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余樂
(1.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0;2.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濟南250100)
六朝志怪截發(fā)故事及其產(chǎn)生原因探析
李文1,余樂2
(1.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0;2.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山東濟南250100)
本文通過研究六朝志怪小說中屢次出現(xiàn)的精怪作祟截取人發(fā)的情節(jié),從時代風氣、宗教觀念、歷史背景以及文化心態(tài)等幾方面探析這種志怪情節(jié)出現(xiàn)的原因。通過初步探析發(fā)現(xiàn),其原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魏晉神仙道教的“修煉”觀念影響;二是文化觀念與生活習俗的差異所導致的漢人對胡人的復雜心態(tài)。
六朝志怪;截發(fā)故事;產(chǎn)生原因①
魏晉時期佛教盛行,神仙道教之風也十分繁盛,這種時代氛圍使六朝時期的志怪之風彌漫,文人士大夫深受影響,多有志怪作品。在這一時期的志怪故事中有關妖怪截人發(fā)的故事頻繁出現(xiàn),以下?lián)衿溆写硇缘臈l目分別敘述之。
1.應劭《風俗通義·怪神》記郅伯夷捉一老貍:“徐以劍帶擊魅腳,呼下火上照,視老貍正赤,略無衣毛,持下燒殺。明旦發(fā)樓屋,得所髡人結百余?!薄4耸隆读挟悅鳌芳啊端焉裼洝芬噍d,惟《列異傳》中“郅伯夷”作“劉伯夷”,《搜神記》中“老貍”作“老狐”。
2.《洛陽伽藍記》卷四載:“有挽歌孫巖,娶妻,三年不脫衣而臥,巖因怪之。伺其睡,陰解其衣,有毛長三尺,似野狐尾。巖懼而出之。妻臨去,將刀截巖發(fā)而走。鄰人追之,變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發(fā)者一百三十余人。初變?yōu)閶D人,衣服靚妝,行于道路。人見而悅之,近者被截發(fā)。當時有婦人著彩衣者,人皆指其狐魅。熙平二年有此,至秋乃止?!?/p>
3.《幽明錄》載有:“宋初,淮南郡有物取人頭髻。太守朱誕曰:“吾知之矣?!倍噘I黐以涂壁。夕有一蝙蝠大如雞,集其上,不得去,殺之乃絕。觀之,鉤簾下已有數(shù)百人頭髻。”(《廣記》卷473)《幽明錄》又載有人夜眠大魘,失其頭髻的故事。(《廣記》卷360)
4.《搜神記》卷十六載汝陽西門亭女鬼作祟,“賓客止宿,輒有死亡。其厲厭者,皆亡發(fā)失精?!?/p>
除六朝志怪小說中頻繁有妖怪作祟截發(fā)的故事,在有關這一時期的正史中也有此類記載。如:
1.《魏書》卷112上《靈徴志》“毛蟲之孽”條載:“高祖太和元年(477)五月辛亥,有狐魅截發(fā)?!保懊C宗熙平二年(517),自春,京師有狐魅截人發(fā),人相驚恐。”
2.《北齊書》卷八《后主紀》記武平四年(573)正月:“是月,鄴都、并州并有狐媚,多截人發(fā)?!?/p>
六朝截發(fā)故事中絕大多數(shù)作祟的妖怪都是狐精或老貍,古人以狐貍同類,時?;煊?。《淮南子·謬稱訓》:“狐貍非異,同類也。”但是何以狐精要截取人發(fā)呢?
《列異傳》中記載有:“舊說貍髡千人得為神也。”這說明妖怪截取人發(fā)的結果就是“得為神”。這也正是妖怪截取人發(fā)的目的。妖怪為了成為“神”而截發(fā)的志怪情節(jié)與魏晉時期流行的神仙道教的“修煉”觀念有密切關系。
我國古代民間盛行“物老成精”之說,在魏晉志怪小說中有形形色色的“老物”成為精怪的記載。如《搜神記》中所載“燕昭王墓斑狐”條就記敘了一個千年老狐化為博學書生求見張華的故事?!拔锢铣删钡倪@種思想觀念是在秦漢以來“好巫”的社會風氣中形成的。漢代皇帝受到楚地好巫傳統(tǒng)的很大影響,史書中記載漢武帝好巫,很多方士巫醫(yī)得到他的信任?;实勖孕盼仔g,上行下效,這種社會風氣就形成了。到了魏晉時期,不但秦漢以來“好巫”的風氣流傳下來,而且佛教也開始盛行。中國本土的巫鬼觀念與佛法靈異的傳說相互影響,使這種志怪好巫的社會風氣在民間更為濃郁。這種社會風氣對當時神仙道教的流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葛洪是這一時期神仙道教的代表人物,他在《抱樸子》中說:“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笕四?,而常試人?!边@段話可以看出神仙道教的觀念也吸收了民間的“物老成精”的社會觀念。
但是一個“老物”想要成精,并不是自然而然就能達到的。魏晉時期的神仙道教認為要成為神仙并不是長壽就可以,而是要進行修煉,“得道”才行?!侗阕印分姓f:“彭老猶是人耳,非異類而壽獨長者,由于得道,非自然也。”,“人有明哲,能修彭老之道,則可與之同功矣?!?。這種把人的成仙看成是后天修煉而得的思想,與神仙道教“我命在我,不屬天地”(《西升經(jīng)》)的主張是一致的。
中國古代志怪小說中記載了妖怪修煉的多種方式。不過六朝時期的志怪受到民間信仰的很大影響,其中所記載的妖怪的修煉方式還較為原始。妖怪“截發(fā)”就是一種較為原始的修煉方式,這與早期的巫術觀念有密切關系。中國的原始巫術認為人身上的毛發(fā),指甲,血液等都帶有原主的精華。
道教理論認為:精、氣、神是人的“三寶”,善保精氣才能成仙。道教典籍《云笈七簽》卷四十七就有關于怪物取人毛發(fā)的記載:“凡梳頭發(fā)及爪,皆埋之,勿投水火,正爾拋擲。一則敬父母之遺體,二則有鳥曰鵂鶹,夜入人家取其發(fā)爪,則傷魂?!眰鹘y(tǒng)中醫(yī)還認為“五臟之中,腎為精海”而“腎其華在發(fā)”。中國民俗認為毛發(fā)是人的靈魂寄居之地,是生命的所在,現(xiàn)在中國民間許多地方仍然有重視毛發(fā)的各種習俗。[1](P183)
關于發(fā)須的“迷信”,世界各國都有流傳?!杜f約全書·士師記》載大力士參孫的超人力量來自他的一頭長發(fā),被髡剃后便喪失了力量;古代波斯人認為發(fā)須等人體之物,若落入惡魔之手便會成為惡魔的武器,因此剪發(fā)爪要依特定的宗教儀規(guī),并要在戶外掘穴掩埋;古印度《阿闥吠陀》載婆羅門僧侶割自身的發(fā)、皮、肉等作為燔祭的供品求贖罪。古代日本以“拔手足之爪贖其罪身代之義也”。古代歐洲法蘭克人也視髡首為剝奪生命一般。[2](P167~171)同樣,我國古代也有髡刑等關于頭發(fā)的刑罰。
可見,毛發(fā)帶有原物主的精氣或者靈魂這一思想觀念,古今中外皆有,而妖怪截取人發(fā)其實是為了吸取人的精華進行修煉。不過修煉的程度高低與年壽仍然還有很大關系,《太平廣記》卷四四七引《玄中記》云:“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驗檎煞?,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前文已述,截發(fā)故事中作祟的妖怪多為狐精。狐的形象在先秦并不是作祟妖怪的形象?!渡胶=?jīng)》中有“九尾狐”,是祥瑞的象征。屈原《九章·哀郢》中有“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之句,用狐死首丘來表明自己的一片忠心??梢姾谙惹匚墨I中的形象較為正面。而六朝志怪中的狐卻常常是作祟害人的反面形象。狐形象的這種劇烈轉變與六朝時期大量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地有很大關系。
六朝時期,佛教東傳趨于鼎盛,許多西域人來到漢人居住的中原地區(qū)。西域人在中國古代一般被稱為“胡人”。這些胡人外貌奇特,如胡人康僧淵“目深而鼻高”,宰相王導還調侃他的外貌。[3](P446)
胡人不但外貌奇特,而且行為也奇特,許多西域人來到中原為了弘法會宣稱有佛法神異的能力。如在北方后趙政權中弘法的佛圖澄,傳說他能役使鬼神,可與手掌中見到千里之外所發(fā)生的事,為此,《高僧傳》將他列入“神異篇”。這些胡人的種種奇特之處都必然引起漢地人士的獵奇心態(tài)。
另外,南北朝時期,中國北方五胡亂華,漢人政權偏安,但文化心理上仍然存在強烈的優(yōu)越感,這種情況下漢人自然對胡人會產(chǎn)生一種歧視性的排斥心態(tài)。這種強烈的歧視性的排斥心態(tài)與當時流傳的神異莫測的胡人事跡融合到一起自然就會將許多與胡人生活習俗相關的現(xiàn)象附會到志怪小說中作為談資。如劉敬叔《異苑》卷八載:
胡道洽,自云廣陵人,好音樂醫(yī)術之事。體有臊氣,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審死日,戒弟子曰:“氣絕便殯,勿令狗見我尸也?!彼烙谏疥枺瑪慨?,覺棺空。即開看,不見尸體。時人咸謂狐也。
胡道洽體有臊氣,畏懼猛犬,這都是胡人的特征,而且其姓為“胡”時人又咸謂之“狐”。此則記錄可見胡人之怪異,亦可見“胡”“狐”相影射。實際上,狐怪的許多特征正是西域胡人特征的體現(xiàn)。“胡”與“狐”的密切關系,陳寅恪在《胡臭與狐臭》中已有論述。
胡人的生活習俗與古代志怪中的狐的習性多有相似之處,如胡人畏狗、佩香囊等特征都與六朝志怪中描述的“狐精”的特征相似。[4](P252~253)本文針對截發(fā)這一點作初步探討。
前文已述,來華傳教的許多佛僧都有神異之行,而且這些佛僧在歷史上有許多都是博學多才的,如僧祐撰《出三藏記集》中描寫的安士高:“七曜五行之象,風云角物之占,推步盈縮,悉窮其變;兼洞曉醫(yī)術,妙善針脈,睹色知病,投藥必濟?!鼻拔乃龅摹昂狼ⅰ本褪恰昂靡魳丰t(yī)術之事”,此類狐精大概就是對當時博學多才的佛僧的影射。
西域來華的佛僧是“髡頭跣足”的,中國的僧尼出家也要實行剃度。六朝時期佛教盛行,必然會有大量修行入門的弟子施行剃度。中國古人很看重自己的頭發(fā),髡在古代是一種刑罰,頭發(fā)被剃光自然是一種恥辱。因此,僧尼剃度的做法,必然為六朝時期的許多漢人不能接受。在中國古代“髡首”這個詞語本身就具有“僧尼”的意思。因此這種為眾多門徒施行剃度的行為很有可能演化成狐魅多截人發(fā)的故事模式。
另外,斷發(fā)是西域男性生活中的常見發(fā)式?!段簳肪硪哗柖段饔騻鳌た祰份d:“丈夫剪發(fā)”?!洞筇莆饔蛴洝份d象主之國的人“斷發(fā)長髭”。胡人的這種生活習俗在漢人看來十分怪異。對漢人來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jīng)》)。漢人蓄法而不斷發(fā),認為這是一種孝道。而胡人斷發(fā)的生活習俗明顯違背了儒家的倫理觀念。
文化觀念和生活習俗的巨大差異造成了漢人對胡人的生活習俗無法理解。此種心態(tài)與前文所述的對胡人的獵奇性心態(tài)及歧視性的排斥心態(tài)糅合在一起,這種情況下,就會有人編造出大量的關于狐精作祟截取人發(fā)的故事情節(jié)來影射胡人或者胡僧。
[1]馬昌儀.中國靈魂信仰[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2]曹旅寧.釋秦律“拔其須眉”及“斬人發(fā)結”兼論秦漢的髡刑[J].中國史研究,2001,(1).
[3]李天華.世說新語新校[M].長沙:岳麓書社,2004.
[4]王青.西域文化影響下的中古小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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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0)01-0074-03
2009-12-11
李文(1982-),男,山東日照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魏晉六朝文學研究。余樂(1985-),女,河南信陽人,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
[責任編輯:李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