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育新

（常州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 基礎部，江蘇 常州 213004）

在我國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上，唐代詩歌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內(nèi)容、精妙高超的藝術技巧而獨領風騷。在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極為興盛的時期，名家輩出：“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佛”王維、“詩豪”劉禹錫……中唐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最有代表性的詩人當屬劉禹錫和白居易，故后人有“劉白”之稱。白居易在《劉白唱和集》序中說：“彭城劉夢得，詩豪則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庇终f：“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卑拙右淄瞥鐒⑹铣蔀椤霸姾馈?，繼而慨嘆“其詩在處應有神物護持”。白氏一錘定音，劉禹錫“詩豪”之名流播后世，名揚千古。白氏之譽，決定了劉詩品格的名與實。

劉禹錫詩歌成就及主要貢獻，表現(xiàn)在對題材領域的拓展和發(fā)掘、對傳統(tǒng)主題的深化與反撥、對詩歌體式的變革與完善三個方面。他的民歌體樂府詩，對巴蜀風情與民俗的描繪與展示，是其他唐代詩人筆下罕及的。他效法左思，繼承杜甫，將詠史詩導向“懷古”、“述古”、“覽古”、“詠懷古跡”的方向，從歷史勝跡和地方風物起筆來評論史事，抒發(fā)感慨。他的政治諷喻詩，針砭現(xiàn)實，借鑒前代，政治態(tài)度鮮明，諷刺尖銳潑辣。他不僅擴大了“詠物”范圍，而且強化了詠物詩的敘事功能，創(chuàng)造出詠物寓言詩的新形式。

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為歷代作家遞相沿襲的傳統(tǒng)主題，如悲秋主題、嗟卑主題、嘆老主題等。劉禹錫在表現(xiàn)傳統(tǒng)主題時，能藝術性、獨創(chuàng)性地對傳統(tǒng)主題作出種種既出人意表又令人振奮的反撥，力圖違逆常規(guī)的情感與思想，從相反方向?qū)ζ淦H之處有所匡補或撥正，顯示出作者前無古人的胸襟氣魄和迥異于流俗的卓越識見。

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稱劉禹錫“無體不備，蔚為大家”。無論是五七言古詩、五七言絕句，還是五七言律詩，他都能得心應手地駕馭，嫻熟自如地運用。劉禹錫在七言絕句上的造詣，被王夫之《姜齋詩話》贊為“小詩之圣證”。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劉禹錫還將民歌的聲情融入七絕之中，成功地創(chuàng)制出“含思宛轉(zhuǎn)”的民歌體樂府詩，對詩歌體式進行了“變革”的嘗試。由此，我們完全可以看出，劉禹錫確實不愧為中唐時期與韓孟、元白頡頏的一代詩豪。

縱觀劉禹錫的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貶官朗、連、夔、和二十二年的創(chuàng)作。賀裳云：“夢得佳詩，多在朗、連、夔、和時作……”正是苦難的現(xiàn)實，激發(fā)了作者借文學創(chuàng)作以抒發(fā)郁憤，與憂患抗爭的動力和勇氣，顯示出作者前無古人的胸襟氣魄和迥異于流俗的卓越識見，表現(xiàn)了一代詩豪的精神風貌。它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連州、朗州時期，不畏衰節(jié)，唱出意氣豪邁的秋歌

劉禹錫生于“安史之亂”后由強轉(zhuǎn)弱的中唐時期，當時宦官擅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朝廷極端腐朽?！吧倌曦撝練?，信道不從時?！鼻嗄陝⒂礤a有改革政治的宏偉抱負。永貞元年（公元805年），他以“憂國不謀身”的精神，參加了以“二王、劉柳”為首的革新運動。由于宦官、藩鎮(zhèn)勢力的聯(lián)合反撲，僅持續(xù)了一百多天的革新運動宣告徹底失敗。劉禹錫被貶為連州刺史，旋再貶為朗州司馬。這一時期，詩人為時所棄，空懷凌云之志，獨處僻壤，難與同道過從。劉禹錫自己曾云：“鄙人少時嘗以詞藝梯而航之，中途見險，流落不試。而胸中之氣抑郁蜿蜒，泄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焦桐孤竹，亦名聞于世間?！保ā杜黻柍图罚┰谀歉F愁偏僻的巴山楚水之間，詩人撥動內(nèi)心的琴弦，拋出一串串不加矯飾的音符?！帮査轮衤暺?，帶火焦桐韻本悲?！保ā洞饤畎司粗^句》）多么形象而又準確的表露啊。面對理想受挫、事業(yè)遭殃、同志被黜，自是十分哀痛。內(nèi)心的傷悲，就像無形的繩索，長時間纏繞著詩人。他的《謫居悼往二首》、《東武吟》都表達了郁積已久的怨憤之情。劉禹錫在《劉氏集略說》中自道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形：“及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窮愁著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久居避荒之地，他便追蹤前賢，潛心于詩文創(chuàng)作，用筆來宣泄內(nèi)心的痛苦和怨憤。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劉禹錫得與柳宗元等人一同承召回京，這時，他寫下了著名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以“桃花”借喻朝廷新貴，“語含譏刺，執(zhí)政不悅”（《舊唐書》本傳），不數(shù)日，又被貶謫遠方。在貶居朗州期間，詩人寫作了大量的揭露政敵的諷刺寓言詩，而以《聚蚊謠》、《百舌吟》為代表，這些諷刺詩以嬉笑怒罵的方式，對迫害革新志士的保守勢力予以冷嘲熱諷。貶居連州時期，最具特色的是歌頌平藩勝利的政治詩，以《平蔡州三首》和《平齊行二首》為代表。詩歌既謳歌現(xiàn)實的勝利，又展示理想的畫圖，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史筆與浪漫主義詩筆的高度統(tǒng)一。“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不因感衰節(jié)，安能激壯心?！保ā秾W阮公體三首》）“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保ā对伿范住罚┍M管劉禹錫在貶居巴山楚水期間，寫下過一些情調(diào)悲涼，有時甚至是頹廢之作，但更多的卻是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樂觀向上的進取精神的杰作。在詩人看來，貶謫也是一次很好的磨礪，使他能看清紛繁的事物與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且看《秋詞二首》：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知春色嗾人狂。

在詩人看來，秋高氣爽，孤鶴排空，完全可以放心歌詠，不必因秋而悲傷；而且秋日里“山明水凈”，能看透事物的本來面目。若登高遠眺，清氣徐徐，可以使人清醒、理智，這些都是春天難以企及的。詩中寄托的是詩人桀驁不馴的性格，以及永葆壯志、繼續(xù)斗爭的雄心，洋溢著一種樂觀曠達、積極向上的情緒。

二、夔州、和州期間，不懼播遷，唱出正氣凜然的壯歌

劉禹錫在夔州三年，創(chuàng)作上最有成就的是吟詠風土人情的民歌體樂府詩。朗州十年則是重要的奠基和開拓時期。確定寫于朗州的《蠻子歌》、《競渡曲》、《采菱行》等詩，便都帶有民歌的特殊風味。自朗州遷徙連州后，劉禹錫進一步從民歌中吸收新鮮養(yǎng)料，于勞動群眾稼穡之際，受到啟迪，創(chuàng)作了《插田歌》、《莫徭歌》等更具民歌色彩的作品。夔州恰好是《竹枝詞》的故鄉(xiāng)，這里歌風較朗、連二州尤盛。劉禹錫《踏歌詞》記其俗云：“自從雪里唱新詞，直到三春花盡時。”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詩人如魚得水，成功地寫出了以《竹枝詞》、《浪淘沙詞》、《踏歌詞》為代表的一組又一組膾炙人口的民歌體樂府詩。這些作品將民歌與文人詩的寫作技巧糅合起來，或多或少地達到了風景畫與風俗畫的融合、人情美與物態(tài)美的融合、詩意與哲理的融合、雅聲與俚歌的融合。長期的貶謫生涯固然造成了詩人精神和肉體的巨大傷痛，但詩人始終以一種曠達、積極的態(tài)度來對待?！澳雷嬔匀缋松?，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保ā独颂陨吃~九首》）詩人以真金自喻，對讒言報以凜如秋霜般的蔑視，并于自我勉慰中透露出絕不會永遭沉埋的信心，情辭慷慨，擲地有聲，把自身的曠達胸懷、豪邁氣概表露無遺。

劉禹錫出生在一個世代信奉儒家的人家，他以此為豪。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和入官為政的人生觀的影響，青年時期的劉禹錫就懷有修齊治平的抱負。時代的機遇將他推向了事業(yè)的頂峰，又使他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的生活經(jīng)歷、政治地位、學養(yǎng)才智，都決定了他的詩歌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具有雄健、豪放、凝重、深邃、警策的風格。在和州任職的兩年多，作為動輒得咎的逐臣，劉禹錫最見功力的是立意高遠的詠史詩，如 《西塞山懷古》、《蜀先主廟》、《觀八陣圖》、《金陵五題》等都作于這一時期。作者不便直接傾訴對現(xiàn)實的憂憤，而只能巧妙地采取托物寄意和借古抒情的方法，透過“物”和“古”的媒介作用，達到主觀和客觀的的交流?？v觀劉禹錫的懷古詩，在題材的選擇上主要不是抒發(fā)個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情懷，而是對歷代王朝的興亡之嘆和歷史命運的哲學思考，以及對朝政弊端的深切憂慮。著名的《金陵五題》主題基本都是興亡之嘆?！督鹆陸压拧吩姡骸芭d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备墙衣读藲v代王朝興亡系于人事而不系于地形的哲理思考。他在《蜀先主廟》中盛贊劉備的功業(yè)與他善于用人，“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得相能開國”，他在詩中還著力鞭撻劉禪的昏庸孱弱，通過對父子兩代君王業(yè)績的對比，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想?！队^八陣圖》表達了對諸葛亮這位有雄才大略的名相的崇敬之情。胡震亨《唐音癸簽》引劉后村語云：“夢得詩雄渾老蒼，尤多感慨之句?！庇衷疲骸坝礤a有詩豪之目，其詩氣該古今，詞總?cè)A實。”劉禹錫詠史詩的藝術特征之一正是“雄渾老蒼”、“氣該古今”。如《西塞山懷古》以橫掃千軍的氣概，將那鱗次櫛比的“樓船”，黯然飄逝的“王氣”，沉入江底的“鐵鎖”，滔滔“寒流”，以及雄踞在蕭瑟秋風中的“故壘”，一一排比入詩，構(gòu)成雄偉壯闊的場面，并從中抽繹出一種深沉、浩茫的興亡之感。與杜牧以俊爽稱、李商隱以精深稱相比，劉禹錫則以豪健稱。他們在詠史詩的發(fā)展史上互相輝映，各有千秋。

三、晚年創(chuàng)作時期，不服老邁，唱出朝氣蓬勃的暮歌

大和元年（公元827年）六月，劉禹錫閑居洛陽。第二年由于裴度等人的薦拔，調(diào)回長安。劉禹錫一生熱衷政治，關懷民生，胸懷寬闊，大度從容，在百折不撓的斗爭中，愈顯豪邁的性格和不懈的精神。因王叔文事被貶朗州，十年后重回京城，看到朝中另換一番人物，劉禹錫感慨萬千：“百畝庭中串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保ā对儆涡加^》）此詩語含譏刺，執(zhí)政者不悅，復出為播州刺史。后易連州，徙夔州，十四年后又調(diào)回長安入為主客郎中。詩人不忘前事，又寫了《再游玄都觀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痹娙艘砸粋€勝利者的姿態(tài)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十月，劉禹錫離開長安后赴任蘇州刺史，汝州、同州刺史。會昌二年（公元842年）秋，劉禹錫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一歲。劉禹錫后期終于結(jié)束了“巴山楚水凄涼地”的困厄境況。在追隨裴度期間，詩人希望能有所建樹，不甘衰老，力圖振作，仍然寫出了不少“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式的作品。在《始聞秋風》一詩中，詩人自托為唯思邊草、振鬣欲馳的駒驥和但盼青云、凝眸欲飛的鷙鳥，暗示自己壯心不減、雄風猶在，很想為國家盡力?！疤斓孛C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始聞秋風》）這里顯露出劉禹錫用世之志未曾衰減。同是詠老抒懷，詩人有時卻圓融豁達，豪情滿懷。“二十余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游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保ā缎訄@花下酬樂天見贈》）。寶歷二年（公元826年）冬，劉禹錫罷和州刺史，召還京城，途經(jīng)揚州，與白居易相遇，白居易作《醉贈列二十八使君》相送：“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卑拙右咨顬樵娙锁Q不平，情調(diào)之中充滿同情與哀憐，劉禹錫深為感動，作《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相和，雖也說：“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但并未拘泥于白居易的惋惜之情沉痛不能自拔，而是說：“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痹诒е锌吹较Ｍ?，在黑暗之中透出光明?！敖袢章牼枰磺瑫簯{杯酒長精神。”豁達爽朗情懷中充滿百折不撓、勇于前行的精神力量，作品風格豪氣感人。胡震亨《唐音癸簽》曾稱贊說：

劉禹錫一生播遷，晚年洛下閑廢，與綠野、香山諸老，優(yōu)游詩酒間，而精華不衰，一時以詩豪見推。公亦有句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鄙w道其實也。

劉禹錫的“暮歌”，有相當數(shù)量是與白居易的唱和之作。退居洛陽，兩人詩酒征逐，“聞道洛城人盡怪，呼為劉白二狂翁。”（白居易，《贈夢得》），極盡風流狂放之態(tài)。白居易曾對老友故交之逝而悲苦感傷，劉禹錫作《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從對生與死的冷靜分析中，悟出了“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這一新陳代謝的規(guī)律。其《贈樂天》有云：“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辈灰浴巴磉_”為憾，但求身如冬青蒼翠。劉禹錫又寫過 《樂天寄重和晚達冬青一篇因成再答》一詩，慰勉白居易。詩人指出，年少者叱咤風云，老暮者蹉跎光陰，這是一般規(guī)律。但也不盡然，要從不利條件中看到有利因素：衰秋和寒冬不是反倒為善假于物的雄鷹和神龜提供了翱翔或飲食之便嗎？他認識到一個人的挫折和失敗是難免的，關鍵要振作精神，去爭取施展抱負的機會，建立起穩(wěn)操勝券的信心。劉禹錫這種不服老邁、自強不息的精神，發(fā)自肺腑的暮歌和他的秋歌、壯歌一樣慷慨動人。

《楊柳枝詞九首》是劉禹錫晚年與白居易唱和之作，也是他晚年的得意篇章。時代更新了，曲調(diào)也應當更新，每個人都要勇于自度新曲。“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這正是劉禹錫向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發(fā)出的創(chuàng)新的呼吁。

盛唐詩以風骨、興象、聲律三者取勝；中唐詩壇“元白”更多趨于平易通俗，韓孟詩派更尚奇崛險怪；晚唐詩壇，則明顯表現(xiàn)為“詩風詞化”、哀怨感傷的特征。之間六七十年，只有劉禹錫獨承盛唐氣骨，與元白、韓孟相比，互不依傍，獨行太虛。綜觀劉禹錫一生的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其人其文都無愧于“詩豪”之譽。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客觀生活與主觀精神二者的結(jié)合決定了劉詩不同凡響、獨立一家的風格。“詩豪”品格意味著形神的兼?zhèn)?、風骨的合一。劉氏指出了向上一路，“詩豪”形象策勵著歷代文人學士執(zhí)著的情操與不屈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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