有很大的關系。姚永樸、馬宗霍、劉永濟、姜亮夫等主要從事國學范疇的研究,他們的文學經驗主要是中國古代文學,他們所接受的文學理論教育也主要是古代文論。他們雖然接受了西方文學理論的結構框架,也使用西方文學理論話語,但總體上其知識結構還是中國古代的,因而他們的文學理論主要是對中國古代文學的解釋和總結,也主要適用于舊文學。而郁達夫、田漢、老舍都是新文學家,都曾經在國外接受現(xiàn)代西式教育,深受西方文化、文學和文學理論的影響,很容易就接受了西方文學理論觀念、思維方式以及模式和體例。比如田漢的《文學概論》在體例上就是照搬日本學者本間久雄的《文學概論》,而本間久雄的《文學概論》則又來源于溫切斯特的《文學批評原理》和哈德森的《文學研究入門》。?因而他們的文學理論主要是對西方文學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解釋和總結,也主要適用于西方文學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
但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理論”無論是哪一種類型,都不具有純粹性。比如郁達夫的《文學概說》,受日本島武郎的《生活與文學》以及魯迅譯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等的影響,是典型的“西方型”的文學理論。它大講西方的文學現(xiàn)象,大量介紹西方的作家與作品,其中“浪漫派”、“自然主義”、“表現(xiàn)”、“寫實主義”、“主觀”、“客觀”等都是典型的西方話語;但它同時也照顧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象以及古代文論的基本觀點。比如在作品舉例上就提到《紅樓夢》、李煜的詞、黃仲則的詞,提到王昌齡、納蘭性德等中國古代作家。講“文學的定義”,首先引用的就是曹丕的《典論》、摯虞的《文章流別論》、陸機的《文賦》和劉勰的《文心雕龍》?,明顯具有包容中國古代文學和古代文論的用心?!拔逅摹毙挛幕\動的確具有激進的特點,特別是政治體制、文學、倫理道德觀念上的反傳統(tǒng),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激進對于胡適、魯迅等新文化派來說具有策略性,“全盤西化”只是一種口號。事實上,中國社會、中國文化、中國文學以及中國文論不可能全盤西化。反傳統(tǒng)只是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的一廂情愿,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絕不是可以輕易反掉的。
就文學和文學理論來說,現(xiàn)代時期,“古代”與“西方”兩種類型是并存的。新文學從“五四”時期的興起到逐漸壯大,到上個世紀40年代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但新文學在中國從來就沒有完全取代舊文學。舊文學在近代就開始出現(xiàn)危機,在“五四”時期受到猛烈的沖擊,到了40年代已經非常式微,完全邊緣化,但舊文學從來沒有從中國文學生活中消失。可以說,“五四”時期舊文學還是占主導地位;二三十年代新舊文學相抗衡,平分秋色;40年代新文學才因為巨大的成就而得到廣泛的認可,才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
文論也是這樣?,F(xiàn)代時期,有新文學理論,即西方化的文學理論,對應新文學現(xiàn)象,它既是解釋新文學現(xiàn)象,也是對文學現(xiàn)象進行理論總結;有舊文學理論,即古代化的文學理論,對應舊文學現(xiàn)象,或者是應用現(xiàn)代西方分析方式來重新解釋中國古代文學現(xiàn)象,或者是用現(xiàn)代西方文論框架或模式來重新整合或整理古代文論。舊文學理論在文學批評中也有廣泛的應用,這除了大家熟知的“學衡派”、“甲寅派”以外,還有大量的堅持傳統(tǒng)觀念或者傳統(tǒng)模式的文學批評。以詩歌批評為例,一方面是傳統(tǒng)的“詩話”大量存在。這一點,只要簡單地翻一翻張寅彭主編的《民國詩話叢編》?就可以釋疑。該書六大冊,約三百五十萬字。另一方面,新詩批評也不脫舊詩批評的痕跡,比如廢名的《談新詩》(又名《新詩講義》),雖然是標準的理論著作,但與現(xiàn)代的理性分析、邏輯解剖性的新詩理論著作明顯不同。它實際上非?!霸娫挕?,所使用的概念也很傳統(tǒng),有時直接借用古代文論術語,但更多的時候則是比較詩性的自我造詞,缺乏西方文論那種嚴謹?shù)母拍钕薅?,比如“性情”、“情緒”、“文”、“質”、“調子”、“完全”、“可愛”、“古樸”、“意境”、“情趣”、“天然”、“偶然”?等,這些都是廢名評價新詩的重要概念和重要標準。
“自由”是現(xiàn)代時期最重要的時代精神之一,而“多元”正是“自由”的一種表現(xiàn)?!岸嘣痹谖膶W、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上就表現(xiàn)為既有舊文學也有新文學;既有西方型的文論,也有古代型的文論;既有新式的文學批評,也有舊式的文學批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現(xiàn)代時期的中國文論并沒有“失語”。它只為失語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條件。而中國文論真正走入困境或者說“失語”則始于50年代。
中國文論在50年代之后的困境是多方面的,不單單只是“失語”,但“失語”的后果顯然是最嚴重的,至今難以補救。首先是西方型的文學理論被狹隘化,從而使中國文學理論脫離了西方文論的資源背景,和西方文論發(fā)生斷裂,正統(tǒng)的西方文論和我們的文學理論變得捍格不通。其次,古代型的文學理論被“零散化”和“知識化”。所謂“零散化”指的是中國古代文論在現(xiàn)代文學理論體系中是零碎性的,變成了一些材料和論據(jù),變成了附庸和因素,變成了“為我所用”和注腳,而喪失了完整性。所謂“知識化”,是指中國古代文論不再與當下文學批評相聯(lián)系,不再對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有實際的影響。整體性的古代文論還是存在的,但變成純粹的知識形態(tài),或者說歷史化了。這樣,中國文學理論和古代文論就脫離了關系,從而與中國傳統(tǒng)發(fā)生斷裂。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雙重的“脫離”或者說“斷裂”呢?筆者認為,根本的原因就在“統(tǒng)一”。“統(tǒng)一”是50年代之后中國社會的最大特色,政治統(tǒng)一、經濟統(tǒng)一、思想文化統(tǒng)一,文學和文學理論也統(tǒng)一。50年代,中國文學領域發(fā)生了四次大的思想批判運動,分別是電影《武訓傳》批判、胡適與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思想批判、胡風思想批判、文藝上的“反右”。四次思想批判運動本質上就是清除中國文藝界的資產階級和封建思想,而把思想統(tǒng)一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上來。西方文論被定性為“資產階級”而清除出去,古代文論則有“封建”嫌疑而被放棄。當然,“統(tǒng)一”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思想運動只是一方面,更具體的則包括各種行政強制性的措施:“文藝學教學大綱”的討論和制定、前蘇聯(lián)教科書作為范本的引進并改造、講習班的政治宣傳與思想統(tǒng)一、全國性的統(tǒng)編教材等。這樣,到60年代初,統(tǒng)一的、馬克思主義的、體系化的、高度排他性的一般性中國文學理論就初步形成了。當然這種統(tǒng)一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大的背景是政治、思想的統(tǒng)一,小的背景是文學領域的統(tǒng)一。另外還涉及相關學科和領域的配合與協(xié)調,這一切在50年代竟然實現(xiàn)了。這種狀況也只有在50年代那種高度一體化的情況下才可能實現(xiàn)。毋寧說,它是社會高度一體化的產物。
可以看到,50年代之后,現(xiàn)代文學、古代文學、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變得高度統(tǒng)一。與理論上相一致,創(chuàng)作上,舊體詩詞、武俠小說、偵探小說、公案小說、言情小說等統(tǒng)統(tǒng)從文壇上消失,文學翻譯活動基本上被停止了。極端時期,許多西方經典文學名著和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都從文學生活中消失了。8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展開,文學領域也開始“撥亂反正”。所謂“撥亂反正”就是恢復傳統(tǒng),恢復“17年”傳統(tǒng)進而恢復“五四”傳統(tǒng)。文學上則具體表現(xiàn)為,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和西方文學名著重新回到我們的文學日常生活中來,西方當代文學大量地被翻譯過來。相應地,古代文論和西方文論都回到大學課程,文學理論也不斷進行調整,分化為一般性文學理論和“馬列文論”,并最終形成現(xiàn)在的這種格局:一般性文學理論、“馬列文論”、“西方文論”和“古代文論”。一般性文學理論即“文學概論”,五六十年代所說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也是屬于一般性文學理論;但“馬列文論”在當今則專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鄧小平等經典馬克思作家的文學理論。與此相對應的“西方文論”則是指西方各流派以及經典文學理論家的文學理論。但有時“西方文論”也在廣義上使用,泛指西方文學理論。而“古代文論”其涵義則相對單純,專指中國古代作家、文學理論家的文學理論。
與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理論格局相比,當代文學理論格局最大的不同就是古代文論不再對時代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實際的影響力,變成了純粹的知識。當今只有“西方文論型”的一般文學理論,沒有“古代文論型”的一般文學理論。人們對古代文論越來越陌生。除了語言本身以外,人們對古代文論的術語、概念和范疇也越來越陌生,古代文論本身也要通過西方文論話語的闡釋才能被理解,古代文論研究本身也西化了。
五六十年代所確定的中國文學理論體系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而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本質上是西方文學理論,也可以說是西方文論的一個派別或者說一個組成部分。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主要是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文學理論,把它們體系化,同時也把它們中國化了。正是因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和西方文學理論同屬于一個話語體系,所以80年代以后,隨著中國向西方開放,西方各種文學理論迅速輸入到中國,被廣泛地應用于文學批評實踐,從而對80年代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樣,80年代之后西方文論思潮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一般性文學理論,中國文論更加西化了?,F(xiàn)在看來,50年代中國文論和西方文論的斷裂本質上是一種隔膜,從根本上是由中西交流的政治壁壘造成的。伴隨著這種政治壁壘的消失,中國和西方很快就續(xù)接上了。但和古代文論的斷裂卻是毀滅性的,就目前的情形來看,續(xù)接似乎非常困難。
80年代以來,對于當代中國文論的批評不絕于耳,學者們從各種角度進行了反思,文論“失語癥”就是這種反思的最重要成果之一。但如果要解決“失語癥”的問題,則必須先反思我們的思維方式。
五六十年代所確定的文學理論與其說是“失語”,還不如說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一統(tǒng)天下。80年代以來,五六十年代文學理論的很多具體觀點都遭到了批評和否定從而被摒棄了,但根本的思維方式卻沒有受到質疑。整個文學理論觀念體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們的思維方式卻沒有根本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仍然是高度形而上學模式的,即黑格爾式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對于文學理論的要求則是:具有絕對的本質,邏輯嚴密,是一個有機整體,主次分明,具有內在的和諧,一切都經得起演繹和推理。具體表現(xiàn)為:我們雖然承認中西方文論在知識譜系、話語體系以及文學現(xiàn)象的適用范圍等方面的差異性,也即互為“異質性”,但我們總是試圖抹平二者之間的差異,試圖用一種超級體系把二者統(tǒng)籌起來。我們總是思考建立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統(tǒng)一的、不具有內在矛盾和沖突的、概念之間邊界清楚邏輯嚴密的、可以解說和包容一切文學現(xiàn)象的龐大的文學理論體系,“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中”與“西”的二元對立矛盾永遠是我們的焦慮。
建立一種整合了“中”與“西”、“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涵蓋和包容一切文學現(xiàn)象,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的一般性文學理論體系,可以說是當今重建中國文論的普遍觀點。不同在于,有的學者強調西方文論的本位觀,有的學者則強調中國古代文論的本位觀。比如曹順慶說:“所謂重建中國文論話語也不是要復古,而是在西方詩學全面取代中國傳統(tǒng)詩學并已出現(xiàn)‘失語’危機的情形下,試求傳統(tǒng)詩學與現(xiàn)代詩學這兩種知識形態(tài)的互相校正、融合與互補。”?又說:“立足于當代,以中國傳統(tǒng)文論話語為本,借鑒、吸收、利用西方的文論話語來補充、豐富、更新中國傳統(tǒng)的文論話語?!?顧祖釗認為,中國古代文論現(xiàn)代轉化有四種最基本的模式:“共通性研究”、“互補性研究”、“對接性研究”、“辨析性研究”?,四種模式說到底還是追求中西融合。
筆者認為,建立這樣一種龐大的、包容中西的文學理論體系,將不同的觀念、不同的立場以及不同的批評方法融合在一起,不過是一種理想,事實上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在知識的層面上把中西方文論整合起來,但這種整合不是融合,很難構成嚴密的體系,也很難在實際中應用。
中西方文論之所以只能整合,不能融合,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們是異質性的。它們既是兩種知識譜系,也是兩種話語體系。在知識譜系上,它們可以整合;但在話語體系上,它們不能融合。
中西方文論有不同,這可以說是共識。只是對這種不同有不同的概括,比如曹順慶從“藝術精神”方面進行概括,認為中西詩學主要有三個方面的不同,?后來又從知識譜系上進行概括,認為中西方文論在“譜系構成”、“知識增長規(guī)則”等方面具有根本的不同。?也是從這一角度,有人把中國古代文論概括為“喻小性”?。陳洪、沈立巖認為,中國古代文論有三個明顯的弱點:“概念、術語使用隨意,欲確定其內涵非常困難;分體文論極不平衡,詩論一枝獨秀,小說、戲劇理論薄弱;理論創(chuàng)新的動力不足,主流理論發(fā)展不明顯?!?這也是從比較的角度來說的。
從當代中國文論建設的角度來說,強調中西方文論知識譜系的差異是沒有多少意義的,而話語體系的不同才是關鍵。根本原因就在于知識是歷史形態(tài)的,是一種匯集,它可以是一個整體,但可以分割;話語是歷史形成的,是一種機制,是一個有機體,不能分割。話語是由術語、概念、范疇以及言說方式所構成的言說體系,它具有衍生知識和理論的能力。今天,如果我們編一本“中西方文論知識大全”之類的書,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在知識譜系的層面上,我們也可以編一本“中西方文論術語大辭典”。但大全也好,大辭典也好,它們都不具有有機性,因而構不成文論體系。在知識譜系的層面上,中西方文論可以整合,但在話語體系上二者之間不能融合,我們無法把“典型”與“形”、“神”融合在一起。
總體來講,中西方文論在話語的層面上大致分為這樣三種情況:一是相同,具有共通性,術語甚至可以直接翻譯或者轉換;二是不同,但可以互補;三是矛盾,完全相反或者說對立?!跋嗤碑斎缓谜f,“不同”可以互補甚至對接,但“矛盾”則無法相融,矛盾的東西無法構成統(tǒng)一體。過去,我們把“異質性”主要理解成了“不同”,而忽略了其矛盾性。我們可以做到“和而不同”,但無法做到“和而矛盾”?!爱愘|同構”是“格式塔”心理學的理論核心,這個理論被魯?shù)婪颉ぐ⒍骱D泛吞K珊·朗格應用于美學,大大豐富了現(xiàn)代人的審美經驗。這在藝術表現(xiàn)中是可以的,可以增加藝術的張力,而用于文學理論建構則會造成混亂。
從大的背景來說,中西方是兩種不同的文明,文化機制和思維方式都不一樣。從具體的文學來說,中西方文學在語言、文類、體裁、思想內容等方面都不同。相應地,中國文論話語也與西方文論話語不一樣。中國語言、文學、文論的形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具有嚴密的體系性,是中國人幾千年生存體驗和智慧的結晶。同樣,西方語言、文學和文論其形成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是西方人生存體驗和智慧的結晶,也具有嚴密的體系性。近代社會,中國國門被打開,中國向西方學習包括學習它們的文學和文學理論,這完全是正確的。從文學和文論來說,我們更加豐富了,我們的文學世界和文論世界從一個世界變成了兩個世界。但是面對這兩種不同的文論體系時,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呢?現(xiàn)在則是一定要把它們融合在一起,弄成一個新的大一統(tǒng)。中西方兩種文學和文論之間存在著難以消彌的矛盾,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麥缑苣?允許矛盾的存在,我們的文學和文論不是更具有張力嗎?
所以,破除形而上學思維方式,我們可以對“重建”進行新的理解,從而在一種更寬泛的意義上“重建”?!爸匦隆辈粦撌峭频怪貋?,不應該是遺忘“五四”、放棄現(xiàn)在、續(xù)接近代的從頭來,而只能是在現(xiàn)在的基礎上向前發(fā)展,發(fā)揚目前的優(yōu)點,解決現(xiàn)在的問題。我們應該放棄追求那種單一的、統(tǒng)一的,放之四海皆準、黑格爾式的理論大廈。我們仍然使用“重建”這個概念,但更強調多元。曹順慶認為,“雜語共生”可以作為一個暫時的階段。?在“雜語”而不是“雜糅”的層面上,這可以是“經”而不是“權”,它可以作為我們重建的理想和模式。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讓“古代文論型”與“西方文論型”兩種文學理論并行存世。
相應地,我們的“重建”工作就可以分為兩方面來做。
對于中國古代文論,重要的是恢復其應用形態(tài)。完全回復到中國古代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即使沒有“五四”新文化運動,古代文論也是要發(fā)展和變化的。但古代文論傳統(tǒng)可以續(xù)接,我們可以重拾古代“詩話”、“詞話”、“點評”、“文話”、“論”、“品”等,可以重拾文言文的寫作方式,可以用中國古代文論的術語、概念、范疇和話語方式來言說各種文學現(xiàn)象,就像古人談論古代文學,或者像王國維、梁啟超、嚴復、林紓等談論西方文學。當然,這不是單純的文學和文學理論問題,還涉及語境問題。當代文化環(huán)境為這種可能性提供了有利的條件。比如,國家越來越重視民族文化傳統(tǒng),并且采取了很多相應的措施。教育體制特別是基礎語文教育有很大的改革,古詩文在中小學語文教育方面有所加重,高考也允許文言寫作。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寫舊體詩詞的人越來越多。國學、讀經得到了普遍的重視。在一些與“古”相關的學術領域,其表達方式越來越“古化”,一些年輕的學者覺得用古代術語更能夠準確地傳達古人的意思,所以大量使用古代術語,這都是一些好的跡象。今天,國民語言是現(xiàn)代漢語,這是不可逆轉的,但文言仍然有生存的空間,比如金庸小說的半文半白語言就得到了普遍的認可。中國當代小說、散文都可以嘗試文言寫作或者半文言寫作。
對于古代文論,同樣重要的是現(xiàn)代轉換,即精神上的恢復,這一點當代學者談得比較多,有很深入的討論。有學者提出:“在充分占用資料的基礎上,按照一定的原則、方法對傳統(tǒng)文學概念范疇加以搜集、梳理,將它們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有層次之分,有法度義理,邏輯與歷史相統(tǒng)一而能充分體現(xiàn)傳統(tǒng)文論及其概念范疇之特點的體系?!?這是一種方式。陳伯海借用馮友蘭的概念,認為對于古代文論,不能照著講,而應該接著講,具體接著講的辦法是:“一要闡釋,二要應用,二要建構。”“闡釋總是現(xiàn)代人的闡釋,不可能做到絕對還原,而且闡釋的目的是要抉發(fā)傳統(tǒng)的精義,激活傳統(tǒng)的生命力,使之與新的時代精神相貫通,乃至吸取新的思想成分以更新和發(fā)展傳統(tǒng)自身,故不能以單純的還原作限界。”?對于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不應該夸大其適用范圍,相對于主流的“西方型”文論,它應該只是一種增加,或者說是補闕,而不應該是取代。當然,轉換之后的中國古代文論,要應用于中國當代文學生活實踐,即從知識形態(tài)轉變?yōu)閼眯螒B(tài),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對于“西方型”中國文論,我們則需要完善和改進。當代中國文論本質上是“西方型”的文論,話語方式本質上是從西方學習和借鑒而來,雖然它事實上中國化了。西方文論的術語、概念、范疇被引進或者翻譯到中國之后事實上都發(fā)生了內涵與外延的“歸化”,一定程度上能夠包容或者涵蓋中國文學現(xiàn)象。但西方文論畢竟是外來的,用它來研究或者說解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恰當(因為畢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是深受西方文學影響的文學),但用它來研究和解釋中國古代文學卻總是顯得隔膜。有時,用古代話語很容易說清楚的問題,用現(xiàn)代文論反而說不清楚,誤解時時發(fā)生。所以,從改進的角度來說,對于當代中國文論,首先,我們要繼續(xù)向西方學習,學習西方新的成果,豐富和發(fā)展中國當代文論,當然也要吸取西方文論的經驗和教訓,總之是不能割斷中國文論與西方文論的聯(lián)系。其次,要把對西方文論的學習和借鑒與中國文學的實際情況相結合,要把西方文論的知識形態(tài)和應用形態(tài)區(qū)別開來。西方文論有些理論針對的完全是西方特有的文論現(xiàn)象,作為知識我們可以知道,但未必一定要應用,也未必一定能夠應用。西方很多重要的文學理論都是從西方社會與文學的現(xiàn)實生活中總結出來的,和中國的文學實際有很大的距離,對于這些新的理論,我們可以借鑒,但不能生搬硬套。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我們要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當代中國文論,必須在學習和借鑒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自己的文學理論。這就要求我們要重視本土經驗,關注當代中國的各種文學現(xiàn)象,在文學批評實踐中,在具體的文學研究中總結出新的規(guī)律,建構新的理論和觀點,“在解決現(xiàn)存沖突的過程中創(chuàng)建當代中國文論”?。
總之,建立一種全新的中國當代文論體系,是不現(xiàn)實的。一種新的文論體系的形成,并不完全取決于文學和文論本身,還深刻地取決于社會、文化、經濟、政治等,它通常在社會發(fā)生類型轉變時才可能發(fā)生。從積極主動的方面來說,重建中國文論應該是在中國當代文論的基礎上、在現(xiàn)時代的語境中,一方面恢復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積極尋找應用的途徑;另一方面則是改進中國當代文論話語體系,使它更加合理。
注 釋:
① 高玉:《話語復古主義的語言學迷誤——論中國現(xiàn)代文論的現(xiàn)狀及其趨向》,《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4期。
② 趙憲章、白云:《中國文學學者與論著影響力報告(2000-2004年中國文學CSSCI描述)》,《文藝爭鳴》2006年第2期。
③ 趙憲章:《2005-2006年中國文學影響力報告》,《文藝爭鳴》2008年第8期。
④ 蔣寅:《“失語癥”診斷》,《粵海風》1998年第9-10期。
⑤ 蔣寅:《對“失語癥”的一點反思》,《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
⑥ 陳厚誠、王寧主編:《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542頁。
⑦ 章輝:《后殖民主義與文論失語癥命題審理》,《學術界》2007年第4期。
⑧ 曹順慶:《文論失語癥與文化病態(tài)》,《文藝爭鳴》1996年第2期。
⑨ 曹順慶:《中國文學理論的斷裂與延續(xù)》,《當代文壇》1988年第6期。
⑩ 北京圖書館編:《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上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頁。
? 程正民、程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知識體系的建構——文學理論教材與教學的歷史沿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頁。
?? 姜亮夫:《文學概論講述》,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自序”。
? 張法,等:《世界語境中的中國文學理論》,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4-69頁。
? 郁達夫:《文學概說》,載《郁達夫全集》第10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23-3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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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名:《談新詩(新詩講義)》,《廢名集》第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 曹順慶:《從“失語癥”、“話語重建”到“異質性”》,《文藝研究》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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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建中、喻守國:《中國文論話語重建的可行性路徑》,《文史哲》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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