楨 理

楨 理 四川人,居武漢。200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篇小說選集一部。另有中篇多部散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部分小說被選載或收入選集。

一

鄭玉在桃源鎮(zhèn)采訪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插曲。采訪對象要她超越采訪,幫助他。這是一位參加工作不久,又有很大理想的小記者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省城,也就是女孩子的工作單位所在地,市民已經(jīng)把記者、城管和中國足球隊員,并列稱為三種人,差不多人人喊打;在桃源,老百姓看她的目光,還像看觀音。

這真讓人感動。

其時女記者面對男英雄,正想到一個詞——蔥管。對方筆直纖細(xì),潔白如玉的一個鼻子和十根手指,給人印象深刻。即使在教授中,能長十一根蔥管的男人,也不多見。何況,他只是一個施工員,更讓人好感翻倍。

鐘文明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在縣城的一家私立建筑公司搞現(xiàn)場管理。有天下午,一塊預(yù)制板從幾米高處滑落,砸在了他的下半身,把他砸成了終生坐輪椅的人,和一個不能再做男人的人。工友們把昏迷的他送往醫(yī)院后,紛紛作證,那一秒多時間內(nèi),鐘文明除了大喝一聲“閃開”外,還一把推開了自己一個手下、該工地上年齡最小的泥瓦工。泥瓦工不到十四歲,是勞動法界定的童工。出事后,老板就地把他打發(fā)回了家,自己則代替被救的男孩子,向縣城電視臺繪聲繪色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男人在鏡頭前抹著眼淚說,舍己救人的鐘文明同志,永遠(yuǎn)是我們大發(fā)建筑公司的驕傲!

這句話后來刷在了他們工地的圍墻上,醒目地震懾著路上的行人。

在信息攝取過量的公眾看來,此事也許不算新鮮。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卻不啻是人生最大的轉(zhuǎn)折。鐘文明很久以后還有點迷糊加虛脫,一個人的時候,老學(xué)電影里的鏡頭,使勁咬手背,咬出一個橢圓的“手表”后說,痛了,痛了,我真的殘廢了。

口氣很奇怪,猛一聽起來,倒像是歡欣。

他住院期間,接受了省市各媒體共八次采訪。出院回桃源鎮(zhèn)后,又接受了縣里和鄉(xiāng)里各一次采訪。加起來,剛好十次。十次后生活像打完水漂仗的池塘,歸于家長里短。后來的一年多,除了親朋好友還記得這個事,連鎮(zhèn)上十米開外的鄰居,也很少提起了。所以兩年后的今天,省報記者鄭玉因為做《英雄們,今安在》的大型選題,登門采訪他,不僅令照顧他的姐姐慌張跑出去,說要到鎮(zhèn)外三里的舅公家,捉蟲子養(yǎng)的烏骨雞煨柴火慢湯,款待女孩子(盡管女記者按照職業(yè)道德,一再企圖阻止力氣像牛一樣大的鐘大姐沖出門去),就連跟頒發(fā)見義勇為證書的副市長握過手的英雄,都像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樣,激動得清鼻涕直流。

鄭玉體貼地掏出一包餐巾紙,撕開遞給他,眼睛卻盡量不看最大的那個蔥管。而另外十根小蔥管,一直在深藍(lán)色的毛巾被上不停揉捏。毛巾被好像很久沒洗了,搭在英雄萎縮的雙腿上,灰蒙蒙的深藍(lán)凸顯了蔥白。

你的皮膚真好。女孩子突然冒出一句,作為從“過去”轉(zhuǎn)入“今安在”,或者剎住什么的引子。

嘿嘿,天天在家捂的。鐘文明終于輕松了一些,蔥管們放開了毛巾被。

鄭玉又說,看了我們主任兩年前寫的報道,你當(dāng)時說,嫂子人美心更美,在醫(yī)院的幾個月,端屎端尿,比七仙女還善良。女記者話還沒說完,背后的光線卻突然一暗,一股雞屎混合口臭汗臭,伴隨喧鬧雜亂,鋪天蓋地而來。她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鐘大姐提了一只活蹦蹦的雞子,杵在堂屋門口,大聲說,不要提那個婊子,世上最毒,就是婦人心!

二

最大的蔥管像開閘的泄洪口,一瞬之間,仿佛涌出了一個男人所有的生命汁液,也沒能阻止姐姐翻云覆雨的嘴唇。兩姐弟的長相反差太大了。女記者在心里問自己,這是不是民間傳說的男生女相,女生男相?

在傳說中,兩種相都是好命的相,可面前的人卻在憤怒控訴他們的命運。

顯得弱勢的弟弟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無奈。他嘩嘩流著眼淚,嘩嘩流著鼻涕,虛弱地喊著,姐姐,姐姐,不要說了。這是記者,說了什么,都會被寫在報紙上的……

做姐姐的便停下控訴,轉(zhuǎn)過頭來,頓號似的呵斥他,閉嘴,我就是要跟記者說,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曉得,那個婊子的心,有多黑。

姐姐,姐姐,你還是不要說吧,我……我……我還沒想好……我……我……

鐘文明的虛弱阻攔,竟有了點慫恿和慫恿之后又害怕的意思,至少女記者覺得。做姐姐的果然就更加鐵了心,又呵斥他說,其實我也沒想好!只是記者同志都親自上門了,證明老天爺就是要讓我胸口這悶氣出出來,給我伸張正義。這是天意了,我還怕什么!

女記者注意到,她說了“我”,而不是她弟弟。

水性筆猶豫著,沒有寫下什么。雙腳綁了谷草扔在角落的雞,卻繼續(xù)掙扎亂叫,像在對抗他們的話。鐘大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嘴,走過去,一腳把雞子踢進(jìn)了廚房,哐當(dāng)關(guān)上門,然后端了個小板凳,迅速走過來,啪嗒一下,坐在了鄭玉旁邊不到兩尺處,把剛才斷掉十幾秒的話頭,重新?lián)炝似饋?。記者同?那個婊子對我弟弟,簡直是慘無人道。

呵呵,鐘大姐,能不能不說那個詞,直接說對方名字。鄭玉微微側(cè)了側(cè)身子,溫和地提醒旁邊的“鐵塔”(對方那個男相里面,包括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黝黑結(jié)實的肌肉,超過正常范圍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體重等等,難怪女記者想到了鐵塔。)

可以,可以,不過,要是不說婊子,我……我就好像說不下去了。

好,好,那你說。我也不是外人。以后,要是有別的記者來采訪,還是說對方姓名才好。

我明白,我明白。謝謝記者同志。我就是曉得你不是外人,才這樣說的。鐘大姐說完,趁勢推了一下鄭玉。很家常,很親熱的輕輕一推。

但是,在接下來兩個多小時的控訴中,她一直在不停地推著鄭玉。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乳房的上方。

女記者開始還顯出了一些不適應(yīng)和掙扎,不過,她想到以后跑基層,可能還會碰到更多一邊說話,一邊推你碰你的女人,也就忍了下來,算是工作之初的一種磨練。

而那個故事的男主角,見義勇為的英雄鐘文明,卻一直在旁邊嚶嚶哭泣,間或響亮擤著鼻涕。他無助地看著口才了得的姐姐,像看著大人在切自己六指的孩子。知道該切,順從伸了出來,放在砧板上,卻又好像不知道切對了沒有,或者,切了后會不會潰爛一樣。唯一沒考慮“痛”似的。好像六指已經(jīng)打了麻藥。

鄭玉傾聽記錄之余,也不得不發(fā)現(xiàn),那個最大的蔥管,真是礦藏太豐富了。盡管,她在鐘大姐敘述的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三處,自己的鼻子眼睛,也貢獻(xiàn)了不少礦藏。

地上一片白花花的餐巾紙團(tuán),分布有致,天然成圖,里面曖昧不清地藏著若干合理而骯臟的東西。那毛巾被的皺折里,也分擔(dān)了一些。唯有鐘大姐面前,什么都沒有。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記者,同情心也許是最緊要的。鄭玉剛安慰完自己,那個鐘大姐卻想起什么似的,急剎車般,猛地停下了所有反復(fù)翻轉(zhuǎn),曝光,咀嚼的細(xì)節(jié)(關(guān)于另外一個女人的若干細(xì)節(jié)),大聲道,哎喲,都一點過了,記者同志,我這就去煨雞湯。女人立馬站了起來。鄭玉也就站了起來,一合本子說,不行,我還有事。

雞湯到底沒有喝成,女記者卻了解了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一位身有殘疾的英雄的伴侶,推卸了她應(yīng)該負(fù)的責(zé)任。

只是這個推卸,來得太早了一些,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至少要在五年甚至十年以后,正義和善良的激情,才會被日復(fù)一日殘酷的生活消磨掉。等到那些本來的伴侶,或者男人成為英雄后出于崇拜主動上門要求做伴侶的女人決定逃離,被拋棄的一方一般選擇的是隱忍,甚至不知真假地說著感激,說對方“的確不容易”。所以,這個普通的不義故事里面,又有兩個不普通。那就是對方選擇下手的時間太快(據(jù)說出院就開始了),出手太直接(那若干敘述的生活細(xì)節(jié)就是證據(jù)),由此激起了另外一方的憤怒。

盡管這憤怒,是由姐姐來表現(xiàn)的。

鄭玉說有事情要處理,其實也是莫名地要“逃離”。逃離蔥管,餐巾紙堆,還有雞湯,或者鐵塔,甚至無數(shù)的碰和推。她自己也說不清。來之前,女孩子已經(jīng)在電話里很干脆地推掉了縣里、鄉(xiāng)里一切對口部門的接待。連住的桃源招待所,也是自己的差旅費支出。這讓她顯得像來挑桃源毛病的包青天。實際上,她不過是來宣傳一個人,歌頌桃源的人杰地靈。

鄭玉在彌漫著一股霉味的房間里給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后,決定了一個事實——不把那個派生出來的故事寫進(jìn)稿子。她吃完面坐在手提電腦前,還是按照主任的意思,在文章里暗示讀者,英雄在和諧社會的大懷抱里,如魚得水,生活充滿希望。為了曲折表現(xiàn)這個意思,她在傾聽中敏感接收到,鐘文明回鄉(xiāng)后,也有過幾次到舅公家的養(yǎng)魚塘釣魚的事。這是一個腿殘人最佳的運動方式,也是他們熱愛生活,熱愛自然和人民最好的證明。盡管花鰱白鰱們最后是舅公的網(wǎng)打上來的,但鐘文明畢竟笑了,而且吃了紅燒魚頭,順便還喝了柴火煨的烏骨雞湯。

不需要更多的點,也不需要更多的想像和添油加醋,僅僅這些,足夠完成主任賜給鐘文明的版面,不超過一千字的方塊。鄭玉把稿子發(fā)回去后,想了想,又給主任的郵箱補了一封信,說自己要晚幾天回去,算出差算請假,都行。

她當(dāng)然是留下來幫助鐘文明的。

三

按照鐘大姐提供的地址,鄭玉很快找到了鄭瓊花在縣城的住址。

這是一個水泥和石塊砌成的平房,躲在一長串跟它一樣的敦實、但不太成方圓規(guī)矩的平房中間。水巷子在縣城的名聲并不太好,它孤零零丟在城的邊緣。里面的住戶,也幾乎百分之百是擠不進(jìn)縣城的臨時居住者。水巷子的名聲,被他們中部分人過于自由的生活帶壞了。鄭玉關(guān)于水巷子的知識還是來自鐘大姐。鐘大姐說,縣城人都說,水巷子的人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shù)錢。這話似乎讓鐘大姐找到了某種鐵證如山的東西。

鄭玉在水巷子四十五號前,看到了整條巷子唯一搶眼的東西。一盆開得非常艷的粉紅香水月季。綠葉紅花被樸實地安排在屋外的墻根,陽光靜靜照耀著,竟有種很細(xì)節(jié),很時光緩慢的意思。然后,鄭玉就看見了她要找的女人,英雄的前妻子。她穿著顏色混沌的舊棉綢睡裙,披散著長發(fā),手里拎著塑料花灑,正出門來澆花。鄭玉忘記了先介紹自己,卻直接問,你沒去紙箱廠上班?那女人就說,今天我倒班,休息。鄭玉就說,看來我運氣很好。女人就放了花灑,淡淡說,進(jìn)屋坐吧。

好像她早就知道鄭玉是誰,也好像她早知道對方這個時候要來找她。

鄭玉在小小的堂屋坐定下來,才問,你知道我?那女人就搖搖頭,說不知道。鄭玉就很詫異了,是不是經(jīng)常有記者,或者什么組織,比如殘聯(lián)的人來找你?那女人還是搖頭,說沒有。鄭玉就嘆口氣說,這就奇怪了。嘆完,才想起介紹自己,掏出記者證,遞給對方,要她看。那女人卻搖搖頭不看,說你都講了,還看什么,未必我還不信你。說完,她自己也端了個小竹凳子,在鄭玉對面坐了下來。然后很鎮(zhèn)定地低下頭,尋找著睡裙上面的頭發(fā),線團(tuán)之類,一一摘下來,裹成小球球,放進(jìn)旁邊茶幾上的垃圾小桶里。既不看鄭玉,也沒想到要起身給鄭玉倒杯水什么的(更不用說煨烏骨雞湯了)。鄭玉看了她半晌,竟感覺到了跟門外的粉紅香水月季一樣的氣場。很細(xì)節(jié),很緩慢。在某些地方,比如中國的成都,或者歐洲的布拉格,這種東西也被命名為小資。

小資?鄭玉環(huán)顧了一下四壁空空,卻分外干凈的租住屋,又看了看對面一直低著頭的,剛走出田野的農(nóng)婦,竟在心里莫名地笑了。笑過,卻突然放下之前的一切意氣糾結(jié),平靜得跟門外的月季花似的。她清了清嗓子,說,鄭瓊花同志。

跑基層幾個月后,女記者就知道了農(nóng)婦們最肅然起敬的稱呼方式。她掏出紙筆,做出很正規(guī)的樣子,說鄭瓊花同志,我想問問,你為什么要跟鐘文明同志離婚?

女人霍然抬起頭來,說我,我沒有要跟他離呀,是他們,他們一定要跟我離。

鄭玉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才又問,那,你為什么在離婚的時候,要把鐘家唯一的骨血,哦,就是你們的女兒帶走呢?你明明知道,他不能生育了,而你,你還能。女記者說完,狐疑地打量著對方若隱若現(xiàn)的胸部,臀部,還有散亂的頭發(fā)。

那女人又從細(xì)節(jié)和緩慢的狀態(tài)中一驚,竟說,我可沒有男人哈?，F(xiàn)在還在做尼姑呢。是他們不要女兒的。

鄭玉沒想到,一個初中沒畢業(yè)的人這樣敏感,把她心里一閃的念頭都回答了。她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了想,才訕訕重復(fù)了一句,你說是他們不要鐘中的?

鐘中?不,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名字了。跟我姓,叫鄭玉。

鄭玉?女記者睜大了眼睛。

是啊。玉石的玉。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塊美玉……我……我只有她了……

話還沒完,門口就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雪白的、小小的臉,仿佛沖出胞衣的嫩嫩蘑菇頭。媽媽,我回來了。女孩子看起來只有七八歲。那女人竟又一下從緩慢和細(xì)節(jié)中,進(jìn)入了被針刺了,被開水燙了的狀態(tài)。

鄭瓊花不等女兒話音落地,就彈跳起來,一把把女兒拉出門外,用身子擋著女兒,不讓鄭玉再能看見第二眼。母女倆竊竊說了幾句什么,女兒就被鴿子樣放飛了出去。鄭瓊花緊張的樣子,好像坐在里面的是拉登,是來綁架她女兒的。這令鄭玉非常不愉快。

做母親的拎著孩子的書包剛進(jìn)屋,鄭玉就冷著臉站了起來,一邊裝本子和筆,一邊說,看來,事情沒有我想像的那么簡單。我本來是來勸你們和好的。

和好?鄭瓊花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笑。這令女記者更加惱火。她甚至有點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門,剛走兩步,卻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過頭來,說,你,對了,你最好給女兒重新取個名字。女人不置可否地看著她,不說話。

在鄭瓊花來不及探照的感覺方向上,對方隱隱約約叫記者。天下所有記者都一個名字似的。她并不曉得人家跟自己女兒重了名。鄭玉感到更氣惱了。她一走進(jìn)巷子,就找了塊閑置的預(yù)制板,狠狠踢了一腳(當(dāng)然,她嗷嗷叫了)。

在診所給腳指頭敷藥的時候,女孩子再次痛得大叫。這名字和碘酊的雙重刺激,足以令她確定:自己一定要留下來主持正義,做觀音。

四

之前,鄭玉趕往縣城找鄭瓊花前,其實很興奮。

女記者跨出門又特意彎了回來,拉開旅行包,掏出一瓶小小啫喱,走到鏡子前,非常細(xì)心地塑造著她的短發(fā)。其實她一直是素面朝天,不好打扮的。她拈著自己的發(fā)絲,猶如奔赴戰(zhàn)場的男人:手指上夾個煙卷,或者別的(總之一定是具體的東西),心也像輪船扎了錨似的鎮(zhèn)定。

女孩子參加工作后第一次領(lǐng)工資,首先去報社門口超市買的,就是啫喱。她晚到二十三歲,才徹底想對付短發(fā)上面那些刺猬般的東西,讓它們臥倒埋伏下來。而在學(xué)生階段,當(dāng)早自習(xí)或者晚自習(xí),鄭玉抱著一捧書,頭發(fā)七翹八拱地沖進(jìn)教室時,男生暗地里給了她一個外號——怒發(fā)沖冠。

女生們一直幫男生隱瞞著這個外號。盡管她們努力在往相反的方向(簡單說,就是淑女的方向)走,她們卻樂得鄭玉終于走向了另外的目標(biāo)——假小子,或者男人婆。誰叫鄭玉父母都是教授,而且都是正教授呢。女孩子求學(xué)過程中,一直是班上第一號來自書香門第的學(xué)生——人也不能把好處都得全了。

是的,作為一個女人,鄭玉一直是凌亂粗糙的。雀斑和黑頭在臉上大張旗鼓擺著;好像世上的衣服,只有牛仔褲和厚薄不一的T恤加風(fēng)衣;頭發(fā)從來沒有超過兩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沒有女人味,可能是她研究女權(quán)主義的母親從小就嘮叨,女為悅己者容,是可恥的。母親不僅也凌亂,還有腰臀不分的肉身。這是因為她研究學(xué)術(shù)之余,每每想要節(jié)食,都驕傲地阻止了自己。母親深深相信,她和女兒都有絕對的自信不在乎外表。

只有來自底層的婦女,才追求美貌。母親輕蔑地說。

瘦小的父親似乎從來沒在意妻子的話。他整天鉆在他那圖書館一樣、排排書架列隊、不得不動用了專業(yè)建筑師來計算承重,差點壓塌樓板的書房里,直到肝硬化去世,都沒有弄出一部自個滿意的作品。他很沉默。不沉默的時候會對著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甚至一朵野花唏噓,并且幼稚地以為沒有人知道那些唏噓(用跟鐘文明一樣潔白細(xì)膩的十一根蔥管)。鄭玉幾乎記不起父親一生說過什么。從做父親的角度來衡量,他大多數(shù)時候像是一個關(guān)于“父親”的幻影。這個外星人去世的前幾天,卻突然在醫(yī)院里對女兒說,孩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一直希望,你成為一塊真正的美玉。鄭玉就說,你不是在幼兒園的時候,就說過了嗎?父親就很驚訝,說我說過了,我怎么不記得?鄭玉就說,是呀。我讀大班的時候,有一天你來接我,牽著我的手,在路上說的。對了,當(dāng)時天上還有個噴氣式飛機(jī)在飛,拉了好長一條白線呢。做父親的聽了,就非常茫然地看著女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鄭玉沒有對父親說,在看到那架噴氣式飛機(jī)前,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在成為她的“美玉”。打班上一切欺負(fù)弱小,或者不聽話的男生女生。打得小朋友們最后推舉她當(dāng)了班長。這個班長,竟從幼兒園當(dāng)?shù)酱髮W(xué)畢業(yè)。不過,小學(xué)以后她學(xué)會了用嘴皮子代替拳頭,她甚至在放學(xué)的時候,有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尋找差生家長的習(xí)慣。她找到他們后,一般這樣說,某某今天上課打瞌睡了,晚上讓他早點睡。她說完就溜走了,泥鰍一樣,又去尋找別的家長。被批評的大人都對她既感激,又敬畏,還覺得非常有趣。他們總說,看她小大人的樣子,到底是教授的女兒。

這似乎成了一種兆頭,預(yù)示她日后要靠企圖干預(yù)什么來吃飯。

女孩子刻意回避了不去跟父母討論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就是那個“美玉”的具體意思。他們以為她曉得,他們要她做學(xué)科帶頭人那種。她卻害怕他們曉得,她從小就希望不要跟他們一樣,一輩子坐在房中,蜷在書里,讓體型過于碩大,或者過于干枯,讓時光在原地打圈圈。那是她的噩夢。

等她報名考了報社,母親才恍然大悟。那個女權(quán)主義研究者已經(jīng)有點說不出話來。她舌頭打結(jié)了。原來,你,你沒有準(zhǔn)備讀研究生?她說到一半,就在女兒冷靜精明的目光前剎住了。做母親的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認(rèn)為毫無發(fā)言權(quán)的丈夫,如果還健在,他的氣場會促使她說出那些壓在舌苔下面的詞語。

可是他不在了。

做母親的勢單力孤地看著女兒邁著富有生命力的步子,提前走出了學(xué)院的象牙塔。又看著她一年后,去了桃源鎮(zhèn)。但她不知道她在那里,想做另一個鄭玉的觀音。

五

鄭玉在縣城和桃源鎮(zhèn)之間來回跑了幾次,運用軟硬兼施、旁敲側(cè)擊、窮追不舍等問話方式,終于從三個當(dāng)事人那里,了解到了離婚的大致過程。

鐘文明從醫(yī)院出來后,家庭生活出現(xiàn)了很多矛盾。鐘文明認(rèn)為鄭瓊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想紅杏出墻,鄭瓊花卻說自己是為了讓對方賞心悅目;鐘家所有人認(rèn)為沒有性生活的婚姻必然破裂,鄭瓊花認(rèn)為這樣想侮辱了她的人格;鐘家于是在他們婚姻發(fā)生變故前,提前做準(zhǔn)備,委托老姑娘鐘大姐介入了弟弟的生活,并且掌管了弟弟的傷殘賠償金三十萬元(被大發(fā)公司宣傳到全世界都知道的那三十萬)。一家三口的生活,變成了一家四口,形成了兩派勢力。生活中的每件小事,都成了拉鋸戰(zhàn),哪怕一盤菜放鹽還是放醋。做女兒的因為從小由媽媽一人帶大,自然跟父親有點疏離。當(dāng)鐘中,也就是后來的小鄭玉只要一看見父親蒙著毛巾被的雙腿,就尖叫著躲開后,做父親的和他的姐姐,情感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們認(rèn)為,孩子每次的尖叫,不過是母親內(nèi)心最真實的反應(yīng)。為了讓生活更加清潔,簡單,姐弟倆擁抱著哭泣著商量了好一陣,終于痛下決心,把他們早就知道的慘痛結(jié)局,人為提前了。

把母女二人趕出鐘家時,即使是出事前鐘文明交回來的兩萬元家用,姐弟倆也一并要了回來(用一個殘疾人在道德上的先天權(quán)力)。事情僅僅如此,也就罷了。鄭瓊花母女離開鐘家不到半年,鐘大姐卻突然查出了高血壓、高血脂等好幾種病。女人捏著病歷,踉蹌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恍然大悟,四十七歲的自己,根本不可能陪三十八歲的弟弟走完一生。她在半道找了個岔口,走到小鎮(zhèn)外的河邊坐了大半天,最后終于撕了病歷,丟進(jìn)了清澈的小河,決定剩下的日子里,無論如何,也要把鐘中追回來,給弟弟求個保障。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伺候父親一輩子。鐘大姐為自己的弟弟抹著眼淚,也為自己偉大無私的姐弟情抹著眼淚。她永遠(yuǎn)想像不出,世上還有比自己更愛弟弟的姐姐。盡管她曾經(jīng)清走了弟弟身邊另外的親人,也掌管了弟弟的全部財產(chǎn)。

可是,鐘文明姐弟卻完全沒有想到,即使訴諸法律,即使后來開價至五萬元以上(更多,就超過所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鄭瓊花也不愿放棄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她拿出魚死網(wǎng)破的勇氣,說自己就是終生不再嫁人,也決不放棄最愛的女兒。鐘大姐卻說,她不相信一個騷貨不愿意嫁人。她不過是故意報復(fù)他們。

不管是報復(fù)還是別的,每月回來一次的鐘中因為了解了對她的爭奪,再也不愿來看父親了。鄭瓊花說,他們親眼看見的,我沒有空口說白話哈。孩子一看見父親,就像要瘋了一樣,嚇得發(fā)抖,不停尖叫。孩子要真的瘋了,怎么辦?鐘大姐卻說,這么小的孩子,我還沒聽說有瘋了的。都是當(dāng)媽媽的教唆的,演戲!我弟弟行動不方便,她們不來,他就看不到孩子。我們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打官司了,我們只希望,每個星期,或者每個月,至少能看到孩子一次。我們都退步了,還不行嗎?鄭瓊花卻賭咒發(fā)誓說,記者同志,真的是孩子不愿意。孩子都要瘋了。我要撒謊,天打雷劈。

而那個英雄,還是每次都哭泣,每次都不停擦蔥管,丟餐巾紙。他說記者同志,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看到女兒了。過去在外打工,忙著掙錢,沒看見也不覺得。后來出事了,人也蒙了,以為孩子是殘疾人的包袱?，F(xiàn)在姐姐幫我一分析,我才曉得孩子是我真正的依靠啊,比那三十萬元還管用。我越分析,就越想看到孩子。我每天想鐘中,連吃飯都沒有滋味,一天哭好幾次。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自己好愛她。沒有她,我……我活不下去了……

做姐姐的就走了過來,幫他掖了掖毛巾被,說文明,你在講什么,你不是現(xiàn)在,你一直都很愛女兒。你過去是怕自己拖累她,才讓她跟著媽媽走的。

是嗎?弟弟停止了哭泣,可憐巴巴看著姐姐。姐姐就說,我這輩子,什么時候騙過你。你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的。弟弟沉吟了半天,才說,姐姐,原來我比我想像的,還更愛她。

鄭玉這個時候就嘆口氣,站了起來說,法院那邊我跑了好幾趟,他們維持原判,也是因為你沒有生活自理能力。估計想把孩子要回來,很難了。我還是回縣城,勸她們經(jīng)?；貋砜茨?。鐘文明同志,其實按照法律,不管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誰,還是兩個人的孩子。鄭……哦,不,鐘中永遠(yuǎn)是你的女兒。

鐘大姐就在旁邊大笑了起來,高聲說,怎么可能?記者同志。我們這里只要離了婚,孩子判給誰就是誰的了,永遠(yuǎn)都跟另外一方?jīng)]關(guān)系了。你這種說法,我還是頭次聽見呢,太可笑了。

六

再次坐在鄭瓊花租住的小屋,鄭玉面前多放了個凳子,上面有個黃色的塑料杯子,里面裝著涼白開。鄭玉借喝水的機(jī)會打量了一下對面的女人。她感覺她像沉默的火山,看起來寂靜,實際能量都在里面儲積,排隊等候,尋找出口。

鄭玉沒有時間跟她斗了。報社那邊已經(jīng)在催她去采訪鄰縣的一個小康村。從情感上說,鄭玉不贊同無性婚姻,盡管她從沒看父母親熱過。甚至在想像中,都無法讓他們親熱。猶如想像一只麻雀和一條鯽魚的愛情。不過,他們一樣陪伴了一生,相安無事。另一方面,她也贊同法律。只要女方有撫養(yǎng)能力(盡管只是私人紙箱廠工資七百多的臨時工),孩子當(dāng)然是優(yōu)先判給母親。

鄭玉放下杯子說,鄭瓊花同志,事情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陀^說,你和鐘家的矛盾,也不是哪一方的責(zé)任?，F(xiàn)在我們不講對錯了,只講良心。請你看在殘疾人的分上,經(jīng)常帶孩子回去看看父親。聽說都四個多月沒見到了。殘疾人心理很脆弱,不要弄到出什么事,你也負(fù)擔(dān)不起。過幾天我就要走了。我已經(jīng)委托殘聯(lián)的同志陪你一起去,給你壯膽,好吧?

女人沉默著,低頭不說話。鄭玉看她樣子,曉得她根本不會執(zhí)行。

鄭玉有點惱火了,提高了聲音說,你也是個讀了點書的人,知道現(xiàn)在沒有誰能綁你去,連法院也不會為這點小事,耗費人力物力,強(qiáng)制執(zhí)行。你曉得法院還有很多大事要處理。我只是說,你也是個人,請你講良心。講良心!

女人也就抬起了頭來,也大聲說,什么良心!光對殘疾人講,不對孩子講嗎!你知不知道,只要說去見那包谷兒……

鄭玉呵斥,看你是怎樣教育孩子的!

女人就紅了下臉,咽了口口水,繼續(xù)說,好幾次說第二天要回去,鄭玉就發(fā)高燒了。有次燒到四十度。你還小,你不懂心疼孩子,別看你是個文化人。

鄭玉就更惱火了,我就是因為心疼孩子,不要讓她從小學(xué)會恨,才管這事的。我并不只是為了鐘文明。誰都看得出來,孩子是被你嚇成這樣的。是你,是你在背后把孩子的父親,說成了魔鬼。你以為全世界都是傻瓜,看不出來!

我沒有,我沒有。我還勸過她去,免得那老妖婆總到紙箱廠來鬧。我這個當(dāng)媽的,軟硬對她都不行。你知道什么!你啥記者呀?這樣冤枉人!算了,算了,我懶得接待你了。你走吧,我們家的事,不要你操心。你走!

那女人終于抖起了狠,站了起來,做出逐客的樣子。

鄭玉被臊著了。她想了想,也站了起來,顯得很鎮(zhèn)定地,冷冷說,好,我走,不過,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無法無天了。我去別的地方采訪完了,還回來。我還不相信,這個世界沒有王法,沒有正義了。我就是要管到底。要是你一意孤行,最后你可以看到,全國人民都會站在你的對立面。

女人恨恨看著她,眼里像要流出血似的。她咬著牙說,我曉得,我在電視里經(jīng)?？吹?你們這些報紙,就是最大的是非婆,可以管很多事。正說著,那小女孩子又回來了(這可能跟桃源出發(fā)到縣城的班車時間有關(guān))。鄭瓊花剛聽見背后喊了聲“媽媽”,馬上就停止了跟鄭玉的對峙。女人立馬閉了嘴,倏地轉(zhuǎn)過身,飛快拉了女兒,跑出了門。眨眼就不見了。

這一次,連她自己都跑掉了。鄭玉嘆口氣,只好幫她掩了門,還去隔壁找鄰居幫忙看著家,才訕訕離開了。

七

第二天早晨,下了點小雨,窗外的法桐葉子在青灰的晨氣中,顯得有點愣怔。鄭玉剛收拾好行李,就聽見有人篤篤敲起了房門。她以為是縣委宣傳部派來送她的司機(jī),一拉開門,卻看見鄭瓊花穿了一身素凈的灰色連衣裙,笑吟吟站在門口。

你怎么來了?鄭玉有點驚訝。

我跑了好幾家賓館,才找到這里。那女人又自作聰明地回答了女記者心里的疑問。

我是說,找我有事嗎?對了,別站門口,進(jìn)來坐。鄭玉把她引了進(jìn)來,安排在了窗戶邊的椅子上。自己則在床上坐下,跟她面對面。

她也不給她倒水。

鄭瓊花卻一反常態(tài),很謙恭,很討好地說,記者同志,我,沒有,沒有事。只是昨天聽說你要走了,來送送你。嘻嘻,對了,我一直都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

鄭玉淡淡說,我叫鄭玉。

女人就尖叫起來,鄭玉!是哪兩個字?

鄭玉又淡淡說,跟你女兒一模一樣的兩個字。

真的嗎!女人又尖叫了,試圖站起來似的。她屁股離椅子一寸,卻又坐了下去。哎喲,我們真是有緣哪?？磥?我今天過來送你,是送對了。

我不是說了,我還要回來的嗎?鄭玉冷冷說。

阿玉……阿玉,請讓我像叫女兒一樣叫你(鄭玉皺了皺眉頭)。阿玉,我這么早來,就是要跟你說,我想通了,我會勸鄭玉,不,勸小鄭玉回去看她爸爸的,您不用操心了。

我怎么相信你?你不是說孩子根本不聽你的嗎?

我能,我能。我有辦法了。我可以找她班主任幫忙。孩子最怕她了。

算了,什么都別說了。我們每個人,都盡自己的心做事吧。

鄭玉說完就沉默了,有點憂郁地看著對面的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卻很惶恐地看著她。

半晌,椅子上的人咳嗽了兩聲,竟急急說,這……這點小意思麻煩您收下。鄭瓊花說完,就起身撲了過來,把一個東西猛地塞到鄭玉手里,然后,她迅速走向了門口,慌慌說,阿玉,一路順風(fēng),祝您好人有好福!

事情發(fā)生在短短幾十秒之內(nèi),鄭玉感到自己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襲擊了(是那種夜市上寫著“金毒藥”,或者“夜巴黎”之類的水貨香水的味道),然后又被強(qiáng)大地拋棄擱淺了。

鄭瓊花都走到房門口了,女記者才反應(yīng)過來,她手里被塞進(jìn)了一張鈔票——一張一百元的,裹成筒狀,半新不舊的,散發(fā)著豬油,或者大蔥氣味的人民幣。

鄭玉腦袋一嗡,馬上追了上去,要把鈔票還給鄭瓊花,鄭瓊花卻堅決不收回。于是,兩個人在房門口“打”了起來。

就像女記者通?？匆姷?那種好客的家庭主婦在公汽站送客人時,一定要在汽車開動前,把車票錢突然塞進(jìn)客人的荷包。如果對方也恰好是熱情崇禮的家庭主婦,兩個人就會因為車票錢“打”起來(哪怕是幾元幾毛)。這種禮節(jié)性的婦女扭打,肢體動作都比較夸張,暗勁十足,一邊你來我往地膠著戰(zhàn)斗,一邊還要假意虎著臉,呵斥對方——不要推了!再推我就要生氣了!

鄭玉真的在“扭打”過程中,虎著臉呵斥,不要推了!再推我就要生氣了!

對方也就在“扭打”過程中,假裝虎著臉說,再推我也要生氣了!

鄭玉一聽,就發(fā)狠甩掉那女人的手,捏了人民幣在自己手上,舉在胸前,喘著氣說,鄭瓊花同志,你有什么資格生氣!你完全是在侮辱人。你以為錢可以打瞎一個記者的眼睛嗎?

她本來想說“一百塊錢”的,那數(shù)字到嘴邊,到底吞下去了,只說了“錢”。

那,那你……你要多少?鄭瓊花看出對方是真生氣了,也害怕起來。她囁嚅著問,情急之下,竟又把對方?jīng)]說出的話回答了。

告訴你,給座金山,這個事情,我也管定了。鄭玉冷著臉說。

鄭瓊花呆呆看著女記者,想了想,臉也慢慢冷了下來,然后,她很勇敢地抬起下頜,刷地?fù)尰亓肃嵱袷稚系腻X,乜斜著女記者,低低說,沒想到你這么小,良心就被狗吃了。她一說完,就嘩地轉(zhuǎn)過身,噔噔走了。甚至刻意走出了一種類似堅強(qiáng)和高貴的東西。

鄭玉看著對方遠(yuǎn)去的背影,有點哭笑不得,我……我良心被狗吃了?嗤。

八

關(guān)于“鄭玉”這個名字,女記者從來沒跟自己的父母深入討論過。她其實一切事情都很怕跟父母討論。她曉得自己的問題會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繩子,不斷地拉出白旗,紅旗,藍(lán)旗,拉出兔子,鴿子,玫瑰花,拉出臺下越來越大聲的尖叫。甚至,讓人很擔(dān)心全世界都被魔術(shù)師的繩子串了起來?；蛘?那繩子還會拉出另外一個她。鄭玉真怕啊。她不跟父母討論,卻猜了個七七八八。她的訓(xùn)詁學(xué)家的父親,一生是在故紙堆里,走古人制造的迷宮。如果她的名字是他取的,那這個“鄭玉”,八九不離十跟鄭國某個很生僻的,關(guān)于玉的典故有關(guān)。這典故,一定還跟象征、人格等若干與玉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有關(guān),還跟他父親暗暗自矜的男性知識分子的眼淚有關(guān)。甚至跟他父親發(fā)現(xiàn)鮮有人了解這個典故后的驕傲有關(guān)。她慶幸看到飛機(jī)的那天,匆匆打斷了他。也可能是他曉得那天的女兒,還聽不懂這個曲里拐彎,藏了太多東西的典故。但是,如果,這個名字是她的母親取的,那恰好相反,母親終生要做的,不是要走別人制造的迷宮,是自己一直在用抽象的、舶來的詞語和概念,制造巨大的迷宮。做女兒的長大后的某一天,很慚愧地在書房里,從一種奇怪的角度去理解了自己的母親。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一切具有沖擊力的,佶屈聱牙的,所謂女權(quán)主義的文字里,都在控訴,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是如何地希望半夜一翻身,她的大腿,能搭上另一條強(qiáng)健的大腿。

這個發(fā)現(xiàn)太荒唐,太不孝道了。它難堪得足以成為她帶進(jìn)墳?zāi)沟慕K身秘密。

而那個小鄭玉,也許她不用問,就曉得這個“玉”的意思,就是要竹枝化龍,要上重點大學(xué),要嫁另外一個階層的男人,要把晚年的母親接進(jìn)電影里才能看見的豪宅養(yǎng)老,要睥睨把她們趕出了家門的人,等等。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最有底蘊和最直白的名字,竟殊途同歸了。

女記者自己的“玉”,卻是以為自己更多地接受了西方的人文思想,以為自己最愿意為一切弱勢群體熱心奔走。盡管,坐在車上假裝欣賞縣城街道和人群的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跟父母,或者跟鄭瓊花仔細(xì)交談,就這樣武斷地認(rèn)定了他們那個“玉”,恰好是最不人文的表現(xiàn)。甚至,她沒有跟報社每個同事接觸,就深深以為自己在他們中最特立獨行,也是玉上有瑕的事情。

她沒有這樣想。她的思緒,總繁忙飄蕩在世上一切需要她關(guān)懷的人身上。也就是說,她從不分析自己。車的前頭,縣委宣傳部派來的司機(jī)一邊開著車,一邊熱情地介紹著風(fēng)土人情,她在后面嗯呀哦的,卻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

鄭玉,鄭瓊花,鐘文明,鐘大姐,猶如落入四個角的星星,聯(lián)系牽扯起了一種命運格局,等她去解讀,等她去干預(yù)。

車拐進(jìn)了一條小馬路,鄭玉一看見前面的紅魚路小學(xué),就猛然下了決心似的,前傾了身子,大聲命令,師傅,我還要去辦點事,過幾天再走。麻煩您把我的行李運回賓館,放在總服務(wù)臺。我就在這里下車。

司機(jī)剎了車,有點驚訝。他回頭看了看女孩子,才問,那些東西,也放總臺嗎?他早上過來接她,把縣里送她的一大包土特產(chǎn),也帶了過來。這個縣的人民跟世上所有的人民一樣,為打發(fā)千百年漫長的日子,琢磨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大多跟吃有關(guān)。比如,把魚放餿了曬干了吃,把豆腐搞霉了再放進(jìn)地下埋個十天半月什么的。其中還要穿插一些嚴(yán)苛的,不知道有沒有用的條件。好像一種酒一定不能讓處女膜破了的人來釀一樣。這些迂回曲折制作出來的東西,就叫做土特產(chǎn)。為了解釋看起來有些變態(tài)的它們,人民又發(fā)明了一些傳說和典故,賦予它們文化的內(nèi)涵。過去在別的縣,女記者收到土特產(chǎn)的時候,還會收到很多印著傳說和典故的精美印刷品。而這天,司機(jī)說完后,卻下車?yán)@過來,從褲子荷包里掏出幾張折疊成豆腐干的A4打印紙,遞給她說,這是我們部長昨天晚上親自打的,是袋子里那些東西的最佳烹調(diào)方法,她怕您回去不知道怎么煮。鄭玉吃了一驚,接過來就撲哧笑了,說,部長……嘻,真是的。說完,她更想馬上下車了。

記者證在學(xué)校比在個人那里,管用得多。鄭玉一亮出它,就受到了符合自己隱性期望值的待遇。不過,這“玉”一般的待遇,畢竟跟鄭玉的“玉”理想恰好相悖。女孩子在內(nèi)心羞愧地按下了它們。

校長如臨大敵地調(diào)兵遣將,整個學(xué)校似乎騷動起來(盡管在校長的命令下,連樹上的麻雀都選擇了跟騷動相反的方式,回避到了天遠(yuǎn)地遠(yuǎn))。一切不過是為了騰出一個房間,一段時間,騰出指定的人(也就是小鄭玉的班主任),滿足女記者的談話要求。

班主任在開始之初,也驚訝女記者和女孩子的重名。鄭玉嗯了一聲,臉上現(xiàn)出淡然的神色,班主任就不再把名字的話題深入下去了。這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婦女,看得出來,是思慮過重,脾氣不好的類型。過于強(qiáng)的責(zé)任心,消耗了她的能量,使她保持了少女一般的清瘦。仿佛她曉得自己有種讓人想沖動認(rèn)錯的氣質(zhì),所以又剪了時尚的波波頭,穿了韓版的可愛型襯衣,化解了它們一些。

在校長特意讓出來的單人辦公室里,班主任童老師好像聽說世界末日來了一樣,把眼睛瞪得賽鈴鐺,聽完了鐘家的故事。鄭玉在敘述中看見對方不斷張合的嘴唇,以及起伏不均的胸脯,甚至屋子里顯而易聽的重重呼吸聲。簡直有點懷疑,那女人是以夸張的手法,表達(dá)她對自己話語的徹底重視。

但是,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錯怪對方了。女孩子為自己的刻薄感到了羞愧(盡管只有一秒鐘)。童老師是真的震驚,憤怒。還有哀傷。因為,她在女記者話語的若干地方,都痛苦地流下了磅礴而隱忍的眼淚,間或還插嘴說,怎么可能呢,這孩子除了愛撕本子外,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別的缺點。

愛撕本子?女記者也停了下來。童老師就說,是啊,三十頁的本子用到最后,總是只剩十幾頁。只要被老師打了叉,或者自己寫了個錯別字的那頁,一定要撕掉。怎么批評都改不了,全班就她本子最薄。

鄭玉就說,真奇怪。嗨,算了,先不說本子的事了,我們還是說主要的。她看見童老師點了頭,剛舒展的眉毛重新皺起,剛收的淚光重新閃起,她就很受鼓勵地,又說了下去。十五分鐘后,鄭玉看了看對方手里已經(jīng)絞成一根棍子的餐巾紙,說事情就是這樣,我很想從孩子這里找到切口,把事情解決了。

童老師一聽,大大出口氣,方才解放了自己沉重的悲傷和沉默。她說,好,我一定盡力配合您。不過,首先,我還是要向您道歉,是我工作沒有做到家,才讓我們的英雄,受了這么大的委屈。我……我太對不起人民教師的稱號了。我向您道歉!

女教師說完,就刷地站了起來,向鄭玉鞠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九十度躬。鄭玉也就驚得站了起來,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女記者想,自己的語言其實非常客觀,節(jié)制,對方怎么會這么武斷地判斷出,自己是在批評小鄭玉呢?她正納悶著,女教師卻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到了門口。她一邊走,一邊說,您稍坐,我馬上把她找來。

話音還沒落,人就不見了。

九

小鄭玉再次出現(xiàn)在面前,女記者又想到了剛沖出胞衣的蘑菇頭。她的小小臉蛋和細(xì)長脖子,那么潔白,那么柔嫩,簡直有種能把周圍背景褪到黑暗里去的感覺。鄭玉不由得心疼起這個跟她同名的小女孩。她在心里決定,無論如何,她也要幫助“小蘑菇頭”(她已經(jīng)給了她這個愛稱),指導(dǎo)這孩子走一條高尚的人生之路。

現(xiàn)在是三人對六面在校長辦公室了。兩個大人坐著,一個小女孩子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童老師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的學(xué)生一眼,清了清嗓子說,鄭玉,哦,不,鄭玉同學(xué),你認(rèn)識這位阿姨嗎?女孩子抬起頭,怯生生看了眼一臉親切的女記者,點了下頭,又馬上勾下了頭。童老師繼續(xù)說,記者阿姨今天帶來一個消息,說你已經(jīng)四個多月沒去看你爸爸了,而且,你爸爸是個殘疾人,還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是不是?女孩子不敢抬頭,也不敢點頭了,卻把頭勾得更深了。小身子有點發(fā)抖。

鄭玉,抬起頭來!童老師突然一聲暴喝,大小鄭玉都嚇得抬起了頭,挺直了腰桿。女記者看見,那個跟她重名女孩的眼睛里,一瞬之間,汪滿了淚水。

Stop!童老師看來很崇拜日韓劇里的麻辣教師,竟開始學(xué)著她們,用英文暴喝了。做班主任的非常強(qiáng)硬地命令道,把眼淚收回去,好好回答我的提問,否則,把整本書抄十遍。

小鄭玉于是按照老師的要求,努力仰起小蘑菇臉,拼了老命忍淚水。

鄭玉一直聽報社同事說,現(xiàn)在的小學(xué)老師特別狠,只要孩子犯點錯誤,就把家長叫去,一訓(xùn)訓(xùn)幾個小時。也許是現(xiàn)在的孩子太難管,也許是現(xiàn)在的家長太關(guān)注教育把老師給寵的。總之,同事說,小學(xué)老師都跟滅絕師太似的。鄭玉倒是真的見識了,那會兒流著善良的眼淚,唏噓不已,把餐巾紙痛苦地絞成一根棍子,沙啞著嗓子,對她鞠躬致歉的童老師和這會兒揮舞著砍刀,大喊“八格牙魯”的法西斯(這是女記者的幻覺),是多么不同呀。也許,就是要一點狠勁,才鎮(zhèn)得住四十幾個小皇帝的堂子吧。

童老師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好,我現(xiàn)在數(shù)一二三,三聲以后,眼睛上要徹底干透,然后,老老實實回答記者阿姨的所有問題。我開始數(shù)了,一……二……

小女孩子慌著用手背擦著眼淚,眼睛驚恐地偷看老師,偷看鄭玉。鄭玉心都碎了。

“三”還沒有出口,女記者刷地站了起來,冷冷說,童老師,我先把她帶出去,單獨談?wù)?好嗎?

女孩子一直埋著頭,走在鄭玉后面。女記者幾次回身牽起她的手,她都很狡猾地滑了出來。這讓鄭玉有了點惆悵。她帶著她,閑閑在街頭走了半天,問了些不著調(diào)的話,才靈光一現(xiàn),說,那,阿玉,我們到河邊公園去走走吧。她曾看見那里有孩子們喜歡的旋轉(zhuǎn)木馬。

不是節(jié)假日,時間又早,旋轉(zhuǎn)木馬好像專門在等著她們兩個人。鄭玉幾乎沒有問小蘑菇頭坐不坐,就買了兩張票說,我們一起坐,還是分開坐?小鄭玉也沒有想到還有可以不坐的選擇似的,有些羞澀地微笑說,分開坐。

女孩子指了匹白馬,讓鄭玉把她抱了上去,同時還幫女記者指了匹棕馬,要她跟在自己后面。原來,她不像看起來那么柔弱和沒有主見。

木馬旋轉(zhuǎn)了起來,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在巨大的阿拉伯風(fēng)格的大傘下,兩個騎手模擬著草原上的馳騁。配樂是《紅蜻蜓》。正是小時候父親帶鄭玉去騎木馬時的背景歌曲。多少年了啊,竟然在另外一個地方,又出現(xiàn)了。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見你,那是哪一天?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采擷桑果放入竹籃,難道是幻影?

一曲下來,女記者竟找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無法命名的諸多情緒,繁復(fù)交雜在一起。令她走神,令她羞愧。多愁善感一直是她瞧不起父親的隱秘原因,今天,她在歌曲中發(fā)現(xiàn)了跟父親的相通后,卻分外覺得,對不起那飛走的紅蜻蜓了。

鄭玉怔忡之間,卻猛然感到一只小手拉住了她。旋轉(zhuǎn)木馬早停了下來,女孩子站在地上,仰著臉,手正伸出來,輕輕拽她。

哎喲,你怎么自己下來了。鄭玉慌忙滑了下來。小女孩子不說話,卻面有得色地看著她。

兩個人的手一旦拉上了,女記者就不愿意放下來。她說,走,阿姨帶你吃冰激凌去。女孩子就說,好。一大一小慢慢走在河邊的林蔭道上,背影仿佛母女。鄭玉正在心里斟酌思想工作類的詞語,那小女孩子卻突然問,阿姨,你剛才為什么哭了?鄭玉一驚,停了下來,望著她笑,嘻,你說什么,我哭了?女孩子就用手指了她的臉說,眼淚水還在呢。鄭玉一抹,果然弄了一手的潮濕。鄭玉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放了對方的手,掏出餐巾紙擦著,自我解嘲地笑著。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男人婆,是跟感性無關(guān)的啊。

那女孩子就又很認(rèn)真地問,您害怕了?鄭玉愣了一下,馬上就說,是呀,是呀,我剛才是害怕了。

機(jī)靈的女記者借著這個話頭,趁勢蹲了下來。她注視著面前這個小瓷人,假裝無意地,輕輕問她,你有沒有害怕的事?女孩子就說,有哇,有哇。比如,狗,蛇,魔鬼,童老師……說到這里,她笑著吐了下舌頭。女記者就一把抓了她的胳膊,急切問她,寶貝,你是不是很害怕你的爸爸?女孩子一聽,就愣住了,然后她馬上低下頭,又不說話了。那樣子,好像曇花一現(xiàn)的燦爛,重新歸于萎靡;又像做了天大的壞事,被人贓俱獲,拿了個正著。

女記者趕快把她拉到旁邊的條椅上坐下,她感覺小蘑菇頭的手又在她的手中掙扎了。不過,孩子到底沒有扭過大人。

兩個人排排坐在人跡稀少的河邊樹林,鄭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邊一直低著頭看小草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很沉著很嚴(yán)肅地說,鄭玉同學(xué),你馬上就要上三年級了,而且,你還是少年先鋒隊的小隊長。你也明白,老師,還有我的提問,不是你不回答就能過關(guān)的。這好比在考場上答卷子,不回答,是不行的。你……畢竟還想回學(xué)校讀書,是不是?

女記者對自己的威脅紅了下臉,偷看了對方一眼,然后又溫柔下口氣,繼續(xù)說,阿玉,告訴阿姨,你怕不怕你爸爸?

小蘑菇頭點了點頭。

為什么會怕?他打過你,罵過你?他對你不好過?

小蘑菇頭又搖了搖頭。

那就奇怪了。你為什么要怕自己的爸爸呢?世上的小朋友都知道,爸爸是最親的人,何況,你還不是普通的小朋友,你是二年級二班的小隊長啊!

這個身份讓小蘑菇頭微微一震。她想了想,終于抬起了臉。不過,女記者看見,女孩子的眼睛里,已經(jīng)又蓄滿了淚水。阿姨,她啞啞喊到,我不是怕爸爸,我是怕他的腿。

為什么?你應(yīng)該憐惜,心疼他的腿啊?

不,女孩子痛苦地喊道,我老覺得那里有魔鬼,還有蛇,要跑出來咬我。

那是你的幻想。

不,老師,不,阿姨,我夜里老做這樣的夢。

鄭玉看著她痛苦的眼睛,隱忍著顫抖的小身子,呆了半晌,才撫了她的背說,寶貝,原來是這樣?？磥?阿姨應(yīng)該帶你看看心理醫(yī)生。

不,我不看。小鄭玉抖開了大鄭玉的手。

看不看,以后再說。阿玉,今天咱們撇開魔鬼不談,我只是要請你想想,你害怕一些幻想中的東西,很可憐。但是爸爸的腿斷了,爸爸很痛,爸爸更可憐。是不是?爸爸沒有腿了,你還不愿去看他,爸爸就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你想想,要是一只小鳥腿斷了,我們都會心疼地幫它包扎,可是爸爸的腿斷了……

我不會幫小鳥包扎。要是小鳥腿斷了,它就應(yīng)該去死。我決不會幫它包扎。女孩子打斷了她。

鄭玉張大了眼睛,丫頭,你,你說什么,你說小鳥應(yīng)該去死?要是你……對不起,阿姨只是假設(shè),假設(shè)你的腿斷了呢……

我一定去死。女孩子很堅定地說。

女記者倒吸了口涼氣,你……你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這想法太……太不可思議了……

女孩子就又打斷了她,他們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了,為什么不去死?

女記者越來越冷了,阿玉,阿玉,你這么小,開口閉口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死?

孩子就低下頭,掰著指頭,盤成老姜的形狀,閑閑說,就是消失了,不見了嘛。

消失?女記者有點冷笑似的,消失到哪里?

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阿玉,你根本就不懂死。我跟你說,死不是消失,不是看不見,是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爛掉,臭掉,是全身化成灰,埋進(jìn)泥土里……是……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鄭玉想到父親,哽咽了一下。

小蘑菇頭抬起頭,慢慢張大了眼睛和嘴巴,看著她。

鄭玉突然低低問,你是不是叫你爸爸去死?每天都叫他去死?女孩子點了點頭。鄭玉就嘆口氣,說怪不得呢。剛說完,她的手機(jī)就響了起來。

十

女記者聽從班主任的請求,帶著女孩子剛回到校長辦公室,就發(fā)現(xiàn)了對方那控制不住的興奮。童老師的眼睛比她們走之前亮了一百倍似的。

做班主任的想說點什么,又突然發(fā)現(xiàn)學(xué)生還倚在門邊,怯怯望著自己。女人就說,鄭玉,你馬上回教室去,我要跟記者阿姨談點事。

孩子應(yīng)聲就消失了,快得像魔法杖點走的。童老師卻轉(zhuǎn)過頭,滿面桃紅地問沙發(fā)上的鄭玉,記者同志,不,記者老師,你們談得怎樣?鄭玉淡淡說,不怎么樣。童老師就不合時宜地大笑了兩聲,很快活地說,我早料到了。這些小毛頭,可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她拉了個凳子坐到女記者旁邊,湊近她,壓低聲音說,我搞了個特殊的班會,麻煩您參加一下。鄭玉不經(jīng)意地縮了下身子,說,我還有事。童老師就又逼近了一點,說,要不了多少時間,也許只要二十分鐘,主要是為了幫助鄭玉……鄭玉同學(xué)。

女記者聽到后面半句話,想了想,就說好吧。

其時正是上課時間,走廊上沒有人跡。班主任一邊竊竊跟鄭玉說著話,一邊把她往自己的班級引。鄭玉在簡短的談話中,知道童老師是想通過班會的形式,讓全班同學(xué),都來幫助“思想有問題”的小鄭玉。女記者正想說點什么,童老師卻轉(zhuǎn)過身,把手指豎在嘴上,無聲地對著她“噓”了一下,鄭玉就曉得,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

二年級二班教室臨走廊的一面,有扇低矮的、巨大的窗戶,童老師在到達(dá)窗戶前兩步處,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回頭看了女記者一眼。這一下,不用“噓”,女記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讓學(xué)生知道她們來了。童老師要暗中觀察孩子們在自由狀態(tài)下的真實個性(呵呵,這本來是女記者小學(xué)班主任的把戲啊,多少年了,跟那個《紅蜻蜓》一樣,還活在別處)?？墒?順從停下來的女記者分明從鬧哄哄突然轉(zhuǎn)為安靜的教室,明白學(xué)生早就發(fā)現(xiàn)她們了,為什么童老師還要那么弱智地認(rèn)為,人家沒有發(fā)現(xiàn)呢?

鄭玉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童老師躲在窗戶旁邊,傾斜身子,悄悄窺視著鴉雀無聲的教室,猶如革命電影里進(jìn)二退一,正在跟蹤的地下黨員。她越過班主任的肩膀,卻看到小鄭玉好像非常驚恐地坐在第五排正中的位子上,頭發(fā)散亂,臉上有抓痕和淚痕,很顯然被人打過了。而前面的黑板上,有非常專業(yè)的粉筆藝術(shù)體,寫著幾個大字——感恩的心(當(dāng)然是童老師的杰作)?！靶摹弊种車?又用粉紅和大紅,畫了很多擬人化的心臟。它們或流淚(鮮血樣的紅淚),或蹙眉,或長了兩個狠狠下撇的嘴角。那些假裝正在看書學(xué)習(xí)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越過書本,用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看著失魂落魄的小鄭玉,又轉(zhuǎn)過眼,順便看了看那些粉筆畫的心臟。

難道,她因為父親的事,被同學(xué)集體欺負(fù)了?

女記者剛揪心一想,那童老師卻突然取消了地下活動,很正常地在教室外面現(xiàn)身出來。她假裝剛剛抵達(dá),不看教室里的孩子們,卻往前面一指,回身對鄭玉說,您看像不像?我可是在網(wǎng)上查了新聞圖片,再根據(jù)您的敘述,以及我的想像,設(shè)計出來的。

鄭玉看見,走廊深處,有個女學(xué)生推著輪椅走了出來(幫助他們出場的大人退了回去)。輪椅上坐著一個皮膚白皙的清秀男生,仿佛還流著鼻涕。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兩個大人,笑得很燦爛,很驕傲。那男孩的腿上,蓋著一床深藍(lán)色的毛巾被。

輪椅還在嘩嘩前行,鄭玉卻頭一嗡,一個箭步奔上去,把它攔截在了二年級一班和二班教室中間的無窗地帶。鄭玉回頭問童老師,這是干什么?童老師就禮貌地走過來,跟她解釋說,是這樣的。我設(shè)計了一個情景劇,目的是用直觀的教學(xué)方式,加強(qiáng)教育的效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鄭玉不耐煩地?fù)]了揮手,打斷了她。女記者指著停下來的輪椅上的男孩子,想問什么,又不知道問什么,唾沫咽了幾咽,自己要被自己口水哽死似的。那童老師就寬容地微笑了一下,親切地擦身越過記者,一邊用餐巾紙幫男孩子擦鼻涕,一邊說,是這樣的,他扮演的,是鄭玉同學(xué)的父親,除了這個劇,我還安排班上的幾個干部寫了簡短的話,在短劇的后面,上講臺去發(fā)表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共同幫助鄭玉同學(xué)。

她們正說著,教室里卻此起彼伏喊了幾聲,童老師,童老師,鄭玉昏過去了!女記者一聽,驚得馬上停止了對話,一轉(zhuǎn)身,快步?jīng)_進(jìn)了教室。那個時候,所有裝作看書的孩子都解除了偽裝,螞蟻一樣,亂哄哄涌在教室的中后段。

她看不見她的小蘑菇頭。

小鄭玉躺在校醫(yī)務(wù)室靜靜流淚,等待媽媽的時候,大鄭玉終于跟童老師發(fā)生了沖突。她非常直率地指責(zé),童老師的班會,太操之過急了。她說童老師根本不懂兒童心理。畢業(yè)于地區(qū)師范學(xué)院的童老師深受傷害,她告訴女記者,師范類的專業(yè)課,就是教育學(xué)和心理學(xué)。而那些文化課,反而不叫做專業(yè)課,叫做基礎(chǔ)課。外柔內(nèi)剛的童老師沒有控制好自己,她甚至忘記了鄭玉是握有輿論權(quán),縣領(lǐng)導(dǎo)都要讓三分的無冕之王,她杵她說,那你來學(xué)校當(dāng)老師試試看。

這句話后面的意思就很豐富了,弄得女記者最后說話的腔調(diào),也變得很豐富。校長及時出面勸阻了她們,但在女記者沖出紅魚路小學(xué)的時候,沒有人去送她。

這是鄭玉來到世上最大的一次滑鐵盧。她過去一直以為自己很成熟,也繃著成熟的神經(jīng),做成熟的樣子。無論在學(xué)校還是報社,她總被人感覺是最陽光,最葳蕤,最有辦法的生命,如今在小小的縣城,卻遭遇了自己為魚肉的感覺(也許該捂嘴不說的是,她過去一直以為,世界在她面前,是供她解剖的魚肉)。

這感覺真的很不好,它促使女孩子在縣城亂竄了好幾條街道,然后又找了仿肯德基店,假麥當(dāng)勞店,一氣亂吃了不少不健康的食品。令她母親大呼“My God”的食品。

快黃昏的時候,女孩子才蔫蔫地回到了賓館。她剛掏出房門卡要往匙孔里插,斜刺里卻突然沖出了一個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狠狠嚇了她一跳。

時間不到三秒,她就看清楚了,原來是鄭瓊花。鄭瓊花給她磕了個頭,又磕了個頭,然后用哭嗓說,記者大人,求求你,不要再去學(xué)校了。你要再去學(xué)校,我們就只好離開這里了。我家里還有七十歲的老母在村里,我們要走了,誰每個星期去看她。鄭玉也不喜歡到外地去,一說去外地,孩子就發(fā)抖,她還太小,不喜歡挪窩。她喜歡這里的涼面,還有,還有麥芽糖,南門橋的萬花筒也喜歡。不要去了,不要。

鄭瓊花還在語無倫次地說著,走廊里卻跑過來兩個保安,不由分說地,左右夾了她的雙臂,把她拖了出去。鄭瓊花在保安的夾肢窩里啞了一會,卻在走廊拐彎處,最后伸出頭來,大大喊了聲,記者大人,放過我們吧!我們不喜歡到外地去生活。放過我們吧!

這吶喊中再沒有哭音了,倒顯得很理智。鄭玉突然明白了,原來她是故意來酒店造輿論的。她也是自己的無冕之王。

走廊安靜了半天,鄭玉才回過神來。對方不哭了,她卻想哭。女記者一邊亂開門,一邊想,本來自己是來幫助人民的,剛才的一幕,卻好像她成了惡霸地主。

真他媽的。她踢了屋子里的椅子,床,甚至落地?zé)?。然?她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厭倦、逃離、看不起、放不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母親。她花了不少的長話費,急急向母親敘述了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向母親求助。即使僅僅三歲,在寒冷冬天玩盆子里的水打濕了衣襟,她也只是渾身發(fā)抖地,默默看著母親(母親總說她的眼神很神秘)。

意外的母親在電話那頭拼命壓抑住狂喜,用很理智很知性的聲音,對遠(yuǎn)方陷入混亂的女兒說,孩子,中國有句古話,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是事情的關(guān)鍵。還有一點,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社會后天的道德規(guī)范確立之前,誰會喜歡生命的殘缺呢。那個和你同名的女孩子,正是不懂得身體殘缺和精神殘缺的區(qū)別,她畢竟還小啊。

鄭玉哦了一聲,她的母親就及時掛斷了電話,很優(yōu)雅地。她不能讓女兒的軟弱過多找到依靠。她終生有暗中訓(xùn)練她的責(zé)任。然后,那個女權(quán)主義研究者就挺了腰臀不分的身子,踱到自家窗前,瞇起眼睛,深沉地注視著暮色中的教職員工宿舍區(qū)。

那些明亮而繁忙的廚房。那些曖昧不清的臥室。

十一

女記者回到桃源鎮(zhèn),很委婉地向鐘文明表達(dá)了小蘑菇頭母女的境況(糟糕的是,這境況主要是精神上的,似乎超過了英雄姐弟的理解能力)。男人有了一刻的靜默,然后,他突然嘩嘩推著自己的輪椅,迅速撞向了青磚砌的墻壁。

鐘文明用手,甚至用頭狠狠敲打著墻壁,大哭大鬧起來,不,不,我一直在等你帶來好消息。你答應(yīng)過我,肯定有好消息。你騙人!騙人!你是省報記者啊,你連省長都經(jīng)常見到,你有什么辦不到的啊……你騙人。

那個最大的蔥管,一瞬之間,仿佛又涌出了所有的生命汁液。

鄭玉驚得目瞪口呆。她感到英雄的所有動作,語氣,都仿佛是電影里某些畫面的翻版。但那些畫面所表現(xiàn)的,并不是英雄,而是另外一種人。女記者迅速意識到,鐘文明比較前段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戲劇化了——他終于把自己想像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之前僅僅想像成一個弱者,或者一個普通不幸者的話)。

難道是我讓他發(fā)現(xiàn)了命運的不公,并且迅速養(yǎng)大了它們?

女記者怔忡之間,鐘大姐飛快從廚房里跑了出來(當(dāng)然,她只是在里面做自家兩個人的午餐)。鐵塔樣的女人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弟弟與墻壁分了開。她呵斥道,你干啥!你對得起我一天三頓給你做飯嗎!你對得起我端屎端尿嗎!鐘文明聽了,就嗷嗷兩聲,趁勢撲進(jìn)姐姐的懷抱,停止了對女記者的控訴,繼續(xù)哭泣著。

他不再用詞語說話,只用哭聲。世上最凄慘的哭聲。做姐姐的就嘆了口氣,掰開他泥里雨里,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些血跡的臉看了看,對鄭玉說,記者同志,你怎么不把他拉開,要撞昏了……唉,算了,我不說了。我只說,我弟弟本來過去都絕望了,認(rèn)命了,自從你來了,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看,你把一個好端端的人,弄成什么樣了。我現(xiàn)在天天勸他,他都不聽了,非要把鐘中要回來。

女記者就囁嚅著,半天才說,我……我……不是你們請求我?guī)兔Φ膯?她顯出了從來沒有過的笨拙。鐘文明聽到這里,卻一下止了哭泣,抬起頭來轉(zhuǎn)向鄭玉,看著她。那英雄抹了把臉,吞了口唾沫,斗狠般,低低說,記者同志,我想好了,如果你幫不到我,我就自己來。我也是條漢子,別看我癱了。我可以給各個部門寫信求救。給紙箱廠寫,給紅魚路小學(xué)寫,給縣長寫,我甚至可能給胡主席寫。我秋菊打官司,孟姜女哭垮長城。我還要買臺電腦上網(wǎng),到網(wǎng)上去寫。我要讓全世界人民都站在我這一邊,共同聲討鄭瓊花。我,我還不要她帶女兒來看我了,我要徹底把女兒要回來,天天放眼前看著。實話告訴你,我不把鐘中要回來,死不瞑目。對了,你,他用指頭點著鄭玉說,你可以走了,我自己來。記住,我不是一般人,我是英雄,英雄。

姐姐,送記者大人走!鐘文明大聲喊。

鄭玉驚訝而尷尬地看見,男人的眼睛里閃爍著希特勒那種目光。他本來就皮膚蒼白,眼窩深陷,眉毛壓眼。他本來就徘徊在憂傷與瘋狂之間,是她推了他一把。

女記者幾乎被攆了出來。

這日子真是變得比剝光衣服還難受。她本來以為自己是俠客,卻在四面八方,都成了小人。她本來以為自己智能高超,足以對付高知分子(比如她的父母)和底層社會,卻不小心發(fā)現(xiàn),仿佛人人都比她聰明。她還是黃毛丫頭一個。這比芙蓉姐姐接受自己不美的事實,還讓人鉆心地疼痛。

鄭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縣城賓館的。女記者剛走上賓館大門的臺階,四下里卻涌出幾條漢子。那些漢子都背著鼓鼓囊囊的黑帆布通勤包,有的手里拿著本子和筆,有的胸前掛了個相機(jī),還有個只是拿了把花雨傘。不過,他們從四下里突然出現(xiàn),神兵天降般把女孩子圍起來的情景,倒又是像極了某些電影畫面。

是電影比照生活,還是生活比照電影,或者,是電影和生活相互影響了。鄭玉正在發(fā)呆思考,就聽見那些漢子噼里啪啦,紛紛自報了家門。原來他們都是鄭玉的同行,當(dāng)?shù)乜h市報紙電視電臺的記者。毛毛一數(shù),好像有五六個人,個個都把名片遞了過來(相比省報的男記者,他們的手指短促而粗壯)。

鄭小姐,您能說說您是怎樣在幫助鐘文明父女團(tuán)圓的嗎?

鄭小姐,他們具體見面的時間,確定了沒有?到時一定通知一聲,我們也要去采訪啊。

鄭小姐……鄭記者……

鄭玉好想好想本性徹底發(fā)作,跟他們好好打一架,但她又深知得罪記者的利害。她想了想,就掛了苦笑在臉上,懇求說,各位大哥,我還有點事,改天再約,好嗎?對了,我一定告訴你們時間,一定。她說完,就把他們手上的名片割韭菜一樣收了,兔子撒腿般,迅速撤向了賓館的深處,完全不管后面此起彼落的嘆氣和招呼。

女記者一進(jìn)房門,馬上就撥通了那個送菜譜的宣傳部副部長的電話。她喘著粗氣,擇其要點,結(jié)結(jié)巴巴把自己遭遇的困難說了。她說她工作還沒做到頭,她要求縣里能夠繼續(xù)幫助鐘文明父女。她撒謊說省報有非常重要的采訪任務(wù)要她離開此地。她在電話里代替鐘家提前對各級領(lǐng)導(dǎo)表示了最誠摯的謝意。好像她是鐘文明的親妹妹,小鄭玉的親姑姑。

女部長在電話那邊微笑著(鄭玉感覺到了),平靜聽完她火熱得語無倫次的敘述,半晌,才溫婉地感謝了鄭玉。好像她是鐘文明的親姐姐。女部長說,小鄭,這種家務(wù)事,由組織來出面,就太可笑了。正是有你這樣有良心的,關(guān)心人民疾苦的大記者到來,這個事情,才出現(xiàn)了曙光。不用怕,小鄭,我們會在背后支持你。采訪任務(wù)完成后,你可以繼續(xù)回來操作。這個事情,我還不允許別人插手,專門留給你操作。我正打算以此為突破口,好好宣傳,樹立一種新的社會風(fēng)尚,一種高貴的道德情操。女部長突然問,小鄭,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鄭玉警覺反問,什么報紙?女部長就說,當(dāng)然是我們縣的報紙。你好好看看?？戳嗽俑覝贤āＦ鋵?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一看就明白我要干什么。這個事情只是個引子。我那個龐大的宣傳教育計劃,可能還需要你聰明的頭腦,幫我點化一下。

鄭玉一放下電話,就馬上通知客房部送了張當(dāng)天的報紙來。服務(wù)員一轉(zhuǎn)腳,鄭玉就赫然發(fā)現(xiàn),第二版上印著她和鐘文明的大幅照片(幸好這一步還沒有小蘑菇頭的)。旁邊的主題是——讓世界充滿愛,副標(biāo)題是,美女記者人美心更美,為弱勢群體熱心奔走呼告。而在版面右上方,不經(jīng)意的地方,有“和諧社會新風(fēng)尚系列報道”的小小字樣。那小字旁邊,還有又像紅旗,又像彩帶的專門LOGO。

鄭玉差點昏倒。她呆了半晌,才急急忙忙撥通了母親的手機(jī)。不湊巧的是,高雅的女教授正在菜市場跟魚販子討價還價。母女二人都意識到了這不是深入對話的時機(jī),做母親的就說,簡單講,有什么事?鄭玉就說,媽媽,我被綁架了。話音一落,那邊突然傳來嘩嘩啦啦的水聲和旁人的驚呼聲。鄭玉馬上高聲糾正,說我是打比方,打比方哈。

十二

當(dāng)天晚上,鄭玉沒有如約打電話,向母親深入請教。她甚至帶著一種自虐的快感,把母親的手機(jī)和座機(jī)暫時設(shè)為了拒絕呼入的號碼。她知道母親會有多么擔(dān)心。但她仿佛覺得,自己是為大半輩子沒有性生活的父親,做最后的審判。當(dāng)然,也將是唯一的一次。

哦,父親常年沉在書桌陰影下的雙腿里,也有蛇嗎?

女孩子在初夏的夜晚,緊閉門窗,把自己全身脫光,粽子一樣嚴(yán)實包在被子里面,連頭部也囊括在內(nèi)了。而過去,她是最怕深入沾染賓館寢具的。母親也多次叮囑她自帶床單被子出差,如果不是這建議太具有不可操作性,她早就照辦了?，F(xiàn)在,這個連溝溝壑壑都緊裹的身子,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白色的,瑟瑟發(fā)抖的蠶繭。

她忘記了這是千百人用過,還可能發(fā)生過很多不敢琢磨的細(xì)節(jié)的被子。

早上五點過的時候,女孩子全身大汗地從被子里鉆了出來。她聽見縣城遠(yuǎn)處有了隱約的雞鳴。她沖進(jìn)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大洗了一番,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早上七點。她打開窗戶,一陣微涼的晨風(fēng)吹來。她打了個寒噤,切切實實感到,全新的一天開始了。

然后,女孩子出了賓館,循著街道,問了路人,找到本地最出名的口水涼面館,填飽了肚子。又在街沿邊,叫挑擔(dān)子賣麥芽糖的老漢,給自己敲了整整一斤糖,攥在手里,又往南門橋趕了去。

沒想到,南門橋的萬花筒,已經(jīng)不是鄭玉童年時那種變出四方連續(xù)、二方連續(xù)圖案的萬花筒了,不是《紅蜻蜓》一樣不變的了。女記者通過窺視孔,看到里面不斷更換的,竟然是各位明星的相片。周杰倫,蔡依林,甚至還有潘長江。

女孩子感到了猶豫。還有別的嗎?她問。老板就說,只有我們文具巷有,全都一樣。老板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這種就是最高級的了,你還想要哪種?女記者吞了吞口水,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鄭瓊花這陣輪到夜班,她果然在水巷子香水月季旁的屋里,又看到了她。不過,粉紅的月季變成了金黃色。不知道是不是那盆,還是她看錯記錯了。

女記者主人樣,自己找凳子悄悄坐了,把手里的麥芽糖和萬花筒悄悄放在茶幾上(她過去獅子樣勇往直前,第一次送禮討好人,還有點害羞),然后,她對著一直低頭織毛衣不理她的鄭瓊花說,對不起,可能我還是太年輕了,本來一片好心,要幫助雙方的,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反而讓你們增加了煩惱。

鄭瓊花變得深水靜流般,不動聲色。

女記者又說,我這次是真的要走了。走之前,麻煩你做通女兒的工作,我?guī)銈內(nèi)タ匆惶绥娢拿鳌?/p>

女人還是織毛衣。

女記者又說,你看報紙沒有,不去是不行了,全縣的人都曉得你們不去了。我要走了,口水都會淹死你們。

女人就停了手上的活,抬起頭,憤憤說,既然全縣的人都曉得了,我們更不去了。

原來她已經(jīng)看了報紙,或者看了報紙的鄰居工友,已經(jīng)告訴了她,或者怎么樣她了。女記者就說,你不要面子,小鄭玉還要嘛。

女人便一下站了起來,扔了毛衣在椅子上,大聲說,少來!你既然把我們母女逼到這一步了,我走,我們走,走了讓你們現(xiàn)世報,還不行嗎?實話告訴你,大記者,這幾個月孩子沒去看她爸,除了不愿意,也有別的原因,并不等于她永遠(yuǎn)不去。好了呢,現(xiàn)在你兩頭一挑撥,事情鬧這么大,想整死我們一樣,我還真不服氣了,我還偏不去了。實話告訴你,過去離婚的時候,他們鐘家出了十幾個包谷兒在法庭外杵著,秋風(fēng)黑臉的,都沒嚇倒我。我是嚇不倒的!

鄭玉就討好地說,看得出來。

女人又氣得愣怔半晌,然后想了想,很心煩似的,嘩嘩沖進(jìn)了堂屋旁的臥室,從里面放話出來說,算了,你本來也是個外人。我不想跟你說,你走。你快走吧。

鄭玉也站了起來,在堂屋里有點凄惶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想了想才說,瓊花姐,不要生氣了。這個事情,算我對不起你。你一走可以了之,我卻不能了,你幫幫我,我也幫幫你。

里面悶悶說,你能幫我什么,幫倒忙還差不多。黃瓜才起蒂蒂,裝什么老姜。

這句話點到了女記者最大的痛處,她恨不得沖進(jìn)去扁那女人。不過,她到底忍住了,為了大局,個人的,鐘文明的,宣傳部長的,甚至省報的,或者社會風(fēng)氣的(呵呵,女孩子還是習(xí)慣以為真理和正義在握)。鄭玉用幾乎是就義般的口氣,繼續(xù)耐心勸說對方。她說瓊花姐,我知道你要走,但肯定還沒有很好的去處,是不是?還很害怕背井離鄉(xiāng),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可以幫你。如果你走之前,愿意帶著孩子跟我一起去看她爸爸,照幾張相,我可以幫你在省城找到住處和工作,還可以幫你女兒聯(lián)系上學(xué)的事。當(dāng)然,工作只是什么營業(yè)員、推銷員、美容助理之類,房子是平房,房租也需要你出,學(xué)校當(dāng)然不是重點。但是我保證你們母女能夠在省城生存下來。只要你保密,不告訴任何人是我?guī)湍闾幼叩?。說實話,我也不愿蹚這個渾水了。

女記者竟然說了“逃走”這個詞,她自己,甚至鄭瓊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里屋沉默了。外間就抓緊機(jī)會說,我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不幫你,你可以到報社來鬧。你不是很會鬧的嗎?你一鬧,領(lǐng)導(dǎo)一批評我,我就害怕了。明白了嗎?

里屋更加沉默了。外間就趕緊補充了一句,我最多給你兩天時間考慮。

女記者一說完,趕緊走了,好像那個鄭瓊花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十三

沒有用到兩天,一切迎刃而解。鄭瓊花母女去看鐘文明的日子,飛快確定了下來。好像力量的各方,都希望盡快畫上句號。只有鐘文明姐弟以為這是個逗號。

在女記者的努力下(主要是以照顧孩子心理為借口),這個事情排除了別的人參與。比如宣傳部,比如各媒體,比如鐘文明的娘家殘聯(lián)等等。出發(fā)那天早晨,鄭玉看到了,除鄭瓊花母女和她外,只有宣傳部派來的那個司機(jī)和童老師(據(jù)說小鄭玉最后投降,有一半是童老師的功勞,另外一半,當(dāng)然是她的媽媽)。

上面包車前,女記者想伸手去牽另外一只手一直牽著自己母親的小蘑菇頭。那孩子卻躲瘟疫一樣,驚恐躲到了鄭瓊花身后。她穿著童老師指定的,喜氣洋洋的紅色連衣裙,臉色卻對比得很蒼白。女記者明白,她與她的隔閡,再次放大膨脹了。幸好以后在省城,她還有機(jī)會跟她重修舊好。而孩子的母親,卻在上車門的瞬間,悄悄側(cè)身對女記者說,我很不容易的。鄭玉就淡淡說,我曉得報答你。

一路無話。先前熱情如火又冰冷如水的童老師,現(xiàn)在也跟鄭玉保持了禮貌的距離。

車停在鐘家一百多米遠(yuǎn)的馬路上,從馬路有一條小路直通鐘家后門。他們剛下車,就發(fā)現(xiàn)鐘文明姐弟已經(jīng)一高一矮,造型成雕像般,等待著他們了。最讓女記者頭大的卻是,姐弟倆旁邊,還站著一二十個鄰居,男女老幼,一律沉默著訕笑。

小蘑菇頭一看這陣勢,就馬上一扭頭,轉(zhuǎn)身又跑上車,死活不愿下來了。大人們只好重新上車,苦苦勸說。即使母親百般懇求,童老師千種威懾,也無濟(jì)于事。最后沒有辦法,鄭瓊花只好嘗試去抱她。孩子卻又踢又咬,使出了罕見的野蠻來抗拒,力氣比鄭瓊花還大似的。

童老師非常惱火,她吼道,鄭玉,你要是不下車,就不許回學(xué)校了。

孩子就說,不回就不回。

童老師就說,小毛頭,我還不信我們幾個大人,還弄你不下去。司機(jī)同志,你們男同志力氣大,來幫個忙。童老師說著就走過去,推開鄭瓊花,要自己去拖她的學(xué)生下車。這個時候,女記者醍醐灌頂,不知道為什么,竟突然認(rèn)為,宣傳部和媒體的介入,其實是紅魚路小學(xué)的計劃(某個工作計劃中的一環(huán))。女記者想到這里,就有點憤怒了,她也變了野蠻的樣子,沖了上去,一把推開童老師說,孩子不愿意下去,就不下去。我去把他爸爸推過來,隔著車窗看看就行了。話音剛落,大家卻感到了不對勁,面包車周圍一下變得鬧哄哄的。原來,是鐘大姐推著弟弟,以及后面跟著的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主動走過一百多米長的小路,來到了馬路邊上,面包車下。

車上靜了下來,車下也靜了下來,舞臺讓給了父女倆。大家看見,鐘文明十根小蔥管捏著一大把餐巾紙,不停地擦著最大的那個蔥管。他涕淚四流,在車窗下面仰望著女兒的半個腦袋,凄切地呼喚——

女兒啊,寶貝啊,你終于回來了,回來看你世上最可憐的爸爸了。女兒啊,寶貝啊,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想你啊,為什么你到了家門口,都不愿意下車來看爸爸一眼啊……

仿佛天地都沉默了,只有馬路上偶爾飛馳過去的汽車,與他的聲音伴奏。無論是車上還是車下的人,卻都沒有陪伴他抹淚?；蛘呤谴蟊雌饋碛悬c像大喜,大家都擠不出眼淚來。

女兒啊,寶貝啊,爸爸需要你的愛啊……

鐘文明還在呼天搶地,一切都像在背某部瓊瑤劇的臺詞。女記者私下了解過,過去的鐘文明,情感是十分內(nèi)斂和羞怯的,“愛”字都說不出口?，F(xiàn)在,他愛的表達(dá)也破了膽似的。猶如一個處女潑了。

女記者冷冷下了車,對著他說,鐘文明同志,你先停下聽我說。鐘文明馬上止住了悲聲,凄凄慘慘看著鄭玉。他聽見她說,鐘文明同志,不要把自己想成世上最可憐的人。這個世界上,每分鐘就有好些個人餓死,把自己想得太悲慘,對你的身體不好。她剛說完,卻看見鄭瓊花已經(jīng)把女兒拖了下來。那女孩子不再反抗,卻半躲在母親背后,瑟瑟發(fā)抖,而母親的目光,卻仇恨地看著前夫,好像要殺死他似的。

人群嗡嗡響起了雜音。這個時候,那個鐘大姐就開口說話了,她說鐘中,既然你下來了,就跟爸爸抱一個,今天抱一個就算了,以后……

她的話突然被一輛呼嘯而過的警車打斷了。大家只看見她嘴皮動,也不知道后面說的是什么。

警車過了,大家才聽見,小女孩子也在母親后面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喊著,不,不抱,不抱。小身子瑟瑟發(fā)抖。那個宣傳部派來的司機(jī)實在看不過去了,便從車窗伸出頭來,說,不抱就算了。部長要我馬上回去,就這樣吧。那個……那個啥英雄,今天你就忍了吧。

這個時候,童老師卻拿著相機(jī),從車上跳了下來,對大家說,來都來了,一定要跟爸爸抱一個。她轉(zhuǎn)向鄭瓊花母女,大聲說,你們這個樣子,太丟紅魚路小學(xué)的臉了。來,今天一定要把功課做完了才走。鄭玉同學(xué),鄭玉同學(xué),Stop!抹了眼淚,過來抱爸爸。

人群喊了起來,過來抱一下,抱一下嘛。自己的親爸爸嘛,未必還害羞!

鄭瓊花就挺身說,她怕他的腿,她說里面有蛇。女記者到此也徹底服了氣,她趕快裝上笑臉,幫著請求,童老師,今天就放過她吧。

做班主任的于是狂笑了兩聲,說太可笑了,怎么會有蛇?枉自你上了兩年學(xué),我白教你了,一點知識都沒有。鄭玉!童老師走過去,一把拉出女孩子到人群中間,大喊了一聲,抬起頭來!女孩子驚得馬上抬頭,惴惴看著她的老師。然后,那個多次被評為“百年樹人優(yōu)秀骨干”的女人就一跨步上前,猛地掀開了鐘文明腿上深藍(lán)色的,骯臟的毛巾被。

看看有沒有蛇!看看!女教師大聲說。

一瞬之間,女記者聽見了女孩子的尖叫;接著,她看見小蘑菇頭瞅個缺口,飛快沖出人群,轉(zhuǎn)身跑向了馬路的深處;再接著,女記者又聽見了鄭瓊花的尖叫,還聽見了鐘文明和他的人群此起彼伏,交叉重疊的尖叫;又接著,女記者就看見馬路盡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飆出了好幾輛車。

仿佛馬路剛才的靜默,只是為了此刻的爆發(fā)。

藍(lán)天上白云朵朵,有馬,有象,還有小狗的窩。那個跟她同名的小姑娘穿的是紅蜻蜓一樣的紅連衣裙。她奔跑的姿勢昂首挺胸,像世上最勇敢,最驕傲的戰(zhàn)士。她顯得快活無比地沖向了它們。她要切斷它們!

它們是——

拖著鋼筋的大卡車、合著窗簾的雙層旅游車、裎亮烏龜一般的奧迪車,以及違規(guī)載了一車唱著《香水有毒》的村姑的農(nóng)用小四輪車。

黃的車。白的車。黑的車?？床怀霰緛眍伾能?。

責(zé)任編輯 周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