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宏
(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成都 610041)
都市場域中的“諾蘇阿依”①
——對西昌市青年彝族移民日常生活的田野調查
葉 宏
(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成都 610041)
以文化人類學視角,剖析西昌市“青年彝族移民”的日常生活。處于都市場域中的“青年彝族移民”,一方面或多或少地繼承著傳統(tǒng),信仰和宗教儀式成為父輩生活的象征符號,而家支和血統(tǒng)觀仍在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在和主流文化的互動中,“青年彝族移民”逐漸形成了獨特的文化符號,他們具有群體特色的社會生活,甚至影響了城市原住民的行為。
西昌市;都市場域;青年彝族移民
近一個世紀,中外彝學專家對涼山彝族的文化人類學研究,多集中在對傳統(tǒng)習俗、等級制和家支等方面的分析,而對城市化進程中受主流文化不斷沖擊影響的當代彝族青年的現實生活和需求鮮有關注。本文把“青年彝族移民”的詞義局限在涼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的彝族移民中,年齡在 20至30歲之間的青年人身上。這些青年多來自于涼山彝族自治州的下轄縣區(qū),他們或是來西昌市打工,或是大學畢業(yè)后在此擇業(yè),或是因為婚姻關系遷入西昌市。
西昌,名字大意是建昌府之西。長住居民以漢族為主,彝族及其他少數民族不到總人口的 20%。1978年,涼山彝族自治州將州府從位于大涼山腹地的昭覺縣遷到了西昌市,于是該地日益成為大涼山彝人的政治和經濟中心。改革開放以后,市場的繁榮和就業(yè)機會的增加使操著不同彝語口音的青年陸續(xù)從大涼山的圣乍、日諾、所地等土語區(qū)匯集到西昌市,他們帶著對州府的向往,對城市生活的憧憬,踏上了追夢之路。
文獻里,彝人多生活在大山深處,身披擦爾瓦,②擦爾瓦:彝語稱為“瓦拉”,由攆制的粗羊毛線織布縫制而成,一般 13幅,每幅寬 7寸左右,多為羊毛本色或染為深藍色,有方格紋、斜紋、水波紋和南瓜籽紋等花紋,形似披風,下垂 30厘米左右的羊毛繩穗。打著赤腳,住瓦板屋,③瓦板屋:傳統(tǒng)彝族民居屋頂多為雙斜面,住宅四壁或土或木,屋頂上面蓋長約六尺寬七八寸的云杉木板,加橫木壓石固定,俗稱“瓦板屋”。圍在火塘邊,吃著烤洋芋。在當今的西昌市街頭,尤其是長途汽車站一帶,像這樣裹著擦爾瓦的彝人屢見不鮮,但被長住市民稱為“老彝胞”。生活在西昌城里的“青年彝族移民”斷不會以這樣的面目示人,單從服裝造型上看,他們早已融入市民的行列,只是略帶黝黑的皮膚和挺闊的鼻梁骨還可依稀作為區(qū)分他們與當地漢族居民的標志。他們身著時裝,適應了吃川菜、住著單元房,和長住民一樣去超市購物,去酒吧和 KTV消費。他們學會了跟其他土語區(qū)的彝人交往,嘗試著跟漢族人成為朋友,并開始像大多數市區(qū)居民那樣談論如何“找錢”。④找錢:四川方言,賺錢。他們開始模仿城里的漢族居民,過起了春節(jié)、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當然還有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等。不單如此,接受過教育的“青年彝族移民”多講一口流利的四川方言,只有在跟家鄉(xiāng)人交流時才會使用少量的彝語日常用語。來自大山深處的“老彝胞”們只會講彝語,或“團結話”。⑤團結話:指彝人說的帶有彝語口音的四川話。四川話是西昌市日常交際用語的首選,如果誰說話帶有團結話的口音,則會被眾人譏笑。在城市生活久了,有些彝族青年,逐漸不再使用母語,甚至不承認自己的彝族身份。
酒,是彝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分。爾比爾吉 (彝族諺語)中說:“所木拉九以,諾木支幾以?!?漢區(qū)以茶為敬,彝區(qū)以酒為尊)“青年彝族移民”把對酒的理解融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華燈初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青年彝族移民”們利用手機的電波發(fā)送集會的訊號。然后就是從火鍋店輾轉 KTV、酒吧或燒烤攤。只要口袋里還有現金,夜晚就是如此度過。這樣的夜生活往往從最初的三五個人發(fā)展到深夜時的十數人。這和成都人喜歡喝茶打牌迥然不同,也在四川省內除了涼山州以外的任何市、縣都鮮有一見。“青年彝族移民”們已經把祖先喜飲的桿桿酒換成了啤酒,同時,爾比爾吉中的教誨,如白天不能飲酒等已隨著教育經典《瑪木特依》一起,從彝人的日常生活中淡出了。大概唯一保留的只有宴會時“轉轉酒”的飲酒方式,①轉轉酒:彝族傳統(tǒng)飲酒方式。所有人圍成一圈,喝酒時,常先把酒倒進大碗里,你喝一口遞給我,我啜一口傳給他,大家依次輪流喝著這一碗酒。但是也被改造成“打一圈”。這樣喝下來,一個晚上平均每個酒局最少消費一件酒 (12瓶),再加上至少要換兩個以上的地點,到深夜聚會結束時,幾乎每個人都是酩酊大醉。
女孩子多數在飲酒上有所收斂,但是酒局里是不可能缺少女性的,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彝族姑娘。她們扮演的角色通常是陪酒和斟酒,當然也要在眾男性——親戚或同學朋友的示意下,舉杯打圈敬酒??傮w下來雖然不比男子飲酒量多,但也要堅持到深夜才散去。如此飲酒勢必要滋生出很多事端,喝酒鬧事屢見不鮮,這也成為當地漢族對彝族歧視的主要來源之一。
與此同時,“青年彝族移民”們也給西昌市的漢族居民的文化生活帶來了影響。當然,這樣的影響是多年來該市中的彝族移民們共同締造的,“青年彝族移民”們只是這個潛移默化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正如前面所說,“青年彝族移民”們在衣食住行乃至節(jié)日方面都接受了城市模式的改造,“城里人”也并非總是堅守自己固有的文化模式。如,西昌街頭隨處可見的彝家菜館,火把節(jié)狂歡夜萬人出游的盛況等等。在涼山,彝人講漢語被視為適應主流文化的必然趨勢,而漢人會講彝話也是屢見不鮮。2008年,涼山彝族自治州出臺招考公務員加試彝語文加分的規(guī)定,更是大大激發(fā)了當地各民族學習彝語文的熱情。
那些大中專院校畢業(yè)后,來西昌市擇業(yè)的“青年彝族移民”們同樣感受著和其他地區(qū)青年人一樣的就業(yè)壓力。“找錢”是都市里生存的最大目的,與此相關的求職、各類技能考試、公務員熱等,在這個城市里蔓延,并擴散到了下屬縣區(qū)?!扒嗄暌妥逡泼瘛眰兿衿渌抢锶艘粯?為生計奔波,在不同的職場打拼。單位中不會因為誰是少數民族,而有任何優(yōu)待,也不會因為誰是多數民族,就會有怎樣的特權。正如上部分所提到的“彝人與酒”的場景,在彝區(qū)生活的漢族乃至其他民族,無不采取跟彝人雷同的娛樂方式,很難說是誰居于主導地位。由此而推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不見彝文化與各民族文化的互滲。而在城市共同的文化生活里,西昌市的原住民們逐漸與彝族移民們達成了默契,即文化資源的“共享”和經濟生活的“互動”。
血親與家支是彝族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的認同依據。家支,彝語為“此偉”,“是一種父系繼嗣的世系群,與漢族的‘宗族’類似,但又相當不同。家支是指擁有同一個父系祖先,成員彼此可通過父子聯名制的譜系而相互認同的奉行外婚制的血緣集團,有些文獻將其譯作‘氏族’”[1]?!凹抑菦錾缴鐣凶钪匾妥罨镜纳鐣M織,從一定意義上說,涼山乃是一個‘家支社會’。除那些被作為娃子劫掠進山的‘漢根’及其后裔無家支可以攀緣外,涼山幾乎所有彝人都分別生活在各自家支的庇護之下?!盵1]
彝文經典《瑪木特日》中說:“子孫后代切莫樹下敵,與親家樹敵無人嫁,與本家樹敵無人娶,與家族樹敵者,殺敵無人幫?!盵2]家支對于個人或個體家庭具有一定的約束力,但家支成員之間沒有統(tǒng)治和隸屬的關系。從歷史上看,家支對于彝人具有政治和經濟等功能。當對抗外來侵略和上層等級的剝削時,家支無疑起到了保護成員生命和財產安全的作用,維持了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性。圍繞家支開展的經濟活動,體現在傳統(tǒng)上的經濟互助,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帶有其時代特色?!扒嗄暌妥逡泼瘛眰冊诔鞘欣锷罹昧?對于祖先的傳統(tǒng)逐漸生疏。如今,會背誦完整家譜的青年已經越來越少。但即便“青年彝族移民”,從小耳濡目染,也知道親戚和家門對他們的重要性。在西昌,青年彝人們見面時,只要知道對方是諾蘇,二人就一定要自報家支與父親和舅舅的姓氏,如果得知雙方恰巧是同一家支(也包括姻親),即當下確定其親屬關系,并按輩分稱呼,以酒和禮節(jié)相待。
涼山黑彝等級身份的邏輯演繹起點,是以涼山彝族等級制中的血緣觀念為基礎。經歷了社會變遷后,等級制已不再是當代涼山彝族社會生活的主要內容,而被掩藏在了生活的壓力與主流文化的覆蓋下。城市里的彝族青年,在日常交往中業(yè)已打破了等級制的界限,他們多是“80后”,享受平等的學校教育,面臨相同的就業(yè)競爭。但是對于黑彝,唯一不能平等的恐怕只剩下婚姻了。即便是在婚姻自由的年代,作為昔日統(tǒng)治階級的黑彝,絕大多數還嚴格恪守著傳統(tǒng)文化中的等級內婚。②涼山彝族傳統(tǒng)婚姻制度,即同族內婚,等級內婚,家支外婚,姑舅表優(yōu)先婚,姨表不婚等。不但不能和白彝通婚,連沒有通婚先例的黑彝之間也是不能締結婚姻關系的,這跟他們傳統(tǒng)的家支同盟有著密切的關系。自古以來,就有很多關于不同等級通婚的悲劇發(fā)生,而習慣了都市生活的彝族青年們卻仍在上演祖先們的愛情故事。③筆者曾親見,一黑彝青年與一白彝女子相戀,在其父母以死相逼下,二人只好私奔。另有一對青年,被家支的人刺殺,一死一重傷。對于那些冒著被家支開除和族人唾棄的危險,追尋愛情的彝族青年,離開涼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相比之下,白彝青年的婚姻相對自由,但通常也只會跟固定的姻親家支通婚。大多數“青年彝族移民”早已認可了這份命運,對他們來說,愛情當然重要,但這和婚姻是兩回事?;橐鲆砷L輩決定,這是對自己的家支有利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婚姻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而一對新人,只是這個盟約的聯絡員。即便今天,在涼山,家支力量依舊有強大的影響力,朋友再好也親不過家門。這樣的道理由父輩們傳遞給“青年彝族移民”,他們在一段時間內還會繼續(xù)捍衛(wèi)下去。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就像婚姻中的等級制,很多青年表示要堅決摒棄,決不能再讓兒女們承受這樣的陋習;而相當一部分黑彝青年卻認為等級制是有利的,只有純粹的黑彝才是真正的彝人。
涼山彝族崇信集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鬼神和靈物崇拜為一體,祭祀、巫術、占卜、禁忌為活動內容的宗教信仰。各種祭祀和巫術儀式是傳統(tǒng)彝人家庭中常見的信仰活動。如今這樣的活動更多的是在鄉(xiāng)村的彝族家庭里可見,而城市中已經將很多儀式簡化甚至廢去?!皟x式并不僅僅是個意義模式;它也是一種社會互動形式?!盵3]在當代涼山,青年彝人并不十分認可祖輩的信仰。做畢①做畢,即畢摩主持宗教儀式的漢語說法。畢摩是彝族專門從事宗教活動的人,也被稱為彝族文化的傳承者。在涼山社會,畢摩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受到人們敬重,從過去到現在,他們始終是溝通彝人與祖界的紐帶。逐漸在向純粹儀式過渡。經過了社會轉型的涼山社會,如今已習慣地把其各種宗教儀式活動,統(tǒng)稱為“做迷信”。而在青年一代眼中,參加這些信仰活動除了其迷信色彩之外,只是表明他們自身對父母、祖先的一種認可和孝敬了。每年春天桃花開放的時候,以及秋季彝族年前后,家支中的各房都要進行一年中較大型的兩次家族祖先祭祀活動,離開家鄉(xiāng)的彝人們都要紛紛趕回老家與全家人團聚。宗教儀式成為了家庭聚會、議事的一個契機,對于涼山日趨復蘇的家支意識又起到了一個輔助的作用。用“青年彝族移民”們的話說,畢摩的祈福驅邪只有他們的父輩才會信,他們回家去,不過是滿足父母的心愿,而他們自己如果以后定居在城市,則不會繼續(xù)這樣的活動,因為“單位上的人會笑”。
家支和血統(tǒng)仍是“青年彝族移民”們的主要認同依據,這使他們和城市之外的家門和親屬保持著依舊密切的聯系,這不是生活習慣和語言的改變所能影響的。另外“青年彝族移民”彼此之間的認同又帶有民族主義的色彩:都是彝族,這本身就是最大的認同;都來自一個地區(qū),這說明有著共同的背景;都在同一所學校讀過書,這是有相似經歷的依據。有了認同,就可以擁有同一圈朋友,可以分享生活資源,可以共享快樂與痛苦。難怪在西昌市生活過的人,都會深有感觸地認為當地彝族的生活方式有一種原始平均主義的色彩?!扒嗄暌妥逡泼瘛钡恼J同是動態(tài)的,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遷,認同也有了更大的包容性,形成了復雜的認同網絡。
在實踐理論中,布迪厄②布迪厄,法國社會學家。他提出人們在實踐中掌握日常生活的復雜邏輯的重要性,他認為這種實踐的掌握不應當歸結為有意識的干預或理論的知識。習性(即慣習)是性情的生成系統(tǒng),是在童年早期不知不覺中獲得的,因而是持久的?!瓐?(域)這個概念指那些社會生活的領域,在這些生活領域中,通過各種策略,會發(fā)生與寶貴的物品或資源有關的斗爭。將場域看作是一個網絡,一個不斷建構的結構。身處場域之中并被游戲規(guī)則內化的人知道自己該怎么去做,知道自己如何遵循規(guī)則和藝術地變通游戲規(guī)則,以達到角色扮演。布迪厄認為,隨著個人不斷接觸某些社會狀況,個人也就逐漸被灌輸進一整套性情傾向,即慣習[4]。生活在西昌市的“青年彝族移民”們,在始終變化的城市網絡結構中,不斷進行著自我調試。具體地說,城市生活中有很多獨特的場域,每個場域都有各自的規(guī)則,“青年彝族移民”們在這些場域中被不斷地內化,同時,血統(tǒng)觀、認同等又對于這種內化有一定的約束作用,最終導致這些來到西昌市的彝族青年們實現了對城市內生活的規(guī)則變通,這樣的角色扮演既不同于父輩們的“老彝胞”形象,又不完全被都市化和漢化,實現了都市“青年彝族移民”的定位。
[1] 周星.家支·德古·習慣法[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7 (5).
[2] 吉格阿加.瑪穆特依 [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
[3] 克利福德·格爾茲.文化的解釋[M].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4] [法 ]皮埃爾·布迪厄.實踐感 [M].蔣梓驊,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03.
2010-11-06
葉宏(1975—),女,民族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彝族社會與文化。
① 諾蘇阿依(nuosu ayi):涼山彝語。諾蘇:涼山彝族自稱;阿依:孩子,這里指代彝族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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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7111(2010)12-0052-03
(責任編輯 張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