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燦明

白居易是中國文學史上負有盛名且影響深遠的唐代詩人和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值得注意的音樂愛好者和音樂評論家。他愛聽歌唱；愛聽《高調涼州》、《霓裳羽衣》、《何滿子》、《綠腰》、《水調》、《都子歌》等樂曲；愛聽古琴、箏、琵琶、觱篥、阮咸等樂器的演奏，其中最鐘愛的是古琴。他不僅愛好聽琴，而且極好彈琴。琴、酒、詩被詩人喻為“北窗三友”，其詩句“愛琴愛酒愛詩客”即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

琴是我國一種古老的撥弦樂器，古名“綠綺”、“絲桐”，又名“玉琴”、“瑤琴”?，F(xiàn)代一般稱為“七弦琴”或者“古琴”。相傳為神農所造，一說為伏羲所造?！肮徘賯鹘y(tǒng)的早期形態(tài)應該是‘巫師琴’”，[1]劉承華：“文人琴與藝人琴關系的歷史演變—對古琴兩大傳統(tǒng)及其關系的歷史考察”，《中國音樂》2005年第2期，頁9。到春秋時分化成文人琴、藝人琴。文人琴是不同于藝人琴的一種琴樂形態(tài)。它主要有兩方面的顯性特征：其一，琴家身份為文人；其二，琴者彈琴屬于業(yè)余愛好而非職業(yè)。最重要的是，與以彈琴為職業(yè)、為專業(yè)的藝人琴比較，它具有自娛、怡情、修身養(yǎng)性等隱性特征。這兩種琴樂形態(tài)在春秋以后的不同歷史時期既分且合，既各自獨立發(fā)展、演變，又互相促進、融合。唐代藝人琴得到高度發(fā)展，涌現(xiàn)出了陳拙、薛易簡、趙耶利、董庭蘭、陳康士等著名藝人琴家，與之相應的文人琴則較為沉寂。白居易在其詩作中就曾流露出無限哀嘆的情緒。在漢晉時倍受尊崇的文人琴，至有唐一代竟到了“無人聽”的地步，但白居易等文人們，仍堅守對古琴的鐘愛，不改其對古琴的獨特理解和感悟，延續(xù)著文人琴重風骨重意蘊的傳統(tǒng)精神，這是十分難得的。白居易、王維、劉禹錫等文人們?yōu)槲娜饲賯鹘y(tǒng)的延續(xù)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其中尤以白居易為最典型。下面我們即從詩歌這一視野對白居易的琴樂生活進行關注與觀察，對他的琴樂思想進行分析與總結。

白居易對古琴藝術是極度鐘愛的，曾自云“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過，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篋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若興發(fā)，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放情自娛，酩酊而后已。有時舁適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shù)卷，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其曠達如此?！盵2]轉引自劉承華：“文人琴與藝人琴關系的歷史演變—對古琴兩大傳統(tǒng)及其關系的歷史考察”，《中國音樂》2005年第2期，頁 13。在白居易的詩作中，我們亦時常能見到這位“愛詠閑詩好聽琴”的詩壇巨擘的身影。白居易一生寫了大量詩歌，其中不少以愛樂、奏樂、賞樂、品樂、評樂為題材。在有關吟誦古琴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與琴做伴、以琴為友的至情至性之人。古琴成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聽琴彈琴，是愛好，更是一種生活習慣了。

白居易對琴樂的認識、理解和態(tài)度集中而鮮明地體現(xiàn)了文人琴之思想、精神的精髓。文人琴之思想與精神的內核，一言以概之，就是視琴為道而非技，琴是一種精神象征而非唯物質的樂器。文人琴不拘泥于技能技巧的單純追求與操練，彈琴為自娛，聽琴為知音，這和藝人琴重娛他，重視以嫻熟高超的技藝給他人以震撼和感染是完全不同的。白居易對琴樂的認識、理解和態(tài)度就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精髓。因此，綜觀唐代詩壇，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頗為有趣的情形，那就是：曾用豐富多彩之筆調對霓裳羽衣舞做過相當詳細、猶如現(xiàn)場解說般描述，也曾對潯陽江頭琵琶女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藝作過細致描繪的大詩人白居易，在其以琴為題材的詩歌中幾乎看不到任何對琴藝的具體描寫。這和同處唐代的李頎、岑參、李宣古等所作的琴詩是大不相同的。如岑參所作《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用寫實之筆調對羅山人的琴藝表達了充分的欣賞贊嘆之情；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非常形象地描繪了董庭蘭超逸絕塵的彈琴技藝。而白居易的詠琴詩更在意“寫意”，無論是自彈還是聆聽，白居易重視的不是“藝”而是“情”，不是“技”而是“境”。琴在他手里或者心里，已超越了物質范疇，琴曲亦不再是單純的樂音。詩人聽琴彈琴，除了感受音樂本身的美妙外，更多的是，已然把琴升華為一種精神媒介，詩人借助琴和琴聲，可以自如徜徉在自我之天地、超凡之世界；以琴為情感媒介，抒胸中之情懷，托繾綣之深情。具體而言，琴在白居易生活中的功能有以下幾方面：

自娛怡性。文人愛琴，多為自娛。在他們眼里，琴與酒、茶同類，非高深之圣器，而是如薛易簡在《琴訣》中所講的“可以悅情思”。在白居易的詩里，我們可以多次體會到這種自娛自樂之趣。如：“西窗明且暖，晚坐卷書帷。琴匣拂開后，酒瓶添滿時。角尊白螺盞，玉軫黃金徽。未及彈與酌，相對已依依?！保ā秾η倬啤罚岸寐犌俪鯐常牡赝鼨C酒半酣?！保ā肚倬啤罚皬N香炊黍調和酒，窗暖安弦拂拭琴。”（《偶吟二首》）“親賓有時會，琴酒連夜開?！保ā蹲灶}小園》）“淺酌一杯酒，緩彈數(shù)弄琴。既可暢情性，亦足傲光陰?！保ā妒筹枴罚┰娙耸染坪们?，往往以酒會琴，以琴對酒，琴酒相合，同樂同享，好一派昏昏然陶陶然。在這樣的娛樂生活里，琴已不再高高在上散發(fā)著清高之氣，而是一位“以此聊自足”的紅塵膩友。

托思寄情。白居易一生交游甚廣，結交了元稹、韓愈、劉禹錫、張愔、王質夫、陳鴻等諸多朋友，更是與元稹、劉禹錫產生了“死生契闊”的深厚友誼?？羁钌钋?，有時無以為寄，只好訴諸于琴，琴在此時便與詩人互換了身份，琴成為聆聽者，傳遞著詩人愛護友人、思念友人、珍惜友情的誠摯之心：“閑居靜侶偶相招，小飲初酣琴欲調。我正風前弄秋思，君應天上聽云韶?！保ā秹舻孟噙^援琴命酒因彈秋思偶詠所懷兼寄繼之待價二相府》）“今夜調琴忽有情，欲彈惆悵憶崔卿。何人解愛中徽上？秋思頭邊八九聲?！保ā兑拐{琴憶崔少卿》）“頳錦支綠綺，韻同相感深。千年古澗石，八月秋堂琴。引出山水思，助成金玉音。人間無可比，比我與君心。”（《崔湖州贈紅石琴薦煥如錦文，無以答之，以詩酬謝》）“……入秋神骨爽,琴曉絲桐清。彈為古宮調，玉水寒泠泠。自覺弦指下，不是尋常聲。須臾群動息，掩琴坐空庭。直至日出后，猶得心和平。惜哉意未已，不使崔君聽?！保ā都拇奚俦O(jiān)》）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古琴因其蒼古悠長的共鳴、含蓄內斂的泛音和深沉幽雅的韻味，又因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故事為其注入的特定含義和象征，故成為表現(xiàn)情誼特別是友誼的不二之選。白居易借琴托思寄情之舉，不僅是其文人琴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更是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在個體身上留下的深深烙印。

抒懷感世。琴在白居易的精神世界里，實用性消退，象征性加強，因此詩人大多“信意閑彈”，“調清聲直韻疏遲”無所謂，沒有聽眾亦無所謂，“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保ā稄椙锼肌罚┪覀冊诎拙右椎那僭娭校床坏剿麑η偎嚨募氈旅枥L和反復玩味，他的文字，虛化了彈琴的場景、人物、環(huán)境、事件，有的只是對樂音深遠處情感的細膩體會，對思想的深邃領悟，對自身命運和世間百態(tài)的感慨抒情。詩人彈琴不為琴聲，只為表達心境；寫琴不為頌琴，只為吐露心聲：“慎勿琴離膝，長須酒滿瓶。大都從此去，宜醉不宜醒?！保ā端涂湍线w》）“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長相伴，難道吾今無往還？”（《琴茶》）“妻兒不問唯耽酒，冠蓋皆慵只抱琴。長笑靈均不知命，江蘺從畔苦悲吟?！保ā对亼选罚┰谶@樣的時候，琴不再是冰冷的器具，而是有血有肉能知音解語的通靈之物。正因為這樣，詩人在聽琴時，思緒遠在琴聲之外：“風琴秋拂匣，月戶夜開關。榮啟先生樂，姑蘇太守閑。傳聲千古后，得意一時間。卻怪鐘期耳，唯聽水與山?！保ā犊ぶ幸孤犂钌饺藦椚龢贰罚?/p>

白居易對琴樂的認識、理解與態(tài)度，豐滿而鮮明地把魏晉時期在道家思想中浸潤生長的文人琴思想表現(xiàn)了出來，因此他是當之無愧的唐代文人琴家之典型代表。他的琴樂思想，并非獨立于他的思想意識體系之外，而是與其文學旨趣相輔相成，和其個人經歷有著很大關聯(lián)，更是其音樂思想在琴樂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

白居易在中國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留有《白氏長慶集》，存詩二千八百余首，白居易自己將其作品分為諷喻、閑適、感傷、雜律四類，其中閑適詩和諷喻詩是白居易特別看重的兩類詩作。閑適詩大多以日常生活為內容，表達詩人身處其中的悠閑自得、淡泊平和。他自己曾說道：“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謂之諷喻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與元九書》）很顯然，與針砭時弊、情緒激切的諷諭詩完全不同的是，他的閑適詩意在“獨善”。這一文學旨趣幾乎與其藝術旨趣等同，詩人于閑適詩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的“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人生態(tài)度在其琴樂生活中亦絲絲滲透，他的很多詠琴詩即是閑適詩，因此，字里行間莫不彌漫著閑逸悠然、散淡恬靜的意緒與情調：“清泠石泉引，雅澹風松曲。遂使君子心，不愛凡絲竹?！保ā逗晚樦僬摺罚熬浦桀B性，琴資緩慢情。有慵將送老，無智可勞生?！保ā督蠈贫住罚┒@一切又都脫胎于他退避政治、歸趨佛老的思想，這一點在白居易晚年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

白居易貞元十六年（800）中進士，可謂年少得志。其后詩人先后授秘書省校書郎、授左拾遺、充翰林學士。在此期間，白居易參政熱情高漲，屢次上書，直言進諫，并作了大量諷喻詩，指陳時政。詩人之銳氣使得諸多權貴切齒、扼腕、變色。元和五年（810），白居易改官京兆府戶曹參軍，仍充翰林學士。元和六年四月至九年冬,其母喪，白居易回鄉(xiāng)守制。這一時期因有暇沉淀過往、思索人生，詩人心理產生變化，漸覺“拘牽不自由”，萌發(fā)“置心世事外”之意。元和十年，服孝結束后回到長安出任太子左贊善大夫。時年44歲。不久,因淮西藩鎮(zhèn)李師道派人刺死宰相武元衡、傷大臣裴度但掌權的宦官集團和舊官僚集團不急于處理，白居易第一個上書力主嚴緝兇手，結果被加上越職言事以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貶為江州司馬。貶官江州給白居易以沉重打擊，早年的佛道思想也因此滋長。對險惡政治斗爭的厭倦和佛、老思想的影響，使之“棲心梵釋、浪跡老莊”的人生態(tài)度不僅體現(xiàn)在大量詩作中，而且也滲透至生活的諸多言論和行為方式中，寄情于琴便是這種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

白居易的琴樂思想，是白居易音樂思想的具體顯現(xiàn)。其時，以長孫無忌、杜佑等為代表的雅樂派主張復古，反對“新變”。對于“雅樂”派主張改用古代樂器和樂曲，白居易認為“夫器者，所以發(fā)聲，聲之邪正，不系于器之今古也；曲者，所以名樂，樂之哀樂，不系于曲之今古也......”（《白氏長慶集》）他從學樂者的角度闡述道：“學樂者以中和孝友為德，不專于節(jié)奏之變，綴兆之度也?！薄耙灾泻托⒂褳榈拢月啥如H鏘為飾，以綴兆舒疾為文。飾與文可損益之，心與德不可斯須失也?！保ā栋资祥L慶集》）他認為學習音樂最重要的是學習者要有好的品德，要傾注思想感情，不能只看重節(jié)奏的變化和旋律上的潤飾。他蔑視當時只會空談音律的太常官員們，對“古人唱歌兼唱情”進行了肯定，對“今人唱歌唯唱聲”進行了批判。白居易這種重內容輕形式、重思想情感輕技巧技能的音樂思想在其琴樂活動中非常鮮明、集中地表現(xiàn)了出來，正如北宋朱長文評論“夫樂天之于琴，其工拙未有知，而高情所好，寓情于此，樂以亡憂，亦可尚也已?！盵3]朱長文，見前注［3］。

音樂是一種文化而不是純粹的一種技藝，這種認識和理念是文人琴家對音樂文化做出的最大貢獻。它使得古琴所包含的深刻思想和深遠意蘊經過歲月的磨礪仍然能夠傳承與延續(xù)下來。白居易作為一代偉大的詩人，不僅在文學寶庫為我們留下了永放光芒的詩歌，他在琴樂方面的生活體驗、生活實踐和他對琴樂的細膩理解和詮釋，使得在藝人琴高度發(fā)展的唐代，我們仍然能夠聽到文人琴泠泠的琴音，使文人琴的精神血脈不至于斷裂和變異?？梢哉f，他是文學與音樂的璀璨雙子星。當然，我們也應一分為二地看到，過度輕視技術不利于音樂藝術的全面發(fā)展，這是我們應該理性地評判和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