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祥
1976年在陜西臨潼出土的利簋,到目前為止,仍是已知西周最早的有銘文銅器。其銘文共有如下32字:
珷(武王)征商隹(唯)甲子
朝歲鼎克聞
夙又(有)商辛未
易(錫)又(有)事(司)利金用
此銘直接涉及武王克商的重大史實,歷來受到高度重視。然學者的訓釋至今尚分歧無定,故此再就有關資料略加檢討,試提出一種新解釋。
利簋銘文的史料價值主要在前 14字,本文亦只講這 14字。以往各家訓釋的問題點,集中于“歲鼎克聞夙有商”7字,而尤以“歲鼎”2字聚訟最多。較有代表性的看法可以舉出下列幾種:
1.唐蘭先生對“鼎”上一字不釋“歲”,而釋為“戉”,通“越”,以為“越鼎”即“奪鼎”,指奪取政權。①唐蘭:《西周時代最早的一件銅器利簋銘文解釋》,《文物》1977年第 8期。
2.釋“歲”字為歲星,“鼎”訓“當”,“歲鼎”意謂“歲星正當其位”。此說由于省吾先生提出②于省吾:《利簋銘文考釋》,《文物》1977年第8期。,但未堅持;張政烺先生有細致的申論,并謂“克昏夙有商”指“一夜就得以占有商國”③張政烺:《利簋釋文》,《考古》1978年第1期。。近年夏商周斷代工程采用此說,同時別存一種解釋,以為“歲鼎”當講為“歲星上中天”④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 1996 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0年,第 44-45頁。。
3.釋“歲”字為歲祭,“鼎”訓“貞”,即貞問。許倬云先生同意此說,以為“歲釋祭名無疑,不能作為祭的對象”,又謂“武王伐商,奉文王的木主以征,……戰(zhàn)事前以用戈殺牲的歲祭來致禱,也是可能的”⑤許倬云:《西周史》(增補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 98頁。。
4.楊寬先生釋“歲”字通“劌”,訓殺傷;“鼎”通“丁”,義為“當”;以為“歲鼎克”三字應連讀,意謂“沖殺后當即得勝”;又謂“夙有商”指“快速占有商邑”①楊寬:《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 5000頁。。
這幾種看法,以“歲祭”與“歲星”說影響較大,而近年尤其流行“歲星”說。此二說有沖突。張政烺先生認為“古人迷信,像征商這樣大事,卜筮在所不免”;但在甲子朝,已陳師牧野,“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周武王面對強大敵人,只能決戰(zhàn),不容遲疑,當無再卜問鬼神的余地,而文義絕非倒述興師前的預卜,可見此鼎字不作貞卜講”②張政烺:《利簋釋文》,《考古》1978年第 1期。。楊寬先生則以為“歲鼎”事敘述在“甲子朝”之后,若釋“歲”為歲星或歲祭,皆“未免文理難通”③許倬云:《西周史》(增補本),第 98頁。。
“歲祭”說的難處,首先在與甲骨文、金文的辭例不合。甲骨文中用作祭名的“歲”字下,多接牲類、牲數(shù)或以“于”字介出祭祀對象之稱,且皆為貞卜內容,而絕無以貞卜之“貞”字置于“歲”字之后者。若謂利簋銘的“歲鼎”為特例,則講“鼎”字為貞問,其下“克聞夙有商”便成卜疑的內容。持此說者釋讀“聞”字為“昏”,以為指黃昏時候,如此則原文當點作:“甲子朝,歲,鼎 (貞):克,昏夙又 (有)商?”然金文中所見的賞賜冊命文字皆為已有事實之敘述,又斷不可能使用此類疑問句式。若說此所記錄的只是占卜結果,金文中亦絕無此類事例。
持“歲星”說者,多以“歲鼎”與《國語·周語下》所記伶州鳩語中的“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相比照,以為“歲鼎”亦應是指星象,似乎有所依據(jù)。然據(jù)筆者考察,《國語》所記伶州鳩語問題極多,很難與利簋銘文相印證。其一,按《國語》原載,其文首敘伶州鳩諫阻周景王鑄大鐘,所說皆為儒家言;其下又記周景王問律于伶州鳩,伶州鳩的回答皆有關樂律問題,強調“七律”出于自然,并及于武王“吹律定聲”的故事,實出于兵家言。前后所記思想并不一致,兩段文字可能不出于一時。其二,伶州鳩所言天象皆基于天文學上的二十八宿及十二次知識,而就現(xiàn)在所知,這類知識相當晚起。所謂“歲在鶉火”,當是戰(zhàn)國時人用不超辰的歲星紀年法推算出來的,斷非周初實測的記錄,故亦不可能出于樂官世家的傳述。其三,《荀子·儒效》篇所說的武王伐紂“東面而迎太歲”,用的是極晚出的太歲紀年法(與歲星紀年法次序相反的虛構形式),照張政烺先生的說法,大抵謂“不能在太歲頭上動土”④張政烺:《利簋釋文》,《考古》1978年第 1期。,與伶州鳩語所說不屬于同一系統(tǒng)。依《國語》韋昭注,鶉火之次指張、翼、軫三宿,三宿在二十八宿系統(tǒng)上屬于南方,與“東面”之說并不相合?!妒印酚浳渫醴ゼq,魚辛諫“歲在北方,不北征”,又恰與“歲星正當其位”之說相違。此皆出于戰(zhàn)國秦漢間的“兵忌”之說,張政烺先生亦謂“迎歲”指“背歲”而言。其四,《漢書·律歷志》所載《世經》對伶州鳩語有逐句的解說,實是以伶州鳩語信而有征為前提,又據(jù)《三統(tǒng)歷》用超辰的歲星紀年法所推得的日期佐證之,故在今絕未可以《世經》的推排反證伶州鳩語之可信。其五,伶州鳩語中包含有“五德始終”說的內容,其中講“數(shù)”而專注于“七”,音尚大林 (林鐘),與西漢末劉向、劉歆父子的“漢為火德”說相應。其六,伶州鳩語中的武王“吹律定聲”故事,實出于漢代流行的“旋宮法”,亦即以十二律輪流作為宮音(主音)以定不同音高之五聲音階及其他音階的一種方法。根據(jù)上述幾點,我們以為伶州鳩語所述天象本出于后世的托撰,因而是不可靠的,亦不能用以印證利簋銘文的“歲”字指歲星。⑤張富祥:《〈國語·周語下〉伶州鳩語中的天象資料辨?zhèn)巍?《東方論壇》2005年第 3期。
聯(lián)系“甲子朝”及下文“夙”字來看,“歲鼎”二字仍當為時間用語,而不當作其他理解。學者多謂此“鼎”字用作“貞”,訓“正”,此說至確。如是則“歲貞”讀作“歲正”,“歲”、“正”皆為名詞而連用為時間副詞,蓋為當時成語。由此推求,我們以為“歲正”實指商人的正月初一 (夏正),亦即歲旦,為“甲子”之日的說明語?!洞蟠鞫Y·夏小正》云:“初歲祭耒,始用畼?!湓怀踉茽栒?言是月始用之也。初者,始也?!币浴俺鯕q”系于正月下,可與“歲正”對看?!吨芏Y》中凡五見“正歲”一詞,鄭玄于《小宰》注云:“正謂夏之正月。”又于《大司徒》注云:“正歲,夏正月朔日。”后者尤可證“歲正”為正月初一,“正歲”可視為“歲正”之倒語?!吨芏Y》中還屢見“正月之吉”、“孟月吉日”、“月吉”等詞,鄭玄皆以“朔日”解之?!逗鬂h書·周磐傳》云:“歲朝會集諸生,講論終日?!崩钯t注:“歲朝,歲旦?!贝水敿垂耪Z之孑遺,又可與“朝歲正”對讀。甲骨文中已常見“正月”之稱,與“一月”并用,而“正”字單用多指禎祥。“正月”之稱可能即起于以歲首之月的第一日為“正”的風俗,因這一天為全年的第一個吉日,故稱“歲正”,或久而即以此月為“正月”。
要確切地了解此義,還須對“甲子朝”的具體涵義有恰當?shù)念I會。
各家解釋利簋銘文,都講“甲子朝”為甲子日的清晨,以為這是不言自明的。實則這個“朝”字別有意義,并非是指清晨。這點對理解利簋銘文甚為緊要,過去忽略于此,未免是個疏失。
“朝”字在西周金文與古文獻中有特殊用法。如下列各例:
(1)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令方彝)胐
(2)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尚書·牧誓》)
(3)唯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則至于豐。(《尚書·召誥》)
(4)粵若來三月,惟丙午胐,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同上)
(5)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同上)
(6)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書。(同上)
(7)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師。(《尚書·洛誥》)
(8)越若來二月既死魄,越五日甲子朝至,接于商。(《逸周書·世俘》)
(9)時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燎于周。(同上)
(10)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大明》)
(11)會朝爭盟,何踐吾期?(《楚辭·天問》)
(12)朝要甲子之期而紂為禽。(《呂氏春秋·貴因》)這些“朝”字,前人基本上都講為清晨、清早或早,未見得愜當。僅按詞性而言,上舉諸例大致可分為兩類,這里權且稱為甲類和乙類。甲類包括例(1)—(9),皆用作副詞;乙類包括例 (10)—(12),皆用作名詞。乙類的意義較為明顯,“朝”字均指約期。例(11)以“會朝”與“踐期”相對,蓋“會朝”猶言“會期”,“會朝爭盟”即踐會約期而爭相參與盟誓;例 (12)以“朝”與“甲子之期”相對,而“要”字之義即約。此 2例都以“朝”、“期”為互文,只不過前者是指武王伐紂傳說中的盟津之會,后者則指克商的日期。例 (10)的“會朝清明”,疑與例(11)的“會朝爭盟”同意,“清”或為“請”字之訛,“明”讀作“盟”;若此例的“朝”和“清明”都講為清晨,則詞義重復,且失去“會期”的意義。古人稱一日為“一朝”,以“朝”字代指日期容易理解,用為動詞則即指會期。
甲類多以“朝至”連言,蓋為周人熟語,尤當仔細辨析。陳夢家先生知此類“朝”字講為清早不愜,故舉出上引(2)、(4)、(5)、(7)4例,別出見解,以為“朝至”當講為“東至”:
凡此洛、洛師、牧并成周由西土的周說來,都屬于東國,所以朝至也者謂東至。金文朝字一旁象日出草中,一旁象水潮之形。日出東方為朝,故朝有東義;《考工記》匠人建國“以正朝夕”,《正義》以為“言朝夕即東西也”,《爾雅·釋山》“山東曰朝陽”。①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 39頁。
以此說解釋上引甲類句例,大部分可以講通;然例 (9)的“武王朝至,燎于周”,實指武王自東國之地西至于周,與陳先生所解釋的“東至”不合。我們的看法是,“朝”的本義指早晨,在用為泛指的時間名詞或副詞后,已轉義為初、始或先?!盾髯印ざY論》有“月朝卜日,月夕卜宅”之文,楊倞注:“月朝,月初也;月夕,月末也。”《洪范五行傳》有“日之朝”、“月之朝”、“歲之朝”諸語,注謂“自平旦至食時為日之朝”、“上旬為月之朝”、“自正月盡四月(疑當作三月)為歲之朝”。又《文選·東都賦》“夏正三朝”薛注:“三朝,歲、月、日朝?!边@類“朝”字都已轉義為初,“歲、月、日朝”猶言歲之初季、月之初旬、日之初段。以此解釋上舉甲類句例,則無一不能通順。如例(3)的“王朝步自周”,可釋為王初行于周或始發(fā)于周;例 (6)的“朝用書”,可釋為初用書或始用書。其余諸例的“朝至”,則可釋為初至或始至,言某日“朝至”即指某日到達;若謂“朝至”都是指清晨到達,則不合情理?!俺?、“初”古音可以相通?!妒酚洝げ牧袀鳌匪麟[引傳說,謂“夷、齊之父名初,字子朝”,質諸古人名、字相應之例,此恰可證古“朝”字有“初”字之義。
明白了古“朝”字的這一用法,即可引出對利簋銘文的新解釋。甲骨文中的紀時詞語,“朝”指“旦”(天亮)至“大食”(早飯)之間的時段,“旦”之前稱“昧爽”(天蒙蒙亮),“昧爽”之前稱“夙”,“夙”指前夜的最后一段①常玉芝:《百年來的商殷歷法研究》,《紀念殷墟甲骨文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 41 -42頁。。亦即由紀時而言,若用“朝”字而不用“旦”字,便應以夙 -昧爽 -朝為序。利簋銘文有“夙”字,顯然是紀時詞語,假如以“朝”字指早晨,則“朝”居前,“夙”居后,即與紀時的順序不侔?!渡袝つ潦摹分环Q“甲子昧爽”,“昧爽”也可說是“夙”時的末段。所以我們認為,利簋銘文的“朝”字仍當理解為“初”,雖為時間副詞,而不是紀時詞語?!凹鬃映瘹q鼎”5字當連讀,猶言“甲子初歲正”,意謂正當甲子歲旦這一天,或曰甲子日剛好是歲旦。如此乃文意貫通,全無齟齬?!兑葜軙分^“甲子朝至,接于商”,意指周人于甲子這天剛剛到達牧野之地,就已與商人接戰(zhàn),“朝”亦為“至”之狀語,而不是指早晨。
利簋銘文的出土,無可置疑地證實了傳世文獻所記載的武王克商在甲子日是正確的。然本文即以此“甲子”之日為歲旦,因現(xiàn)在已難以找到直接的證據(jù),或不免令人生疑。不過這點仍可由傳世古歷法資料作些推導。
商、周歷法的真實情況,如今已無法搞清。后人往往習慣于以大月 30天、小月 29天的朔望月體制推排古歷法,其實直到西周時期,制歷者是否已明確認識到“平朔”與“實朔”的區(qū)別,也還是有待證實的問題。筆者在另文中曾談到:“過去劉朝陽等先生曾主張商代歷法實行的是‘一甲十癸’之制,即一年通常有 360日,平分為 12個月,每月三旬,每旬皆始于甲日而終于癸日;沒有固定的閏月,但有時因特種關系而附加 10日或 30日。自胡厚宣先生對此提出反駁之后,學者即多不之信。然而商末連續(xù)八九個月的征夷方歷日,甲骨文的記載歷歷可見,僅按現(xiàn)有的認識,實際上非用‘一甲十癸’之說便不能排順?!檀鷼v法應該前后有變動,例如武丁卜辭中多有‘十三月’的記錄,祖庚、祖甲以后卻不見再有‘十三月’,可能即與歷法體制的變動有關,不一定是由年中置閏所致;或者如劉朝陽先生所說,商代干支紀日與實用的四季記時原是兩個系統(tǒng),二者之間有一個磨合的過程。我們甚至懷疑商末歷法曾遷就周祭,實行過平均每年 365-366日的純陽歷,有如古代埃及的太陽歷。據(jù)卜辭材料,商人若果曾實行此種陽歷,其歷月安排既有可能是每月 30日而積兩年加一旬,也有可能是大月 31日、小月 30日相間的;若是相間之法,則有可能是隔月加一日,且 31日之月的最后一天與下月第一天用同一甲日干支。商末征夷方歷日,有相鄰兩月同有甲午日的,即可用此法解釋,且不須置閏月?!雹趶埜幌?《古史年代學研究的誤區(qū)——夏商周斷代工程金文歷譜問題分析》,《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 2期。這些都屬于月首問題。至于歲首,則商、周是否即從一開始就分別建丑、建子,亦即分別以夏歷的十二月、十一月為歲首,自來也無定論。清人陳厚耀《春秋長歷》卷七就說過:“考之往古,《詩》、《書》皆用夏正,其以建子為月正者,實始于東遷后時王之制,非文、武之制也?!奔偃缟讨苤H仍行用傳統(tǒng)的夏歷,并確曾實行過“一甲十癸”之制(或以此為基礎而稍作調整的歷制),那么其時每年都以甲子之日為歲旦就完全有可能。
《甲骨文合集》著錄的 24440版,有“月一正曰食麥”之文,卜辭學者多謂指正月嘗新麥。若依此說,因北方地區(qū)嘗新麥當在夏歷五月,則殷歷的正月相當于夏歷的五月,殷正當建午而非建丑。我們很懷疑“月一正”其實是指夏歷的正月一日,“月一”即一月,“正”即一日。因這一天要吃面食,故稱“食麥”,而這正是中國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固有傳統(tǒng)。此版為一干支表,在“月一正曰食麥”6字下即刻一月份的日干支,始于甲子,終于癸巳;下接“二月父”(“父”二字的隸定和考釋尚無定說),然后刻二月份的日干支,始于甲午,終于癸(亥)。兩月皆為 30天,合于所謂“一甲十癸”之制,亦可作為甲子日即夏歷正月初一的佐證。
武王征商的歷日,后人純按周正建子的朔望月體制編排,甲子之日的月份定位及所對應的月相必不同?!兑葜軙な婪菲^“來二月既死魄,越五日甲子”,可能實以“二月既死魄”為周正二月的末段,而以甲子日為周正的三月一日,以當夏正的正月一日;《世經》所錄《尚書·武成》篇的逸文,謂“來三月既死霸,粵五日甲子”,“三月”可能是“二月”之訛(王引之《經義述聞》卷四有此說),大概由于傳抄者誤認為甲子日即三月五日而擅改。實際上,“一甲十癸”制下的月相所對應的日期是不固定的,與朔望月體制下的月相所對應的日期相對固定的情況完全不同,后人若以舊有的月相及其所對應的日期記錄改按時下的新歷推排,則必致鑿枘不入?,F(xiàn)存《武成》、《世俘》篇中的武王征商歷日之所以前后參差,無論如何變通都推不攏,根本原因即在此?!妒澜洝啡晌鳚h《三統(tǒng)歷》推排,而定武王克商的甲子日為二月五日,又添置閏二月,更非周初實有的歷日,尤不可較真。大概在春秋戰(zhàn)國以前,此甲子日本為夏歷的正月初一還是人人皆知的事實,因此史不絕書,而后來這一事實逐漸湮沒不彰,就連歷法學者也竟不能知其所以然了。
最后需要解釋的是“克聞夙有商”5字的意義,其中的關鍵是“聞”字。
“聞”字的隸釋有甲骨文為依據(jù),當不誤。此字在銘文中不能作本字解,這是顯然的;但以為此字通“昏”,用作紀時詞語,亦大可商量,以“昏夙”連言的用法實屬費解。張政烺先生謂“昏夙是從初昏到黎明前,指一個夜晚”①張政烺:《利簋釋文》,《考古》1978年第 1期。,若果然如此,便與“甲子”指稱白晝之日的常規(guī)意識不合。卜辭中的“昏”字指暮時,所指并不延伸到夜間,更不是指一整夜。所以“甲子”之日至多從昧爽時算起,并不能包括此前的夜晚時段;即使如有的學者所說,商人的一日從夜半算起,也涉及不到前一日的昏時。楊寬先生以“朝”、“昏”相對,以為指牧野之戰(zhàn)從早到晚的一整天,此從情理上可通;然與“歲鼎克”連讀已成問題,又別講“夙”字為快速,恐與訓詁及事實皆難相契。滅商之役可以是一整天,但此役商人倒戈,周人未必是到黃昏時才得以占領商城。若將此“昏”字與《逸周書·世俘》篇的“時甲子夕,商王紂取天智玉琰五,環(huán)身厚以自焚”聯(lián)系起來,也講不順,因為“昏”若指“甲子夕”,則與“夙”字連用當言“夙夕”,而不當言“昏夙”。這些都與“朝歲鼎”的考釋有關,此三字講不通,則以“聞”字通“昏”亦難通。
按古今載籍,凡言周人滅商事,最常見的是以“克商”、“克殷”為言,例不勝舉。毫無疑問,此本為周人習用語,故利簋銘文的“克聞”亦當循此作解,且為現(xiàn)今所見此類用語的最早實例。成王時的小臣單觶銘文,有“王后克商”之語,指周初第二次“克商”(平武庚之叛),正可與“克聞”之語相參證。照我們的意見,此“聞”字當借釋為“衣”或“殷”,為“克”字的賓語,實指商人。自郭沫若先生發(fā)明“衣即殷城”②郭沫若:《卜辭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 2卷,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 496、503頁。之后,學者皆知商人原不自稱“殷”,稱“殷”出于周人的習慣,且在早于書面語中亦只寫作“衣”而不寫作“殷”,周原甲骨 H11:1即稱商王為“衣王”。商人本出于東夷,在據(jù)有中原之后,夷人廣布各地,故居處西土的周人率稱商人為夷人。用作族稱的“夷”字在甲骨文中本寫作“尸”,因“尸”字與“人”字易混,故有時在“尸”字之外包加“衣”形作為聲符而寫作“”,“尸”(夷)、“”、“衣”、“殷”皆一聲之轉。周人稱夷人為“衣”即由此而來,實是“”字脫落了“尸”之本字而只剩了聲符。以“殷”字專指商人較晚起 (大約不早于周初成、康之際),繼后“殷”字流行,“衣”的稱呼遂廢;但西周金文中稱四方夷人仍用“尸”字,大概直到西周末至春秋初才逐漸改用“夷”字。《尚書·武成》篇的“一戎衣,天下大定”,“衣”字即當讀作“夷”,句意實指周武王統(tǒng)一了西戎東夷各部,而自偽孔傳及鄭玄解釋為“殺兵殷”之后,種種附會之說都不足據(jù)③張富祥:《殷名號起源考》,《殷都學刊》2001年第 2期。。依此解釋利簋銘文,“克聞”之“聞”釋為“殷”順理成章,“聞”(殷)指商人的東夷身份,“夙有商”的“商”字則指商都?!奥劇薄ⅰ耙蟆倍止乓艚詫傥牟?自可通假;“衣”屬微部,而微、文二部亦可陰陽對轉。
根據(jù)本文所考,現(xiàn)在可以對利簋銘文的前 14字作一總結。此 14字當標點為:武王征商,唯甲子朝歲貞(正),克聞(殷),夙有商。
意為:武王征伐商國,在甲子歲旦這天打敗殷人,一大早就占領了商城??磥碇苋藴缟?是乘商人過大年之機,長途奔襲而閃擊成功的。商人無備,斗志松懈,故一觸即潰,當天即滅國。由此可以考見好多問題。如《史記·周本紀》記載周人于當年十二月由盟津渡過黃河,至二月甲子昧爽才到達商郊牧野。實則周人既取突襲之策,決不會行軍這么久,從盟津到商都頂多不過十天左右,即使從周人始發(fā)兵算起,大約也不過個把月。同篇又載武王伐紂,“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紂聞武王來,亦發(fā)兵七十萬人距 (拒)武王”。這說法對雙方的兵力當都有夸大。他書或說武王用于牧野之戰(zhàn)的兵力只有戎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可能接近于實際。蓋周人先以精銳突擊,數(shù)千甲士即足可使商人兵敗如山倒。商人倉促起兵接敵,很可能只有守城的幾萬人(或可達到七萬人左右),其結果可想而知。商末連年征伐東夷,國力大耗,大概當周人伐商時,商朝的兵力也還多在東方,周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聯(lián)合西部諸侯,一舉滅商。利簋銘文原是很直白的,而以“歲鼎”二字記錄了甲子日為歲旦的事實,是其最可貴之處。如今若不能看破這一點,便使銘文的價值大打折扣。至于以“歲鼎”與歲祭、歲星等扯上關系,反而使銘文的解釋變得復雜化,更無法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