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松
王 松 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祖籍北京,現(xiàn)居天津。1982年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曾當過知青、電視導演等,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十余部。出版中短篇小說自選集《陽光如煙》、《王松作品集》(四卷)。曾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作品700余萬字。小說和散文作品亦多次在國內(nèi)獲各種文學獎項。
我在蘆村生活只有不到三年,卻把這里當成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并不都是溫暖,也并不都是不溫暖。故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
我曾在很多小說里寫過這個故鄉(xiāng)。這是一片鹽堿洼地的深處,地薄人稀,交通極不便利。在我的記憶里,這一帶的地勢有些獨特,南緩北尖,東西渾圓,如果在地圖上看很像一顆沒頭沒腦的豬心。但蘆村人卻很聰明,也很機智,他們的聰明和機智是用幽默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年每當想起蘆村人,我便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是清澈,又像是涼爽。這種清澈的涼爽并不是來自內(nèi)心,而是后背。我感覺后背一陣陣發(fā)涼。
也許正是這種感覺,我才想起要寫一寫他們。
這里先寫幾個人物,都是“村干部”。
一 吳代表
吳代表叫吳有富,那時七十多歲,中等身材,背微駝。
我剛到蘆村時,并不知道吳代表的“代表”是什么意思。后來聽大隊書記為我們解釋才明白,原來村里有一個組織叫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簡稱“貧協(xié)”,貧協(xié)推舉吳有富作為全村貧下中農(nóng)的代表,因此被稱為吳代表。吳代表由于經(jīng)常代表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去公社參加各種會議,說話就理直氣壯,條理也很清楚。當時蘆村有兩個生產(chǎn)小隊。我們這些知青一進村,兩個生產(chǎn)小隊的貧下中農(nóng)立刻都明確表示,對我們不歡迎。有人算了這樣一筆賬,生產(chǎn)隊里每年的糧食產(chǎn)量和經(jīng)濟收入是一個定數(shù),而我們這些知青來到這里,并不會因為我們的到來使隊里的收入增加,但每人卻要分走一份,這就很不劃算。但吳代表卻不這樣看。吳代表為大家講了一個非常淺顯但邏輯十分嚴謹?shù)牡览?。吳代表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現(xiàn)在大城市的生活遠遠要比農(nóng)村好,所以是沒有人愿意來這里的,可是這些知青為啥來了呢,是毛主席讓他們來的,他們聽了毛主席的話,咱貧下中農(nóng)是不是也應該聽毛主席的話,如咱不要他們,也就等于不要毛主席。吳代表這樣一說,立刻就沒人敢再說話了。
在那個時代,自然是沒有人敢不要毛主席的。
于是,我們就被分到吳代表的這個生產(chǎn)小隊。
這時已是七十年代,對知青的管理進入正?;鸵?guī)范化。按上級要求,我們進村以后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第一課是“憶苦思甜”,也就是請村里的貧下中農(nóng)為我們回憶一下舊社會的苦,再講一講新社會的甜。為我們講課的自然是吳代表。吳代表來為我們講課時,剛剛從縣里參加“貧下中農(nóng)賽詩會”回來。當時賽詩會是一種很時髦的群眾歌詠形式,很多人聚到一起,將自己寫的詩歌朗誦出來,以此來宣傳革命思想,抒發(fā)革命豪情。吳代表有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革命詩歌。吳代表寫詩歌很隨意,幾乎是隨時隨地,無論在干著什么只要想起來立刻就放下手里的事情掏出小本子開始創(chuàng)作。吳代表曾對我們說,他寫詩歌也要有靈感,沒有靈感是寫不出來的,比如看到一匹馬或是一頭驢,就會聯(lián)想到生產(chǎn)隊的興旺發(fā)達,看到一頭豬或一群雞,就會想到貧下中農(nóng)生活水平的提高等等。據(jù)說有一次吳代表正蹲在茅坑上屙屎,不知想起了什么立刻掏身上的小本,但小本卻忘記帶在身上,于是就用秫秸將想好的詩句寫在茅坑跟前的地上,待屙完了屎立刻回去取來小本,再將地上的詩句抄寫下來。吳代表這一次去縣里參加“貧下中農(nóng)賽詩會”,帶去的是一首剛創(chuàng)作的新詩。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雄雞一唱天下紅!
貧下中農(nóng)抒豪情!
手捧寶書心向黨!
學習大寨最光榮!
據(jù)說吳代表的這首詩在賽詩會上得到一致贊揚。大家都認為這首詩非常的鏗鏘有力,不僅表現(xiàn)出貧下中農(nóng)的時代風貌,也充滿了豪邁的革命情懷。吳代表為此還得到一張獎狀,同時被獎勵了一套嶄新的紅寶書,也就是四卷《毛澤東選集》。吳代表的心情激動不已。他將這套紅寶書捧回來連同獎狀一起送去了公社。他對公社領導說,他取得今天這樣的成績,榮譽首先應該歸功于領導,因此這套紅寶書和獎狀都應該留在公社。
吳代表在這個晚上來為我們上課時仍然顯得意氣風發(fā)。
他告訴我們說,從接受再教育的角度說,這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一堂課,所以,為了把這堂課講得更生動一些,他還特意帶來一件實物。實物是一件破舊的棉襖,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衣領和袖口都露出里面骯臟的棉花。吳代表深深地嘆一口氣,然后告訴我們,這件棉襖就是他過去穿的,而且一直穿到現(xiàn)在。接著他就給我們講了舊社會的冬天是多么的寒冷,西北風是怎樣的吹,大地又是怎樣的凍,而夏天的太陽又是多么的毒辣甚至在太陽底下放一只雞蛋很快就可以曬熟等等。然后,他又控訴了地主老財率領他們下田不顧死活地拼命干活。吳代表說到這里就已經(jīng)老淚縱橫。他悲憤地說,那些地主老財為了多打糧食真是不要命啊,他們不怕累,難道咱貧下中農(nóng)也不怕么?咱貧下中農(nóng)干一陣總要抽袋煙歇一歇啊!
胡天聽了立刻眨眨眼,驚疑地問,給地主干活兒……也可以抽煙?
吳代表說,莊稼人,哪能不抽煙。
也能……歇一歇?
不歇還累死不成?
吳代表顯然覺得胡天的問題有些不近情理,不悅地看他一眼。
胡天瞪大兩眼看看吳代表,又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們每個人。
胡天能寫一筆漂亮的好字,畫畫也很好,當初在學校曾是我們班里負責宣傳的班委。那時為了配合階級教育,他經(jīng)常在墻報上畫一些撫今追昔憶苦思甜的內(nèi)容。這時,他想一下試探著說,貧下中農(nóng)在舊社會深受地主階級的剝削壓迫,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泥塑展覽《收租院》我們是都看過的,大地主劉文采對待窮人如狼似虎,貧下中農(nóng)一邊挨打受罵還要臉朝黃土背朝天地當牛作馬,這樣給地主干活兒……還能休息?還能……抽煙?
吳代表聽了不屑地說,光干活兒不休息,那是啥人?那是想把光景過好了的地主老財!咱貧下中農(nóng)只想有一口飯吃,又不想當?shù)刂?誰肯給他潑命去干?
胡天越發(fā)聽不懂了,又問,地主……也下田干活兒?
吳代表搖搖頭,嘁的一聲說,他當然得干咧,不僅干還要帶頭多干呢,他家的活計如果連他自己都不下力氣干,咱貧下中農(nóng)哪個還肯給他出力?
胡天想了一下,好像恍然大悟,哦哦了兩聲說對,他們地主整天吃雞鴨魚肉,干活兒自然有氣力,咱貧下中農(nóng)吃的是豬狗食,再干那樣重的牛馬活兒當然就干不動了。
吳代表的嘴里又是嘁的一聲。
吳代表說,豬狗食?他吃啥咱吃啥!差一點都不行呢!如果在今天你請個幫工來,給人家吃差了人家能答應么?接著吳代表又很自豪地說,要不說呢,如今村里人都說咱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實在,從不偷奸?;?這也是咱的光榮傳統(tǒng)呢,不光現(xiàn)在,從過去那年月咱就是這樣干的,當初就連那些地主老財都夸咱吳有富是好人性呢!吳代表說到這里,為自己卷起一支旱煙,一邊抽著一邊又諄諄地告訴我們,如今城市與農(nóng)村不同,讓我們這些在城里長大的年輕人來農(nóng)村鍛煉一下是很有必要的,否則甜窩里生,蜜罐里長,怎么能知道舊社會的苦日子,來農(nóng)村親眼看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才要接受再教育,所以在廣闊天地才能煉出紅心。
我們不得不承認,吳代表的這番話語的確具有很嚴謹?shù)倪壿嬓?但推導的過程卻未免有些奇異,因此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雖然正確得顛撲不破,卻也有種出人意料的意味。直到很多年后,在我的記憶里,吳代表的形象已有些模糊,他的這個邏輯卻仍還記得很清楚。
吳代表自從為我們上過這一堂課,就真的擔負起對我們進行再教育的責任。他每天早晨或晚上都要來我們集體戶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候遇到我們正在政治學習,還要手把手地教我們?nèi)绾螌懽?如何看書,甚至告訴我們應該如何思考問題。他很謙虛地對我們說,他的文化程度不高,還是當年土改時在掃盲班里學會的寫字,因此教育我們就有一定難度。不過沒關系,他說,如果我們有什么問題可以去請教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很有學問。
吳代表的兒子我們都已認識,是村里的小學教師,大家都叫他吳老師。
吳老師是一個黝黑消瘦有些憂郁的年輕人。他晚上沒事時,偶爾也來我們集體戶坐一坐,對我們說一些讓他苦惱的事情。他說自己沒上過幾天學,雖然根紅苗正,出身貧農(nóng)血統(tǒng),但教小學總感到有些吃力。他說,他很愿意和我們說話,聊著天就能懂很多事情。我們的心里都很清楚,最讓吳老師苦惱的還是戀愛問題。我們剛進村時,據(jù)說吳老師正愛著村里的一個女孩。當時這女孩就在生產(chǎn)隊里,我們都見過,長得的確很漂亮,皮膚很白,一笑兩眼就微微地瞇起來,看上去不像是農(nóng)村的女孩子。吳老師是一個很羞澀的人,他愛這個女孩又不知該如何表達,于是每天傍晚從學校下班以后,就去為這個女孩家里背柴禾,漸漸地竟背了很大一垛柴禾。但這件事很快就被他父親吳代表知道了。吳代表知道以后非常生氣。因為這個女孩家里的成份很高,是地主,吳代表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社會了,自己的兒子每天再去為地主的家里背柴禾是一件讓人無法容忍的事,甚至是一種恥辱。于是一天晚上,吳代表就和兒子吳老師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當然,主要是吳代表一直在大聲訓斥,吳老師則始終沉默不語。后來當吳代表說道,他為兒子找媳婦一定要找一個出身也是“紅五類”家庭的閨女,吳老師只說了一句話,他說,結(jié)婚只是生活的事情,應該跟政治沒關系。吳代表聽了兒子的話更加生起氣來,說政治,你懂什么叫政治?貧下中農(nóng)家的兒子只能找貧下中農(nóng)家的閨女,這就叫政治!找了中農(nóng)家的閨女都不叫政治!
吳老師最終也沒能跟這個出身地主的女孩走到一起。當然,這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盡管吳老師對這女孩一往情深,但這個女孩卻并不愛吳老師。于是沒過多久,這女孩就嫁到外村去了。據(jù)說婆家的成份果然也是地主。
這件事以后,吳老師大病了一場。
吳老師為了表示對父親的不滿,在學校里住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我們?nèi)W??此?。他躺在一間很小的宿舍里,臉色在燈光下越發(fā)顯得憔悴。吳老師是一個很沉默的人,沉默的人一般都不愿將自己心里的事說出來。他只是默默地卷著旱煙,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著。這時我們已經(jīng)知道,其實這已是吳老師第二次失戀。第一次是學校從外村借來的一個小學女教師,比吳老師大兩歲,人也長得很清秀,但家庭出身同樣是地主,因此同樣遭到吳代表的激烈反對。吳代表平時很隨和,但在這個問題上卻表現(xiàn)得異常固執(zhí)。他甚至找來學校,當面對這個女教師說,他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在大是大非問題面前是決不會讓步的,吳代表說,他兒子的婚姻問題就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后來盡管這個女教師一再解釋,她不知吳老師是怎樣想,至少她自己對吳老師絕沒有這個意思。但吳代表還是讓學校將這個女教師辭退回去。在這個晚上,吳老師看著我們憂傷地說,為什么漂亮的女孩都是地主出身,而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女孩又都不漂亮。我們聽了都無言以對。吳老師說的似乎是一個與遺傳學有關的問題。但倘若再仔細想一想,又似乎涉及到階級立場,因此讓人無法回答。
吳老師是在那一年秋天結(jié)的婚。
他的新娘是鄰村的一個女孩,正宗的貧下中農(nóng)出身。女孩的相貌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只記得嘴唇很厚,臉上的皮膚也有些粗糙。辦喜事那天,我們集體戶的知青和村里的很多人都被請去了。酒席開了九桌,每桌有九個菜,說是為討吉利取“久”字的諧音。九個菜分別是炒白菜熬白菜燉白菜和腌白菜,每桌還有一碗肉,掀開紙一樣薄的肉片,底下是一碗雪白的豆腐。那天吳代表一臉的喜氣,穿了一身新衣服里里外外地張羅,一副翻身農(nóng)民得解放大排筵宴的神氣。我就是在那天第一次學喝白酒。胡天和我們集體戶的幾個人也都說是第一次,有些怕辣。不過吳代表走過來說,辣一點沒關系,他可以教我們怎樣喝。
結(jié)果在吳代表的悉心指導下,我們就都喝醉了。
吳代表的兒子吳老師挨桌向大家敬酒,卻并不太理會站在自己身邊的新娘。有人起哄,讓他跟新娘喝一個交杯酒,他也只是勉強應付了一下,眼里充滿疲憊和無奈。待酒席一散,人們就將吳老師和那個新娘推進洞房,然后砰地關上了門。那時我們都年輕,醉得也淺,一見這情形酒就全醒了,心里怦怦地跳著,跟隨村里的年輕人擁到窗根底下去聽聲。所謂“聽聲”,也就是聽新人做愛的聲音。按蘆村一帶的風俗,哪一戶人家娶親,來聽聲的人越多才表明這家的主人在村里越有面子。吳代表是村里的貧協(xié)代表,來聽聲的人自然就很踴躍,新房的窗根底下幾乎蹲滿了年輕人。吳代表一臉神秘地走過來向每個人分發(fā)香煙,還輕聲問大家這樣蹲著累不累,要不要去找一個板凳。似乎是請大家來他家看戲。
當時我屏住呼吸,朝屋里側(cè)耳細聽,就聽到了一些直到很多年后仍無法忘記的聲音。先是一陣窸窸窣窣地響,接著就聽那新娘問,你……怎么了?
吳老師沒有回答。沉默了一陣才說,沒怎么。
新娘軟著聲音有些羞澀地說,你怎么……不脫衣服?
吳老師就不再說話了。
接著就是那新娘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些奇怪,似乎是從胸腔直接發(fā)出來的,聽上去好像有些呼吸困難。然后就開始氣喘吁吁地叫疼。吳老師淡淡地說,沒關系,他已經(jīng)查過書了,疼是正常的,如果不疼就不正常了。
接著,新娘就開始呻吟起來。
我和胡天幾個人實在忍不住了,就都縮在窗底下捂住嘴哧哧地笑起來。吳代表遠遠地坐在院子門口,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像個指導教師似的問我們,都聽到了嗎?
我們說,聽到了。
聽清了嗎?
聽清了。
聽清啥了?
叫疼。
啥……疼?
我們就又都哧哧地笑起來。
吳代表對我們諄諄地說,要認真聽,仔細聽,將來都有這一天呢。
我們立刻回頭去,朝吳代表看了看。
吳代表又瞇起眼說,這可是很精細的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呢。
直到很多年后,我再遇到胡天時,說起當年的事情仍還記得那一次“聽聲”。這時的胡天已是一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他告訴我,他對女人的啟蒙了解,應該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的。當然,我們兩人都認為,我們后來喝酒以至發(fā)展到偶爾酗酒,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二 楊胡子
楊胡子叫楊有根,是生產(chǎn)隊長。
那時的生產(chǎn)隊長權(quán)力很大,不僅要統(tǒng)籌隊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領社員在田間勞動,還可以決定每個人的經(jīng)濟收入,因此在村里就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當時第一生產(chǎn)隊有三個隊長,楊胡子是第一隊長,也就是正職隊長。楊胡子蓄有一蓬很硬的絡腮胡須,身材高大,細腰窄背,看上去很魁梧。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對溫度不太敏感,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永遠穿一件破舊的灰制服上衣,幾個衣兜蓋很蔫癟,像菜葉一樣翻卷著。
我們剛來插隊時楊胡子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jīng)養(yǎng)了六個孩子。當時已開始推行“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但還沒有強制,因此楊胡子的這幾個孩子也就并沒給他帶來太大麻煩。但他女人養(yǎng)出這一群孩子之后,卻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從此躺到炕上就再也起不來。所以,楊胡子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就很困難,負擔也重,每天除去率領社員下田勞動,為了給家里增加一點收入,就還要利用一早一晚的時間去溝渠邊打一些紫穗槐的條子來。大洼地區(qū)的溝渠邊到處生長著紫穗槐。這種灌木的枝條非常柔韌,可以用來編織籮筐和背箕。楊胡子是編筐的高手,他編的籮筐不僅好看,也非常結(jié)實耐用。但楊胡子并不敢將自己編的籮筐拿去集市上賣。他作為生產(chǎn)隊長當然很清楚,這樣做在當時是絕不允許的。于是,他只是將這些籮筐送來生產(chǎn)隊,然后生產(chǎn)隊里作為報酬,再為他記一些工分。
我們剛到蘆村時,正趕上楊胡子為他弟弟娶親。
楊胡子的弟弟叫楊有田,我們沒見過,據(jù)說是一個面色蒼白很孱弱的年輕人,在前一年的春天剛患白血病死了。因此,楊胡子為他弟弟辦的實際是一門陰親。所謂“陰親”,是指兩個年紀相當?shù)呀?jīng)死去的未婚男女結(jié)為夫妻。死人自然已無法結(jié)婚,所以,只是死者親人的一種感情寄托。結(jié)婚時由男方的家人將女方的骨灰迎娶過來,同樣舉行一個結(jié)婚的儀式,然后送去墓地埋在一起,這樣就算是完成了入洞房的程序。楊胡子為他弟弟找的是一個鄰村的女孩,據(jù)說是死于一種罕見的疾病。楊胡子很心疼弟弟,覺得他年紀輕輕還沒成家就死了,因此操辦這場陰親的婚事也就非常盡心。但楊胡子家的經(jīng)濟條件有限,辦不起酒席,于是就決定喜事新辦,只買一些糖果和香煙,請村里人過來坐一坐,是個意思也就行了。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種做法立刻引起女方家人的不滿。成親這天,當楊胡子代表弟弟去將女方的骨灰迎娶過來時,女方的家人一見婚禮竟辦得如此簡單,當即就要將骨灰抱回去。楊胡子連忙將女方的家人攔住,先是好言相勸,然后咬一咬牙,在生產(chǎn)隊里借了一百斤白面,又讓人去公社買回幾斤豬肉,當天中午在街心架起一口大鍋,請全村人吃了一頓喜面。但是,當女方的家人跟隨著將骨灰送到墓地,一看墓穴的樣子又很不滿意。楊胡子在埋葬他弟弟的骨灰時由于沒錢,只挖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坑洞,坑洞的四壁抹上泥巴,上面再蓋一塊石板。女方的家人認為這樣的墓穴太過簡陋,不要說做洞房,連起碼的茅屋都夠不上。女方父母說,他們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在這種地方成親。于是楊胡子又咬一咬牙,賣了一口豬,買來一些磚和水泥重新壘了一個像樣的墓穴。這樣才總算將他弟弟這場陰親的婚事辦了。
楊胡子辦的這件事在村里贏得了很好的口碑。大家都夸獎楊胡子有情有義,是一個很明事理的人。甚至還有人說,楊胡子也非常的克己奉公,他雖然家里很困難,在生產(chǎn)隊里記工分時卻對自己很嚴格,相反對別人卻處處照顧,是一個很為別人著想的人。
但沒過多久,我們知青卻跟楊胡子發(fā)生了矛盾。
矛盾的焦點正是工分問題。
當時生產(chǎn)隊里的經(jīng)濟還很差,一個工分的分值只有三分錢。早晨下田,壯勞力掙兩分工,我們知青只掙一分,白天壯勞力掙十分,我們掙七分。也就是說,壯勞力干一天掙十二分,折合三角六分錢,而我們僅能掙到八分,合兩角四分錢。胡天認為這樣很不合理,于是一天就到生產(chǎn)隊跟楊胡子交涉,提出我們知青既然與壯勞力同工,當然也應該同酬。
但是,楊胡子聽了卻不以為然。他瞇起眼說,你們知青還在乎這幾個錢?
胡天很認真地說,為什么不在乎,我們當然在乎,這可是我們的血汗錢。
楊胡子卻嘿嘿一笑說,你們可都是財主啊,誰的家里沒有一個小銀行兒?
胡天說,我們的家里都是靠工資吃飯的,并不是什么財主,退一步說,就算我們是財主,也跟這件事沒關系,我們跟村里的勞力干一樣的活,就應該掙一樣的工分。
楊胡子不屑地說,壯勞力是貧下中農(nóng),你們知青能比么?
胡天說,我們是貧下知青,為什么不能比?
楊胡子說,你們知青懂個屁!
胡天說,我們不懂屁,但不等于不懂別的。
楊胡子說不過胡天,終于發(fā)起火來。他撅著胡子罵道,媽個巴子的你們愛懂啥懂啥!誰去城里請你們啦?俺蘆村一年就打這點糧食,一百口子人分是它,兩百口子人分也是它,你們這些能吃不能干的知青一來不是從我們的口里奪食么?給你們記這點工分已經(jīng)不少啦!楊胡子這樣罵完,又恨恨地說,真他娘的善門難開善門難閉,當初我是看著你們這些孩子扔到鄉(xiāng)下沒人要,怪可憐的,早知道這樣應該也像二隊,死活不要你們!
胡天自然也不示弱,肩膀一晃渾身的骨頭節(jié)嘎巴嘎巴直響,他往前一步就跟楊胡子對罵起來,說你他媽的少跟老子說這些,你以為我愿意來你們這鬼地方啦?當初我在城里呆得好好兒的,要不是學校三天兩頭跑去我家動員,哪個孫子才想來你這里呢!
胡天的家里有嚴重的歷史問題,知道自己這輩子也別想再選調(diào)回城,所以從進村的那一天起就拉開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
這時,楊胡子看看胡天,忽然又笑了。
楊胡子說,這件事也好辦,我是生產(chǎn)隊長,你只要能過我這關就行。
胡天眨眨眼問,怎樣過?
楊胡子伸出一只手,轉(zhuǎn)著手腕在胡天的眼前晃了晃說,你跟我扳一扳手腕,要扳得過呢,以后就給你記十分,還不光是你,你們所有的知青不論男女,都記十分。
胡天立刻盯著楊胡子問,你的話當真?
楊胡子說,當然當真。
胡天說好,一言為定!
楊胡子說等一等,你要是扳不過我呢,怎樣說?
胡天想想說,以后我的工分隨便你給,絕無怨言!
楊胡子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好吧,就這樣定。
這時是在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里。胡天立刻就在楊胡子的對面坐下來,挽起衣袖,沖楊胡子伸出手。楊胡子的手黝黑粗大,胡天的手干硬細長,兩人憋足勁握在一起,這一黑一白兩只手立刻都暴起青筋漲得通紅,幾乎快要冒出煙來。在場的人都屏住氣,屋里只有那張破木桌在他兩人的肘下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響。就這樣扳了約有十幾分鐘,兩人就同時都住了手,大概心里都已明白,即使再這樣扳下去,要想扳倒對方也并非易事。楊胡子揉著自己的手腕站起來,臉色難看地說,好吧,從明天起,我親自帶著你們這些知青下田,讓你們也見識見識,咱貧下中農(nóng)的壯勞力是怎樣干活兒的,如果受得住就給你們記十分。
當時吳代表就在一旁提醒我們,說跟楊胡子下田可要當心,他這個人一干起活來就不要命,不要說聊聊天抽袋煙,連氣都不讓人喘,眼下又正是較在勁上的時候,他一用力能把我們累死。胡天聽了卻只是笑一笑,說,我寧愿讓他累死,也不能讓他嚇死。
第二天早晨大家正準備下田時,伍紅來找我們集體戶的戶長田起請假。伍紅是我們集體戶里僅有的兩個女知青之一。她對田起說,她身上不舒服,不想去下田了。田起這時已經(jīng)有些懂了女生所說的身上不舒服是什么含義,但又有些為難。他對伍紅說,這件事他做不了主,楊胡子事先已經(jīng)有話,這幾天無論誰也不管有什么事,一律不準請假。
田起說,你先堅持一下吧,如果不行,到時候再說。
伍紅聽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和大家一起下田來。
楊胡子在這個早晨似乎心情很好,牽著毛驢走在前面嘴里唱唱唧唧的,還不時地跟那頭毛驢說話。這時已是仲春季節(jié),過冬小麥已經(jīng)返青。田里的微風輕輕吹著,泛起一絲泥土的氣息。我們來到田里,就開始撓麥苗。撓麥苗也就是用一種釘齒很小的耙子將麥苗周圍的土松開,這樣可以利于麥苗生長。楊胡子在田邊套牲口,忽然朝這邊喊:
伍紅,你過來!
伍紅就拎著撓耙走過去。
楊胡子說,這頭驢通人性,你信不信?
伍紅一聽就笑了,說不信。
楊胡子瞇起眼問,你真不信?
伍紅說真不信。
楊胡子說,你如果不信,往它身上趴一下試試?
伍紅不解,說趴到它身上干什么?
楊胡子說,你一趴,它就張嘴。
伍紅聽了真往驢背上趴了一下,這頭驢果然一下貪婪地張開了大嘴。伍紅看著覺得好玩兒,嘻嘻笑著又趴了一下,那頭驢又把嘴張開了,這一次還有很多口水一樣的東西從嘴里流淌出來。楊胡子蹲在一旁看著,歪起嘴不住嘿嘿地笑著。
胡天突然沖那邊喊了一聲:伍紅,你過來!
伍紅就走過來,一邊還回過頭去看那頭驢。
她笑著說,這驢可真有意思,一趴就張嘴!
胡天正色對她說,楊胡子是拿你開玩笑呢!
伍紅一愣問,拿我開玩笑……開什么玩笑?
胡天說,你就別問了。
說罷就低下頭去繼續(xù)撓麥苗。
伍紅立刻追在他身后問,你說啊,他拿我開什么玩笑了?
胡天這才站住,回頭對伍紅說,牲畜的事你不懂,現(xiàn)在是春天,正是它們發(fā)情的季節(jié),那是一頭公驢,你往它身上一趴它就以為是母驢來討好,要跟它交配,所以才會張嘴,明白了嗎?你再往它的身上趴一會兒,它就要往你的身上趴了。
伍紅一聽氣得滿臉通紅,轉(zhuǎn)身低著頭去田里撓麥子了。
這一天在田里,楊胡子果然想累死我們,從早晨干到中午還一口氣不歇。大洼地里的麥壟長得一眼望不到頭。楊胡子牽著牲口吆吆喝喝地走在前面,我們一個個都被拖得灰頭土臉連滾帶爬,最后就連最強壯的胡天也開始冒出了虛汗。后來另一個女生呀地叫了一聲,就朝伍紅跑過去。我和田起幾個男生回頭一看,就見伍紅兩腿間的褲子上正有一片殷紅洇出來。
楊胡子牽著驢在前面回頭看一眼,臉上浮起一縷猥褻的笑。
伍紅扔下?lián)习揖投自诘厣峡奁饋怼?/p>
那個女生一邊勸說著,想送她回去。
楊胡子卻突然沖這邊大吼了一聲,惡狠狠地說,又不是老爺們兒,流點血咋地啦?俺鄉(xiāng)下的閨女哪個月不流幾回,還不活著啦?趕緊都干活兒去!
伍紅只好站起來,忍氣吞聲地跟在別人身后繼續(xù)撓麥子。
后來大洼里就下起雨來。這雨先是淅淅瀝瀝的,打在滿是汗水的身上感到很清爽。大家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都抬起頭去看楊胡子。但楊胡子卻并沒有要收工的意思,仍然牽著那頭毛驢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后來雨就下密了,漸漸地越來越大,終于像瓢潑一樣地傾瀉下來。這是一場我們在城市里從未見過的大雨,田野里白茫?;伊亮恋?似乎整個世界都沉到了水底。這時楊胡子才抬起頭看了看,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咱收工啦——!
他這樣說罷,將自己的草帽摘下來扣在驢頭上,就牽著一搖一晃地走了。
我們都如同聽到了大赦令。但這時再想拔腳,才發(fā)覺已經(jīng)晚了。大洼里被雨水一澆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泥潭,兩只腳陷下去想拔出來非常困難。我們就像一棵棵莊稼被牢牢地種在了田里,而且感覺越陷越深。后來大家學著胡天的樣子,把鞋脫下來拎在手里,光著兩腳冒雨在泥里一步一爬地走著。白煙一樣的雨水中,隱約能聽到楊胡子在前面很遠的地方哼哼唧唧地唱:大姑娘美了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鉆進了青紗帳……
這次以后,我們知青終于還是沒有掙到十分工。
胡天始終咽不下這口氣。一天晚上,他把楊胡子弄來我們集體戶,請他喝了一次。他原想把楊胡子灌醉,看一看他胡言亂語的丑態(tài)解一解氣。卻沒有料到,這楊胡子竟是一個酒鬼,輕易喝不倒他,一斤地瓜燒酒喝下去還渾然不覺,人倒顯得更加興高采烈起來,反而是款待了他一回。不過他最后還是被灌醉了。他醉酒之后的樣子讓人看不出有任何痛苦,卻像是沉浸在一種無垠的舒服之中。那天晚上,他說話始終在重復著一個意思,他說不公平,媽個巴子的這世道太不公平,你們城里的工人用機器軋一個小紐扣賣多少錢?幾毛錢!俺農(nóng)民在田里苦扒苦業(yè)地做一年打下的糧食賣多少錢?九分錢一斤還得是優(yōu)等!不公平,媽個巴子的太不公平!讓你們這些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是誰的主意?好主意!就得讓你們這些城里人知道知道咱鄉(xiāng)下農(nóng)民的厲害!就得讓你們看一看,大騾子大馬都是五條腿!
田起立刻在一旁說,大騾子大馬都是四條腿。
楊胡子嘿嘿一笑說,俺說五條腿就是五條腿!
這一晚胡天下了血本,足足灌了楊胡子二斤多地瓜燒酒。到半夜時,我們看他已醉得實在不行了,擔心出事,就趕緊套了一輛大車把他拉去公社的衛(wèi)生院。當時衛(wèi)生院的值班醫(yī)生一看楊胡子的樣子立刻皺起眉問,他喝了多少?
胡天說不多,有……一瓶多吧。
一瓶多?
田起說,也許,有兩瓶。
兩瓶?白酒?
胡天說白酒。
醫(yī)生立刻問,你們幾個,誰抽煙?
我們說,都抽。
醫(yī)生說,要小心煙火,現(xiàn)在他嘴里呼出的氣,劃根火柴就能點著。
當時我看了看睡得很沉的楊胡子,他的臉上仍然擰著忿忿的表情。
很多年后,我再來蘆村時,聽說楊胡子已經(jīng)搬去城里住了。他的一個女兒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城里工作,就將楊胡子也接去了。但村里人說,他在城市里并不開心,每次回來就向大家訴苦,說在城市里,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三 侯書記
侯書記叫侯日球,是蘆村的副書記。
所謂蘆村的副書記也就是蘆村生產(chǎn)大隊的副書記。當時一個自然村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每個生產(chǎn)大隊再分為若干個生產(chǎn)小隊?;拘姓挝恢坏酱箨犚患?因此只在大隊建立黨支部。那時侯書記只有三十多歲,按說還輪不到擔任村里的副書記。但他算是名門之后。侯書記的父親綽號叫侯崽子,是一個很具傳奇性的人物。據(jù)村里人說,他當年在抗戰(zhàn)時期曾是這一帶很有名的土八路,手使兩把王八盒子,威風凜凜叱咤風云,讓日本鬼子聞風喪膽。后來被編入八路軍的獨立團,更是沖鋒陷陣屢建戰(zhàn)功。解放以后才解甲還鄉(xiāng),回到家里種田務農(nóng)。據(jù)蘆村人說,侯崽子的這個綽號也有些來歷。他當年打鬼子時曾立下志愿,每打死一個敵人就拔掉自己的一根胡須。這樣到抗戰(zhàn)勝利時,他的嘴邊就已經(jīng)拔得一根胡須不剩了。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胡須拔掉竟再也不長,到六七十歲時,一張臉上光光潔潔仍還顯得很年輕。在蘆村一帶稱崽子并不是罵人,相反還有一些昵稱的意味。
于是,侯崽子就被村里的人們叫了侯崽子。
侯書記的名字也有些來歷。據(jù)他自己說,他是一九四六年夏天出生的,正趕上日本鬼子投降。當時他父親侯崽子也參加了在瘦龍河邊舉行的受降儀式,于是為了紀念這個偉大的日子,就為他取名叫侯日球。不過在當?shù)胤窖灾?“日”這個字眼還有另一層含義,有時也當動詞用。因此侯書記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就總讓人感覺有些怪怪的。
侯書記不僅是副書記,還兼任村里的民兵連長。那時正在貫徹“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最高指示,村里基干民兵的工作就很重要。因此侯書記一直沒有時間下田,每天除去忙于各種事務性工作,還要為基干民兵制定一系列的工作計劃和訓練方案。據(jù)村里人議論,當初侯書記由于整天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一直沒有考慮個人問題。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原因,侯書記認為自己的條件比較好,因此自視很高,一般的女孩也就不放在眼里。但侯書記的父親很為他的婚事著急,已經(jīng)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有成家,總覺得不像一回事。于是有一段時間,侯崽子就四處奔走,專門找一些左右鄰村比較出色的女孩讓侯書記挑選。侯書記也是來者不拒,而且每一次都不肯相親,堅持要以新的戀愛方式單獨與女方接觸,說是這樣可以盡快加深彼此的了解。但每次了解一段時間之后,就讓人家女孩羞悔交加地哭著走了。
侯書記也很遺憾,總是搖頭說,到底是農(nóng)村女孩,思想太傳統(tǒng)。
據(jù)說在我們來蘆村之前,村里還曾來過一批知青。
于是侯書記在負責民兵的同時,又分管知青工作。
當時由于那一批知青太年輕,思想情緒很不穩(wěn)定,有不習慣農(nóng)村生活的,有忍受不了下田辛苦的,還有熱情下去之后對前途和未來感到失望甚至絕望的。侯書記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之后,索性就搬來集體戶與知青同吃同住,耐心細致地做他們的思想工作,解決每個人的思想問題。當時在這批知青中,有一個叫劉燕的女知青情緒最低落,吃不下苦,又想家,想一想今后也覺得前途渺茫,有幾次甚至萌發(fā)了輕生的念頭。幸好侯書記及時發(fā)現(xiàn)她的思想苗頭,反復找她談話,不厭其煩地談,敞開心扉地談,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
就這樣談了一段時間,這個劉燕就跟侯書記結(jié)婚了。
據(jù)村里人說,侯書記和劉燕結(jié)婚時特意為她蓋了三間大瓦房,屋里沒盤火炕,而是按照城里人的生活習慣精心擺放了木床和一應家具。劉燕這樣住進去,每天風吹不著日曬不著,再也不用下田去受勞作之苦。侯崽子老兩口見兒子娶了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城里女孩,自然都樂得心花怒放,于是每天任勞任怨地燒火做飯小心侍候,唯恐哪里照顧不周讓兒媳受了委屈。但劉燕卻似乎并沒打算在這里長久生活下去,每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立刻就跑回城里的娘家去偷偷把孩子打掉。于是侯書記就又要辛辛苦苦地從頭再來。侯崽子老兩口漸漸地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了,照這樣下去,兒子要辛苦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
到我們來蘆村時,侯書記仍還分管知青工作。
侯書記對我們這批知青的熱情仍然不減當年。不僅在管理上認真負責,生活上體貼照顧,思想上也要求很嚴格。當時在公社設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工作辦公室”,簡稱“知青辦”,專門負責插隊知青的管理工作。按知青辦的明文規(guī)定,我們知青在村里,每個月要有兩天法定的政治學習時間,主要是學習一些最新的最高指示和上級下發(fā)的文件以及各種學習材料,同時也查找一下自己在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過程中存在的問題。但廣大貧下中農(nóng)卻對知青辦的這個規(guī)定很反感,認為知青學習是學不出莊稼來的,每月卻還要白白承擔兩天工分,這樣很不合理。因此,這種學習制度在各村也就很難推行。侯書記得知這個情況之后,立刻就去生產(chǎn)隊里找到楊胡子,為我們把這兩天政治學習的時間力爭下來,而且每次學習都要親自來參加,了解每一個人的思想動態(tài)。侯書記在學習時也經(jīng)常為我們講一講話,他反復向大家強調(diào),今后的前途是光明的,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選調(diào)回城的機會也肯定是有的,而他作為村里分管知青工作的副書記,也是完全有權(quán)力決定讓誰走不讓誰走的。就這樣,把我們每個人都說得對未來充滿期望又膽戰(zhàn)心驚。從此再見侯書記,也就越發(fā)小心翼翼。
用伍紅的話說,她再見到侯書記就感到緊張,不知該怎樣說話才能讓他高興。
這時田起作為我們集體戶的戶長,由于經(jīng)常要去公社開會,就從家里帶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和一塊“海鷗牌”手表。在那個時候,“飛鴿牌”自行車和“海鷗牌”手表都是很緊俏的高檔生活用品,沒錢的人自不用說,就是有錢人也要四處去挖門路找關系,想盡一切辦法搞到專門的“購買證”才可以購買。因此田起的這塊手表和那輛嶄新的自行車也就一下成為村里人都很艷羨的東西。侯書記看了田起的手表和自行車之后,一天對他說,他也想買一塊這樣的手表,當然,如果能再買一輛這樣的自行車就更好了,他讓田起在城里想一想辦法,看能否為他搞到購買證。田起一聽滿口答應,立刻就給家里人寫去信。但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卻一直沒有回音。于是田起再見到侯書記就有些不好意思。
侯書記卻表現(xiàn)得很大度,安慰他說,沒關系,不用急。
然后又說,他這幾天有事,想借田起的自行車用一用。
那段時間,劉燕又懷孕了,侯書記說,他每天都要馱著劉燕去公社的衛(wèi)生院打保胎針。于是田起咬一咬牙,只好把自行車借給侯書記。但過了一段時間,直到劉燕的肚子已經(jīng)像一口鍋似的鼓起來,那輛“飛鴿牌”自行車仍還很風光地騎在侯書記的胯下。
接著又有一天,侯書記又說自己的一塊日本進口手表壞了,想讓田起帶回城去修一修。然后又說,他這一陣正忙,每天都要趕去公社開知青工作會議,時間性很強,是不是可以先跟田起把手表換著戴一戴,等他的日本表修好了再換過來。侯書記還特意申明,他的這塊日本表可是老牌子,而且還是名牌,好像叫什么“郎野舍”,跟國產(chǎn)表比起來要遠遠值錢得多。田起當然只好點頭同意。但侯書記的那塊“郎野舍”手表被田起帶回城去之后,經(jīng)人鑒定早已沒有了再修的價值。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塊手表竟還是侯書記的父親侯崽子當年從一個日本兵的死尸手上扒下來的。田起回來自然不好直接對侯書記說這塊表已不能再修,于是就只好自己戴了這塊每天都要慢四個多小時而且還經(jīng)常走走停停的日本“郎野舍”手表。而他那塊嶄新的“海鷗牌”手表,從此也就名正言順地戴在侯書記的手腕上。
侯書記告訴田起,不用急,他的這塊日本表可以慢慢修。
那一年臨近春節(jié)時,我們集體戶的人都已回家過年去了。當時我剛?cè)タh里學習回來,所以就晚走了幾天。田起這時也剛被侯書記任命接替了村里的民兵連長,又是集體戶的戶長,所以也還沒走。再就是伍紅和另一個負責做飯的叫楊琳的女知青。一天傍晚吃過飯,侯書記突然來到我們集體戶。當時我和田起正在說話,他拉起我們兩人就朝外走。
我和田起一時不知怎么回事,問他這是要去哪里。
侯書記說,到他家去。
田起問去他家干什么。
侯書記說,集體戶這里冷屋子冷炕的,這幾天就住到他家去。
我和田起相互對視了一下,都搞不清楚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想想說,不用了。
田起也說,在集體戶這里挺好。
我又說,有劉大姐在,我們過去也不方便。
侯書記立刻說,你們劉大姐不在家里。
我問,她去哪了?
侯書記說,回城里生孩子去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過我和田起的鋪蓋卷,一手挾一個就朝外走。我和田起不好再說什么,只得隨后跟著來到他家。侯書記一進門就將我們兩人的鋪蓋卷扔到西屋的床上。床是一張雙人床,很寬大,上面鋪了厚厚的褥子,看上去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
侯書記說,這兩天你們就睡這里吧,也暖和一些。
田起看了看,問侯書記,我們睡這里,你睡哪呢?
侯書記哦一聲說,我……你們不用管。
我很過意不去,說是啊,擠得你沒地方了。
侯書記說,當然有地方,我家的地方很大。
他這樣說罷又看了我和田起一眼,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這一夜,我和田起確實都睡得很踏實。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木床了,屋里又有火爐,朦朧中聞到一股淡淡的煤的燃燒氣味,就感到渾身的筋骨都松展開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田起已經(jīng)去公社開會了。我正起身整理被子,忽然聽到對面的東屋里有人在低聲說話。我從門縫朝外看去,只見那個叫楊琳的女生正披頭散發(fā)地拎著一只尿桶從屋里出來,朝后面的豬圈去了。我這時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沒有多想就開門朝東屋走過來。推開門一看,伍紅顯然也剛剛起來,正跪在床上疊被子。
她抬起頭看見我,突然愣住了。
她說,你昨晚……也住在這里?
我點點頭說,我和田起,住在西屋。
哦……我和楊琳……住在……東屋。
伍紅特意把“我和楊琳”這幾個字說得很重。但是,我朝床上瞥一眼,從被褥的排布可以看出,那顯然是三個人睡過的格局。伍紅又抬起頭朝我看了看,臉上在瞬間至少掠過五到六種表情,最后才定在勉強的笑上。她的笑強烈地刺激了我。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笑容,我從沒有見過。我又朝床上看一眼。我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產(chǎn)生了錯覺?
沒有。我確信沒有。我眼前看到的,應該不是錯覺。
我有些明白了,我和田起被當成了掩人耳目的道具。
伍紅好像又說了一句什么。但說得很含混,我沒聽清楚。
我立刻回到西屋,抱起我和田起的被褥就回集體戶去了。
這天上午,伍紅又追來集體戶向我解釋。她告訴我不要誤會,說侯書記也是好意,他是擔心她和楊琳住在集體戶里太冷,所以才讓她們兩人搬到他家去的。但是,伍紅說,侯書記又告訴她和楊琳,說他家的西屋已經(jīng)有人住了,反正劉燕也沒在家,于是就和她們兩人一起睡在了東屋。不過是她們睡在床上的一邊,他睡另一邊。侯書記還告訴她們,他父親當年打日本鬼子時也經(jīng)常和女游擊隊員這樣睡在一起,這種事很正常,根本不算什么。
我笑笑說是啊是啊,這件事確實很正常,確實不算什么。
伍紅聽了我的話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很認真地看著我。
她沉了一下,說,我們在這里……都不容易。
我點點頭,說是啊是啊,確實都不容易。
她又說,有些事不用說,你也應該明白。
我說對對,我……當然明白。
我說到這里,感覺心里酸了一下。
伍紅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嘴動了動,卻沒說出來。
我又笑一下對伍紅說,我記憶力不好,很愛忘事。
伍紅看我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我看到她的眼里一閃。
這以后,我確實再也沒提起過此事,似乎真的忘記了。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決定寫這篇小說時,才偶然想起來……
四 馬保管
馬保管是第一生產(chǎn)小隊的倉庫保管員。
馬保管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據(jù)說上過幾天村學,能寫一筆漂亮的好字,也懂一些財會上的事,在村里屬于那種能寫會算肚里有些墨水的土秀才。他那時五十多歲,家境殷實,人也舒鮮,平時穿得干干凈凈,戴一副藍布套袖,見人總是笑瞇瞇的。
那一年村里決定讓我接任大隊會計,就是馬保管先透露給我的。
當時正是秋天,村里開始收玉米。一天上午我正在田里掰玉米,馬保管也背著籮筐從后面走過來。他來到我的身邊朝前后看了看,然后有些神秘地壓低聲音對我說,知道么,吳貴要去公社磚窯場了。馬保管所說的吳貴是村里的大隊會計。我已聽到村里有人議論,說吳貴通過自己活動,馬上要調(diào)去公社磚窯廠當會計了。馬保管說,他一走,村里大隊會計的位子可就空出來了。我當時不知馬保管要說什么,就一邊掰著玉米說,是啊,這個位子空出來了。馬保管又朝我的跟前湊了湊,說,你分析一下,這一次村里最有可能讓誰頂替這個位子?我一下笑了,隨口說,我怎么知道,也許你馬保管差不多吧。我這原本是一句玩笑話,馬保管卻立刻認真又有些嚴肅地說,我看不太可能,這里有一句話,蘆村一里長,滿街侯吳楊,現(xiàn)在這村里是人家侯、吳、楊三大姓掌權(quán),大隊會計干好了能抵得上半個書記,這是誰都知道的,屬于那種死握實權(quán)的大角色,人家三大姓能安排我這外姓人去干嗎?
馬保管的這番話讓我大感意外。我看他說得如此認真,又分析得這樣透徹,才意識到他對這件事竟然真的動過心思。于是又笑笑對他說,這件事,也許不會是您想的這樣。
不是這樣?馬保管立刻眨眨眼說,那你說說看,會是……怎樣?
我一邊掰著玉米一邊為他分析說,也許這三大姓都想安排自己人,又都不同意,如果真這樣爭持不下,到最后索性安排一個外姓人也說不定呢。
馬保管想了想,點頭嗯一聲。
但立刻又說,也不會。
我問為什么。
他說,大隊會計這樣一個肥差,他們怎么可能讓外姓人插手。
我說等著看吧,也許結(jié)果會出人意料呢。
我當時只是無意中說的這樣一句話。但幾天以后,馬保管在街上遇到我,立刻將我拉到一個僻靜地方說,果然被你說中了。我一下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說愣了,想了想問,被我說中什么了?他朝四周看看說,最后的結(jié)果真的是出人意料呢。
他接著又說,你怕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這樣說的吧?
我這時才明白,他說的是大隊會計人選的事。
我一下笑了,說,我怎么會知道。
他問,你真的不知道?
我說真的不知道。
這時他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下來,說,聽說大隊會計的人選已經(jīng)定下來。
我問,是誰?
他說,你猜?
我又笑了,說,我怎么猜得到。
他說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是你。
我立刻搖搖頭說,這,怎么可能?
他說怎么不可能,太有可能了,正像你分析的那樣,侯吳楊三大姓都想安排自己人,可是安排哪一姓的人又都通不過,到最后干脆就誰都不安排,可是如果安排了我這樣的外姓人他們又不情愿,也不放心,最后想來想去,就只好讓你這旁不相干的知青來干了。馬保管哼一聲說,他們當然明白,讓你來干今后好控制,你也會跟誰都不遠不近。
接著馬保管又有些悻悻地說,不過,你這人也不簡單啊。
我一時沒有聽懂他的話,就笑了笑問,我怎么不簡單了?
馬保管說,其實村里很多人都在盯著這個位子,還有人去四處活動,你卻不聲不響,最后不顯山不露水地就把這個位子搞到手了,說到底你才是最大的贏家。
馬保管的話讓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聽他的意思,似乎我為這件事也在暗中做了什么。我想告訴他,我并沒做什么,什么也沒做,我從一開始就對大隊會計這個位子沒興趣,我真正的興趣是選調(diào),是離開這里。不過馬保管的這番話還是讓我有些意外。我沒有想到,像他這樣一個村里的土秀才竟有如此深的城府。同時,也讓我隱隱地擔心起來,如果真像他分析的這樣,我一旦真的接任大隊會計,這也應該是一個很不好干的差事。
果然,我很快就聽到風傳,說是村里已決定讓我接任大隊會計。接著村里人對我的態(tài)度也都有了明顯的變化,無論在街上遇到誰,大家說話時在客氣中又明顯帶了幾分討好。但胡天告訴我,他在村里還聽到另一種傳言,說是讓知青擔任大隊會計是對村里不負責任,知青是外人,誰知會干出什么事來,將來真在賬上做些手腳又一走了之,恐怕找都沒有地方找去。我聽了這話自然很生氣,我對胡天說,誰還愿意當他這大隊會計,他們誰愿意干誰就去干好了,我才沒這個興趣。胡天說,愿不愿干是你的事,既然村里有這樣的傳言,就說明有人對你接任大隊會計這件事有看法,你自己還是當心一點好。
我當時只是點點頭,卻并沒將胡天的話放在心上。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晨,隊長楊胡子分派我和生產(chǎn)隊的幾個人去田里背棉花柴。所謂“棉花柴”,也就是摘掉棉桃之后的棉花秧,這種棉花秧具有一定的木質(zhì),曬干以后當柴燒非常好。當時和我一起下田的人里有馬保管的兒子馬鳳鳴。馬鳳鳴上過幾天初中,但沒畢業(yè)就回村來務農(nóng),在村里應該算是有文化的年輕人。據(jù)說他剛回來時,馬保管曾想讓他去村里的小學校當老師,但當時吳代表的兒子吳老師也正想去學校。馬鳳鳴跟吳老師競爭,無論是家里的政治條件還是在村里的實力,自然都競爭不過,于是他最后就還是來生產(chǎn)隊當了普通社員。馬鳳鳴認為自己有些文化,所以經(jīng)常來我們集體戶,尤其愛去女生宿舍找伍紅說話。但伍紅對他很冷淡,偶爾來了興致也只是拿他開一開心。我在這個早晨來到田里,馬鳳鳴始終跟在我的身邊,還不停地跟我說話,捆棉花柴時也跟我的壟挨在一起。當時這條壟很長,捆到還差一截時,馬鳳鳴說,算了吧,如果捆到頭就太多了,棉花柴沉,也背不動。
我當時也沒多想,捆好棉花柴背起來就往回走。
就在這時,我聽到金禿子在我的身后罵起來。金禿子是村里的“黑五類”子弟,他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兼“壞分子”,因此金禿子在村里就一向表現(xiàn)很積極,平時竭力向有權(quán)有勢的人身邊靠攏。他這時在我身后罵著說,這是誰干的顧頭不顧腚的事,一條壟只收到半截就不收了,以后誰還會為這點棉花柴再跑一趟?偷奸?;矝]有這樣干的!
接著就越罵越難聽,而且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罵了一路。
我被他罵得心里直躥火,又感到有些奇怪,我并沒招惹他,他為什么會這樣無端地向我挑釁?這時馬保管的兒子馬鳳鳴就在我身邊氣哼哼地低聲說,這小子是不想活了,一個黑五類子弟還敢這樣猖狂,他有啥資格罵人?他要是敢罵我,我非揍死他不可!
應該說,馬鳳鳴的這番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雖然是一個知青,也不能讓村里這樣一個誰都瞧不起的黑五類子弟隨意辱罵。我的火氣終于騰地在心里燃燒起來。我回到場邊放下背上的棉花柴。這時金禿子也隨后跟過來。他的嘴里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閑罵,而且越發(fā)罵得不堪入耳。我覺得已經(jīng)實在忍無可忍了,就朝他走過去問,你在罵誰?
不料金禿子早有準備,立刻從身邊抄起一把木锨就朝我砸過來。
嘴里嚷道,我罵的就是你!
我站著沒動,等他的木锨砸到我面前時,突然伸手抓住,又用力一拽,就將他拽得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跟著我就撲上去,與他滾在地上扭打起來。我那時身體很強壯,挖河時一頓飯甚至可以吃十幾個饅頭,所以沒費多大力氣就將金禿子壓到底下。但金禿子一邊掙扎著一邊伸手抓過一根棉花柴,突然朝我的臉上扎過來。我沒有防備,稍稍一躲,他趁機就翻過來壓到我的身上。也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人在我的手里悄悄塞了一把鐮刀。這把鐮刀很鋒利,也很陌生,時至今日回想起來,我仍然無法判斷出它的主人究竟是誰,因為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把鐮刀。當然,我更無法判斷出這把鐮刀究竟是什么人塞到我手里的,又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但是,幸好我當時還算理智。盡管金禿子壓著我拼命地朝我身上揮拳頭,我只是將這把鐮刀倒過來,用木柄朝金禿子的頭上和身上狠抽了幾下。金禿子立刻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然后就跳起身朝村里跑去,哇哇的叫聲頓時響徹一條街。
跟著村里的擴音器就響起來,是馬保管的聲音。馬保管先通知隊里的社員去村口的場邊分棉花柴,然后就指名點姓地叫我,讓我立刻到生產(chǎn)隊的辦公室去解決問題。他這樣說完之后,不知為什么,似乎是忘記了關掉擴音器,大喇叭里仍然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聽他忿忿地不知在對誰說,去田里干活哪有這樣偷懶的,收棉花柴只收半條壟,金禿子給他提了提意見就用鐮刀砍人家,還差點鬧出人命來,這也太霸道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時看著挺老實的一個知青,咋一鬧起來就這樣兇?這以后要讓他管點事,誰還敢惹?
當時一村的人都仰起頭,豎著耳朵像在收聽實況轉(zhuǎn)播。
這一次事后我沒向村里做任何解釋。村里的干部不知為什么,也沒再追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幾天以后我就接到通知,到村里接任了大隊會計。后來馬保管在街上遇到我,立刻拉住我說金禿子這小子真不是東西,存心生事,那天的事大家都明白,不能怪你,我就對楊胡子說,人家挺好的一個知青,平日斯斯文文的連村里都重用,他金禿子不是沒事找事么!
我笑笑對馬保管說,是啊,您真是個好人,以后有事只管說話。
這以后沒過多久,馬保管果然有事來求我?guī)兔Α?/p>
一天中午,他來到大隊辦公室,笑瞇瞇地對我說,你如今也是大隊干部啦,又是個知青,挺有文化,哪一天再入了黨也許就不回城里去了吧?我當時正在算賬,抬起頭沖他笑一笑說,如果能回去當然還是回去,我可不想在這里呆一輩子。
馬保管立刻點頭,說是啊是啊,你是做大事的人么,哪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窩一輩子。然后沉了一下,又試探著問,那你們集體戶里,別的知青呢,是不是……也都還想回去?
我聽出他話里有話,就問,您指的是誰?
他支吾了兩聲說,比方說吧,那個伍紅?
這時我已猜到了馬保管的來意,于是說,這就很難講了,每個人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心里揣著,況且又是女知青,這種心里話怎么會對我講出來。
馬保管連忙說是啊是啊,然后湊到我跟前,又訕訕地說,我那個兒子,也就是你鳳鳴兄弟,眼下也不小咧,憑你的眼光,你看他倆合不合適?
馬保管的兒子馬鳳鳴看上了伍紅,這我是早就知道的,伍紅自己也曾對我說過。但伍紅當時是當成笑話說的。她把馬保管那個木訥之中又帶幾分陰險的兒子比喻成一種兩棲爬行動物,而把自己又比喻成一只飛禽。這樣的話我當然無法告訴馬保管。
我想了一下,很認真地對馬保管說,這可是他們兩人一輩子的大事,合不合適我這局外人怎么好說,只有當事人自己的心里才會明白。然后我考慮了一下,又說,好吧,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去對伍紅說一下試試,成不成不敢說,只能是試一試。
馬保管聽了連忙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你辦事,我最放心。
我在這天下午回到集體戶,就把這件事對伍紅說了。伍紅一聽立刻笑得前仰后合。這時伍紅已經(jīng)在跟村里的楊三吹談戀愛,只是還在保密階段,除了她兩個人,只有我們集體戶的知青才知道此事。楊三吹是復員軍人,這時已擔任村里的治保主任。
據(jù)伍紅說,楊三吹的醋勁很大,平時誰跟她說一句話他都不高興。
伍紅對我說,這件事你不用管,只要告訴楊三吹,讓他去辦就行了。
果然,伍紅去對楊三吹說了這件事,三天以后,馬保管的兒子就被楊三吹派人捆起來,說他夜里違反了村里的治安規(guī)定,十二點以后才從金禿子的家里喝酒出來,還在街上隨意大聲唱歌,一定要弄到公社專政組去查辦。馬保管立刻嚇慌了手腳,搞不清楚只為這樣一點小事,楊三吹怎么會如此動怒,于是連忙托人去向楊三吹求情,最后還在家里擺了一桌酒席。楊三吹和幾個村干部去他家喝了一頓酒,此事才總算過去。
事后馬保管弄清個中原委,一下頓足痛悔不迭。
五 楊三吹
楊三吹叫楊金玉。三吹,是村里人為他取的綽號。
我們來蘆村兩年后,楊三吹從部隊復員回來。據(jù)村里人說,他走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是村里的豬倌兒。但這時的楊三吹已是高挑身材,白白凈凈,看上去像一個標致的城里人。
楊三吹回村后并沒有立刻下田。他經(jīng)常頭戴綠軍帽,穿一件很合體的軍呢子大衣,耀武揚威地在村里走來走去。有時也向人們說一些他在部隊時的經(jīng)歷和業(yè)績。據(jù)楊三吹說,他一直是在特種部隊,專門接受一些特殊訓練,比如擒拿格斗武術(shù)搏擊等等,后來也當教官。曾有幾次,還被派出去執(zhí)行過很特殊的任務。偶爾說到興頭時,也略施一下拳腳,給村里的年輕人亮一亮身手,看上去果然像是有些武功的樣子。一次村里的醉鬼侯三將生產(chǎn)隊里的一只豬崽偷去吃了,被隊長楊胡子發(fā)現(xiàn)后,罰了他六百個工分。六百工分大約要折合十八元錢,醉鬼侯三當然不認賬,于是就找到楊胡子大吵大鬧,還乘著酒勁要動手打楊胡子。當時楊三吹恰好也在旁邊,于是就對醉鬼侯三好言相勸,說他偷吃生產(chǎn)隊的豬崽已經(jīng)不對,罰工分也是應該的,就不要再無理取鬧。但醉鬼侯三并不把楊三吹放在眼里,伸手就推了他一把,并警告他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就連他一起打。當時楊三吹沒再說話,等醉鬼侯三第二下再推過來時,只抓住他的肩膀輕輕往外一帶,底下又伸腿一絆。醉鬼侯三原本已經(jīng)喝得搖搖晃晃,再被楊三吹這一拽一絆立刻就橫著扔出去,直跌出一丈多遠才摔到地上。醉鬼侯三立刻爬起身撲過來就要跟楊三吹拼命。楊三吹并沒有躲閃,等醉鬼侯三撲到跟前時,側(cè)身抓住他的衣領又用力一扔,醉鬼侯三就又被摔出去。直到這時,村里的人們才看出楊三吹果然有些功夫。
但沒過多久就傳出消息,說楊三吹在部隊時并不是什么特務連,只在炊事班喂豬。
楊三吹聽說此事后很生氣,立刻向傳說的人追問,這消息是從哪里傳出的。后來一直追到吳代表這里。楊三吹就來質(zhì)問吳代表,這件事是不是你說的?
吳代表只好點頭承認,說確實是自己說的。
楊三吹說你作為村干部,怎么可以亂說話?
吳代表吭哧一下說,他也是聽別人說的。
楊三吹立刻問,聽誰說的?
吳代表說,聽醉鬼侯三說的。
楊三吹問,醉鬼侯三是聽誰說的?
吳代表說,聽柳村孫羊倌兒說的。
楊三吹一聽柳村孫羊倌兒立刻就不說話了。柳村孫羊倌兒有一個弟弟,是和楊三吹一起參軍,而且在同一個部隊的。不過楊三吹后來向村里人解釋,說孫羊倌兒的弟弟雖然和自己在同一個部隊,但并不是一個連隊,因此他對自己的情況也就并不了解。
這時楊三吹已經(jīng)擔任了村里民兵連的指導員。
那段時間備戰(zhàn)風聲日緊,中蘇邊境已經(jīng)劍拔弩張。蘆村一帶的農(nóng)田里也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從臺灣用氣球飄過來的反動傳單,叫囂要反攻大陸。我們知青和村里所有的基干民兵就都已發(fā)下自動步槍。楊三吹作為民兵連的指導員也就更加忙碌起來,每晚都要為民兵搞軍訓。
那年冬季的一個晚上,村里的擴音器突然響起來,是楊三吹的聲音。楊三吹的聲音有些緊張,他讓全體基干民兵立刻跑步到大隊集合。大家聽了連忙扔下飯碗跑來村里。楊三吹已經(jīng)等在這里。他很嚴肅地宣布,公社武裝部剛剛下來緊急命令,讓各村基干民兵帶足三天的干糧,當晚十點前趕到公社集結(jié)待命。大家聽了一下也都緊張起來,連忙問楊三吹是什么事。楊三吹沉著臉并不回答。又有人問,這一次要開到什么地方去。楊三吹把眼一瞪說,開到什么地方能隨便問么?平時是怎么訓練你們的?軍事機密懂不懂?
問的人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吱聲了。
于是大家立即回去準備干糧,要求八點鐘準時出發(fā)。
我們回到集體戶帶足干糧拿上步槍,八點鐘再來大隊集合時,幾乎所有村里的民兵就都已請了假,有說女人要生孩子的,有說爹媽有病離不開的,還有說自己體弱跑不動的。到出發(fā)時,就已經(jīng)只剩了楊三吹帶著我們幾個知青。
楊三吹看看我們哼一聲,說走吧。
當晚趕到公社的集結(jié)地,氣氛就更加緊張起來。公社武裝部的江部長也已經(jīng)全副武裝,他看一看各村的民兵到齊了,先向大家宣布紀律,夜間行動嚴禁吸煙,嚴禁打手電,然后才說,剛剛接到上級通知,最近有一小股臺灣特務登陸后流竄到我們這一帶,經(jīng)過分析,很可能潛伏到東孤山上,各村基干民兵立即按統(tǒng)一部署分幾路進山圍剿,天亮以后在山頂會合。這一陣盡管訓練很多,但實戰(zhàn)畢竟還是第一次,因此大家聽了立刻既興奮又有些緊張起來。當時我們知青都閑得窮極無聊,正愁沒一點刺激的事情可干,于是就紛紛要求上級馬上發(fā)子彈。但江部長說,考慮到這一次主要是與敵人近距離接觸,恐怕在戰(zhàn)斗過程中誤傷自己人,同時也為了更詳細地了解敵情,要以活捉為主,所以這次行動原則上就不發(fā)子彈,每一個民兵戰(zhàn)士都要使出平時訓練的本領,發(fā)揚近戰(zhàn)肉搏的作風,打一個全俘敵人的漂亮仗。
大家一聽,越發(fā)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們蘆村的基干民兵由楊三吹帶領著來到東孤山下的指定地點。楊三吹穩(wěn)一穩(wěn)精神,先為我們講了幾點戰(zhàn)斗打響之后的注意事項,然后就把我們分成幾個戰(zhàn)斗小組。我和田起,跟楊三吹編在一組。當時田起提出異議,說他是民兵連長,一個民兵連長和一個指導員分在一組,這似乎不太合理,戰(zhàn)斗打響之后也不利于指揮。楊三吹立刻威嚴地看了田起一眼,說服從命令聽指揮懂不懂?有意見回去再提,這時不能發(fā)表個人看法。
田起一聽立刻就不再說話了。
東孤山是一座海拔只有幾百米的山包,山上亂石林立,灌木叢生,地形非常復雜。當時天色很黑,我和田起跟在楊三吹的身后一邊搜索著一邊往上爬。楊三吹果然訓練有素,他往山上走的是“之”字形,從一塊石頭的后面躥到另一塊石頭的后面,瞪著機警的眼睛像一只被驚的兔子。他一邊這樣往上摸索著還一邊不時地回頭低聲訓斥我和田起,嫌我們走路的聲音太大,身體也貓得不夠低,說這樣容易暴露目標,會被躲在暗處的敵人打黑槍。
后來他干脆就甩掉我們,獨自隱到前面的黑暗中去了。
我和田起爬到半山腰時,突然聽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低低的聲音說,別動,把手舉起來!這聲音很陌生,而且?guī)е鴿庵氐耐獾乜谝簟N液吞锲饻喩硪痪o,立刻對視了一下。顯然,這聲音不是楊三吹的。接著就聽到另一個聲音說,不要……開槍……
這一次是楊三吹的聲音了。
外地口音又說,站起來,把手舉過頭頂!
跟著,我們就看到楊三吹舉著兩手慢慢站起來。
兩個黑影跳過去,很利落地把他的槍繳了。
一個黑影問,你們一共多少人?
另一個黑影說,不說就打死你!
接著就聽到掰開手槍機頭的聲音。
楊三吹立刻顫抖著聲音說,別、別……這一次……我們?nèi)缡鶄€民兵連都來了,不過每個連的人……并不多,這座山的四面都有人,正往山上摸……
又是嘩啦一聲,像拉槍栓的聲音。
楊三吹立刻說,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問田起,咱們救不救他?
田起說,你說呢?
我沒有說話。我這時考慮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從剛才兩個陌生的聲音聽,雖然都是外地口音,但聽上去一個像是山東口音,另一個像是河北口音,而且其中一個人使用的好像是自動步槍。我的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這時再看一看,那兩個黑影已經(jīng)押著楊三吹朝山上走去。我和田起繞到西面,看看周圍沒有了動靜,便也貓著腰朝山頂上爬去。
來到山頂天色已經(jīng)大亮起來。鄰村沒有發(fā)現(xiàn)敵情的民兵已經(jīng)先上來了。胡天他們兩個小組也上來了。胡天滿臉是血,走路直打晃,說是半路碰到了敵人,但沒有抓住,與敵人搏斗時負了點傷。正說著,就見楊三吹舉著兩手被押上山來。鄰村還有幾個投降的,陸續(xù)也都被押上來。大家這才明白,這果然是一次實戰(zhàn)演習,假設敵是附近部隊派來的幾個戰(zhàn)士。
江部長看了楊三吹和另幾個人舉著手的樣子氣得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吼道,都不許把手放下來,就這樣押著下山!于是大家就扛著槍排起隊,唱著《打靶歸來》往山下走。胡天押著楊三吹,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最前面,滿臉血污被朝霞映得一團燦爛。
這一次回到村里,胡天在集體戶躺了半個月,說是被打成了輕微腦震蕩,肋膜也出了問題。楊三吹痛惜地對村里人說,還是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啊,這些知青,畢竟沒受過專門訓練,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怎么能去硬拼呢,保存有生力量就是保存戰(zhàn)斗力么,這是最起碼的軍事常識!但沒過多久,公社武裝部就下來通知,楊三吹的民兵指導員職務還是被撤掉了,改當了治保主任。指導員一職就由民兵連長田起一肩擔起來。
楊三吹擔任了治保主任以后,又接替侯書記兼管了知青工作,平時與我們的接觸也就更加多起來。伍紅就是在這段時間與楊三吹談起戀愛的。開始的時候,他們兩人并沒有公開這件事,我們集體戶的知青和村里的人是從楊三吹的帽子上看出來的。
楊三吹復員回來以后,頭上永遠戴著他那頂心愛的綠軍帽。但天長日久石頭都要被風化,何況是一頂整天戴在頭上被風吹日曬雨淋汗?jié)a的布帽子。終于有一天,當楊三吹又用習慣動作舉起手來正一正自己的綠軍帽時,帽檐就被輕易地拽下來。當時楊三吹心疼得臉上皺成一團,來到集體戶,一定要讓伍紅用針線給他縫起來。但是這頂綠帽子的帽檐實在太糟了,伍紅費了很大氣力也沒能重新縫上去。但是那年春節(jié)之后,楊三吹的頭上就又有了一頂簇新的綠帽子,比過去的那頂還要綠。據(jù)胡天說,這頂綠帽子是伍紅回城過年時為楊三吹買的。
伍紅與楊三吹的愛情并不順利,甚至說經(jīng)歷了一些磨難。
當時伍紅的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不甘心讓自己的女兒嫁一個農(nóng)民,將來成為一個村婦就這樣在農(nóng)村扎根一輩子。所以伍紅每次帶楊三吹回城探家,都被她父母怒罵著趕出來。她的父母甚至狠下心來對她說,如果她一定要跟這個叫什么楊三吹的人,就永遠不要踏進這個家門。但這時伍紅已經(jīng)搬去楊三吹的家里,跟楊三吹睡在了一起,于是也就死心塌地地不再回家,就在那一年秋天,索性跟楊三吹舉行了婚禮。伍紅和楊三吹舉行婚禮這天,我們集體戶的知青都去了。大家像是去為伍紅送行,都有些傷感。那一晚幾乎每個人都喝醉了,又哭又唱一直鬧到半夜。楊三吹也喝得很多,綠帽子映著紅臉一團的喜氣。
伍紅的父母最終還是接納了楊三吹。
據(jù)說是在他們結(jié)婚那一年的春節(jié)。伍紅畢竟忘不掉自己的父母,于是又帶著楊三吹回了城里。那是一個大年初一,當時正下著大雪,伍紅帶著楊三吹來到家門口,并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冒著大雪站在門外的院子里。楊三吹這一天特意又穿上了那件軍呢大衣,頭上是伍紅給買的綠帽子,他筆管條直地站在雪地里,頭上和身上落滿了雪片,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伍紅的父母隔著窗子朝外看著,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白白凈凈濃眉大眼,一副很英武的樣子,再想一想既然事已如此,便開門讓他們進來了。這一次楊三吹受到伍紅父母很好的款待。伍紅的父親感覺楊三吹的身材很好,就問他,當初在部隊時是不是曾在儀仗隊。楊三吹就說,他在去特務連之前確實曾被選入部隊的儀仗隊,還迎接過許多外國元首,比如阿爾巴尼亞的主席恩維爾·霍查,朝鮮主席金日成,再比如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等等,他都參加了迎接。
伍紅的弟弟在一旁聽了立刻提出疑問,說恩維爾·霍查和金日成訪華都在北京,尼克松訪華除去北京也只在上海,可是楊三吹在部隊時,不可能在這兩個地方。
楊三吹就說,他當然不在這兩個地方,他是海軍,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要建立強大的人民海軍,外國元首到中國來,自然要讓他們參觀一下我們強大的海軍。楊三吹說,他當時是在一艘驅(qū)逐艦上。楊三吹這樣說著,還在屋里走了幾個閱兵式上的正步給大家看,手眼身法步,果然標準而且規(guī)范。伍紅的父親和母親對視一下,這才徹底接納了這個女婿。
但伍紅的弟弟卻并不相信楊三吹的話。
他一直說,他總覺得這個人有些可疑。
2009年4月 寫于樟木頭翠華榭
責任編輯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