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梅
(武警學(xué)院基礎(chǔ)部,河北廊坊 065000)
陶淵明所處的魏晉時期是人的生命意識全面覺醒的時代,生命成了人們主要關(guān)注的對象。人的覺醒,個體意識的加強,伴隨而來的是個性的張揚和情感的勃發(fā)。在魏晉名士風流瀟灑的舉止中,我們確能感受到這樣一種精神,他們或以酒色、或以山水、或以音樂、或以清談、或以宗教來延長生命的長度和增加生命的密度。但魏晉畢竟是一個空前動蕩不安、政治黑暗的時代,他們的情感絕不是個性解放后那種單純的無羈無絆、無拘無礙,而是在狂放灑脫背后的靈魂的無盡悲憂。而只有陶淵明高揚著強烈的個性精神和生命意識,以他自己別具一格的解讀方式,構(gòu)筑起一座超出表象的精神家園。
陶淵明“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熱愛淳樸的田園生活,與充滿虛偽機詐的黑暗官場格格不入。但為了建功立業(yè)完成社會使命,更重要的是為了一家人的溫飽,他告別了田園,出山佐君,踏入仕途,爭取在有限生命內(nèi)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他任江州祭酒,任桓玄幕僚,任劉裕參軍,任彭澤縣令,然而官場的蠅營狗茍,構(gòu)陷傾軋,使他深感“愧平生之志”(《歸去來兮辭》)。梁啟超先生在《陶淵明之文藝品格》一文中曾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來形容淵明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說他“像一位‘一生愛好是天然'的千金小姐,強逼著去倚門賣笑。那種慚恥悲痛,真是深刻入骨。”幾經(jīng)體驗,他終于感到“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挨餓受凍盡管痛苦,但違背自己的本性更是難受。更讓他感到憤慨的是他的仕途被披上了一層濃重的虛偽色彩。他不得不在差旅中往返奔波,在差旅勞頓的同時他也在自問著:“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將軍使都經(jīng)錢溪》)他終于恍然大悟:讓高貴的心靈為“形”所驅(qū),淪為“形”的奴隸,是大不對的,更何況“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為了區(qū)區(qū)爵祿,而不得不降心屈節(jié),躬逢迎去,俯仰由人,讓自尊的靈魂備受精神的折磨,讓自己的自然本性受到羈絆,這更是可慚可愧可恥可悲。他感到生命是在做著無意義的消耗,自我在這里完全失落了,所以他要重新尋回失落的自我——回歸自然,回歸田園。于是他迷途知返,扔下一句:“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毅然辭官歸隱。誠如朱熹所說:“晉宋人物,雖日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quán)納貨。陶淵明真?zhèn)€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他能以任自然而為化的態(tài)度對待這一切,真正做到了回歸自然。
陶淵明以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歸田,從重志節(jié)的傳統(tǒng)上看是儒家大丈夫氣概的演繹,也是儒家“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的人生哲學(xué)為士大夫規(guī)定的退身之路,但促成陶淵明歸隱“投冠旋舊墟”的,主要還是莊子崇尚自然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有一個莊子式的價值判斷:權(quán)勢、功名、貪欲等都是違反自己的異己力量,個體精神應(yīng)當從“形”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受制于“形”的功利滿足是卑微渺小的,而個體精神上的自適才是最值得珍視的;對名利地位聲譽的追求,遠遠比不上超功利的精神享受,更何況那些功利的追求和滿足又往往是以身心屈辱為代價的。正因為如此,陶淵明由出仕到歸隱時,沒有沮喪,更沒有留戀,他有一種大夢初醒、迷途知返的醒悟感,“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兮辭》)。正因為如此,他才在田園生活中活得真實,活得投入,沒有絲毫留戀仕途的痕跡。
歸隱以后的陶淵明,像倦飛的鳥兒返巢,像池里的魚兒回到故淵一樣找到了自由,找到了自然。他在“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瓚敉o塵雜,墟室有余閑”的家中過著衣食自足、怡然自樂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有著青山綠水白云藍天、長著桑麻稻麥蔬果花草的田園,還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而食、織而衣的人們,才是合乎“自然”的。因此,他在這里走向了真淳、平和、質(zhì)樸的生命境界。他居家、責子、交友、飲酒、彈琴、采菊,甚至讀書、耕作,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也是在這自然中,他積極地實現(xiàn)著自己的人生價值。
陶淵明對田園生活的熱愛使他扛起鋤頭去體驗農(nóng)耕生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一個文人,去參加生產(chǎn)勞動,在虛偽的世風下,在名教的沽名釣譽里,在被儒家視為“小人之事”的傳統(tǒng)中,多么需要有沖出樊牢的勇氣。他認真做了,而且做得挺自然。據(jù)《南史·陶淵明傳》記載:“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狈蚱尥?這說明陶淵明已把耕田作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在對農(nóng)耕生活的體驗中,有了十分深刻的認識:“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戊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這使得他的整體生命歷程比其他文人抑或歸隱者的生活具有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在此基礎(chǔ)上,他得到的是勞動中的一份自然之樂,獨得之樂,“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這種愿望就是一種不排斥人間情味的自然,而不是遠離人間煙火的自然。
讀書是陶淵明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尤其在歸隱之后,他的心態(tài)更是一番“閑靜少言,不慕榮利”的寧靜,讀書也是一種“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自得之樂(《與子儼等疏》)。他的讀書方式是自然的,不咬文,不嚼字,自己揣摩,從書中發(fā)現(xiàn)真諦,并且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二首》),同別人交流著讀書心得尋求精神上的共鳴。在讀書之余,“常著文章以自娛,頗示己志”(《五柳先生傳》),在不經(jīng)意間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為后人留下了一筆彌足珍貴的財富,有人做過這樣的統(tǒng)計,在他的一百二十多首詩中,用“悠”、“游”字多達四十三處,同樣意思“縱”、“逸”、“揮”、“飛”、“容與”、“翩翩”等字幾乎每篇都有。這足以說明他對自然、自由的向往和追求。這一首首飛動的詩,是陶淵明生命意識的一種外化。
陶淵明以他自己的生命歷程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不斷尋找個體精神自由,維護人格尊嚴的“自我”,他由田園到官場,由官場到田園,最終使自己的生命價值在回歸田園、回歸自然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雖然陶淵明理想中的自然田園與現(xiàn)實中的自然田園相距很遠,但他能夠自然地發(fā)現(xiàn)生命的真趣,獲得生命的真諦,最終找到了人生歸宿和去所??梢哉f他理想中的自然田園是莊子式的非功利性自然,而現(xiàn)實中的自然田園是孔子式的功利性自然,他通過儒家式的放達和道家式的排遣自我來平衡心態(tài),通過自然尋找人生真諦的方式,在現(xiàn)實世界里獲得了生命的超越意義。他從外部世界走向內(nèi)心世界,通過內(nèi)斂內(nèi)視對自然的體驗獲得心理平衡,使自我冥合于自然之中,并且以此來解決來自外部世界的矛盾沖突。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陶淵明過著雅凈簡素的鄉(xiāng)村生活,享受著淳樸憨厚的農(nóng)家風情。清新秀美的田園風光,陶冶著他的心靈,使他在心靈深處聽到自然發(fā)自遠古的樸茂之聲,也使他在靈臺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與自然的熹微晨光。天地、山川、草木、榮木、蔓草、園木、三春蕖、秋蓮房、游魚、飛鳥、青松、秋菊、冬雪、斜川等風物,以及永遠周而復(fù)始的自然,甚至寥廓的宇宙,都成了陶詩中找尋生命真諦的原型意象,又是他超塵脫俗的人格象征和回歸自然的藝術(shù)觀照。他在《飲酒》(第五)中寫道:“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遍_篇就說:“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他追求的是一種境界,一種遠離塵世的境界,所以他說“心遠地自偏”,顯然詩中蘊含著一個極其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它包括社會理想和心理歸宿。在混亂的年代中,作者不可能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不可能遠離社會而尋得一方樂土,惟能做到的只是尋求一片心靈的凈土,保持內(nèi)心的一份寧靜?!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仿佛他變成了一種生命符號,融會于大自然之中,閑逸飄然。“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是寫大自然的最常見之景的,他卻從中體悟到宇宙人生的一些真諦,故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種“得意忘言”的境界,才是他所追求的,而陶詩所言的真意正是回歸自然。
陶淵明在歸隱初期,還過著“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園蔬有馀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的自給自足的生活,他不介意躬耕壟畝的種種辛苦,卻留情于原野上啼鳴的鳥兒、隨風起伏的秧苗,從中領(lǐng)略到自然生命的活力;他不介意茅屋的簡陋,繞屋扶疏的樹木和棲于濃蔭中的鳥兒都使他感到自然的樂趣;在嚴寒的冬日,面對著“傾耳無希聲,在目浩已潔”的大雪,體味著“君子固窮”的清介之韻;在盛夏北窗外吹來的陣陣涼風中,他遺忘了缺衣少吃的煩惱,領(lǐng)略著先民的悠然……。盡管現(xiàn)實生活中火災(zāi)、蟲災(zāi)、饑荒不斷地困擾著他,盡管他時常有柴水之勞、衣食之虞,但他的心靈總能夠在平凡艱苦的生活中品味出一種凌厲超拔的脫俗真趣。李澤厚先生說:“自然景物在他的筆下,不再是作為哲理思辨或徒供觀賞的對峙物,而是成為詩人生活、興趣的一部分?!钡諟Y明的晚年生活卻充滿著艱辛,戊申歲盛夏的一場大火,房屋被燒得片瓦不留,他理想中的田園生活與現(xiàn)實已經(jīng)拉開了東面而向不見西墻的差距。假如他人遇上這突然飛來的橫禍,定會發(fā)出愁苦凄絕的怨嘆,可他卻能處之恬然,像往常一樣“且遂灌我園”。清人鐘秀《陶靖節(jié)經(jīng)事詩品》(卷二)說:“靖節(jié)此詩當與《挽歌》三首同讀,才曉得靖節(jié)一生學(xué)識精力有大過人處。其于死生禍福之際,平日看得雪亮,臨時方能處之泰然,與強自排解貌為曠達者,不翅有霄壤之別。”把個人生死看成自然的遷化,現(xiàn)實的升降沉浮才不辱于心。所以當他把自己的生命延宕在饑餓的死亡邊緣去乞食的時候,他更表現(xiàn)得自然。雖然“叩門拙言辭”,但他還是去了,并且和主人一起“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乞食》)。按照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那種圣潔人格,他完全沒有必要以求乞來茍延殘喘,但他去了,原因就是基于他對生命的一種熱愛,一種珍愛,乞討得自自然然。魯迅先生曾評價他說:“他的態(tài)度是不容易學(xué)的,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都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在意,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tài),實在是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還是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地見到南山,這是何等自然。”
陶淵明尋求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沖突的立命之所,便是由自我矛盾的解決上升到全方位社會矛盾解決的最終歸宿——桃花源。他讓人類找到了一種避開非我異化的境地;找到回歸自然本性的家園。在這里,人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人們在這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這里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勞動,耕桑自給,“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桃花源詩并記》)。人人幸福,家家合樂,完全是一個自然和諧的社會。桃花源中有儒家的大同理想,道家的至德之世,如此的文化積淀,才使他的桃花源成為后人苦苦尋找的生命歸宿和精神家園。所以有人說“陶淵明的人格和詩文早已超出了本身的意義,而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化符號',作為一種文化積淀對后世產(chǎn)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p>
我們在對陶淵明的生命意識解讀的過程中,重在挖掘這種意識對于他個人潛能的激發(fā),從他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我們看到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每一種內(nèi)心世界的展示,每一次內(nèi)心風暴的平息,都意味著生命的復(fù)歸自然。因此,他也總是能夠以瀟灑的姿態(tài)從種種煩惱、失望和憤怒中解脫出來,“窮通靡攸慮,顦顇由化遷”(《歲暮和張常侍》)。
陶淵明的生死觀,也是他所崇尚的生命要回歸自然觀念的重要體現(xiàn)。他受老莊思想與玄學(xué)自然觀的影響,對生死有著清醒的認識:它們是生命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他直面死亡,表現(xiàn)出一種曠達之態(tài),正是對死的曠達,才有對生的熱愛,縱心任性,“不委曲而累己”,自自然然地活過自己的一生。
魯迅先生說:“陶潛也是不能忘掉‘死'的,這是他詩文中常常提起的”,他的許多詩文都糾纏著生死壽夭的世俗情節(jié),也充滿了傷逝之嗟。他的外祖父仙逝,陶淵明無限惋惜;他三十喪妻又給他莫大的打擊;之后庶母孟氏溘然與世長辭,使他頓生重罹天罰的痛楚;同父異母的妹妹程氏喪于武昌;比他年紀更小的從弟仲德、敬遠也都先后作古。這些撲面而來的死亡使他壓抑、使他痛苦,看著“寥寥空室,哀哀遺孤,肴觴虛奠”,他不禁發(fā)出質(zhì)問:“人逝焉如?”但他知道“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他總是把死亡看成人生的歸宿,把人生看成是出門旅行,所以他總是面帶微笑,從容不迫地談?wù)撝?“形跡憑化往,靈府獨長閑”,“于今斯化,可以無恨”,“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他不相信仁者長壽,更不相信形盡神不滅,當他自己真正行將就木之時,他卻表現(xiàn)出了直面死亡的曠達。這種在死亡面前的大義凜然的氣概,主要表現(xiàn)在他臨終前從容寫下的《自祭文》和《挽歌詩》三首。詩文的筆調(diào)是那樣輕松、詼諧、幽默、風趣,給人一種無所畏懼的力量?!疤兆訉⑥o逆旅之館,永歸本宅”(《自祭文》),“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挽歌詩三首》),他的生命仿佛從自然而來,在人世間作了一次自然的旅行,最終又回歸自然,與自然同為一體了。他仿佛是一個慣看生死離別的老者站在曠古隔世的荒原來透視著自己的死亡,讓我們明顯地感到他直面死亡的曠達,他在帶著輕松和幽默講述著一個千年沉重的故事,而這個千年沉重的故事到他這里才變得輕松。他對死的態(tài)度,令他的好友顏延之大為感動,說他“視死如歸,臨兇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集幽告終,懷和長畢”。這是何等氣魄?何等精神?湯一介先生的評價是:“魏晉人之于死亡,有的人僅放達之皮相,如王衍胡毋之流;有的人得放達之骨骸,如嵇康阮籍等人;有的人則放達之精髓,與自然為一體之放達,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即是。”
陶淵明之所以對死作出曠達之態(tài),是因為他理解了死的基本意義。黑格爾認為,人只有理解了死的基本意義,才能對死擺脫恐怖與畏懼。他說:“只有當主體認識到自己是精神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惟一實在,把死看作是對己的否定時,他才意識到生的無限價值。”這也同存在主義美學(xué)家海德格爾的看法一樣:只有有了非存在的無—─死亡,才令人更珍惜有——存在的價值。陶淵明直面死亡,更加體現(xiàn)出他對于生命的熱愛,珍惜生命的存在,重視生命的本體意義,得失隨緣,應(yīng)盡便盡,絕不會壓制個體生命。
《形影神》詩是陶淵明生死觀的核心,詩中小序說:“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鄙\可貴,而營營惜生即想盡辦法愛惜生命未免有些齷齪。陶淵明在此詩中指出三種主張:形主張及時飲酒行樂,“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以一醉方休來愉悅短促人生;影主張生前立善,流芳千古,“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飲酒比起立善來又是低劣的。神代表了陶淵明對生命的態(tài)度,他首先以三皇五帝欲留不住為例,破除形企求長生的愿望,隨后一面告誡形過量飲酒會損傷生命,一面開導(dǎo)影立善是無用的,因為在當時,善惡的標準尚且不一,哪里還有立善可言?針對形影的困惑,神指出了一條獨特瀟灑的解脫之路:“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俱。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边@種聽任自然、順應(yīng)自然的人生觀正是他使生命回歸自然的最好寫照。
王瑤先生在《文人與酒》中談到魏晉時期的文人服藥飲酒是“放棄了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而陶淵明熱愛生命、崇尚自然則是增加了生命的密度。在他的生命流程中,有憂有戚,有平淡有挫折,但都是“臨兇若吉”,泰然自若。他喜愛飲酒,“在世無所需,唯酒與長年”(《讀山海經(jīng)》其五),在《挽歌詩》中他也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在他的生活中,無論“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他每飲必醉,丟下同飲的人,叮囑一句:“我醉欲眠,卿可去?!边@一點就連肖統(tǒng)都說他“真率如此”(《陶淵明傳》)。他飲酒是為了返回自然,求得物我兩忘的境界,摒棄痛苦,尋找快樂,順其自然,忘卻憂愁。酒是他回歸自然追求高密度生活的一種媒介,但他飲酒還是有著充分的理性:他可以借酒來保護自己,在《飲酒》二十首中說:“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本褪钦f,如果那些話說得不對,是酒后失言,全是語無倫次的醉話。這正是他在飲酒背后為自己保留的一份恰到好處的理性,而這種理性才說明他所體現(xiàn)出來的真正的自然生命。
“自然”一詞在陶詩中的含義是豐富的,它不但是陶淵明“質(zhì)性自然”的本性真情和可以怡心養(yǎng)性的清新淳樸的自然田園,而且更是一種生命旨歸。在這里,道家思想的無意識無目的,無為自造;儒家思想中的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的自然觀;與名教相對的人的自然本性和自然情感;否定形盡神不滅論的樸素的唯物主義自然觀;以及代表中國文化最高精神境界的“道”,都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陶淵明博取眾家之長,在其詩中凝聚成了一種使自己生命中的價值系統(tǒng)與信仰系統(tǒng)回歸自然的最終歸宿。陶淵明對生命意識的解讀是復(fù)雜的,但復(fù)雜的解讀中卻蘊含著一個極為簡單的內(nèi)涵:那就是逐步地回歸自然。同魏晉文人們對生命的體驗相比,陶淵明是一個充滿著無限活力與生機的主體,他重視精神完善,在人與外界的接觸中不斷進行心態(tài)平衡,協(xié)調(diào)成內(nèi)在的人生美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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