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磊
《近代唯心論簡釋》,賀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35.00元
近代中國思潮中有一些人物既尊孔孟朱陸,又接受西方民主科學,他們試圖調和復古讀經與全盤西化,并漸成一壯大的派系。時下稱此派人物為“現代新儒家”,又有人以“保守主義者”冠之,其實他們并不保守,在接受西方思想上不亞于自由主義分子,我們稱之為“新古典主義”者可能更恰當?,F代新儒家陣營中以湖北黃岡熊十力一系蔚為壯觀,培養(yǎng)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一大批弟子。不過,在當世人視熊十力一系為現代新儒家正宗時,卻忽略了比熊十力略后的賀麟。
“我們不需狹義的西洋文化,亦不要狹義的中國文化。我們需要文化的自身?!辟R麟如此說。雖然賀麟先生以翻譯黑格爾、斯賓諾莎聞名,但很多人尚不知道他在新中國建立前曾是現代新儒家陣營中一員健將。
賀麟(1902-1992),字自昭,四川金堂人。1919年考入清華,深受梁啟超、梁漱溟、吳宓等人影響。1926至1930年在美國、德國學習西方哲學,尤以德國古典哲學為特長?;貒螅R麟任教于北京大學。賀麟的學術思想大約以1949年為界分作兩部分,前期以融匯中西哲學,創(chuàng)建新哲學體系為主;后期以譯述介紹西方哲學為主。因此,賀麟是集思想家與翻譯家為一身的哲人。賀麟的前期著述以論文集《近代唯心論簡釋》為代表,體現了他會通中西哲學文化的慧識?!督ㄐ恼摵嗎尅烦醢嬗?942年,此后由于多種原因,并未再版。2009年8月,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了此書。
所謂唯心論,是指宋明儒家的心性哲學以及德國哲學家康德的理性哲學和黑格爾關于絕對精神的哲學。賀麟的哲學觀建立在熟諳中西哲學的基礎上:“哲學只有一個,無論中國哲學西洋哲學都同是人性的最高表現……無論中國哲學,甚或印度哲學,都是整個哲學的一支,代表整個哲學的一方面?!苯栌盟稳濉袄硪环质狻敝?,哲學是“理一”,中西哲學是“分殊”。
從不同的“分殊”上看,中西哲學有不同的哲學派別。中國哲學可劃分為道家、墨家、儒家等。西方哲學可劃分為主觀唯心論、客觀唯心論、科學唯物論、藝術唯物論等。賀麟認為,中西哲學雖然各有偏頗,但可以溝通。譬如,以中國哲學的劃分法,伊壁鳩魯、斯賓諾莎、布拉德雷、桑提耶納等人就有道家風味;孔德、馬克思、邊沁、穆勒等人就有墨家精神;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格林、鮑桑凱等人就有儒家氣象。墨家自秦以后一蹶不振,而賀麟認為西洋基督教精神和富于社會理想的功利主義,可以促進墨家一派的復興。若以西方哲學的劃分法,孟子、陸象山、王陽明是主觀唯心論的代表,孔子、朱子是客觀唯心論的代表,荀子、王充是科學唯物論的代表,莊周、楊朱、玄學派是藝術唯物論的代表。
世人一般稱賀麟的哲學為新陸王,是沿著心學的路子而發(fā)展的。其實,對于一個現代哲學家而言,不可能拘于門派之爭而將其他學派視而不見,他們需要做的是如何用自己一貫的學說融通各家各派,從而建立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賀麟的做法,正是把哲學上其他派別歸宗于唯心論,再用唯心論中的心學調和理學,從而統(tǒng)一到“理一”上。
賀麟以為唯心論“應用人類最高的精神能力以觀認世界,規(guī)定機械的唯物觀與經濟的歷史觀以應有之地位與范圍,使勿逾越權限,發(fā)揮精神生活的本質、文化活動的根基,批評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所依據的范疇、原則和前提,調節(jié)自然和精神的對立,而得到有機的統(tǒng)一,使物不離心而獨立,致無體,心不離物而空寂,致無用,便是理想的觀點所取的途徑,也即是真正的哲學——不論唯心與否——應有的職務了”。唯心論能夠統(tǒng)馭其他各派哲學,而其他各派哲學不能統(tǒng)馭唯心論哲學。因此,唯心論是真正的哲學,最能體現“理一分殊”之“理一”。
既然“理一”的哲學為“人性的最高表現”,那么何謂“人性的最高表現”?賀麟在評價唐君毅的哲學時,說道:“其治學態(tài)度、述學方法、所研究之問題,均與余相近似,是基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原則?!倍湓u價熊十力的哲學時,也提到“作者嘗謂儒家思想的新開展,應發(fā)揮出仁的本體論,仁的宇宙觀,不意于熊先生處得一有力之代表”?!靶摹?、“理”、“仁”在儒家傳統(tǒng)的悟道者眼中俱是一物,也即是賀麟所謂的“人性的最高表現”。
賀麟以時空觀為切入口,比較中西哲學在理性上的同一性。在康德哲學的基礎上,賀麟分時空為三種:第一種無定的時空,第二種為有定有限的時空,第三種為無限的時空。無定的時空綿延與擴張,它是感性的直觀,表現了具體的事物;有定有限的時空為時間與空間的本義,它是知性的直觀,表現了抽象的共相;無限的時空永恒與普遍,它是理性的直觀,表現了具體的共相。賀麟認為康德的理性包含了有定有限時空中的純理和無限時空中的行理,而宋儒的理也有此二重涵義。
從純理之理上說,時空是心中之理,規(guī)范了自然知識與自然行為。賀麟認為時空是理,具有標準與尺度的意義,而這種標準與尺度并非外在于我,而是來自于心之靈。賀麟心中之理的觀念雖然從康德哲學立論,但中國哲學也有相應的說法。賀麟認為陸象山、陳白沙即持主觀時空觀的人。在古漢語中,宇指空間,宙指時間。陸象山云:“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陳白沙云:“天地我立,萬物我出,宇宙在我”。這些話用康德哲學即可詮釋成心中之理,即規(guī)范時間空間的準則。
從行理之理上說,性即是理,既在時空中又超越時空?!吧w所謂超時空之真義,不在超絕時空,知行與任何時空不相干,墮入虛無寂滅之域,乃即在于運用理性以把握時空,決定時空,使時空成為表現理性法則之工具也。”時空規(guī)范了存在,而理性超越了時空。賀麟指出,超時空的真理即是活的真理,具體的真理,足以感動人的真理,不是物外之理,不是心外之理,不是無價值無意義的抽象之理,而是與生活打成一片的真理。在中國哲學中,這種行理的超時空境界表現在“心與理一”、“神與道俱”、“與造物者游”、“與無死生者友”、“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體悟中。個人的主體意識與普遍的客體精神相融相攝,才是超時空行理之本義。
通過上述的對比,賀麟認為中西哲學中的理性精神是一致的,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部哲學的歷史即是理性發(fā)展的歷史。中國哲學史如此發(fā)展,西洋哲學史也如此發(fā)展。
中西哲學固然有“分殊”,但由于“理一”的緣故,可以互通互補。余下的工作,就是中西哲學“分殊”互通互補的具體表現和途徑,以及在這樣的思考下,開展出一條新的哲學之路。
通過中西比較,衡量分殊優(yōu)劣,賀麟提出了體用絕對觀與體用相對觀來為中西文化的融合奠定理論基礎。在西方文化中,有柏拉圖的絕對體用觀,以本體現象言體用;而在中國文化中,則有朱熹的絕對體用觀,理為體,氣為用。賀麟進一步指出,在西方文化中,仍有一種相對體用觀,如亞里士多德的范型(form)與材料(matter),具有層級體用的關系;而中國亦有周敦頤的相對體用觀,太極為陰陽之體,陰陽為太極之用。當然,絕對體用觀與相對體用觀并不矛盾,亞里士多德最高的范型就是柏拉圖的本體,最低材料就是現象;同樣,無極太極皆系指形而上之理言、為體,而陰陽五行萬物皆系指形而下之氣言、為用。
以絕對體用觀視文化,則文化之體就是理性(或曰太極、心、人類精神之最高表現等),文化之物即是理性之用。如視文化為一大概念,則文化本身又可分體用,如哲學為體,科學為用;宗教為體,道德為用;藝術為體,技術為用;而科學、道德、技術自身又可為體,以政治、法律、實業(yè)、經濟、軍事為用。
在中西文化比較時,絕不能說中國文明有體無用,西方文明有用無體,而應持體用合一的態(tài)度,中國有體有用,西方亦有體有用。賀麟表示,現代中國人不應持本位文化的保守態(tài)度或全盤西化的激進態(tài)度,而應對中國固有之文化與西方文化都吸收融合。賀麟以佛教進入中國為例,認為佛教沒有“佛化”中國哲學,反而產生了“化佛”的宋明儒學?,F代的中國不應被動的“西化”,而應主動的“化西”?!盎鳌敝e措為:首先,研究、介紹任何部門的西洋文化,須得其體用之全。其次,以西體充實中體,以西用補助中用,使體用合一發(fā)展,平行并進。另外,應以精神或理性為體,古今中外文化為用,中西文化都是發(fā)揮自己的精神,要擴充自己的理性的材料。
賀麟認為中國文化之體用以儒家思想為代表,而西方文化之體用以西方哲學與基督教精神為代表。中國哲學的未來發(fā)展,即是用西方文化之體用來充實中國文化之體用。因此,賀麟結合西方文化,為儒學的發(fā)展指出了前進方向。
第一,以西洋的哲學發(fā)揮儒家的理學。賀麟認為東圣西圣,心同理同。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的哲學與中國孔孟、老莊、程朱、陸王的哲學可以會合融貫,從而產生具有民族精神的新哲學。這種新哲學使儒家哲學內容更為豐富,體系更為嚴謹,條理更為清楚,不僅為道德可能的理論基礎,且可為科學可能的理論基礎。
第二,吸收基督教的精華以充實儒家的禮教。賀麟認為儒家的禮教本富于宗教的儀式與精神,而以人倫道德為中心?;浇叹哂械淖诮叹窨蔀榈赖伦⒁詿崆?、鼓以勇氣,豎立精誠信仰、發(fā)揚博愛慈悲、服務人類、超脫塵世的精神?;浇叹竦捏w用有助于促成近代西洋文化。儒家思想的新開展應吸收基督教的宗教精神以補充儒家的禮教。
第三,領略西洋的藝術以發(fā)揚儒家的詩教。賀麟認為詩歌與音樂為藝術的最高者,能表示本體界的義蘊。傳統(tǒng)儒家特別注重詩教、樂教,但由于樂經佚失,樂教中衰,詩教亦式微,因此今后新儒家的興起,須借鑒西洋藝術,與新詩教、新樂教、新藝術聯合并進而不分離。
賀麟的中西哲學比較以德國古典哲學與宋明儒學為起點,以“理一分殊”的觀點來看待中西哲學的異同。這賦予了傳統(tǒng)哲學以現代性,比同時代拒斥西化、中體西用的保守派,全盤西化的激進派更為平實可行。賀麟雖然沒有與港臺新儒家有師承關系,但這種前瞻性的觀點為后來的港臺新儒家所繼承與發(fā)展。但是,賀麟所推崇的最高范疇之“理性”,這種玄學化的思考方式又是現代性所不容的,而且他對于“純理”、“行理”的分辨也沒有依照康德限定知識論的路徑以及物自身不可知的做法,而是以心學的傳統(tǒng),俱為一理之分化,由上而下闡述之。這些不足之處仍然需要后人繼續(x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