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有“另外的人”,比老婆更理解老公。這個“另外的人”,當年統(tǒng)稱“上級”——那時候還沒有發(fā)明“小三”的叫法。
清明時節(jié),一個兒子,帶著自己的兒子,再版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在50年前寫下的關于更早去世的父親的回憶錄,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翌日,上海每張報紙都刊發(fā)了關于此事的消息,有的更是發(fā)表了配以照片的長篇特稿或評論,這就勢必引起讀者注意了。原因簡單,因為這個唯一的“兒子”是周海嬰,這兒子唯一的兒子是周令飛;其母親是許廣平,許廣平寫下的文字是關于丈夫的,她丈夫名字叫周樹人,筆名魯迅。
許廣平的《魯迅回憶錄》,1961年就出版過,而今再版,理由寫得明白:這次是“許廣平《魯迅回憶錄》手稿近半世紀后首次完整發(fā)表”。稿載:周海嬰表示,當初的《魯迅回憶錄》版本是“媽媽執(zhí)筆,集體創(chuàng)作,上級拍板”的,有不少違背作者原意,被要求改動的“左”的痕跡,“手稿上不少地方,提法、評價、細節(jié)被改動或刪除了。而真正能反映真實的魯迅一生的書,就是媽媽被“創(chuàng)作組”改動前的“手稿本”。這次把手稿完整呈現(xiàn)出來,意味著被遮蔽和詮釋近50年的魯迅及其精神,將得到“還原”。
這消息的確定性質,已經(jīng)表述得再清晰不過,容我贅言:真正能反映真實的魯迅一生的書,就是媽媽被“創(chuàng)作組”改動前的“手稿本”;那么,我在上學讀書時候——從小學到大學,讀到的非手稿原版的回憶錄,是一本不能“真正反映真實的魯迅一生的書”;由此推論,以往由這非手稿版回憶錄衍生或派生,或孿生或亂生出來那么多他人的紀念文字,是否真正反映了真實的魯迅一生,或是真正反映了真實魯迅的某個片段,都須打個問號了。以致我對以往的魯迅相冊也要產(chǎn)生疑惑,那相片旁的文字介紹,能保證都是真正“真實”的嗎?
魯迅研究,是一門顯學,既是文化顯學,更是政治顯學。我這樣的普通讀者,對魯迅文稿,感到有些好讀,也就是比較容易讀懂的意思;更有些難讀,甚至非常難讀,那是要參照許多史實資料和參考文本一起來讀的。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連懷疑念頭都沒有出現(xiàn)過,出自魯迅夫人許廣平先生的回憶文本,竟然是“手稿上不少地方,提法、評價、細節(jié)被改動或刪除了”的。
用民間白話說一句,老婆回憶逝去的老公,小到抽煙喝酒,大到錢物借貸,私至床榻冷暖,公至廣場演講,事無巨細,不論內(nèi)外,她的敘述享有無上權威。天地人倫,血脈神圣。父母,夫妻,子女,古今中外、歷朝歷代,周而復始,世代繁衍,這份法律的“尊卑”排列和相應“權力”,全都一樣,概無例外??墒?許廣平?jīng)]有這份權威。也許因為,是丈夫魯迅把上天賜予周家的權威都已“用盡”,尚且不夠,自然也就省不下什么權什么威,供周夫人遣用了。
就是有過這樣的歲月,老婆紀念老公的文章,是要“集體創(chuàng)作”的。比起沒老婆的李玉和、沒老公的江水英等,有老婆的魯迅早在1961年就被“集體”了。魯迅被“集體”的下文是:從1972年1月到1977年初,“《魯迅傳》寫作小組”存在5年,在“市委寫作組”文藝組指導下,配合全國政治形勢需要,以“石一歌”等筆名,撰寫了《投一光輝,使群魔嘴臉畢現(xiàn)》等84篇文章。
就是有過這樣的歲月,老婆紀念老公的文章,是要“上級拍板”的。周海嬰說:有領導提意見,母親又有些刪改,“當時很有名的作家唐弢,當時參加了那個會,他對朋友說:會后我看到許大姐臉色很不好”。上級提意見的“理由”大抵是,許廣平“手稿上不少地方,提法、評價、細節(jié)被改動或刪除了”,是因為沒有保護或者維護“好”魯迅的形象權威。這個理由成立,是因為有“另外的人”,比老婆更理解老公。這個“另外的人”,當年統(tǒng)稱“上級”——那時候還沒有發(fā)明“小三”的叫法。
今日魯迅,被“幽默”地“解密”了。只是,在所有報道中,卻沒有“誰”站在神圣的法律立場上發(fā)問:如是的“集體創(chuàng)作、上級拍板”,是否侵犯了許廣平作為公民的知情權、話語權和著作權?是因為過了民事訴訟期限,還是故作“選擇性的制度遺忘”?
所以——無人懺悔。而魯迅的《死》中回復是:“讓他們怨恨去吧,我一個都不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