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暉 王 瀅
(1黃河科技學院 藝術設計學院,河南 鄭州 450063;2鄭州師范學院 美術系,河南 鄭州 450044)
自畫像是畫家描繪自我形象的一種特殊的肖像畫。一提到自畫像,人們就會很自然地想到西方繪畫中那些既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生命力,又有畫家精神顯現(xiàn)和靈魂展示的杰作。因為在中國美術史上,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自畫肖像的蹤跡。中國自有水墨人物畫以來,較少有記載畫家畫自畫像的。而在西方,自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幾乎每個知名的畫家都有自畫像傳世,少有例外。到了16世紀,自畫像成為歐洲繪畫的一個重要體裁。
西方畫家如此熱衷于畫自畫像,足以使我們認識到,畫家喜歡畫自畫像已不僅僅是一個有傳統(tǒng)意義的現(xiàn)象。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家的自畫像其實只是一種手段,其中包含著藝術家強烈的自我意識。本文從自畫像的價值層面進行深入的發(fā)掘,探討西方畫家的自畫像所具有的特別重要的意義。
藝術家自畫像是文藝復興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藝術類型。它的出現(xiàn)與文藝復興時期新藝術觀的產(chǎn)生密切相關。在歐洲中世紀,繪畫、雕塑和建筑分散在相關手工行業(yè)內(nèi)。一般被視為體力勞動性質(zhì)的“機械學科”,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也只是與鞋匠、理發(fā)師等一樣地位卑微的手藝人。他們窮困潦倒、目不識丁、舉止粗俗,為上等人士所鄙視。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沖破了黑暗時代的神學禁錮,找回了古希臘、古羅馬的寫實主義精神,賦予藝術作品以人文主義內(nèi)涵。13世紀,意大利詩人但丁首先將畫家奇馬布埃和喬托的名字寫進《神曲》,并將他們與兩位詩人相提并論,這顯示了人們對藝術和藝術家態(tài)度的某種變化。在新觀念的影響下,藝術家們逐漸意識到藝術和自身的價值。從14世紀晚期到16世紀,藝術家的自畫像從無到有,從藝術作品中不起眼的角落逐漸靠近畫面中心,并最終發(fā)展出獨立的自畫像,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藝術家階層對藝術和自身價值的不斷覺醒。在這些自我肖像中,藝術家借助服飾、儀態(tài)、風度、財富、古典文化修養(yǎng),以及藝術與教學等自由學科和科學知識的聯(lián)系,表達了他們關于藝術和自身的新觀念及其重塑自身社會形象的愿望。
從繪畫的角度來看,畫家研究和創(chuàng)作自畫像,是畫家在繪畫過程中對自我的多角度開掘。畫家在畫自畫像的時候,首先要觀察自己。因為多少存在著自戀傾向,自畫像的客觀性就得不到保證,事實上,要求自畫像做到客觀也是不可能的。那喀索斯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愛戀不已,最終化為水仙花的神話,頗能反映人與自我的關系。人、用來看到自己的媒介、媒介中自我的形象,這三者之間構成了一個復雜的相互關系。
一方面,我們喜歡鏡子,喜歡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像。這如巴赫金在分析人與鏡子的關系時所說的:對鏡自顧是觀看自己外貌的一種完全特殊的情況。這時我們看來是在直接觀看自己,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依然是我們自己,我們觀看的只是自己的影像,他不能成為我們對世界的觀察和體驗的直接因素;我們看到的是自己外貌的影像,而不是自己外貌中的自己,外貌并沒有包容整個我,我是在鏡前,而不是在鏡中,鏡子只能為自我客體化過程提供材料,甚至還不是純質(zhì)材料。實際上,我們在鏡前的狀態(tài)總是有些虛假,因為我們沒有可以從外部觀察自己的角度,所以這時我們也是化身為某人不確定的、可能的他人,我們試圖借助于這個人來找到對待自己本身的價值立場。這時,我們也是試圖通過他人來賦予自己生命和對自己進行形式加工。所以,我們在鏡中才會看到自己臉上那種特有的不自然的和我們生活中不會有的表情。
另一方面,我們又是無法直接面對自己。當鏡子變得越來越普遍的時候,鏡子文明卻讓我們無處躲藏,甚至不能躲藏自己。不少影片令人恐怖的鏡頭之一是主人公進入了一個有很多鏡子的房間。我們無法同時面對多個自我。鏡子本身過于客觀,將我們的外表乃至內(nèi)心自我和盤托出。當畫家站在鏡子面前,面對自我,從客觀的角度觀察和分析自己不同時期、不同心境下自己面部的不同表現(xiàn)時,他對自己的內(nèi)在氣質(zhì)就有了一種客觀的認識和批評。當畫家從模特的角度細心體味自己不同的動態(tài)動作所能傳達的不同情感和心境,并接受著自己從畫家角度的自我認識、分析與評判時,他對自己的外在情態(tài)和內(nèi)在狀態(tài)就有了一種崇美的修正和表現(xiàn)。這是一個主觀體驗的過程。
我們注視著自己的影像,把自己當作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來打量、審視,從而理解他;或者,想象是一個陌生人在觀察自己,從而認識自己。
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意識和態(tài)度來看,畫家研究和創(chuàng)作自畫像時多重角色的體驗,有助于畫家藝術創(chuàng)作中思想和情感的真正意義上的投入。
人的內(nèi)在其實是無限廣闊、深遠的。它始終在吸引藝術家通過自畫像來發(fā)現(xiàn)挖掘。與外在自我相比,內(nèi)在自我因其深不可測,反而會激發(fā)藝術家探索的欲望。自畫像因此成為一種深入評論與分析自我的手段。也就是說,自畫像在成為一面自我觀察的鏡子的同時,也使得自我有了可能成為一口可以深入挖掘的深井。通過自畫像這個途徑,人們走向人性深處,獲得對于人與自我的深入了解。正是這種與自我的對峙,激發(fā)人了解自己的熱情,使得他不懈地展開對自己的“內(nèi)在自我”的偵探。它不斷地把對自我的理解、希望、要求、理想投射到自己眼前的畫布上。人與媒介與畫布之間構成了一種封閉的三角形的視線回路。而視線在媒介與畫布之間的來來往往,就給藝術家一個不斷地檢測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空間與時間。媒介中的自我與畫布上不斷形成的自我的距離,則給藝術家以觀察自己、分析自己、修正自己的空間。通過這個過程,藝術家把握自己,進而把握世界。
對某些藝術家來說,自畫像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一種對自我的探索的行為,更是一種生命的救贖行為。
最具代表的藝術家是凡·高。他畫自畫像這種行為成了處于精神危機中的一個人的救命稻草。凡·高將他所有的理想和苦痛全部轉(zhuǎn)化為他的自畫像藝術,藝術于他是全部意義上的生命的結論。他不斷地畫自畫像,他的自畫像是透視其心靈的一扇窗——敏感、脆弱、堅毅、矛盾,交織無奈的痛苦與酸澀的渴望。
縱觀凡·高的一生,不難理解他的自畫像上鐫刻著孤獨的印痕。成熟期四十多張自畫像絕大多數(shù)是胸像,沒有一張全身像,這也能揭示出藝術家的孤獨的內(nèi)心和渴望與他人交往的心情。因為藝術史上沒有哪一位藝術家如此接近、審視自己和真實地描畫自己的畫像數(shù)量之多,目光之堅定絕無僅有。而畫了十年的畫沒有一幅作品售出,更加劇了畫家的這種孤獨。
與孤獨為伴的另一個主題構成凡·高自畫像的精神內(nèi)容,那就是“自信”。凡·高1888年秋的一幅《自畫像》是他邀請高更來阿爾見面前,互相交換的作品,算是彼此摸底和精神交流。通過交換自畫像,這兩個個性強烈的藝術家得以從彼此的繪畫了解對方。凡·高再給他的弟弟提奧的信中說:“我確信,與高更交換我的肖像畫沒有輸給他。在給高更的回信中,我這么寫道,在肖像畫中擴展自己的個性,在我也是可以允許的。因此,我在此畫中想要做的是,與其說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倒不如說把自己作為一個印象主義者的類型來畫的。我把這張畫理解成一個崇拜永遠的佛陀的僧人的肖像?!痹谶@張《自畫像》中,凡·高以宗教徒般的虔誠透露出他對自己藝術的自信。后來,他們在阿爾共同寫生時,凡·高對高更用色的蔑視和嘲笑也說明這一點。當然,他與高更友誼的破裂從另一個角度也說明了凡·高對自己藝術的自信成都無以復加。凡·高的自畫像也是對夢想中新成功的一種幻想。這種“幻想”始終出現(xiàn)在凡·高的自畫像中,自畫像成為精神拯救或自身外化最為生動的方法,他的確也因此而耗盡了生命的全部。
自畫像的創(chuàng)作,確定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如果沒有了自畫像這種形式,畫家可能就無法找到一種途徑與自己對話,說服自己接受苦難的折磨,給自己一個人生的理由。而在自我抑制不那么深重的社會里,當藝術家了解自我的手段變得豐富,當藝術家與社會的聯(lián)系變得多樣頻繁時,除了對自己的自傳式的描寫外,更多的藝術家開始利用自我展開一種對社會的批評與評論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說,藝術家的自我是一種開放的、變動的自我。他通過對于自我的改變、擴展與消解來獲得一個對于自我,以及各大范圍內(nèi)的、更大意義上的自我的更為深入而又全面的了解。
從美術評論的角度來講,自畫像是美術評論家分析和研究畫家及其創(chuàng)作個性風格形成和發(fā)展的最好資料。藝術家對于自我的探索,其實同時也牽涉到他們對社會的、對人生的、對藝術的探索。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家的自畫像其實只是一種手段,許多藝術家通過自畫像實踐所要到達的和已經(jīng)到達的地方,其意義比自畫像本身要深遠得多。
自畫像經(jīng)過畫家的特別授權,使觀者獲得了一種許可和權利:可以隨心所欲的“看”,而不必有任何顧慮,不受時間、場地、禮節(jié)等各種限制。正是通過這種形式,我們看到了更多的他人及自身的內(nèi)心世界。
藝術創(chuàng)作說到底是一種自我所能達到的境界,這種境界有多深在于藝術家個人對自我的領悟,在這種自我領悟和自我意識生長的過程中,也許正包含著藝術家們孤獨的內(nèi)心體驗和靈魂的痛苦。自畫像作為與自我、與世界的一種對話方式,傳達出藝術家借以逃離無助的深淵,擺脫精神的危機,以求精神的慰藉的渴望。藝術家有時只能通過剖析自我靈魂這種手段,把心靈深處刻骨銘心的情感釋放出來,同樣,深邃的內(nèi)心又激發(fā)了藝術家探索和創(chuàng)作的欲望。因此,自畫像成為一種自我分析、再現(xiàn)的手段。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家的自畫像其實只是一種手段,許多藝術家通過自畫像實踐所要到達的和已經(jīng)到達的地方,實在要比作品中的自我形象本身要遠得多。
[1][英]貢布里希著.范景中譯.藝術發(fā)展史.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
[2][美]休斯.凡·高.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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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顧錚.自我的迷宮.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
[5]吳甲豐.西方寫實繪畫.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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