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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民間說話”為詞——論宋詞發(fā)展的另一重要趨向

2010-04-12 21:38:33曲向紅
關鍵詞:話本敘事性虛構

曲向紅

眾所周知,詞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借鑒詩文的寫作方法與表現技巧,出現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等發(fā)展趨向,學術界對此也多有討論與研究,但實際上學習詩文等文人文學表現手法的只是文人雅詞。由于文化背景以及接受對象文化素養(yǎng)等各方面的差異,詞壇上數量不菲的俗詞多不采用文人文學的這一套手法,而是從敘事性俗文學樣式民間說話中汲取營養(yǎng),將傳統(tǒng)文學的抒情性與說唱文學的敘事性相結合,顯示出抒情文學向敘事文學過渡的痕跡以及雅、俗文學日漸合流的傾向,這也是導致宋代詞壇雅俗對立的重要原因。

“說話”是盛行于宋代民間的一種講唱故事以消遣娛樂的文藝形式,其遠源按照胡士瑩先生《話本小說概論》的觀點乃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優(yōu)孟、淳于髡以及漢代東方朔一類俳優(yōu)侏儒說故事的伎藝。魏晉六朝的“俳優(yōu)小說”和“說肥瘦”也是說話藝術的一個重要源頭。其近源乃是唐代民間、宮廷以及寺院中盛行的“說話”,如郭湜《高力士外傳》曾記載:“每日上皇與高公親看掃除庭院,芟薙草木,或講經論議,轉變說話,雖不近文律,終冀悅圣情。”①郭湜:《高力士外傳》,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 120頁。元稹《酬白學士代書一百韻》詩中自注云:“樂天每與余游,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雹谠?《元氏長慶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 55-56頁。說話在宮廷、文人間如此流行受歡迎,可以想見其在民間的興盛程度。唐代寺院中“俗講”所講唱的變文,如《廬山遠公話》、《韓擒虎話本》等,也是“說話”的一種形式,其目的是保障寺廟的經濟來源,如元人胡三省在《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三唐紀五十九“俗講”注中曾言:“釋氏講說,類談空有,而俗講者又不能演空有之義,徒以悅俗邀布施而已?!雹鬯抉R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 7850頁。這說明唐代俗講具有明顯的通俗性與商業(yè)性。

到了宋代,隨著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專為市民娛樂的瓦舍勾欄設立,為適應日益壯大的市民階層的要求,講唱民間故事的“說話”慢慢興盛起來?!罢f話”是一種在瓦舍勾欄即時講說、靠人際傳播的文藝形式,說話人在當場要憑借其“舌辯”功夫與技巧,“使席上風生”,“教坐間星拱”,①羅燁:《新編醉翁談錄》,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 3頁。因而其精彩之狀是無法描述、難以重現的。宋話本是說話人講說故事的腳本,大多簡練粗糙,只是略述故事梗概以備忘,如《西山一窟鬼》話本只有短短六千來字,但一經說話人現場敷衍講述,便“變成十數回蹊蹺作怪的小說”,因此從宋話本中其實是難以看出說話人表現伎藝的優(yōu)劣的,不過管中窺豹,以之作為探究宋代說話藝術的參考還是可行的。宋代說話藝術非常興盛,僅小說話本(話本中的一類)《醉翁談錄》里就記載了一百多個篇目,然而因為各種原因保存至今的宋代話本小說數量相對較少,根據語言風格、所引詩詞,以及地名、官職稱謂、典章制度等,可以考證出是宋代話本的僅僅有三十多篇,諸如《刎頸鴛鴦會》、《碾玉觀音》、《鬧樊樓多情周勝仙》、《西山一窟鬼》等等,散見于明人匯輯的《清平山堂話本》、《熊龍峰小說四種》、《京本通俗小說》以及三言、二拍等書中。雖然這些話本大多都經過后人的潤色、改動,但基本上保存了原來的風貌,從中仍能感受到當時說話內容的豐富生動,感受到說話打開了一片全新的審美領域,不愧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②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見《魯迅選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 208-209頁。,當然也能略窺在市井文化這一文化土壤上盛放的民間說話對宋詞的影響。

第一,宋詞尤其是俗詞具有強烈的敘事性,這主要是來源于民間說話的影響。

詞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敘事性,張海鷗《論詞的敘事性》一文曾借鑒敘事學文本結構分析的理念和思路,詳細分析了詞的敘事性,從詞調的點題,詞題的引導敘事,詞序對敘事的說明、鋪墊以及正文所采取的片段、細節(jié)、跳躍、留白、詩意敘事等等,都是詞敘事性的重要表現。③張海鷗:《論詞的敘事性》,《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 2期。但如果將雅詞和俗詞對照來看的話,就會發(fā)現雅詞雖然也有敘事性,有人物語言與動作等的表現,但詞人想表現的并非是故事的發(fā)展過程,其敘事往往只是抒情的依托,在景物的烘托下,情、景、事以及人物的言行舉止等往往交融成一種靜態(tài)性的人物畫般的意境,在這意境中散發(fā)著詞人的心境、情緒,并包含著潛在的敘事因素。也就是說雅詞終究是要以清空的抒情筆調為主,就像張炎強調的“詞要清空,不要質實”④張炎:《詞源》,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59頁。,他所謂的清空除了指風格的空靈高曠、語言的靈動明快、審美的高遠峭拔以及意境的飄逸之外,還有就是要求詞人的情感表現不凝滯于事,能將事化為情感抒發(fā)的襯托,從而使作品擺脫寫實、敘事的筆調,變得空透靈動,令人回味無窮。而俗詞往往摒棄景物、外貌等靜態(tài)性的刻畫,直接通過人物的語言與動作的表現,通過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描寫,在事件的敘述中抒發(fā)情感,刻畫人物形象,展現人物性格,如柳永《錦堂春》:

墜髻庸梳,愁蛾懶畫,心緒是事闌珊。覺新來憔悴,金縷衣寬。認得這疏狂意下,向人誚譬如閑。把芳容整頓,恁地輕孤,爭忍心安。 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翦云鬟。幾時得歸來,香閣深關。待伊要、尤云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后敢更無端。

此詞以女主人公內心獨白的方式,展現了她的相思愁苦與怨恨,“依前過了舊約,甚當初賺我,偷翦云鬟。幾時得歸來,香閣深關。待伊要、尤云殢雨,纏繡衾、不與同歡。盡更深、款款問伊,今后敢更無端?!睂⑿睦肀憩F與動作描繪融為一體,剪云鬟、關香閣、“不與同歡”、“款款問伊”等行為,都是報復行動在內心的敘說,并未真正實施,但作者卻善于抓住細節(jié),加以渲染,將抒情與敘事結合,從而將心靈深處積聚的情感以行動的方式噴發(fā)出來,沖擊人們的聽覺與視覺,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與刺激。

俗詞的敘事性受同一文化場中民間說話的影響最大。最先以鋪敘的手法使文人詞具有了故事性的就是柳永,所謂“序事閑暇,有首有尾”⑤王灼:《碧雞漫志》,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4頁。、“總以平敘見長”⑥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 1651頁。等評價都是對其敘事性的肯定。習慣上認為柳詞的鋪敘手法主要是從賦體中學習的,但也有研究者另辟蹊徑,指出柳詞對說話藝術的學習與借鑒,如宇野直人曾指出:“作為詞人的柳永,其資質中有一些‘說話者’──即與專業(yè)說話人同質的傾向,他留下的慢詞中有一些令人想到講唱文藝的內容和手法的作品,……(這些長調慢詞)與詩詞的傳統(tǒng)相比更接近于〈小說〉的作風”⑦宇野直人:《柳永論稿:詞的源流與創(chuàng)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 155-156頁。,并進一步推斷“柳永在北宋繁華街巷中,接觸到了如今已經失傳的‘通俗類書’,或者與之類似的、作為說話底本的 <小說 >,并且欣然領悟到了詩詞與故事這兩種文學形態(tài)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①宇野直人:《柳永論稿:詞的源流與創(chuàng)新》,第 130-131頁。,從而將民間說話中常用的表現技巧、人物形象以及敘事手法等吸收進長調慢詞的創(chuàng)作中來。

事實上,這兩種說法是不矛盾的。且不說賦與民間說話藝術有著極深的淵源關系,胡士瑩在《話本小說概論》中曾說過:“秦漢時代說話藝術的豐富和活躍,還派生了一種新的文學現象,那就是韻散結合的文體,就是賦?!雹诤楷?《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 8頁。蔣先偉《論賦起源于民間說話藝術》一文也詳細論證了二者的辯證關系。③蔣先偉:《論賦起源于民間說話藝術》,《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 37期。其實說話人要使自己講述的故事變化多端,引人入勝,就要學習其他各種藝術樣式的表現手法、形式技巧以及題材運用。先秦以來的史傳散文,魏晉南北朝的志人、志怪小說,唐傳奇等等,都是說話人學習的極好教材,辭賦家敷陳鋪敘的手法當然也包括在內,這樣才能使故事的講述詳細盡致,扣人心弦,才能“講論處不滯搭、不絮煩;敷演處有規(guī)模、有收拾。冷淡處提掇得有家數,熱鬧處敷衍得越長久”④羅燁:《新編醉翁談錄》,第4頁。,“舉斷模按,師表規(guī)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羅燁《醉翁談錄》)⑤羅燁:《新編醉翁談錄》,第3頁。,使聽眾自始至終都能被牢牢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所謂“敷演”即帶鋪敘演說之意。以賦為詞使詞篇幅增長,敘事傾向增強,而這又正好為詞從民間說話吸取更多的故事性打開了缺口,使詞有意無意之間在尋求故事與情節(jié)的過程中,日益向民間說話靠攏,注重通過敘述情事糾葛與過程再現情境,表現人物性格、感情以及心理等等,而這部分詞就變成了與雅詞風貌截然不同的俗詞。如歐陽修《醉蓬萊》“見羞容斂翠”表現男女私會的情景,有故事場景、人物對話以及細節(jié)描寫,敘事性話語極其活躍,已成為主要表現手段,完全沒有作者主觀感情的滲入與抒發(fā),如果再對這些詞中的男女情事、遭遇曲折以及處境等進行想象描述以及合理擴充的話,很容易創(chuàng)作出一部委婉細膩的話本小說來。敘事性的滲入增加了細節(jié)的真實可感性,使詞更加貼節(jié)現實生活,這是宋代以說話藝術為代表的敘事文學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也是市民階層的口味與文學趣味日益滲透侵入的結果。

第二,宋詞尤其是俗詞對故事情節(jié)的虛構性也源于民間說話的影響。

宋代以前的文學大都屬于紀實的,很少是有意的虛構。抒情文學自不待言,無論是詩歌還是散文多不需要積極地虛構,辭賦雖然常常假設問對,虛構人物,所謂“偽立客主,假相酬答”⑥劉知幾:《史通》,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 149頁。,在虛構的故事框架中展開主客問答,但其虛構多重抒發(fā)牢騷之嘆,凸顯諷諫之意。即便是敘事文學虛構性也不強,神話的虛構并非自覺,六朝志怪也并非藝術的虛構,創(chuàng)作者只是在作筆記實錄,如實記載逸聞奇事,干寶《搜神記》序即云:“雖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又安敢謂無失實者哉。”⑦干寶:《搜神記》,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 559頁。又說:“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及其著述,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雹喔蓪?《搜神記》,第 559頁。注重語出有憑,事出有據,絲毫不敢憑生活經驗虛構杜撰作品,其充當的僅是有聞必錄、輯錄故事的角色,亦即以力避失實的史家的態(tài)度來搜集奇事,以證明“神道之不誣”,并非主動虛構,其故事的奇幻色彩只是源于神靈鬼怪傳說本身的虛幻性質,這與小說在萌芽階段依附于正史之末的地位有關,小說家為使自己的奇聞軼事被人認可,不遭攻擊,也樂于以之比附正史。唐傳奇“始有意為小說”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選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43頁。,主動編造故事,幻設情節(jié),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與手法上,比六朝小說增強了虛構與再創(chuàng)作,屬自覺地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但其所重仍在“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⑩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 111頁。,而且其表現的故事多以文人感受與遭遇為主,并不能揮灑自如地任意運用虛構。只有到宋代民間說話等敘事文學的興盛,才開始了真正涵義的、積極的、大規(guī)模的藝術虛構。

說話人“博覽該通”,在瓦肆勾欄中憑借書本所學、師傅傳授以及傳聞見識、生活體驗等,隨意發(fā)揮想像虛構,添油加醋、添枝加葉地講說故事。正如南宋初鄭樵《通志·樂略》所言:“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經傳所言者,數十言耳,彼則演成千萬言。東方朔三山之求,諸葛亮九曲之勢,于史籍無其事,彼則肆為出入?!编嶉?《通志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 357頁。說話人把原本流傳的民間故事、史傳人物甚至當時的傳聞當作素材,憑借藝術的虛構,發(fā)揮想像,穿鑿附會,“肆為出入”,從而將只言片語鋪敘敷衍成情節(jié)曲折、扣人心弦的“千萬言”,足可見其藝術功力。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言說話人“只憑三寸舌,褒貶是非;略團萬余言,講論古今。說收拾尋常有百萬套,談話頭動輒是數千回”①羅燁:《新編醉翁談錄》,第3頁。,看來毫不夸張。此時期的小說作品開始講究布局、結構以及情節(jié)的精心安排,不僅做到了“隨意據事演說”,說話人還能根據需要馳騁想像,裝扮成各種人物,虛構各色人物的言行心理,代他們抒發(fā)心聲,使人物形象各肖其人,在言行舉止等細節(jié)的刻畫中豐滿有形、栩栩如生。

從實錄到虛構,是藝術演進的重要之路,俗詞對故事情節(jié)的想象虛構以及全代人言的寫法,就受到了注重虛構的敘事文學民間說話的影響。雅詞中也有虛構的表現手法,詞人常用的代言體從廣義上來講就是一種虛構,因為女性的情感、心理以及內心世界對男性而言純粹是陌生的難以感知的世界,男性詞人不以自己的口吻表情達意,而是“男子而作閨音”②田同之:《西圃詞說》,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 1449頁。,把抒情的言語盡可能放在想像中的那個女性身上,揣測其所思、所想、所感,代女子作自我表白,代其發(fā)出心聲,從而使詞作表現的內容、情感與唱詞的歌妓的身份、心理相吻合,演唱時更易收到情辭和諧、感人至深的效果。不過雅詞的虛構情節(jié)性不強,常常是點到為止,以抒情為主,而且詞人的敘述視角也常發(fā)生轉換,在代女性抒情之時還會滲入對自身情志遭遇的感慨,這使詞在抒情品格上明顯高于全代人言的詞作。而俗詞就不同了,俗詞的作者幾乎完全隱去自我,化身賓白,去虛構詞中人物的言行、情感與心理,虛構情節(jié),并展開矛盾,從而使人物因事而顯,形象非常鮮明突出,當然故事性也很強。比如歐陽修《醉蓬萊》詞表現男女幽會,就是以虛構的手法結撰詞篇。再如趙長卿《簇水》:

長憶當初,是他見我心先有。一鉤才下,便引得魚兒開口。好是重門深院,寂寞黃昏后。廝覷著、一面兒酒。 試撋就。便把我、得人意處,閔子里、施纖手。云情雨意,似十二巫山舊。更向枕前言約,許我長相守。忺人也,猶自眉頭皺。

以回憶的方式記敘當年的相知相會,虛構性也很明顯?!皬P覷”、“撋就”、“閔子里”等均為俗語,以“一鉤才下,便引得魚兒開口”表現男女之間的吸引、勾引,雖極俚俗,但形象生動。這些詞對男女情愛故事的表現,均注重事的描繪,幾乎全部都是為迎合市民階層的口味所做的適當的虛構,和上面所言的敘事性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民間說話中汲取了大量營養(yǎng),使詞在對事的虛構與敘述中婉轉細膩、形象生動,更易為市民階層所理解,并得到他們的喜愛。由于長期以來政教文學觀的影響,詞品代表的就是作者的人品,這些“不正”、“淫邪”的內容往往被看成實有其事,變成作者人品的污點被加以攻擊,這都是忽略了俗詞具有強烈的虛構性所致。

第三,宋詞尤其是俗詞的戲謔性也深受民間說話的影響。

宋代說話伎藝中有說藥一科,《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條就曾記載當時有“說藥”藝人楊郎中、徐郎中、喬七官人等,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推斷說藥“大概是說一些藥性或醫(yī)療的故事,為自己的賣藥做宣傳”③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 119頁。。這種說藥伎藝對俳諧詞以及戲劇等說唱藝術中大用藥名作文字游戲起到了推動作用。擅長作藥名詞的陳亞早年父母雙亡,依舅氏為生,讀書應舉,其舅為醫(yī)生,人稱“李衙推”。陳亞工藥名詩、藥名詞,一方面與生活環(huán)境中的耳濡目染有關,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以藥名入詩詞,為其舅作宣傳促銷,招徠顧客。

說諢話是宋代說話家數的一個重要類別,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伎藝”條曾說道:“張山人,說諢話?!雹苊显?《東京夢華錄》,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 32頁。卷八“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觀神生日”條亦列有“說諢話”⑤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第53頁。一科;《西湖老人繁盛錄》“瓦肆”條記載“說諢話,蠻張四郎”⑥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盛錄》,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 17頁。;《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亦列有“說諢話:蠻張四郎”⑦周密:《武林舊事》,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第 136頁。。在有一些學者如趙景深等人關于說話四家的劃分中,也把說諢話作為其中一個重要家數。說諢話的話本現今無傳,但從一些零星的記載中還是可以看到說諢話對俗詞的影響,如王灼《碧雞漫志》曾談到“以詼諧獨步京師”的張山人對俳諧詞的興盛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就是民間說話在社會風行一時,對當時的文人詞產生了強烈的滲透與影響,從而使俳諧詞興盛繁榮,出現“嫚戲污賤,古所未有”的局面。而這些俳諧詞一經產生,其滑稽詼諧、幽默風趣的喜劇性效果又在社會上產生了強烈的轟動效應,民間說話看好俳諧詞的這份喜劇性,因而又將其吸收進話本中,作為插科打諢、調節(jié)現場氣氛的重要表現手段,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曾引柳永《西江月》“師師生得艷冶”詞,中有“權將‘好’字停那”、“‘奸’字中間著我”等語,大玩文字游戲,還有一些話本自己創(chuàng)作俳諧詞,如《張古老種瓜娶文女》與《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兩篇話本小說都采用一首詞《夜游宮》輔助敘述,文字幾乎相同,其詞曰:

四百四病人皆有(《花》作“可守”),只(《花》作“惟”)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在心頭(《花》作“惱人腸”),魆魆(《花》作“漸漸”)地教人瘦。 愁逢 (《花》作“怕”)花前月下,最怕 (《花》作“苦”)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一兩聲咳嗽(《花》作“便添得幾聲”)咳嗽。

以調侃滑稽的筆觸,拿人相思的痛苦打趣,博人一笑,這些俳諧詞基本是書會文人或者說話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對俳諧詞一脈的保存和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

宋詞與民間說話在同一市井文化場中各種力的作用下,并非是簡單地受力,而是既影響他者,又受他者影響,二者結成的是相互影響利用、相互借鑒吸收的關系,宋詞不僅學習借鑒了民間說話的各種表現技法,對民間說話也產生了重要影響,諸如宋代話本多借助宋詞抒發(fā)感慨,評論故事,概括總結全篇大意,詞人佚事、詞作本事常被敷衍成話本等等,都是民間說話從宋詞中汲取營養(yǎng)。

實際上,學習借鑒民間說話表現技法的詞基本上都是深受抨擊詬病的俗詞,這些詞雖然在藝術成就、思想高度等方面往往不如雅詞,但也是宋詞的重要組成部分,當詞學研究者指出宋詞發(fā)展不斷向詩文學習,逐步向詩文靠攏,如蘇軾將士大夫的個人抱負引入詞作,辛派詞人將政治感受、愛國之情引入詞作,使詞具有了像詩文一樣抒發(fā)政治抱負與遭遇的特征,表現出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的傾向時,他們所指的只是文人雅詞,無疑等于以偏概全。俗詞雖然與雅詞一樣同屬于抒情性文體,但在發(fā)展過程中卻與敘事性俗文學樣式民間說話等保持著親近關系,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因此對于俗詞而言,以民間說話為詞才是對其發(fā)展傾向的恰當概括。長期以來,學術界多注重雅詞與詩文關系探究,忽視了俗詞與同時代俗文學的借鑒關系。事實上如袁行霈在《中國文學史·總緒論》中所言:“一種文體與其他文體互相滲透與交融,吸取其他文體的藝術特點以求得新變,這是中國文學演進的一條重要途徑?!雹僭婿?《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頁。這不僅僅包括雅文學樣式詩詞文之間的交融互滲,俗文學樣式因其開放靈活的體系更易交流互動,互相學習。如果我們的研究仍然忽視俗詞,不能打破對俗的偏見,那么就會忽略詞壇的半邊風景,更無法從整體上對宋詞發(fā)展予以通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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