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非子

《離騷》之于我……

○虞非子

“每個藝術(shù)家都在心靈深處保留著一種獨一無二的源泉，在有生之年滋養(yǎng)著他們的言行。當(dāng)這源泉干涸的時候，作品也就萎縮，甚至破綻百出。這無形的泉流不再澆灌藝術(shù)的荒蕪之地。這時藝術(shù)家的毛發(fā)變得稀疏干枯、頭頂茅草，成熟得可以緘默無言或被打入沙龍（那同沉默是一回事兒）……”（加繆《正與反·作者序》）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加繆的這段話，思索其實是每個人心靈深處都留有的或者說曾經(jīng)有過的獨一無二的源泉。于是有了這篇《〈離騷〉之于我……》。

《離騷》，我獨一無二的源泉，它確曾干涸過，也許不是一次，而是兩次或者三次，但我知道它始終留存在我心靈的深處，滋養(yǎng)著我——連心灰意懶時的那一聲長嘆“算了罷”，也不過是“已矣哉！”的白話譯文。

一

2009年初夏，女兒以非常的毅力、出色的“答卷”走過“小升初”的艱難歷程之后，又多了一份令人心疼卻也令人欣慰的自信和成熟。在那個相對來說自由自在的暑假里，女兒小心翼翼地翻開了那本“就像文物”的薄薄的小冊子——《離騷今譯》。那是三十多年前我的鐘愛，上面還留有我用鋼筆寫下的筆記。即將成為中學(xué)生的她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學(xué)時代的我。

第一次手捧《離騷》，女兒很有些興奮，隨即吟誦起了聞一多講解《離騷》時那段著名的開場白：“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謂真名士……”并對我說，我也要像你當(dāng)年一樣背誦《離騷》。我說，我接觸《離騷》比你晚多了，那是在高中時代——

1979年1月17日（《離騷今譯》上記錄的購書日期），那天放學(xué)回家，母親照例讓我去小鎮(zhèn)的大街上買米。我?guī)е顿徏Z證》和白布做的米袋興沖沖地出門了。我很樂意承擔(dān)買米這一家務(wù)，因為不僅可以順道去書店轉(zhuǎn)一下，而且看到喜歡的書，只要價錢不是太貴，還可以“先斬后奏”，用買米的錢先買書。有幾次，買米的錢因此不夠了，只得折回家中取錢，再跑一趟米店，但心里還是樂滋滋的。

每次“先斬后奏”，母親總會責(zé)備幾句，有時還希望父親和她“聯(lián)手”勸誡我一下，但父親總是不痛不癢地說我兩句，最后又對母親說，“喜歡讀書總是好事”——對此母親心里也是認(rèn)同的，因為她自己也常說，她這輩子吃虧就在于小時候沒條件多讀點書。于是“喜歡讀書總是好事”便成了我“先斬后奏”的“尚方寶劍”。

家里的拮據(jù)，這是我從小便知的。父親雖是八級鍛工，月工資八十多元，在那年頭也算是高收入了，但那時一家八口人，僅父親一個人有工作。每到開學(xué)，母親總是特別焦慮，最多的時候一家五個書包，小學(xué)學(xué)費三元，中學(xué)學(xué)費六元，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按照我們家的經(jīng)濟(jì)情況，我們原本是可以申請減免學(xué)費的，但母親從來沒讓我們申請過，在她看來，“再窮，學(xué)費也是一定要自己出的?！睘榇耍粩嗳ゾ游瘯暾埞ぷ?。終于，她去了街道縫紉機(jī)廠——女兒給我看五年級語文課本中梁曉聲的《慈母情深》，我說，那“七八十臺破縫紉機(jī)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的地方，和你奶奶當(dāng)年的工作場所一模一樣；去廢鋼鐵廠，日曬雨淋中挑著重重的形狀各異的廢鐵步履艱難地登上高高的鐵山；去加固防汛墻的工地，干的活竟是不斷地扛水泥大包，直到在工地上被飛來的鋼纜擊中頭部，顱骨骨裂九死一生……

我開始“先斬后奏”的時候，哥哥姐姐都有了工作，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好轉(zhuǎn)了許多。但孩子大了要結(jié)婚，家里的錢還是一分一厘算著花的。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帶飯去上班，用省下的飯票給我們買饅頭……前些年的一個夏天，我給父母送去一盒包裝精美的咸蛋時，才知道曾經(jīng)每年自制咸蛋的父親，已經(jīng)不愿再看見咸蛋了。父親從來不愿讓孩子為他擔(dān)心、傷心，這事還是母親悄悄告訴我的：你父親說，那時上班帶飯，一天一個咸蛋，他都吃怕了。

這本《離騷今譯》就是我“先斬后奏”買下來的，我對女兒說。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定價一角五分，當(dāng)時的米價——我還清楚地記得：秈米，每斤一角四分三；粳米，每斤一角七分一。

聽著我的敘說，女兒含淚。

二

“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謂真名士……”這則軼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但當(dāng)時確是聞一多讓我結(jié)識了屈原，并對《離騷》有了一種奇異的感情。

這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離騷今譯》的扉頁上，有我舊時的筆跡：人民的詩人——屈原聞一多。

聞一多——屈原——《離騷》……1993年的五月天，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為“書緣即宿命”：

很久以來，我一直隱隱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安排著我的讀書生活。

我的第一張借書卡是我初中時的班主任在洗腳時遞給我的。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當(dāng)?shù)弥嗌嫌袃蓮埥值缊D書館的借書卡時，我當(dāng)即趕到學(xué)校，當(dāng)時住校的班主任正在宿舍的走廊上洗腳。夕陽的余輝透過高大的柏樹灑在走廊的欄桿上……

街道圖書館是一幢兩層小樓，書目卡箱排放在加了雨篷的小院里。借書處是一條很窄的走道，倘若有人在書架前搜尋圖書，那你便得緊貼著墻壁而行。但這里的藏書很豐富，有些還是民國時的版本。記得有一本臧克家的《烙印》，薄薄的，黃黃的（他后來的作品便談不上喜歡了）。但當(dāng)時借得最多的還是五十年代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因為我曾在一本民國版圖書的版權(quán)頁上看到過一份“中國現(xiàn)代十大作家”名錄，一張白紙的我于是便按圖索驥。

有一天我開始借閱《聞一多全集》。為什么選聞一多已記不得了，印象中當(dāng)時很喜歡聞一多先生輯錄的一批中國現(xiàn)代詩歌，以及聞一多先生關(guān)于屈原的兩篇文章，其中有一篇題為《人民的詩人》，由此我對屈原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不久我在書店買到了附有郭沫若譯文的《離騷》。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買文學(xué)書。此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地開始背誦《離騷》，搜集各類楚辭集注本。

中學(xué)畢業(yè)前有報社來學(xué)校招聘記者、編輯，面試時我背誦了“帝高陽之苗裔兮……”不久，我這“鐵匠之苗裔”便交上了華蓋運。

憑著《離騷》，我在高考之前便被一家大報錄用了。那個年代，雖然“好兒女志在四方”，但戶籍還是人們真正看重的，況且那時新聞工作還是一份非常受人敬重的職業(yè)。雖然也有好心的老教師心有余悸地一再提醒我“新聞與政治挨得太近”，對我的選擇持反對意見，但父母很高興我留在了他們身邊。從此我開始了與書打交道的職業(yè)生涯——

“運交華蓋欲何求？”從此夜夜燈下，書人對語。

我常常不禁自問：如果當(dāng)時班主任不是在洗腳（在黃昏的走廊上洗腳，在我至今還是一個謎），而是外出散步去了，家訪去了；如果那圖書館也和現(xiàn)在的許多圖書館一樣要借的書偏偏沒有；如果那本《離騷》不是單行本、狹長本，可放入口袋隨時拿出來誦讀；如果那位來校招聘的也是淹了秭歸而無動于衷的人……如果是那樣，如今的我又會怎樣？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謂有選擇的讀書常常并不是我們的選擇，某本書的出現(xiàn)常常并不是偶然的、全無意志的。在第一次后來夭折了的商品大潮來臨之初，我曾很偶然地又見《離騷》，并在“兮”的回腸蕩氣中寫下了《又見〈離騷〉》；如今，我“三而竭”地想到了《離騷》……楚天之下，誰人重唱楚聲？又有何人應(yīng)和？我精神上的“帝高陽之苗裔兮……”

昨夜我聽到發(fā)了瘋的尼采抱著那匹被車夫鞭打的馬失聲痛哭（窗外雨聲淅瀝）；前夜我看見一個老翁正逐一點亮倫敦法學(xué)會殿堂內(nèi)的那一百零二盞煤氣燈（我家附近那座飾有煤氣燈的舊橋在現(xiàn)代化的大橋通車之后消失了）；前夜的前夜我聞到了三島由紀(jì)夫焚燒金閣寺所散發(fā)的焦煙味（今天下班回家由于交通擁擠我又徒步走過了一段很脂粉氣的美的霓虹燈街道）……

我不知道今夜我將（被）感覺什么，我只知道我將沿著書緣即宿命的漫漫長路，懷著自嘲的自信找尋偶然之書的某種命運般的啟示，那個悲劇的波德萊爾眼中的月亮——明亮的毒。

17年過去了，重讀這篇舊文，感覺我還是在“沿著書緣即宿命的漫漫長路，懷著自嘲的自信找尋偶然之書的某種命運般的啟示，那個悲劇的波德萊爾眼中的月亮——明亮的毒”，只是經(jīng)歷得多了，那“毒”便也愈發(fā)明亮，甚至有了某種“通透”感。

但當(dāng)女兒開始誦讀《離騷》的時候，我還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情緒，不知是喜是憂。我只能這樣告誡女兒：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因此在選擇之前，你必須要有足夠的應(yīng)對將來可能付出的代價的心理準(zhǔn)備。

女兒說“我知道！”

我知道，書緣即宿命。常常，選擇也是被選擇，或者說是別無選擇。

三

我第一次感嘆“已矣哉”，是在1988年歲末?！霸凇狻幕啬c蕩氣中”，我以筆名“虞星”寫下了《又見〈離騷〉》。也是在那個“寒氣襲人的冬夜”，鐘叔河先生撰文：

讀《又見〈離騷〉》

書評為散文（雜文）文體之一。曾滌生易姚姬傳所分文體十三類為十一類，其三即為序跋，定義是“他人之著作序述其意者”，“曰序，曰跋，曰引，曰題，曰讀，曰傳，曰注，曰箋，曰疏，曰說，曰解皆是”，也就是今天廣義的書評了。

我的職業(yè)是編書，每天收到報刊，習(xí)慣總是先看有沒有書評類的文章，當(dāng)然這和自己愛讀散文多少也有關(guān)系。也許眼高手低確是文人通病罷，我的感覺，簡直跟Montaigne總結(jié)他的接吻經(jīng)驗差不多，就是——“并不上算，因為須得親上五十個丑的才能親到三個美麗的女子”。（見丹麥Dr．Nyrop著《接吻與其歷史》）

接吻的經(jīng)驗我無足稱述，看書評的經(jīng)驗則可援“總理遺囑”，已經(jīng)“積四十年”。今從《文匯讀書周報》上，讀到了虞星的《又見〈離騷〉》這篇文章，不禁拍案叫絕。是的，我把它叫做文章，不叫做書評，因為它的確是一篇好文章，是我認(rèn)為可以在散文雜文評獎中獲一等獎的好文章，當(dāng)然更是一篇好書評，應(yīng)該屬于Montaigne的五十分之三以內(nèi)的。

文章不長，全抄如下：

又見《離騷》

夜讀《文藝鑒賞大成》，又見《離騷》。

學(xué)生時代我曾苦滋滋地享受過一陣《離騷》，屈原的人格、力量透過那繽紛的詩行向我襲來，一種真實的“躁動”騷擾了我那年輕而平靜的心湖，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直至現(xiàn)在我又見《離騷》。

《離騷》是難啃的，但嚼起來卻是芬芳無比的。

《離騷》是不朽的，但它的讀者卻是不會與人口同步增長的——又見《離騷》，我既喜又憂。

一位三年級的文科大學(xué)生從未“碰”過《離騷》《詩經(jīng)》之類的經(jīng)典，當(dāng)知瓊瑤的許多詩是譯自古典詩詞時竟大為驚訝。據(jù)熟悉大學(xué)生生活的人士透露，這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般的學(xué)生并不在少數(shù)，在校園里你隨手就可“抓上一大把”。

我說這些并無憤怒或譴責(zé)之意，說實在的，讓大學(xué)生去念《離騷》《詩經(jīng)》之類的經(jīng)典畢竟是不合時宜的。大學(xué)生為了今后的出路，不論是出國之路，還是就業(yè)之路，就得讀一些有用的書，《離騷》離得太遠(yuǎn)，即使在未來的旅途上也未必會見到一位讀過《離騷》的上司或同僚。此其一。

其二，《離騷》《詩經(jīng)》之類的經(jīng)典現(xiàn)正處于“凍結(jié)”階段，轟轟烈烈的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討論告訴我們什么？《離騷》《詩經(jīng)》之中是否也包含了精華和糟粕？還是不“碰”為妙，要知道，大學(xué)生代表未來，切不可在吸取精華的同時滾上一身糟粕，以至在跨入社會時喪失自己的惟一的資本——思想解放。

又見《離騷》，我自覺不合時宜，好在《離騷》所產(chǎn)生的“氣”場依舊圍繞著我，清新的芬芳令人陶醉，也令人凜然，在這寒氣襲人的冬夜。

“亂曰：‘已矣哉！’”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又見〈離騷〉》是書評，但又不僅僅是書評。他評《離騷》：“是難啃的，但嚼起來是芬芳無比的”，再不用多作分析，只真實地訴說自己的感受：“屈原的人格力量通過那繽紛的詩行向我襲來，一種真實的‘躁動’騷擾了我那年輕而平靜的心湖，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

正因為“一發(fā)而不可收”，他才寫《又見〈離騷〉》。這當(dāng)然不僅是為了評屈原的作品，恐怕也不僅是為了評《文藝鑒賞大成》這類書。他像張華作《海賦》，“于海之上下四旁言之”，精氣神全在“又見”二字上。又見《離騷》，他既喜又憂。大學(xué)生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值得憂？還是值得喜？大學(xué)生“在未來的旅途上也未必會見到一位讀過《離騷》的上司或同僚”，是值得喜？還是值得憂？他并沒有強(qiáng)迫讀者作結(jié)論，而且我相信作者自己也還沒有結(jié)論。他只是在思想，而且希望讀者也來思想。

《又見〈離騷〉》，這樣的書評，難道真的不合時宜嗎？我披衣起坐，面對孤燈，在這寒氣襲人的冬夜。

一九八九年二月

鐘先生的這篇文章刊載于1989年3月13日《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因此我們報社老總還特批給我五十元獎金，近乎我當(dāng)時一個月的工資），對我這個初習(xí)寫作的人來說，的確是個莫大的鼓勵；興奮，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但當(dāng)時我更為感觸并深受啟發(fā)的是：“在這寒氣襲人的冬夜”，我并不孤單；文章之寫作，重在思想（動詞），而思想常常比結(jié)論更為重要，或者說更有生命力?！拔蚁嘈抛髡咦约阂策€沒有結(jié)論。他只是在思想……”鐘先生點穿了我的寫作心境，也點明了我思想、寫作的路徑——至今。

四

那“寒氣襲人的冬夜”之后便是一場倒春寒，緊接著更是一個異常炎炎的夏天……

后來，時間也成了金錢……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

……”

再后來，“當(dāng)這源泉干涸的時候”……我擱筆。

但我終究還是沒有“成熟得可以緘默無言或被打入沙龍（那同沉默是一回事兒）”——“打入沙龍”與“沉默”是一回事兒，加繆說得實在精妙。

新世紀(jì)的某一天，那股“心靈深處保留著”的“獨一無二的源泉”再度噴涌——毅然決然的“告別”式的“轉(zhuǎn)身”之后，我終于又回到了我自己。

于是有了充裕的閱讀、寫作時間，也不無意外地多了些許生命的曲折……

但我知道，這一生已注定無法躲避那“明亮的毒”——書，在我就是生命的寓言。

生命可以被傳奇，但不是傳奇；可以被傳說，但不是傳說。本質(zhì)上，生命只是寓言。

當(dāng)女兒小心翼翼地翻開“就像文物”的《離騷》時，我更確信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