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覓我童心廿六年
○張建智
我藏有一本存世較少的王統(tǒng)照的初版本詩集《童心》。對這版本,《唐山又書話》中早有記述:“作為《文學研究會叢書》里的詩集,開本和《舊夢》一樣,尚有王統(tǒng)照的《童心》、朱湘的《夏天》和梁宗岱的《晚禱》。這商務書版,大都毀于‘一·二八’炮火,以后重印,版權頁上一律注明‘國難后’第幾版,留此數(shù)字,以志不忘,倒也頗有意思。上面說的詩集四種,后兩種都曾重印,惟《舊夢》和《童心》久已毀版,極為難得?!?/p>
抗日戰(zhàn)爭后,經過了十多年的劫難,唐山又先生還到處在尋覓這部久已失版的書。有一天,終在上海一家舊書店找到了原版《童心》一書;欣慰之余,他馬上寫了書話,投于當年的《文匯報》發(fā)表。當時,王統(tǒng)照正在青島,讀到唐山又的文章后,想起彼此惜別多年,不勝感慨,遂于1948年10月作《謝晦庵君》詩一首,以示答謝之情。詩曰:舊稿飄零刊本殘,謝君拾掇自荒攤。童心愿化春泥種,往事難如蠟淚干。北國鼓鼙縈夢寐,平生意想剩華顛。西窗何日同聽雨?樽酒論文忘夜闌。
王統(tǒng)照
王統(tǒng) 照(1897-1957),山東諸城人,字劍三,現(xiàn)代著名作家。1919年五四運動時,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參加了火燒趙家樓的示威活動。1921年,他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瞿世英、蔣百里、葉紹鈞、朱希祖、耿濟之、郭紹虞、孫伏園、許地山等12人,發(fā)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倡導“為人生而藝術”的思想。他在文學研究會的《小說月報》和《文學旬刊》上,發(fā)表過不少短篇小說和新詩、散文,還編輯《曙光》《晨光》等雜志,并主編過《晨報》的《文學旬刊》。1924-1925年間,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來中國到各地演講,王統(tǒng)照曾為他作過翻譯。他對新舊詩文均有造詣。1927年后,他定居青島。在這期間,創(chuàng)辦了青島歷史上第一本文學期刊《青潮》,后任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并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山雨》。1934年初,王統(tǒng)照離青島返回故里,變賣田產,自費旅歐,游歷了埃及、意大利、法國、德國、荷蘭以及波蘭,并作詩《九月風》,歌頌波蘭人民的自由獨立運動。曾秘密訪問列寧格勒,最后到倫敦閱讀、抄錄資料,又赴愛丁堡參加世界筆會。
魯迅逝世后,王統(tǒng)照非常悲痛,親自前往送葬,并編輯了紀念魯迅的文學月刊專號。是年,他出版散文集《青紗帳》、詩集《夜行集》及長篇小說《春花》等。1937年6月,編輯出版《王統(tǒng)照短篇小說集》。50年代后,王統(tǒng)照任山東省文聯(lián)主席,山東大學中文系主任,山東省文化局長。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他是一位能撰寫多種體裁的高產作家。
王統(tǒng)照的《童心》,是繼他的兩部長篇小說《一葉》《黃昏》后的第一部詩集,1925年2月出版,收錄了他1919-1924年間寫的詩歌90首。前有“弁言”小詩一首。當年,商務印書館替文學研究會出過不少書,多為三十二開本,但有幾本詩集,卻為四十開狹長本,《童心》與劉大白的《舊夢》是一個版式,開本尺寸為 17·5×9·5,封面灰綠,給人沉靜與簡樸的感覺。(見初版書影)全書左起橫排,計265頁。驟眼望去,厚厚一長冊,確有像今日的小字典。
自《童心》出版后,王統(tǒng)照陸續(xù)有《這時代》(1933)、《她的生命》(1934)、《夜行集》(1935)等新詩集聞世。他還以線裝書形式,自費印過譯詩集《題石集》(1941)。在諸多30年代現(xiàn)代文學版本中,《童心》也屬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的經典之作。
從1921年成立文學研究會到30年代,是王統(tǒng)照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國內王統(tǒng)照研究的著名學者劉增人說:“作為‘五四’文學的肖子、‘五四’時代的肖子,王統(tǒng)照向中國的新文學,奉獻了相當可觀的成果;既有多種多樣的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詩歌、戲劇樣樣俱全,又有理論、批評、翻譯、介紹,諸多領域里,都堪稱成果斐然,的確是‘五四’文學界的多產作家與活躍人物?!?/p>
1997年,浙江文藝出版社以《中國新詩經典》面世,重印《童心》。我曾有機會問過一位編輯:怎么會想到重印這套叢書?那位編輯略一沉思后,以慣常的口吻回答我說:“如今困惑著編輯的一件煩心事,究竟出哪類書好呢?隨著激烈的書市競爭,編輯只能憑著直覺的興奮點,以及想方設法找些空白點。其實,起作用的還是一種觀念,是長期隱積在編輯心中的人文情結……”這話不無道理。據(jù)書的責任編輯說,《童心》的原版,因戰(zhàn)爭毀了書版,連王統(tǒng)照后人也未能保留。十多年后,這位編輯的話倒使我想起2009年5月21日《王統(tǒng)照全集》研討會和王統(tǒng)照手稿的捐贈儀式。儀式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王立誠先生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捐贈了其父親王統(tǒng)照的手稿和遺物百余件。在捐贈清單中,尚未有1925年版的王統(tǒng)照的《童心》。鑒此,若時光倒流到“五四”時代,那時能成為一名詩人,是無上光榮的,不像現(xiàn)在的詩人,一如殘冬之荷花,沒了光彩,沒了殊榮,沒了讀者……
《童心》版權頁
1997年,浙江文藝社出版新版的《童心》,我把它和王統(tǒng)照之初版本,對照閱讀,發(fā)現(xiàn)它與初版出入頗多,也有不如人意之處。但是,我無時間來做一個“校釋勘誤表”,然而我想,也許,將來總會有人來做這件有意義的事的。
王統(tǒng)照《童心》中的詩,何以能感動“五四”以后的讀者呢?應該說靠的是詩人那顆心的純潔,情的真摯。他是拿了這片情感去和讀者共鳴的。一如他向讀者坦誠的話語:我不向荒山尋金珠/也不向樹林中覓翠羽/只已遺落的“童心”不知藏在何處?(《弁言》)
(2)施氮量決定了早稻田面水中各形態(tài)氮素的含量。不同控釋氮肥處理間各形態(tài)氮素濃度均以N100處理濃度最高,N70最低。
也許,作者全力以赴要在荒山中,去找到一顆童心。可是,留在這部詩集里的文字,卻難于找到純真的童心,留下的只是一些時代苦難的痕跡。王統(tǒng)照的《童心》,著重表現(xiàn)剎那間的感受,富有哲理意蘊。20年代后期,由于作者生活視野的擴大,深深體驗了“人間的苦味”,在作品中,對人民生活苦難的描寫就更有深度。
“誰心中黑暗的影搖起了/將引導餓死的生命/到無盡之海中去?!阒挥杏嬲\的眼淚/深藏在詩人泣的心絡中吧!”(《誰是我的最大的安慰者》)
“為什么在你和我里,分出愛與憎/在白天與夜,分出暗與明/在花與荊棘里,分出不同的企盼/在冰雪上與陶醉中,顯得出迷惑與凄冷?……/我在心靈里,卻有個秘密與神奇的崇敬!”(《為什么》)
當一首首翻讀這樣的詩,伴著床燈,我想盡可能找些快樂的、悠閑的詩句,以慰藉浮躁時代寂寞的心,但除了如《人家》《花影》《一個小小的消息》《湖心》等短詩外,整部詩集卻難讀到。我長期把王統(tǒng)照于1925年初版本的《童心》和1930年4月的另一部初版本詩集《江南曲》,放在床頭,臨睡前讀它數(shù)首,和我讀唐詩宋詞一樣重要,以尋求忙碌生涯中的一點瀟灑和閑情。我從王統(tǒng)照上世紀30年代的寫作中,依然可尋覓到一種情感的共鳴。
《江南曲》被收入由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叢刊中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戲劇和詩歌,共16冊。王統(tǒng)照的詩是其中的一冊。他在《江南曲·自序》中說:“生活于這樣苦難的時代,也就是使每個人受到嚴重試驗的時代里,無論在什么地方,所見、聞、思、感的是何等對象,誰能漠然無動于衷呢?當情意憤悱,又無從揮發(fā)的時候,偶爾比物,論事,涂幾首真正不能自已的韻語……我每每在寫完一首詩之后,不知所可?!庇谑?,詩人面對秀美的江南傾瀉了哀慟:“來往街頭聽凄清的雨滴,/沒有前途、無家鄉(xiāng)的歸路。/抖一下亂發(fā),她撲坐號哭,/身旁那破衣孩子倉黃四顧”……(《熱風曲》)
王統(tǒng)照的許多詩,是用排句,寫下祖國美如圖畫的江南在戰(zhàn)爭的煙火下各類人生活的苦難,比如《正是江南好風景》這首詩中,詩人用簡潔的筆觸,勾勒出了幾幅令人痛心疾首的慘象:
正是江南好風景/幾千里的綠蕪鋪成血茵……/正是江南好風景/桃花血湮沒了兒女的碎身……/正是江南好風景/到處彌漫搏戰(zhàn)塵昏……/正是江南好風景/遍山野一片“秋燒”的春痕……
整首詩上下聯(lián)系起來回味,“正是江南好風景”乃是一句悲憤已極的反語,表現(xiàn)了詩人的愛國意識和急切的內心期待。
探索人生之謎,正是王統(tǒng)照20年代至3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旨題,但在他所經歷的人生旅途中,社會現(xiàn)實每時每刻都在摧殘著他“為人生而藝術”之理想。人世間充滿了種種黑暗、不公、災難的痛苦,光明之路在何處?作為詩人的王統(tǒng)照,于詩中有力地表現(xiàn)了憂患、憤怒及憎恨的呼喚,散文詩《誰能安眠》就呼出了這種心聲:
“在這沉沉如滿布著的黑云的夜中,誰能安眠?……‘生’在喊著暴呼的痛苦;‘死’在地獄之門露出白齒,苦笑著守定無數(shù)的紅灼的火柱,期待著我們在上面作髑髏的舞蹈……”這些詩句,今天的讀者閱讀時有些拗口,但這種發(fā)自心靈深處的聲音,興許今天已無法讀到了,頗值得回味。
從《童心》到《江南曲》可作為王統(tǒng)照詩歌創(chuàng)作的軌跡來考察。寫實和象征相結合,反映了作為一個真正詩人,王統(tǒng)照內心的迷惘、苦悶和彷徨,也反映了上世紀30年代政治的專制高壓,人民之中,一切有生氣、有創(chuàng)造力的思想都不能得到正常的發(fā)展。詩人對現(xiàn)實持有劇烈的反對態(tài)度,這也導致王統(tǒng)照在1933年因《山雨》出版后被當局查禁,被迫離滬,只能帶著太多的遺憾和嘆喟自費赴歐洲考察古代文學和藝術去了。
1958年4月,陳毅在《詩刊》上發(fā)表詩作,以悼念王統(tǒng)照先生。他深情回憶了二人的交往,并對王統(tǒng)照的一生給予了高度評價:
劍三今何在?/墓木將拱草深蓋。/四十年來風云急,/書生本色能自愛。/劍三今何在?/憶昔北京共文會。/君說文藝為人生,/我說革命無例外。/劍三今何在?/愛國篇章寄深慨。/《一葉》《童心》我喜讀,/評君雕琢君不怪。/劍三今何在?/濟南重逢喜望外。/龍洞共讀元豐碑,/越南大捷祝酒再。/劍三今何在?/文學史上占席位。/只以點滴獻人民,/莫言全能永不壞。
王統(tǒng)照去世半個多世紀了,今天的人們似乎已經淡忘了這位著名的現(xiàn)代作家。但是,我想,歲月雖流逝不已,“劍三今安在!”因為,他畢竟留下了眾多的如《童心》這般讓人難忘的優(yōu)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