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國超
(渭南師范學院 中文系,陜西 渭南 714000)
□品書錄
執(zhí)著探求 收獲豐厚
——序楊雅麗著《〈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①
段國超
(渭南師范學院 中文系,陜西 渭南 714000)
“五四”時期的文學大師周作人誠然是寫序的高手,他在20世紀上半葉約20余年的時間里,曾為人為己寫了不下200篇序。關于如何寫序,他曾說過這樣的話:“做序是批評的工作,他須得切要地抓住了這書和人的特點,在不過分的夸揚里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這才算是成功?!保ā丁囱嘀荨蛋稀罚?/p>
但過去我對他的這段話不以為然。寫序誠然是“批評的工作”,但為何就一定要兩樣都“抓住”?我以為寫序是相當自由的,“這書和人的特點”只要抓住一樣就可以了。寫出了“書”的特點就不一定要寫出“人”的特點,寫出了“人”的特點就不一定要寫出“書”的特點,甚至“這書和人的特點”都不寫也可以!君不見如今這社會上寫序的人何其多,而這序不都是五花八門的么?有幾個就那么認真,既寫書的特點又寫人的特點?有的人甚至在“書”未讀“人”未識的情況下就寫呢!但今天我讀過《〈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這本書后,再聯(lián)想它的著述者楊雅麗教授本人,我覺得寫序真的需要像周作人所說的,“須得切要地抓住了這書和人的特點”。不然,這序就不算合格,就不能算“成功”?,F(xiàn)在,雅麗同志囑我給她的這本著作寫序,我雖無才,也想嘗試著這樣做,努力地學習這樣做。
一
雅麗同志十幾年前,曾參加陜西師范大學辭書編纂研究所主持的《十三經(jīng)辭典》《禮記》卷的編寫,在詞條編寫中,認真研讀《禮記》,參閱東漢鄭玄的注、唐代孔穎達的疏,以及元人陳澔、清人孫希旦等訓詁學家的注釋,這使她不僅對《禮記》的基本內(nèi)容有了比較準確、充分的理解,具備了研究《禮記》的前提條件,也使她自此對《禮記》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與《禮記》結下不解之緣。
辭典編寫工作結束后,雅麗同志在一些學術刊物上發(fā)表了《禮記》詞語訓詁與文化闡釋的論文,如《“桃茢”考辨》、《論〈禮記〉喪祭之禮的人文意蘊》、《從先秦儒學看華夏祖先的自然生態(tài)憂患意識及其現(xiàn)實意義》等,并在2002年于三秦出版社出版了專著《禮記研究》,這是她研究《禮記》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如果說此前學術界研究《禮記》的成果主要是“注”、“疏”和“今注”、“今譯”,那么《禮記研究》是對《禮記》進行整體性、宏觀性、專題性研究的著述?!抖Y記研究》從某種意義和某些角度來說,在《禮記》研究領域具有填補空白之意義?!犊鬃友芯俊?、《陜西社會科學》等學術刊物發(fā)表評論文章,認為該著是“禮學研究的重要收獲”。應該說,它在學術界,特別是國學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憽?/p>
我原以為,《禮記研究》出版后,雅麗同志對《禮記》的研究也許就畫上了一個句號。因為《禮記研究》對《禮記》的挖掘已經(jīng)夠深入了,其成果已經(jīng)非常豐厚了。就一個研究者來說,也許她已經(jīng)將全部精力和心智用盡,在該領域可以向?qū)W術界交賬了。但想不到的是,她并不滿足已有的成績,而將研究《禮記》作為自己學術生涯中執(zhí)著追求的長期目標,其精力、心智,乃至興趣有如剛開啟閘門的水流,洶涌地流淌和奔泄下去。
《禮記研究》出版后,她繼續(xù)在一些期刊上發(fā)表《禮記》研究方面的論文,僅我所讀到的就有十幾篇。她作為教授,在所在學校開設選修課程——《禮記研究》,在長江師范學院“鉤深講堂”就《禮記》研究舉辦系列學術講座;作為學者,她還走出校門,以學術服務社會,給機關單位作解讀《禮記》的學術講座;作為《禮記》研究專家,她在多次學術會議上,將研究《禮記》的成果進行廣泛的學術交流。這些活動給我一個突出印象:雅麗同志把《禮記》作為一門學問來研究,是全力以赴的,不遺余力的,勇往直前的,她在《禮記》研究方面已成為一個很有影響的學者。如果把這些看作在學術場地跌、爬、滾、打的探索過程,那么,雅麗同志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這部即將出版的書稿——《〈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既是她長期學術實踐的必然結晶,也是她多年來持之以恒、執(zhí)著求索精神的見證,還是當今國學研究,特別是禮學研究的豐厚收獲!
二
《〈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是雅麗同志潛心研究《禮記》的第二部專著。她在給我的來信中寫道:
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與寫作《禮記研究》一致。第一,闡發(fā)《禮記》的學術思想和文化精神,特別是那些對當代社會有借鑒和指導意義的學術思想。第二,拓寬學術視野,探討《禮記》、禮學與傳統(tǒng)文化中有研究價值的理論問題,特別是在前人尚未注意,或已經(jīng)注意而未深入研究的一些領域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指導思想是,在研究過程中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堅持實事求是和古為今用的原則。
《禮記研究》是我參加《十三經(jīng)辭典》編寫時研讀《禮記》,不斷思考的體會與感悟,其內(nèi)容是對《禮記》的文化闡釋、詞語訓詁及對其語言藝術成就的分析。該書完成后,我一直忐忑不安。自己才疏學淺,書中有太多不足,常覺愧對讀者。所以我繼續(xù)研讀《禮記》,在家里讀《十三經(jīng)注疏》中的《禮記正義》與孫希旦的《禮記集解》,外出就帶上陳澔的《禮記集說》。想借助古注在原典閱讀中有新感悟和新發(fā)現(xiàn)。這時我注意到,有些重要問題在《禮記研究》中已涉及,但未能深入研究;有些問題寫《禮記研究》時沒有想到。在《禮記研究》交付出版時,我就萌生了繼續(xù)研究《禮記》的想法,一方面打算繼續(xù)探討一些禮學的理論問題,一方面認為應該比較系統(tǒng)地研究《禮記》的語言。在閱讀《禮記》時不斷思考,將思考得比較清晰的觀點、感悟先寫成論文發(fā)表,或提交有關學術會議,或作為學術講座的課題。同時繼續(xù)深入思考與研究,詳細論證與推理,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觀點,寫成書中的章節(jié)。
雅麗同志是治學嚴謹?shù)膶W者,她研究《禮記》有明確的目的、指導思想和成書構想,并付諸實施。現(xiàn)在這部已經(jīng)定稿的《〈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即是她嚴格地實踐、執(zhí)行、落實她的寫作目的、指導思想和成書構想的豐碩學術成果。
三
那么,《〈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又有哪些特點呢?
(一)超越自己——追求對《禮記研究》的超越
《〈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與前著《禮記研究》都是雅麗同志研究《禮記》的專著。兩部著作有相同之處,都是作者逐字逐句研讀《禮記》的點滴心得的匯集,所涉及的領域的確有相似之處:其一,都研究《禮記》與禮學的文化意義;其二,都是對《禮記》進行整體性、宏觀性、專題性研究的著述;其三,都有研究《禮記》語言的章節(jié),此項研究有填補“空白”之意義。
說到這里,我想請讀者注意:這些“相似”只是研究對象和研究角度的相似。如果細看這兩本書的目錄,細讀其中的內(nèi)容,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部著作所寫內(nèi)容之間雖然有內(nèi)在聯(lián)系,但后者是在前者基礎上對《禮記》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可以這樣說,《禮記研究》在該領域開辟了一條新路,而《〈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是以《禮記研究》為起點,擴寬了研究的視域,獲得了比《禮記研究》更為豐碩的成果。在《禮記》語言研究方面,《禮記研究》是從無到有,可以說是以“0”為起點;而《〈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則是以《禮記研究》為起點,對《禮記》語言更深層次的研究。說得更簡明、更準確一些,《禮記研究》和《〈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一個是初探,一個是再探,一是起步,一是接棒,二者是姊妹篇關系。由于《〈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是在《禮記研究》基礎上對《禮記》更深入的研究,所以說,《〈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的學術成就超越了《禮記研究》,標志著著作者學術思想的成熟和對自己的超越。
(二)“學”與“思”并重,在辛勤閱讀與獨立思考中追求超越
雅麗同志堅持讀書與思考并重,堅信在“學”與“思”密切結合之時靈魂深處就會迸發(fā)出思想的火花,《〈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即是她在辛勤閱讀與獨立思考中凝聚的思想與智慧的結晶。
1.經(jīng)典研究從文本閱讀出發(fā),是雅麗同志研究《禮記》的基本方法。她反復研讀古注,借鑒當代學者對《禮記》的注釋與研究的成果,力求準確把握文本語言的含義,直接獲取學術信息,感悟先哲思想,并通過獨立思考形成自己的觀點。
2.廣泛閱讀現(xiàn)當代學者研究歷史、哲學、美學、宗教、倫理、文字訓詁等著述,為研究《禮記》置備一個廣闊的學術空間,避免眼界之褊狹與思想之偏執(zhí);在汲取前人成果之同時堅持獨立思考,防止陷入人云亦云的誤區(qū)。
雅麗同志注重文本閱讀,以參閱古注為進入文本語境之津梁。值得注意的是,她還參閱了近百種現(xiàn)當代學術研究著述,我們只要看看她在書的末尾所羅列的《主要參考文獻》,就可以明了其中的底細。雅麗同志這樣做,目的是掌握最新學術信息,做到知己知彼,既避免重復別人,也能出新,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說得更具體些,就是在精心閱讀,準確理解《禮記》之同時,借鑒前人成果,進而達到這樣幾個目的。第一,如果這些著作對《禮記》根本沒有涉及,就權當增進學識,磨礪自己的學術功力。第二,如果這些著作對《禮記》之整體或?qū)Α抖Y記》的某個方面有所研究,還研究得比較透徹,就不妨有所汲取,開啟自己的思路;如果自己沒有更新的發(fā)現(xiàn),就不妨回避,不再重復。第三,如果這些著述對《禮記》的某個方面有所研究,但比較膚淺,甚而有錯,而自己有興趣,有想法,就不妨作為研究目標,深入探究下去,糾錯并提出新見,從而占據(jù)這個領域的制高點。等等。
從雅麗同志對《禮記》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啟發(fā):做學問,必須刻苦學習,增進知識,充實自己,有的放矢;不然就做不了真學問,甚而欺世盜名,自欺欺人。
3.設置若干專題研究《禮記》的學術思想。該著對《禮記》學術思想的研究是通過設置專題進行的,如:
第一章:《禮記》學術思想的時代精神
第二章:論“稱”是禮學之精義
第三章:孔子鬼神觀念在禮學中的兩難境遇
第六章:論儒家樂論的倫理政治型特征——《禮記·樂記》解讀
這種設置專題的方法有許多好處。《禮記》的內(nèi)涵是一個整體,但卻由方方面面構成。如將這方方面面擺列開來,一個專題一個專題論述,既清楚,又醒目,筆力也容易集中。
如該著第六章設專題研究儒家樂論的倫理政治型特征,有四目:
一、禮和樂在周代政治中的完美結合與儒家對‘禮崩樂壞’的思考
二、“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故察樂可以知政
三、樂、禮相異,樂具有“合和”人心之功能
四、樂“通倫理”,蘊涵了豐富的道德精神
該章設專題從四個方面論證儒家樂論的精神內(nèi)涵,這不是既清楚、醒目而又深入透徹嗎?
4.設若干專題研究《禮記》語言,探索詞語詮釋的新途徑。如:
第四章:“繪事后素”考辨——兼析“禮后乎”
第五章:“月令”語義的文化溯源——《禮記·月令》解讀
這兩章對詞語意義的考察與傳統(tǒng)訓詁方法不同,將詞語放置于篇章與社會歷史語境中去推求其“本真”之含義,揭示詞語組合與話語敘述的深層文化意蘊,提出獨立、新穎而又說服力的見解,在研究方法上是對傳統(tǒng)訓詁學的突破。
該著的第九章至十二章,研究《禮記》的詞匯系統(tǒng)。這個領域除楊雅麗教授本人在《禮記研究》中有所涉及外,似乎無人觸及。這四章對《禮記》詞匯系統(tǒng)的研究,也是通過設置專題進行的。
以上列舉的章節(jié)展示了楊雅麗教授研究《禮記》的新視域,也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學問的新方法。
四
那么《〈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一書有哪些新穎而富有創(chuàng)意的學術觀點呢?我想將它與《禮記研究》對比分析。
(一)《〈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的學術視野更加開闊
較之《禮記研究》,該著將《禮記》放置于更加廣闊的時代背景下,審視它產(chǎn)生的意義,評價其學術思想,是對《禮記研究》的拓展與深化。
如第一章:《禮記》學術思想的時代精神,有四目:
一、《禮記》是儒家在“禮崩樂壞”時代反思重建政治秩序和價值觀念的產(chǎn)物
二、以“仁”釋禮——《禮記》與禮學承載的時代文化精神
三、《禮記》與禮學蘊涵的時代憂患意識
四、以時人的禮儀實踐構建富有時代特色的禮樂文化之歷史畫卷
著作者認為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是“諸子”時代之后期,是“人”的價值突現(xiàn)、中國學術史上第一個無神論思潮到來之時。儒學的核心是“仁”,在此時代背景與文化思潮下,儒家對禮的闡釋必然打上時代烙印,“仁”學成為儒家構建禮學體系的思想基礎。儒家反對以侵占土地、掠奪財富與人民為目的侵略戰(zhàn)爭;反對用活人殉葬,甚至反對用俑人殉葬;儒家認為禮不僅指行禮所用禮品,更重要的是行禮者內(nèi)心的道德意識。儒家以“仁者,愛人”的道德情懷觀照、闡釋、評價禮之儀文與時人的禮儀實踐,為古老的禮樂文化注入人文精神與生命活力。該章的內(nèi)容是《禮記研究》所沒有的,是對《禮記研究》的超越。
又如第二章:論“稱”是禮學之精義?!抖Y記》中屢屢出現(xiàn)“稱”,訓詁學家對“稱”有隨文釋義的解讀,但不系統(tǒng)、不全面。該章設五目作專題式研究:
一、行禮的“資籍”須“稱”其財
二、禮“稱”其情
三、禮“稱”身份
四、禮“稱”自然天時
五、以“不稱”之禮追求與道德精神“相稱”之禮
該章寫道:
儒家論禮,多言及“稱”,指所行之禮與行禮者所擁有的財富之多寡相稱,與行禮者的身份地位、道德情感及其它方面相稱。這是對“稱”之思想的直接表述。但在更多的時候,儒家只是將“稱”作為一種價值標準和文化訴求,隱涵和貫穿于對禮儀條文和禮儀實踐的記載、闡釋與評價中。在儒家看來,符合“稱”的原則,追求“稱”的境界,本身就是一種最高范疇的“禮”。……
該章第四目最有新意:
禮“稱”自然天時,是中國古代農(nóng)耕文化背景下華夏祖先獨特的自然生態(tài)觀念在禮文化中的呈現(xiàn),也是儒家禮學最具有合理性的精神內(nèi)核之一。這一思想在禮樂制度化、政治化的古代社會,對人們的禮儀行為具有積極的調(diào)適與制約作用,可以避免過分看重禮儀活動本身以及禮品的豐厚與奢華,而使禮儀走入庸俗、淺薄和極端化。人們在唯禮是尊的社會文化氛圍中能夠懷有“順其自然”的文化心理,不必擔憂在自然災異到來時因為無法置辦祭品而不能從事禮儀活動,也不必擔心因為自然條件限制,禮品不夠豐盛而遭遇鬼神的懲處。儒家禮學也因此而不僅具有肅穆、嚴謹,追求文飾之特征,而且具有質(zhì)樸、自然,追求中庸與和諧的品質(zhì)。
這是雅麗同志從《禮記》文本閱讀中得出的觀點,他人沒有做過這樣的論證,《禮記研究》也沒有做過這樣的論證。這是對前人的超越,也是對《禮記研究》的超越。
(二)對《禮記研究》涉及到,但未深入研究的問題作深入細致研究
如第三章“孔子鬼神觀念在禮學中的兩難境域”,該章有三目:
一、從儒學的人文性與現(xiàn)實性看孔子的無神論傾向
二、從西周到春秋鬼神觀念的巨變使孔子懷疑鬼神
三、孔子維護周禮因而不能旗幟鮮明地否定鬼神
著述者認為:《禮記》是原始儒家的禮學著述,儒家的鬼神觀念決定著《禮記》如何闡釋喪祭之禮,也決定著《禮記》的學術價值??鬃邮蔷哂絮r明無神論傾向的思想家,因為喪祭之禮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重要的社會功能,所以孔子不能直率地表明自己不信鬼神,其鬼神觀念在禮學中陷入“兩難”境域,但處于“兩難”中的孔子已站立于無神論立場。荀子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肯定喪祭之禮的社會作用,但認為祭鬼神只是一種“文飾”和政治手段,“禮的本質(zhì)是治人”。儒家站立于無神論立場記載、闡釋禮,考察時人關于禮的實踐,所以《禮記》的禮學思想才能放射出無神論思想的光華,儒家禮學才能蘊涵如此豐富的人文精神。喪祭之禮與侍奉鬼神有關,任何人要研究禮就必須關注人們的鬼神觀念;要研究孔子、荀子禮學就必須窮究其鬼神觀念之內(nèi)涵。《禮記研究》雖然涉及禮學代表人物孔子、荀子的鬼神觀念,卻未對其鬼神觀念之內(nèi)涵做出如此細致透徹的論斷。《〈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列出這樣的專章就此問題作深入透徹的研究,這當然是在該領域開辟了更加廣闊的學術視野。
(三)以獨特方式闡釋《禮記》與禮學文獻的語言,取得豐碩的研究成果
如第四章:“繪事后素”考辨——兼析“禮后乎”,該章涉及禮學、《詩經(jīng)》解讀、訓詁學、美學等領域,有三目:
一、對“繪事后素”與“禮后乎”的兩種經(jīng)學解讀
二、從禮學視野解讀“禮后乎”
三、從儒家的文質(zhì)之辯解讀“繪事后素”與“禮后乎”
該章對文獻語言的考證不走文字訓詁之一徑。首先對著名經(jīng)學家的訓詁資料分析評判,辨其正誤,提出并論證自己的觀點;然后進入禮學領域與儒家文質(zhì)之辯的視野,將語句放置于更加廣闊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充分論證自己的觀點。對此問題以前沒有人這樣研究過,就是《禮記研究》也沒有這樣研究過。
如第五章:“月令”語義的文化溯源——《禮記·月令》解讀,有三目:
一、從《月令》程式性話語組合看“月令”語義的政治指向
二、從《月令》篇與《禮記》文本的關系看“月令”語義的政治指向
三、“月令”語義從政治范疇轉向自然范疇,指每月的“氣候和物候”
四、《禮記·月令》中“春令”“夏令”“秋令”“冬令”之解讀
該章考察“月令”語義的初始構成和其含義的歷史變遷,不是純粹的文字訓詁,而是對一個語言符號含義的歷史文化溯源。該章寫道:
“月令”體裁當萌芽于前文字時期,它伴隨著遠古人類在采集、狩獵與農(nóng)耕生活中對自然現(xiàn)象觀察、辨識和思考而產(chǎn)生,作為珍貴的口傳知識指導先民的生活。當華夏民族進入文明時代,“月令”被少數(shù)掌握著書寫權力,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人書寫下來,其內(nèi)容隨著人類的發(fā)展而漸次豐富與完備,成為禮法經(jīng)典和統(tǒng)治者治世的政治指南,是“王者”治理天下政務所依據(jù)的政治文獻?!抖Y記·月令》是“月令”體裁的代表,記載天子在一年各月不同自然條件下所發(fā)布的政令?!谠缙谖谋纠?,“月令”的語義為:天子“每月當發(fā)布的政令”?!?/p>
后來的“月令”文獻在行文方式、內(nèi)容組合和篇章布局的側重點等方面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特別是發(fā)布政令的“王者”及朝廷臣吏等文化符號逐漸淡化和消退,“月令”文獻不再專屬于“王者”和王朝政治,“月令”體裁的內(nèi)容逐漸民間化、世俗化。
“月令”敘述重點的轉移醞釀著一個語義轉化的契機?!傲睢北硎尽罢睢钡恼Z義逐漸隱退,人們對“月令”的本源義漸漸淡忘,更加關注“月令”體裁對各月自然天象、物候的敘述?;钴S在“月令”文本中的人物主體也不再是“王者”及朝廷臣吏,而是如崔寔《四民月令》所言之士、農(nóng)、工、商等。這樣,作為語言符號,“月令”的含義由天子“每月當發(fā)布的政令”,逐漸轉移而表示“每月的氣候和物候”。
前人在這一領域沒有投入這么多的關注,這也是該著超越前人的一個地方。
再如第七章:引經(jīng)與稽古:《禮記》修辭選擇蘊涵的崇古意識,有三目:
一、《禮記》中的稽古修辭
二、《禮記》中的引經(jīng)修辭
三、引經(jīng)與稽古:《禮記》修辭選擇的崇古意識
這是對《禮記》兩種修辭現(xiàn)象的文化闡釋,該章寫道:
語言是民族心靈的印證,一個民族的歷史經(jīng)歷、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以及思想情緒的種種細節(jié)不僅散發(fā)于這個民族遣詞造句的聲息之間,而且隱含于民族語言的深層結構中。華夏民族重視歷史、崇拜古代圣賢的歷史觀反映在人們的語言實踐中,就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質(zhì)的修辭方式,因而引經(jīng)修辭和稽古修辭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時尚的修辭風尚。
“六經(jīng)皆史”,中國人不僅重視對經(jīng)典文獻蘊涵的經(jīng)學義理的闡發(fā),而且將經(jīng)學文獻中記載的歷史作為組織現(xiàn)實生活的依據(jù)和參照?!瓪v史上的每個中國人,無論是學富五車的鴻儒還是目不識丁的平民,事實上他們的心靈都生活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在他們的心中都珍藏著無數(shù)個熟悉而親切的歷史“故事”,在他們的腦海里都銘記著許多圣賢語錄。他們在話語敘述中如果援引經(jīng)典名句或古代圣賢的正面教誨,即是“引經(jīng)”修辭;如果將文獻記載的人們熟知的史實(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用做論據(jù)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即是“稽古”修辭。無論是“引經(jīng)”,還是“稽古”,人們思維邏輯的走向是一致的,在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里始終洋溢著“初始之完美”的文化情結與濃厚的崇古意識。
很顯然,以前沒有人對《禮記》的修辭藝術從這種“文化”與“歷史”的角度進行過這樣的研究。
該著對《禮記》詞匯系統(tǒng)的考察有四章:
第九章:《禮記》用詞細致有別的話語方式及其文化緣由
第十章:《禮記》同義詞研究
第十一章:《禮記》同義復合詞研究
第十二章:《禮記》對舉反義詞研究第九章有四目:
一、區(qū)別細致的祭禮稱謂
二、區(qū)別細致的關于“洗”的稱謂
三、對其它用詞細致有別現(xiàn)象的考察
四、《禮記》用詞細致有別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緣由
第四目探討《禮記》用詞細致有別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緣由,有三點:(一)用不同稱謂分辨事物之間細微差異的思維特征;(二)重“名”、“實”之辨,尚“質(zhì)”求“真”的民族文化心理;(三)用詞細致有別現(xiàn)象折射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第三點寫道:
語言表述方式與詞匯組合的深層緣由是民族的歷史文化,漢語書面語蘊涵著漢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與豐富深邃的文化精神。
上古時代人們對“老”這一概念的表述形成了一個意蘊豐富的詞群?!@反映了古代人民對人類生命歷程的哲學思考與終極關懷,折射了先民對人類處于遲暮之年的生命個體由衷地悲憫與呵護。關于“老”所形成的詞群,正是中國古代宗法制度下人們對血緣親情特別重視而萌生的尊老、養(yǎng)老的文化傳統(tǒng)在漢語詞匯系統(tǒng)打上的深刻烙印?!窃谶@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下,……漢語的詞匯系統(tǒng)必然需要為“老”這一語義創(chuàng)造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詞群,人們需要為處于不同年齡段的老人命名以示區(qū)別,這種區(qū)別既是語言表達的需要,也是實施社會政治措施的需要。所以說,用詞細致有別作為古代漢語詞匯表達的特點之一,既有人類思維認知的邏輯原因,也有社會歷史文化的原因。
你看,著述者在這里探討《禮記》用詞細致有別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緣由,是多么新穎、精辟!以前沒有人從這種“文化”與“歷史”的視角對《禮記》詞匯系統(tǒng)的特點作這樣的分析研究!著述者以前的《禮記研究》也未來得及進行這樣透徹的分析和做出如此令人耳目一新的論斷!
這本《〈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不因襲前人舊說,處處都是著述者思索、開掘的成果,所以處處說新話,處處出新見!這是近年來國學研究領域不可多見的現(xiàn)象。
五
《禮記研究》是“禮學研究的重要收獲”,《〈禮記〉語言學與文化學闡釋》是著作者在《禮記》研究領域執(zhí)著探求而獲得的豐碩成果。
但這部著作也有美中不足,這里提出幾點與楊雅麗教授和廣大讀者商榷。
(一)《禮記》是一部傳世文獻,幾千年的歷史傳承中已有種種訛誤。隨著考古的進展,新出土的《禮記》資料成為“《禮記》學”珍貴的研究借鑒。如湖北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等已證明《禮記》為先秦典籍,很多學者開始重新考察其中大量關于孔子言行的記載。有學者認為在《禮記》一書中,“夫子曰”、“子曰”、“子云”、“子之言曰”、“子言之”等,都是記載孔子之言,這里的“子”都指孔子。出土文獻還使歷史上已定為“偽書”的《孔子家語》、《孔子叢》的部分材料有了可靠的文獻依據(jù)。但由于條件的局限,著作者未能借鑒這些出土文獻,是一種缺憾。
(二)禮不僅是經(jīng)典文化、廟堂文化,而且是一種深入到中國社會一切領域,甚至是民間的文化,在民間以“風俗”、“禮俗”形式存在。所以禮學研究應該深入到民間,通過“田野”考察開辟新領域,尋找新的研究方法。專門研究“風俗”、“禮俗”的學者將“田野”調(diào)查與禮學文獻結合不夠,研究禮學文獻的學者忽略了禮學研究應該與“田野”調(diào)查相結合與相互發(fā)證。本著的作者楊雅麗教授似乎屬于后者。從這一情況出發(fā),我有這樣的建議:本著在再版時似乎可以補做這樣的工作,或者干脆再寫一部將禮學與“田野”考察相結合,讓普通讀者能讀懂的更為通俗的禮學研究著作。
(三)《禮記》可研究的問題很多,雅麗同志已對不少專題進行了研究。我以為這些研究都是相當透辟的,也是開創(chuàng)性的,很有理論深度的。我認為這部著作的第一章至第八章是寫得相當精彩的,我想其他讀者讀到這里,也會有與我相同的感覺。第九章到第十二章是否就寫得不精彩呢?不是的!這四章設專題研究《禮記》的詞匯系統(tǒng),在該領域是拓荒性的研究,我只是認為詞匯研究有相對的獨立性。我希望雅麗同志在這部著作的基礎上寫作一部《禮記》專書詞匯研究的論著,將這一領域的研究深入下去,做出更大的貢獻。
《禮記》是一個寶藏,它包容了中國上古文化的方方面面,有古典文化“百科全書”之價值。就我的了解,雅麗同志還將繼續(xù)研究《禮記》,如關于祭禮、婚禮的專題研究,對鄭玄《禮記注》、孔穎達《禮記正義》的專題研究,將禮學與田野調(diào)查相結合的綜合性研究等。雅麗同志已經(jīng)對《禮記》研究做出了杰出貢獻,她還年輕,又有厚實的學術功底,我們寄予她厚望,相信她今后的研究會取得更大成就!
楊雅麗教授囑我為該著寫序。惜我年邁體弱,加之天氣炎熱,未能細讀、精研該著。拉拉雜雜寫出上面這些文字,未必得當,敬請楊雅麗教授和讀者原諒!
是為序!
①該著已列入教育部“高校社科文庫”全額資助出版計劃,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段國超,男,湖北羅田人,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黃江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