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江 1974年生于福建寧德,1997年畢業(yè)北師大中文系。在臺灣出版《他們都挺棒的》小說四種,在內(nèi)地出版有長篇《逍遙游》《福壽春》等。另有部分作品譯介日、法、德等國家。
1
如果換成今天,我想我也許會和她一起過下去。
但那畢竟是十年前,我還是個二十出頭剛剛混社會的小子,滿腦子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帶著她生活?想都不敢想。
想起來恍如夢幻,印象最深的一幕卻是她抱著我的頭,哄著我,讓我叫她媽媽。
后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叫她媽媽。
2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因為酒店中午12點前要退房,所以我早早到機(jī)場候機(jī)室,有點百無聊賴。若不是有礙觀瞻,真想躺在椅子上睡一覺。不過從我人模狗樣的一身裝扮來看,你想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翻看一本叫《點石成金》的勵志書。這本書的作者自認(rèn)為是眼光獨特的人,能夠為你發(fā)現(xiàn)生活中一切稍縱即逝的機(jī)會,幫助你走向成功。他在書中舉了很多名人成功的例子,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是馬后炮。但是你要理解我當(dāng)時剛混入社會,對這類玩意兒還是蠻好奇的,所以我不得不用很有修養(yǎng)的姿勢看著,這種書很像迷幻藥,那一瞬間我已經(jīng)化身為成功人士了。
一個紅色的小皮球滾到我腳下,我腳尖一挑,皮球垂直跳起,我用腦門停住,皮球在我腦門上磕了兩下,然后停在我頭上。我在大學(xué)時期因球技超群而有三個女孩子同時喜歡上我,并且還窩里斗,如果她們中哪怕有一個長得還過得去,也許我大學(xué)就有戀愛經(jīng)歷了。
皮球的主人,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子,跑到我跟前,被我花哨的動作眩暈了。盯了我一會兒,然后居然為我鼓掌。她一個人鼓起掌來,在偌大的候機(jī)大廳,別提多可笑了。
我皮球一邊立在指尖上旋轉(zhuǎn),一邊遞給她。
她媽媽——你不用眼睛看就能知道是她媽媽,尤其是眉宇之間的一種嫵媚,像極了,媽的,你不能不佩服基因這玩意兒的復(fù)制能力——左手拉著一個滑輪旅行箱子,右手提一個黑色的飽滿的小皮箱。
她對小女孩子道:“謝謝叔叔?!?/p>
小女孩子并沒有接媽媽的茬,而是說:“你玩得真好,給你糖吃?!?/p>
她接過球后,遞給我一個糖,像是獎勵我。實際上她手上一丁點糖也沒有,但那逼真的手勢,你怎么忍心說她手中沒有糖呢。我接過糖,實際上是接過空氣,忍不住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那一瞬間也許我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
她媽媽把箱子一撂,就在我邊上坐下來。她應(yīng)該是三十來歲,臉蛋、脖子、手,細(xì)膩得不像是天生的,處處顯出精心保養(yǎng)的痕跡。她讓你覺得可能是哪個似曾相識的明星,但細(xì)看又只是一個尋常少婦。要不是帶著孩子,你也很難判斷她是個少婦??傊?她是個精致的人兒,處在一個關(guān)鍵的年齡段,必須天天跟時光對抗。要是讓我挑瑕疵的話,只能說,她的眼光好像過于嚴(yán)肅些。
“有小孩嗎?”她問。
“哦,我嗎?還沒有?!?/p>
“喜歡小孩?”
“是呀,跟小孩在一起,什么煩惱都沒了!”我像一個很有閱歷的男士,實際上我他媽的很少接觸小孩。
“如果真有一個小孩,可能會很麻煩?!?/p>
“苦中有樂,應(yīng)該還是樂趣多吧。”跟一個少婦聊天,我不得不裝出成熟的樣子,好像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十幾年了,對家庭生活了如指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裝著。也許我意識到,如果我說其實我只是剛剛參加工作,對家庭毫無經(jīng)驗,她指定懶得再跟我聊下去。嘿,你總不能讓一個這么精致的女人失望吧。還好我長得蠻成熟的,真他媽成熟,我一上高中,學(xué)生家長都把我當(dāng)成老師。
“出差?”她看了看我左胸還貼著愛心志愿團(tuán)的標(biāo)簽。
“嗯,參加一個愛心演唱會,為受災(zāi)的孩子募捐?!?/p>
“那你是?”
“嘿,我是報社的,同時也是志愿者。”我的口氣讓人覺得我是報社領(lǐng)導(dǎo),我總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個實習(xí)生,鬼知道三個月后報社會不會錄用我。
“哦?!彼戳丝幢?跟我說道,“幫我看下小孩,我得去趟洗手間。”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人會拒絕的。她把小孩子拉過來,交到我手里,并且親了一下。她把小箱子放在我的座位邊上,然后她拖著大箱子,往洗手間去。我想也許她的大箱子里有貴重物品吧。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優(yōu)雅得一塌糊涂,你簡直看不出她去上廁所。臀部伴隨著高跟鞋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地小幅度擺動,我再多看一眼就很色情了,所以我忍痛割愛把眼光收回來。
“你叫什么?”我問小女孩子。
“小SHI?!彼赡鄣穆曇粽嫒侨颂蹛?。
“什么SHI?”
“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好名字。”我夸獎道!
“你有名字嗎?”
“有呀,我叫老李。”媽的,從中學(xué)開始同學(xué)就叫我老李,連老師都叫我老李。
“是叫老李叔叔,還是老李呢?”她挺會來事的。
“嗯,老李吧。”
“老李,你還會玩什么呢?”她很有興趣讓我再露一兩手。
“嗯,我會玩的太多了,多到我想不起來了?!?/p>
“那你想一想吧,你真笨。”她教訓(xùn)我道。
我邊聊天邊表演球技給她看,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女孩子這么欣賞過我。在我和她調(diào)侃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因為這段時間即使上個四五次廁所,也綽綽有余。我這是……我離登機(jī)的時間也不遠(yuǎn)了。
我拉來一堆行李,帶著小詩,就往廁所小跑去。一路上根本就不見少婦的影子。
我把行李和小詩放在門口,一頭就往女廁所里沖進(jìn)去。你知道,我當(dāng)時一門心思只想著快要飛走的飛機(jī),一門心思只想把那個女人拽出來。
不到五秒鐘,我自己聽見砰的一聲,就從女廁所里飛出來。真的,我一點都不夸張,我一頭撞見的那個女人,他媽的,我不知道她用的是哪一門派,我才不管她是柔道還是擒拿,總之她確實有兩下子,我飛了出來。我敢發(fā)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jìn)入女廁,第一次就碰上高手,我他媽還不如買彩票去。而且,那個高手女人,說實在的,她長得實在不咋地,要不是頭發(fā)長你可以當(dāng)她是男的,這輩子我絕對不會有非禮她的想法,但她還不依不饒,從廁所里沖了出來,我只不過進(jìn)入女廁所,又不是進(jìn)入她的身體,但是她好像認(rèn)為我操了她一百次了,所以決定等我一起來馬上再教訓(xùn)我一頓,那咄咄逼人的憤怒的眼神讓我發(fā)慌。
“抓流氓!”我邊爬起來邊叫道。
保安倒他媽的利索,那兩個保安,除了一身制服像個樣子,其他部分都長得傻乎乎的,跟他媽的有錢撿似的,應(yīng)聲而到,順勢把剛剛爬起來的我扭了起來。
我指著強(qiáng)壯女人道:“你搞錯了,流氓在那兒!”
那個女人還沒開口,保安就呵斥我道:“賊喊捉賊,當(dāng)我們白癡呀!”
我倒沒當(dāng)他們白癡,不過他們確實是白癡。他們只知道討好女士,卻不知道這時候我才是弱勢群體。你要知道大庭廣眾之下,女廁門口,被兩個保安扭住,是一件多么慚愧的事。我又怒又氣又急,我都說不出話了。
“警察叔叔,不要抓他!”小詩從兩個保安身下冒出來。
總算這兩個保安不至于愚蠢到底,倒是相信了小詩的話,問我和小詩的關(guān)系。我趕緊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緊要說了一遍。兩個保安才把我扭著的雙臂放了。
那個高手女人大概看出,我被小詩保護(hù)著,絕不至于是壞蛋。她馬上從打手變成一個好人,幫我去廁所里重新找了一遍,小詩的媽媽杳無蹤影。
我心中的預(yù)感似乎被印證了。
3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心里跟自己說要鎮(zhèn)定,鎮(zhèn)定。小詩像個小狗一樣尾隨著我,乖乖地坐在旁邊。
我把她留下的小皮箱打開,很早我就注意到這皮箱是沒鎖的。里面滿滿的是小詩的衣物,最上面有個塑料夾袋,袋里有個信封,我打開信封,傻了眼,里面是一疊厚厚的鈔票,大概五萬吧,鈔票上面是一張紙,上面寫著小詩的出生證明,我已經(jīng)無心細(xì)看了。
慌亂中,我張口想向小詩問點線索,但是我一碰到她的眼神,話就說不出來了。她眼神有點驚慌,顯然大略明白事情的經(jīng)過。還好我沒問出“你知道你媽媽為什么把你拋棄了”這樣混賬的話?
我走到離小詩七八米的地方,確信她聽不見,我打了110。媽的,這種事,恐怕八輩子也遇不上一次,我怎么知道怎么處理,我只好問警察。
很快機(jī)場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就來了。他們建議我到辦公室做筆錄,好像他們的辦公室風(fēng)景如畫,每個人都想?yún)⒂^似的。
我對小詩說:“走,我跟警察叔叔去談點工作。”
到了辦公室,還好,不算寒磣,我把小詩和行李放在外面一個房間,然后到里面去做筆錄。做筆錄的阿SIR,好像他這輩子就喜歡筆錄這件事,從八百年前的事,比如我的身份、籍貫、來這個城市干什么,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開始問,瞧他慢條斯理而又無動于衷的樣子,你真恨不得抽他兩鞭子。他的樣子也讓我相信,機(jī)場里可能每天都會遇見一兩個被拋棄的小孩。
我說:“你能不能快點,飛機(jī)都飛走了?!?/p>
他好奇地看著我:“飛走了?這里飛機(jī)多得是,飛不完的?!?/p>
他還是不緊不慢,字寫得工整,我估計他每天做的就是這功課,其他事都不干。我耐著性子等著他把功課做完。
“那我可以走了嗎?”我一心想甩了這檔子麻煩事。
“嗯?!?/p>
“那孩子呢,就交給你們了?!?/p>
“嗯?!?/p>
那個民警如果能用一個字回答,絕不會用兩個字。我知道有一種人叫性冷淡,現(xiàn)在明白還有一種人叫話冷淡。
不過話也說回來,如果阿SIR也像我一樣遇見一點麻煩就跟天塌下來似的,他上兩天班就得瘋掉。不過不管如何,我還是不喜歡他那面無表情的態(tài)度。
“你們會怎么處理。”
“送民政局?!?/p>
“現(xiàn)在去么?”
“明天,現(xiàn)在去人家都下班了。”
“那她今晚住哪?”
“就這里呆一宿吧!”
他的口氣,說實在的,好像我交給他的是一塊木頭,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雖然我對他的回答不太滿意,但也沒有辦法。我走到外間,看見小詩正斜靠在椅子上睡了。見我出來,她就醒了,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提了自己的行李,對她說:“你在這里等我?!?/p>
她顯然被我的決定搞懵了,愣愣地看著我。為了能夠盡快脫身,我強(qiáng)調(diào)一遍,道:“等著我喲?!比缓笪液萘撕菪?出了門。
在門外我聽見小詩膽怯但充滿期望的聲音:“老李,我等你。”
我飛也似的跑起來,我害怕這聲音在后面追到我。不管我怎么著急,我的航班早他媽飛走了。這個死阿SIR,他說這里飛機(jī)多得不得了,可他媽的又不是我的玩具,我想什么時候開就什么時候開。
只好簽到明天的航班了。當(dāng)我一切辦妥,心情平靜下來的時候,突然“嚀”的一下,像蒼蠅一樣的聲音游絲般鉆進(jìn)我的耳孔,然后進(jìn)入我五臟六腑,攪得我整個人又狂躁起來。我強(qiáng)行靜心屏息,而后辨出這個聲音居然是小詩的“老李,我等你”。她那稚嫩的期待又膽怯的聲音,此刻居然如此清晰,比他媽的我聽到的時候要清晰一百倍,或者說,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心思聽她的話。不能不承認(rèn),人的感覺系統(tǒng)真他媽神奇,有些話聽過一百年之后你才在意它的意思。
你能忍受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子在一天內(nèi)兩次被欺騙,兩次被拋棄嗎?即使我是一個畜生,不,我不能侮辱畜生,總之如果我是個活物就受不了。
我又一次跑到辦公室。阿SIR讓小詩一個人呆著,自己在玩不知道什么弱智的游戲。連陪孩子玩都不會,唉,他的特長就是做筆錄。
“我回來了?!蔽液耦仧o恥地對小詩叫道,好像我根本就不曾有過甩下她的念頭,好像我剛才只是去拉了一泡屎。
小詩愣了一下,并沒有我想象中得高興起來,而是有些狐疑地看著我。媽的,她太聰明了,所有的細(xì)節(jié)她都能感受得到。
“老李回來接你了。”我像白癡一樣作興奮狀又說了一遍。
我悄悄對阿SIR說:“我能不能自己帶他到民政局?”
“為什么?”阿SIR反問道。
“我不能讓她在這里呆一個晚上,你看看你這里,什么都沒有,乞丐都不愿意在這兒呆一個晚上?!蔽覟榱苏f服他,不得不夸張一點,“總之,我不能這樣?!?/p>
“可以,你簽個字?!彼f得很輕松。誰都想讓自己輕松點兒。我松了口氣。
我領(lǐng)了小詩,又回到市區(qū)賓館,你很難在機(jī)場那種鬼地方呆一個晚上。
4
從她的情緒上看,很明顯她已經(jīng)感覺到我傷害她了,所以在車上她悶悶不樂,不像原先問七問八的樣子。而我,想到今晚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明天還是要跟她分手的,這讓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再也裝不出很興奮的樣子了。
晚上我特意帶她去麥當(dāng)勞,希望她的情緒能好起來。但是說句實話,她一點兒沒有興奮起來,當(dāng)你不對勁的時候,想討好女人,不管是兩歲還是二十歲還是兩百歲,都一樣困難。她在麥當(dāng)勞里居然睡著了,是的,這一天對她來說,也太累了。我把她背回賓館,我覺得很對不起呀,想讓她這個和我最后一個夜晚過得很快樂,但是她已經(jīng)睡著了,也許她睡夢中最快樂。
第二天,一過上班的點,我就帶著小詩出了酒店,我想這一次鐵心要把她送出去了。我悄悄跟司機(jī)說去民政局,在出租車上,我們也沒有說話,我想這樣最好,畢竟我是在做一件殘忍的事。
小詩突然開口了,認(rèn)真地問:“老李,你要丟下我嗎?”
聽那口氣,她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
她的聲音不大,于我聽來卻如石破天驚,誰能替我回答她的問題?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只是在內(nèi)心做了個決定。我說:“師傅,掉頭回去?!?/p>
小詩問:“回哪里去?!?/p>
我說:“我們一起回北京吧。”
她的眼神瞬間自信起來,不由自主地拉著我的手,緊緊的。我能感覺到緊中的樂趣。
這可能是我做的一個最重要的決定:我把她帶回北京。
5
我把家里的所有玩具都掏出來,其實也沒幾個,就是一個麥當(dāng)勞里免費贈送的小熊,還有一個房東留在房間里的猴子,連房東都不要了,你可以想象它確實是個不怎么好玩的玩具。小詩都說太小,大概她以前玩過很大的玩具。我沒有辦法,只好把衣柜里的充氣娃娃拿出來,是夠大的,小詩看了好喜歡。必須說明一下,這個充氣娃娃可不是我的,我沒這么無聊,它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王智國出國前放我這邊的。王治國說:“你剛來北京,日子不好打發(fā),實在無聊了,就跟她過吧。”他想得真他媽周到,我都不好意思拒絕了。不過不是我偽君子,每當(dāng)想拿出來試一試,又會想到充氣娃娃被王智國用過一萬次了,我的興趣瞬間就消退了。我懷疑我自己是不是有處女情結(jié)。
不過不往那個淫蕩的方向去想,給小孩子當(dāng)玩具它倒蠻合格的,因為她比很多玩具都逼真,都接近人的質(zhì)感,只差不會說話了。
總之,我把所有能稱得上玩具的東西都搬出來了,然后把電視調(diào)到少兒頻道,對小詩道:“老李要去上班了,你就跟家呆著?!?/p>
小詩問:“你回來嗎?”
“當(dāng)然回來了?!蔽液芊潘傻匦χf:“不回來我就沒地兒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毙≡娬f。
出門前我還對她說:“如果電話響了你就接一下,還有,千萬不要出門,就跟這個姐姐在一起?!?/p>
小詩抱著充氣娃娃點點頭。她確實很聰明。
這是第一次我出門的時候心里有所牽掛。我在排版室盯著排版員小丁做版,一會兒就打個電話回來,響了很長小詩才接了。
我說:“我是老李呀,你在干嗎?”
她略微遲疑一下,說:“你是不是逃走了?!?/p>
“不會的,我一會兒帶飯回來給你吃?!?/p>
“那你快回來吧?!彼强跉?好像是個管家,聽起來真可笑。
“好吧?!?/p>
過了半個小時,我又打了個電話,還是重復(fù)那幾句。最主要的是,我知道她在家里平安無事,就放心了。小丁看在眼里,突然冒出一句:“你跟你女朋友真有意思?!?/p>
“你怎么知道是我女朋友!”
“初戀都是這么膩?!彼苡薪?jīng)驗地評價。
中午我買了兩份肯德基回來,我一開門,她就像小狗一樣撲上來。那一刻我覺得她好像是我生的。她孤獨了一個上午,顯然悶壞了,膩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當(dāng)成漢堡啃光,還把我脖子上的辦公室門禁牌拿起來耍。
“這是什么,為什么不給我掛?”她問道。
“如果沒有這個牌子,我就進(jìn)不了辦公室了。”
我把她放在桌邊,跟她一起吃午餐。她嘴里發(fā)出很大的吧唧吧唧的聲音,歡快極了。
“吃飯的時候不要吧唧?!蔽覍λf。
“我喜歡吧唧!”她吧唧得越大聲了,其樂無窮,可真他媽的有主見。
“那就吧唧吧!”
“你也可以吧唧,我不會說你的?!彼纯蜑橹髁?。
“嗯,那我就學(xué)你吧?!?/p>
我學(xué)她吧唧起來。她很高興,仿佛吧唧嘴巴是一件駭?shù)貌坏昧说幕顒?。總?我們在其樂無窮的吧唧中完成了漢堡。
“我還要去上班。”我說。
我一說上班,她的興致就被打蔫了,不說話,顯然很討厭這個話題。
“我會早點回來的?!蔽已a(bǔ)充道。
出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門禁卡沒在脖子上。
“小詩,你把門禁卡還給我?!蔽艺f。
她搖了搖頭。
“門禁卡呢,你放在哪里?”我看見她手上并沒有門禁卡。
她還是搖頭,似乎說不知道。
“小詩,好像在你的屁股底下?!蔽铱匆娝ü傻紫侣冻鲆唤亻T禁卡掛繩。
她發(fā)現(xiàn)露出馬腳了,趕緊把那一小截藏到屁股下面。對于這種明目張膽的謊言行徑,你真不知道怎樣揭穿她。
她嚴(yán)肅地問道:“上班那么好玩嗎?”
這個問題我倒是頭一次被提問,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我們就削尖腦袋找個上班的地兒,可從來沒想過為什么要去上班。所以把我問傻了。
“不上班我能去干嗎?”我只好反問了。
“可以跟我玩呀,樓下有花園?!彼噶酥复皯敉忸^,顯然上午她已經(jīng)勘察過。
“可是,如果不上班,我們就沒有肯德基吃了。”
“你就懂得吃!”她訓(xùn)斥我道,“難道你就不懂得玩嗎!”
總之,她司馬昭之心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只好不拿門禁卡,開門出去,并且輕輕關(guān)上門。我正在進(jìn)電梯的時候,屋里頭傳來敲門聲。
我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小詩從里面探出頭來,把門禁牌遞給我,嚴(yán)肅道:“早點回來喲!”
“遵命?!蔽矣H了她一口,那一刻她可愛極了。
6
做版最煩人的不是排版本身,而是校對和審查。主任老孟一個下午要審二十四個版,他看得又認(rèn)真,完全是禿子頭上捉虱子,蚊子腳上剔精肉的架勢,所有編輯都得排隊等他看完。為什么很多人一定要當(dāng)領(lǐng)導(dǎo),這樣就有權(quán)力讓別人來等他了。
我一共做了六個版,等著老孟的審查,如果有一處明顯的錯誤,老孟就會得意而又嚴(yán)厲地訓(xùn)我一頓,然后拿去重排,這樣反復(fù)折騰,通常要到晚上七八點才能回去,版面多的話還得到半夜。老孟經(jīng)常以加班為榮,這樣年終鑒定的時候,他就會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筆,一年加班三百六十八天之類的。在改版的間隙,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響了很長,居然沒人接。又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我心理咯噔一聲,我的想象力一直很好,這時候各種留守小孩從窗戶掉下來等等各種場景一起浮現(xiàn)出來。
“孟主任,我家里有個兩歲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樣,我得回去看看?!?/p>
老孟抬頭“哦”的一聲,然后點點頭。今天他真是他媽的開明,也許他意識到自己以往的政策太法西斯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老孟說:“小李,你以后找借口高明點?!?/p>
我?guī)缀鯐灥?但是真不想接他的茬,因為辯解實在是一件太麻煩的事。
老孟見我沒有反駁,以為被他說中,又補(bǔ)充道:“哎,年輕人,連撒謊都這么馬虎,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大學(xué)都教了些什么!”
最聰明的做法是不要和老孟交鋒。你只要一跟他交鋒,他就獲得一個教育年輕人的機(jī)會,他是個工作狂,也是個教育狂,這兩樣活兒讓他活的是夠充實的。
我跑到門口打了一輛車,內(nèi)心是不安焦急又加了點好奇。車上我接到錢月心的電話,媽的,我已經(jīng)回來兩天了,她都不跟我聯(lián)系,偏偏在這時候,她說:“過來接我吃飯吧?!?/p>
聽那口氣,好像接她吃飯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
說起這個妞兒,可真讓我煩惱。跟她交往之后,我就明白什么叫若即若離。說她是我女朋友,她好像一點也不上心,從沒正兒八經(jīng)地親昵過,或者給我一個明確的表示;可是每當(dāng)我決定不搭理她,把那顆受冷落的心收回來時,她就會來個電話,叫我陪她吃飯,陪她去朋友的轟趴(即家庭聚會),完全是一副女朋友的范兒,我的心一軟,又開始找戀愛的感覺??傊?跟她在一起以后,我就變得特別賤,關(guān)鍵是,我還真迷戀她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總之,我希望朋友們引以為戒,不要像我這樣喜歡上一個介于靠譜與不靠譜之間的女朋友,讓自己每天處于淹死與救活的煎熬中。
假如說我殷勤點,膩著她,她就會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隨時拒絕我,搞得我毫無尊嚴(yán),所以我基本上不膩著她,連出差回來,也不打電話。這個時候接到她的電話,說實在,有點激動,但是真不是時候,我正火急火燎地想知道小詩到底怎么了。
“現(xiàn)在呀?恐怕不行?!蔽艺f:“我家里還有個小女孩……”
“哦?!彼稽c也不驚奇或者追問,就掛了電話,這是我們通電話的常態(tài),無事不多說一句。媽的,她一年四季都在裝酷。
我把鑰匙捅進(jìn)孔了,幾乎是撞開了門,小詩抱著充氣娃娃,好像正在自言自語呢。她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有什么問題。
“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蔽覛饧睌牡刭|(zhì)問。
她抱著娃娃,無辜地看著我,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
“為什么不接電話?”我為自己的虛驚一場暴跳如雷。
“我想讓你回來。”
“你不接電話我就能回來?誰告訴你的?”
“她。”她指著充氣娃娃說。
“她,她會說話嗎?”我為她的狡猾而發(fā)狂。
“會。”
“你讓她說說給我聽?!?/p>
“你生氣了,她不說?!彼m然有點膽怯,但還是在找理由。媽的,我根本想不到她這么狡猾。
“你生氣了嗎?”她放下充氣娃娃,用一雙小手摸我的臉,試探我有沒有真的生氣。
“當(dāng)然生氣了,你忽悠我!”我認(rèn)真對她說。他媽的,我老是被女孩子忽悠,簡直惱羞成怒了。
“忽悠是什么?”
“你忽悠都不知道,就懂得忽悠我!”我真不知道該當(dāng)她是小孩子還是大人。
7
第二天我?guī)奖焙9珗@玩兒。也不是周末,就不知道公園里為什么這么熱鬧,只能說咱們中國要不是人多就是閑人多。但小詩就是愛人多,看到熱鬧她就興奮,東跑跑西竄竄,明顯昨天把她給憋瘋了。
有個小販正在賣電動狗,黑白相間的小狗們開動起來,紛紛蹣跚而行,還蠻卡通的。他邊操縱著電子狗邊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十塊錢一只抱回家里,不用喂不用養(yǎng),從沈陽,跑到海南,跨越黃河和長江,不但會跑,還會叫,把消息報告給黨中央……”小詩被小販的吆喝吸引住,蹦蹦跳跳地看著小販的表演。也許她從沒見過這么生動的叫賣。
小詩回過頭來,拉著我的手,仰頭認(rèn)真道:“老李,我最近手頭有點緊!”
我懵了,我說:“你說什么……什么意思?”
“笨蛋!”小詩驕傲地說,“手頭有點緊,就是我沒錢了,你要給我錢!”
大爺?shù)?一副二奶相,簡直要嚇?biāo)廊?也不知道是跟誰學(xué)的。
“以后不要這樣說,你就說你要買小狗狗了。”
“那你買吧買吧。”她根本不搭理我對這種語言方式的反感,她的注意力全在狗上。因為她已經(jīng)厭倦了充氣娃娃這樣靜態(tài)的玩具,況且第一次帶她到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她幾天來壓抑的神經(jīng)興奮了。
總之,她對狗的興趣遠(yuǎn)甚于我,所以把我甩在一邊。我站在垂柳之下,斜靠在漢白玉欄桿前,望著眼前滿滿的一湖被風(fēng)吹皺的水,突然間就想起錢月心。那個誰,賈寶玉說得還蠻準(zhǔn),女人天生就是跟水有關(guān)系,要不然怎么一看到水就想起女人了呢。
我撥了她的手機(jī),響了一會兒,突然說“對方通信正忙”,顯然是對方掐斷了。
我又撥了一次,結(jié)果同上。她肯定對我生氣了。
我心里一喜。
媽的,她終于對我生氣了,這才有點女朋友的樣子。
我興奮之下,繼續(xù)撥打她的手機(jī)。以前我從來沒這么瘋狂過。我知道這樣只會導(dǎo)致兩種結(jié)局,一種好的,一種壞的。
終于打通了,這是好的結(jié)局。
當(dāng)然,如果她真的不想接我的電話,就會關(guān)機(jī),這是壞的結(jié)局。
“嘿,晚上一起吃飯嗎?”我說。
“你叫我吃我就來吃?你當(dāng)我什么人!”
靠,簡直是強(qiáng)盜邏輯,以前不是她一個電話我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嗎?世界上最蠻橫的邏輯其實是女人的邏輯。
“那,上次你給我電話,我不是沒時間嗎,今天補(bǔ)上嘛!”
“又不是生個洞,補(bǔ)什么補(bǔ)?!彼淅涞卣f,“沒事我就掛了,忙著呢!”
“我可沒惹你呀,用不著對我這樣,晚上我去接你吧?!?/p>
“用不著,跟你的什么小女孩一起去吧?!彼K于把小醋壇子甩出來了。媽的,瞧她那咬牙切齒的勁兒,可愛死了。
“是呀,有個小女孩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不過她只有兩歲?!?/p>
她愣了一下,大概覺得吃兩歲女孩子的醋有點無聊了,不過她那鴨子的嘴殼可不會輕易軟:“哼,兩歲?你當(dāng)我是兩歲的女孩子?!?/p>
“不是你兩歲,是她兩歲,真的。”我說,“我出大事了,正要跟你商量呢!”
“德性?!彼跉庖卉?掛了電話。這樣的女人即使認(rèn)輸了,但是姿態(tài)上也要有勝利者的姿態(tài)。很多女人的這種姿態(tài)保持到結(jié)婚之時,因為這時候她基本上退出市場,失去待價而沽的優(yōu)越感了。
小詩操縱了小狗玩具爬行了幾圈,就有點興味索然了。小孩子對玩具,就如嫖客對小姐一樣,新鮮感是最重要的。我們沿著走廊在湖邊走,哪里人群密集她就往那里鉆,這么說吧,如果她是一只泥鰍的話,好像人群就是泥巴,她只有鉆進(jìn)去才有安全感。她拉著我這樣鉆,我他媽的就像一個跟班的,狼狽極了。
突然間,她尖叫一聲:“媽媽!”
我說:“哪里呀?”
她指著弧形走廊的遠(yuǎn)處,說:“在那里,就在那里!”
我把她抱起來,讓她站在欄桿上,說:“看清楚,是不是看錯了!”
她說:“我真的看見了,我要去找媽媽!”
我拉著她往前跑,她那小步子跑起來別提多可笑了,就好像一只螞蟻在匆匆趕路。她跑了幾步,小氣喘得像跑了十萬八千里,然后停下來眼珠子盯著我,說:“老李,你應(yīng)該抱著我!”
她可真聰明。
我只好抱她起來,大步往前走,她說:“不是走,應(yīng)該跑!”
抱著特別扭,真是沒法跑,我說:“你騎我肩上吧,看準(zhǔn)你媽媽在哪里給我指路?!?/p>
她騎在我肩上,一副高瞻遠(yuǎn)矚的樣子。我說:“看見你媽媽沒有?!?/p>
她沒有回答,只是催我:“快點,快點!”好像我真的是一匹馬,還是她養(yǎng)的。
我跑了二三百米,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除了床上運動,就停止了任何體育運動,那床上運動還不是性交,只是自慰而已,運動量小到極點。小詩對我還是極不滿意,我停下來的時候,她居然說:“你真沒用,我媽媽被你跑丟了?!?/p>
我把她從肩上取下來,喘氣兒勸道:“肯定是你認(rèn)錯人了,你媽媽怎么可能在這里?你看,這里像你媽媽的女人這么多,要是真有你媽媽我們早該找到了?!?/p>
她東張西望,還數(shù)落我,說:“你就是沒用,你這沒用的男人,嗚!”
你媽不要你了,找到也沒用?!蹦且凰查g我有點生氣,我想原因可能是她的指責(zé)讓我恍惚覺得她是個成年女人。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哇地哭起來,第一聲聲音還正常,第二聲、第三聲,聲音越大了,簡直是歇斯底里,把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他們的眼神都在問:這哥們用什么辦法虐待,能讓小孩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我趕緊蹲下來,道歉道:“老李說錯了,向你道歉!”
她換了一種更為凄厲的哭法,比原來的哭聲更恐怖。也是,跟我這么久,她一直沒為自己的處境哭過,這次可勁兒發(fā)泄了。我手足無措,當(dāng)一個人在狠命哭的時候,你勸她不哭,簡直是很愚蠢的舉動。這個道理我明白。除了無為而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我看著來往的人群,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媽媽。如果能找到,我真想把她強(qiáng)奸一頓,不,那太便宜她了,雇個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流浪漢把她強(qiáng)奸一頓。夠狠吧,媽的,不狠怎么能解去我心頭怒火呢。
小詩見我不理她,那哭聲才漸漸平息。真是個小賤人!
“回家吧!”我說。
“不,我要找到媽媽才回家?!边@可給我出難題了,誰知道她那被流浪漢強(qiáng)奸的媽媽在什么鬼地方。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說:“小詩,你怎么老是想找媽媽,沒有想到找爸爸呢!”
她盯著我說:“我沒有爸爸!”
我心里咯噔一聲,真是個怪胎,那一瞬間我居然有了打聽別人隱私的興趣。
“也就是說,你從來沒見過爸爸!”
“有的人就沒有爸爸的,笨蛋!”她很嚴(yán)厲地指責(zé)我,我連這種基本的問題都不懂,她簡直有點憤怒。
“那,怎么找你媽媽,你說,你來指揮我。找不著可別怨我。”我把球踢到她身上了。領(lǐng)教了她的厲害之后,我說話可得小心點,決不能托大了。
她又騎在我背上,指揮我往前走,往左走,往右走,總之,我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一匹任勞任怨的馬,連給她提個建議都不敢了。繞來繞去,終于繞到門口了。再這樣找下去,我想我會昏倒的。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做牛做馬的滋味,又叫我從門口繞進(jìn)去再找,好像離開了這個公園,她就沒有希望了。
我把小詩放下來。我突然有點絕望,跟她斗,肯定是斗不過,我突然暈倒,口吐白沫,眼睛緊閉,靠在墻邊。小詩用手撥弄我的眼皮,問道:“老李,你怎么啦!”為了演得更逼真,我繼續(xù)閉著眼睛,媽的,我敢打賭,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裝死。等小詩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來后,我才悠悠醒來,眼皮已經(jīng)被糟踐得不像話了。我說:“我累得暈倒了。小詩,我們?nèi)コ燥埡貌缓?再不吃我又要暈倒了?!?/p>
小詩點點頭,說:“你這沒用的東西!”
8
下午必須要去采訪一個叫晶晶白骨精的明星。N年前參加歌手大賽的時候,這個原名不知道叫什么的歌手取了個晶晶白骨精的藝名,嘩眾取寵,讓人印象深刻,居然一路過關(guān)斬將,得了冠軍,一時間紅得發(fā)紫。大概是因為在中國沒有一個女的敢自稱白骨精,她吃了螃蟹,這一招鮮讓她吃了好幾年,穩(wěn)居一線歌手之列。但是這兩年沒什么新招了,關(guān)注度有所下降,又被曝出隱瞞實際年齡8歲,裝嫩也裝不出樣子,一下子進(jìn)入中年歌手行列,等著退休了。但是晶晶白骨精居然又出了一招,今天居然以普通歌手的身份再去參加新一屆超級歌手比賽,觀眾被她恬不知恥、愈挫愈勇的精神感動,一下子又成為二手老紅人。
我對小詩說:“吃完了我先送你回家,下午我還要去上班。”
小詩說:“上班很好玩嗎?”
“不好玩。”
“那你還那么喜歡上班,你就不喜歡和我一起玩嗎!”
“不是喜歡,不上班我們就沒飯吃了。”小時候大人都是這么教育我的,沒飯吃那可是個大問題。
“那,我們可以不吃飯?!?/p>
“不吃飯那吃什么,會餓壞的?!?/p>
“就是不吃嘛,就去玩?!彼烈髁艘幌?“也可以吃巧克力呀?!?/p>
我覺得跟她說道理肯定是說不過她的。我最要緊的是說服她回家,讓我去采訪白骨精。我說:“反正,我下午得去采訪一個明星,如果去不了,我就會失去工作,失去工作了呢,就沒有錢,我們就什么都沒得吃,沒飯吃、沒巧克力吃,想吃屎都沒得吃。到時候肚子餓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飯,懂嗎?”
“就懂得吃?!彼f,“你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我就不想呆在家里?!?/p>
看來一個人呆在家,對她來說,跟坐監(jiān)獄沒什么兩樣。
吃完飯,我打了個車回家。在車上,她很快睡著了,有過孩子的人都知道,汽車是小孩子最好的搖籃。下了車,我抱著迷迷糊糊的她上樓,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躡手躡腳地拿了背包、相機(jī)等,準(zhǔn)備溜之大吉。就在我悄悄開門的時候,小詩突然從臥室里光著小腳沖出來,沖著我喊:“不準(zhǔn)走!”
我哀嘆一聲,說:“你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呢!”
“你是妖精!”
“你罵我?”
“不,我在夸你!”
“不許你走!”她像拉救命稻草一樣拉著我。
這樣我就帶著她去采訪了。在車上她又睡著了,這可讓我真的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到了昆侖飯店,同行見了我,好奇得很,因為誰也沒見過抱著個昏昏欲睡的小孩子來參加發(fā)布會的娛記,而且這個娛記還是男的。鑒于禮貌,他們倒沒問我是從哪里搞來的女孩子。發(fā)布會即將開始,主持人見我和小詩搶了大會的風(fēng)頭,有些不高興了,拿著麥克風(fēng)大聲喧囂幾句,把記者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這幾聲喧囂也把小詩給震醒了,我對她說:“你醒醒,老李要工作了?!毙≡姾闷娴乜粗[哄哄的人群,她倒不認(rèn)生。
晶晶白骨精亮相,先是矯情地吹了一把牛皮,然后是記者提問。這種群訪一般都是坐在前排的娛記,問些很二的問題,比如說是什么力量讓你這么大年齡還參加選秀之類。白骨精就是說一些比如人的一生應(yīng)該怎樣度過呀,我這人跟普通人不一樣在哪里呀等等,總之她是個老混混了。
我是跟她約了專訪的,是在群訪之后,在一個客房里。我?guī)е≡娺M(jìn)去,把小詩放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放在外面怕她跑哪里去,跟在身邊呢又怕影響采訪),還好客房很大,我能夠遙控小詩。
“請問你隱瞞了八歲的年齡,你是怎么能夠做到的?”由于預(yù)約采訪的時間只有十五分鐘,我不得不揀最重要的問題發(fā)問。
晶晶白骨精饒是見多識廣,也還是被這個問題震了一震,但是她畢竟是不說人話混過來的,她振振有詞道:“這種編出來的東西你能相信嗎?”
“不是吧,上次記者都有證據(jù)拿出來了,你也都承認(rèn)了?!?/p>
“我是承認(rèn)了,我承認(rèn)是六年但不是八年呀,你們就喜歡造謠!”
“六年,哦,那也夠了不起了,你是如何能做到的?!?/p>
“天生麗質(zhì)!”晶晶白骨精就是以駭人聽聞的詞語來吸引讀者眼球的,善于把丑聞轉(zhuǎn)化為美談,這是她慣用的招數(shù)。我被雷得都不知道再提什么問題了。哪知她居然自己說開了去,道:“長得年輕呀就是沒有辦法,自己不虛報年齡別人還不相信你有那歲數(shù)呢。我再告訴你一點,在我們這個圈里,像我這樣虛報六歲,太正常了,你沒見過更邪乎的?!?/p>
晶晶白骨精突然話題一轉(zhuǎn),對我說:“我們的采訪就到此為止吧?!?/p>
我吃了一驚,他媽的,要是就問這么一個小八卦,沒法做版呀。剛才的問題肯定是得罪她了。
我說:“時間還沒到呀!”
晶晶白骨精說:“我覺得你跟我沒什么共同語言。”
這話倒是實在。要不是為了飯碗,還真沒有溝通的必要。不過這只是八卦的工作,又不是談戀愛,還扯到共同語言上,也太事兒了。
“那……共同語言……靠?”
我突然看到晶晶白骨精目光越過我的肩膀往后看,原來是小詩走過來了,她終于耐不住一個人呆著的無聊了。她徑直走上前來,問晶晶白骨精:“你認(rèn)識我媽媽嗎?”
“你媽媽?哦?”晶晶白骨精轉(zhuǎn)向我,好像我是這個問題最權(quán)威的回答者,只要有一只眼睛都認(rèn)為我是她爸爸。
“她,找不到她媽媽了?!蔽医忉尩?。
小詩走到晶晶白骨精面前,玩弄著她的裙擺,說:“你和我媽媽一樣漂亮。”
這話倒有點道理。你要是撇開晶晶白骨精散發(fā)出來的一身賣相,撇開一身八流藝人的淺薄孤傲,總之,撇開成見當(dāng)她是個鄰家少婦,說實在的,她確實是個長得不錯的女人。跟小詩的媽媽,嘿,看起來有幾分神似。
晶晶白骨精握著小詩的手說:“我,沒看見你媽媽。”
“你家里有我這么大的女孩嗎?”小詩顯然對像她媽的人很有好感。
“沒有?!本ЬО坠蔷珦u著頭,警惕地但是又對小詩有歉意地說。
“你當(dāng)我媽媽好不好!”小詩問。
晶晶白骨精突然被小詩的誠意打動,抱起小詩,那一瞬間,靠,這個晶晶白骨精,真他媽的動人不少。我敢打賭,散發(fā)著母愛的女人,不論是潑婦還是母豬,都一樣動人的。
她附在小詩耳邊說:“阿姨家里有一個寶寶了?!彼幌胱屝≡娐牭?但是我也聽到了。
小詩有些失望,她原來抱有鳩占鵲巢的愿望,看來破滅了。不過她還是很享受晶晶白骨精這樣抱著她,像個真正的媽媽一樣抱著她。
門外在等候的記者舉著相機(jī),晶晶白骨精索性抱著她擺著POSE,這種圖片做頭條確實蠻有關(guān)注度的。
小詩突然從她懷抱里滑下來,也學(xué)著擺起姿勢,一副打牌的樣子。記者們都忍俊不禁了。
我繼續(xù)提問:“你剛才說,你已經(jīng)是媽媽了?”
晶晶白骨精明顯有些驚慌,變了一副可憐的樣子,道:“你能不能就當(dāng)沒聽見這句話?我們可以問點其他問題?!?/p>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那些瘋狂的粉絲們總是不愿意讓自己的偶像是個媽媽的。
9
晚上和錢月心一起吃飯。這妞見了小詩果然才兩歲,那點醋意才徹底消了,轉(zhuǎn)酸為喜,這么小的女孩子,在你沒見識到她的厲害之前,總是很喜歡她的。
看來,不論看上去多么冷血的女人,有了醋都是要嘗一口的。
小詩對錢月心也很感興趣,兩個女人在一起,話題總是比跟男人的多,這是肯定的。吃完飯,錢月心還主動到我家里去陪小詩一起玩。
我租的是一居室,這很奢侈,本來應(yīng)該跟人合租,這樣可以節(jié)省不少錢。但是,我想,你他媽的老跟人合租,什么時候才能泡到妞。在大學(xué),在以前的單位,我受夠了集體宿舍的氣,我把幾次戀愛失敗歸罪于沒有獨居的空間??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個道理硬得很。
小詩來了之后,我就睡客廳沙發(fā),看她比較早熟聰慧的分上,還拉了一簾子遮住沙發(fā)。我一進(jìn)臥室,她就說:“你怎么不打招呼就進(jìn)來,真不禮貌?!?/p>
我懷疑在任何一個女人面前,我最終都會淪為奴隸。媽的,不知道誰給我塑造這么面的性格。
進(jìn)了門,我就悄悄對錢月心說:“你可別問她爸爸媽媽的事,別招她傷心!”
錢月心道:“嘿,沒見你對我這么呵護(hù)過呀!”
我說:“你又不是兩歲的孩子——再說了,這世界上有哪個人傷得了你,大概只有你傷別人的份?!?/p>
小詩吵我們道:“你們嘀嘀咕咕什么呀,快來我房間玩!”
媽的,什么時候變成她的房間了。
小詩搬弄各種玩具和準(zhǔn)玩具給錢月心玩,錢月心呢,她大概從沒接觸過這么小的女孩,把小詩當(dāng)寵物來玩了。兩歲的孩子你可以當(dāng)她是小人也可以當(dāng)她是寵物甚至是小人兼寵物,總之好玩極了。
小詩要留錢月心和她一起睡覺,錢月心居然同意了。媽的,以前我有好幾次不懷好意地留錢月心過夜,還沒開口她就拒絕,還把我當(dāng)流氓訓(xùn)了一頓。那時候,你真的可以認(rèn)為她是個不食人間情色的處子,搞得我自己都覺得齷齪。但是,你回過神來一想,錢月心是那種純得一塌糊涂的人嗎?不像,絕對不像??傊?在怎么把女人搬上床這個問題上,我他媽的太不拿手了。上次請錢月心到家之前,我還特意百度了一下如何把女人搬上床,確實得到不少理論,老實說,那些洋洋灑灑的理論到了那節(jié)骨眼上,一點都幫不上忙。我得承認(rèn)自己是個雛,搬了二十來年也沒搬上去一個,有時候碰到幾個淫蕩男同事,他們熱衷于談性生活,我都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是處男。他們問我搞過幾個女人,我羞答答地說,一個。然后輕聲自語:充氣娃娃。因為我這人還是比較老實,老覺得說謊是犯罪。
所以,當(dāng)聽說錢月心要在這里過夜之后,我心里竊喜了一下,但隨即又想,小詩這個小鬼在這里,你能干嗎?
累了一天了,我隨意洗漱完畢就在沙發(fā)上睡了。反正小詩在這里,把我的雜念也給驅(qū)跑了,俗話說,無雜念,一身輕,所以很快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錢月心坐在沙發(fā)上,邊壓著聲音哧哧笑邊拍我腦袋。也許她剛從洗手間出來,手濕漉漉的,穿著我的白襯衫,在幽暗的光線下,她像個開心鬼。
“她睡著了吧!”我問。
“睡……睡了。”她邊笑邊回答,真不知道有什么玩意兒那么好笑,“嘿,你不覺得她有問題嗎?”
“你是指?”
“她媽媽干嗎要拋棄她?”
“那是她媽媽的問題,不是她的問題。”
“你個死腦袋……你想想,她這么可愛,哪個當(dāng)父母的會拋棄她呢,所以呢,我懷疑她有問題,比如說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p>
我一聽,也有道理,但是憑直覺,我還是否定了她的看法:“我覺得沒問題,健康得要命,問題在她媽媽那里?!?/p>
我邊說邊把錢月心輕輕攬住,開始下手。因為以前有好多次失敗過,所以我下手很小心,生怕引起對方的反感。也許是這樣的夜晚造就了奇妙的氣氛,錢月心有稍稍掙扎,但沒有憤而反擊。
“你說她媽媽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漂亮嗎?你覺得她像做什么的?……”錢月心還在不停地問,我邊敷衍著回答她邊上下其手,難度系數(shù)越來越高。終于,她再也問不出問題了,因為她的嘴被我的嘴封住,又被我壓在身下。這一刻我腦袋無比的清晰,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個被我壓在身下的女人,我以前呢,只是玩烏托邦的高手而已。
“你們在打架嗎?”小詩的聲音從身后冒了出來。
我們像被燙了似的驚叫起來。不知道小詩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開門出來,在沙發(fā)背后看著我們廝打了,媽的,我怎么這么粗心,不,怎么這么投入呢!
小錢從我身下匆匆起來,披了白襯衫拉著小詩進(jìn)去。
“你們?yōu)槭裁匆蚣苣?”小詩還回頭問我。
未遂。
我嘆了口氣。小詩簡直是一只鬼。
10
錢月心之所以在我這里住,原來是她同居的女孩子有男朋友來,她當(dāng)了很多天燈泡了。不過,也許當(dāng)燈泡的經(jīng)歷讓她解放了思想,開拓了眼界,所以她就在我家里扎根下來。
我對自己說,這么好的機(jī)會,再不拿下,你就不是人,把你割掉雞雞送到紫禁城再穿越到古代去!
我也給小詩找到了一個好去處,我們在樓下散步的時候,得知小區(qū)里有個“寶寶之家”,那些沒上幼兒園但父母又沒時間帶的孩子,可以在早上上班前送過去,晚上下班后接回來。里面有大小不一的小朋友玩耍,小詩對這個環(huán)境比家里要滿意得多。
這樣,我一個剛剛出大學(xué)兩三年的人,就過起有家有口的日子來。
家里花開兩朵,咱們各表一枝。先說說我的陰暗心理,我想趁這個機(jī)會和錢月心的關(guān)系進(jìn)入實質(zhì)的一步,怎么說也老大不小了,在這個周圍布滿了嫖客的時代,當(dāng)個處男實在沒臉混下去。每晚睡覺的時候,我都守株待兔,睜著眼睛等待錢月心上洗手間,然后一把拉住她過來親熱。但是,小詩居然惦記上我們打架了,一有興頭了小詩就冒出來喊你們不要打架了。我覺得太奇怪了,為什么她對我們這事這么上心呢。對于人的直覺,你很難解釋。我只能說,小詩是個妖精,妖精的靈敏是人不能媲美的。好幾次我想,他媽的給她弄點安眠藥算了。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什么狠話都能說出但心腸跟鼻涕一樣軟的人。有一天又把錢月心逮住了,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玩半途而廢的游戲,所以她也不拒絕。但很奇怪,這次小詩在該出來的時候卻沒有出來,我對錢月心說:“機(jī)不可失,快點?!?/p>
“失你媽個頭!”錢月心見要進(jìn)入實質(zhì)了,開口罵人了,“人家今天不干凈呢?”
“什么意思?”我對女人生理的了解還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態(tài),我怎么知道不干凈是什么意思。沒洗澡?
“人家還沒流干凈?”
我急了,道:“你他媽的能不能說明白點,什么流呀!”
錢月心撲哧一聲笑起來,說:“就你這咬牙切齒的勁兒,總算像個男人——流不干凈都不知道,有沒有文化!”
我承認(rèn)我當(dāng)初腦袋已經(jīng)不冷靜了,我說:“我就沒文化,他媽的這時候還需要文化!”
事實證明,這是英明之舉。我在錢月心的偽拒絕中長驅(qū)直入,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飛躍。這幕喜劇的亮點在于,宛如處女的錢月心不是處女,而裝作老手的我卻是個貨真價實的處男,比附這個當(dāng)然毫無意義,權(quán)作一笑吧!雖然我是初哥,但效果還可以,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查閱了無數(shù)資料,防止作為初哥能夠出現(xiàn)的笑料。
我們跟做賊一樣做完之后,錢月心稍微洗了一下就進(jìn)去了,我本來想接著進(jìn)去洗洗,但是實在太累了,想睡一覺再說吧。正滿足得剛一腳踏入夢鄉(xiāng),突然聽到錢月心叫我,我進(jìn)屋打開燈一看,小詩居然淚流滿面,抽抽噎噎的。錢月心朝我眨了眨眼,吐了吐舌頭,指一指門口,意思是可能剛才的一幕她都看見了。
我裝傻問:“怎么啦小詩,誰欺負(fù)你啦!”
小詩抽噎完畢,突然睜著眼睛沖著我:“你!”
我說:“老李最疼小詩了,怎么可能欺負(fù)你呢!”
小詩又哭了,道:“你們不是打架!”
我吃了一驚,果然是這事鬧的。
“是打架呀,你看我們都打出血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只要我們是打架,她就不哭了,我看見大腿邊有血的痕跡,便拿出來濫竽充數(shù)。錢月心看了看血跡,皺了皺眉頭。
“就不是打架?!毙≡娍薜迷絹碓絽柡α恕N腋緵]明白,是不是打架為什么她這么上心。
“別哭,那你說我們不是打架,那是干嗎呢!”我追根溯源。錢月心掐了一下我的胳膊。
“是玩?!彼f。
“是呀,我跟姐姐打架玩,你又為什么哭呢!”
“我就要哭!”
我只好采取冷戰(zhàn),撤了出來,這時候越理會她就越不講道理。
就在我上廁所拉了半泡的工夫,我只聽見房間里噼里啪啦一陣響聲。進(jìn)來一看,小詩把床頭柜上東西扔了一地,還把玩具扔出來,嘴里道:“你走,我不要你了,嗚!”
她完全像一個潑婦,把錢月心都嚇壞了。女人沒有最潑只能更潑。
這下我沒轍了,我相信如果她力氣大一點,會把桌子掀翻的。我只好拉著錢月心跟她道歉,我們向她保證以后一定不玩了??傊?就好像我們剛剛屠殺過人類似的。
她要跟我們拉鉤。我們都跟她拉鉤。如果她識字,肯定要我們寫保證書。過了許久,我才低聲下氣地回到沙發(fā)上睡著。
再說另一頭。錢月心認(rèn)為小詩有問題的說法,我一開始沒在意。在我看來,小詩的身心比普通的孩子要健康一百倍,像妖精一樣健康。當(dāng)然,我也并非一丁點兒都不相信她的說法,確實如她說的,有些癥狀你可能當(dāng)下看不出來。正是因為這一丁點兒的懷疑,從我的耳縫里鉆進(jìn)去,潛伏在腦子里,越來越大,于是,我不得不帶她去體檢了。
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帶她檢查了全身的指標(biāo)。她似乎不愿意去醫(yī)院,有抵觸情緒,總之一到醫(yī)院,就蔫了,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在她看來,我因為對她又有新的舉措。最后一項檢查完畢的時候,我對她說:“好了,明天可以不用來了!”
她突然冒出一句:“是不是姐姐讓你來的!”
我吃了一驚,說:“不是呀,小朋友都要做個體驗,知道自己健康不健康呀!”
她沒有說話,顯然她越來越不信任我的話了。而恰巧我這個人呢,說謊了之后,在表情上都會表現(xiàn)出來,那種哄騙的不自然的表情。所以我覺得再多說下去肯定越來越拙劣,就不說話了,兩個人默默無言地回家。
過了一周,整個檢查的結(jié)果都出來了,各項指標(biāo)健康得一塌糊涂。我松了口氣。
11
由于現(xiàn)在很像一家三口的樣子,我們不能老在外邊開伙,因此我把家里的廚房收拾一下,自力更生起來。按理來說,廚房里該是錢月心為主力,但是她自稱自己有一種病,聞不得油煙味,一聞就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這種病,反正她說有就有??傊?從買菜到端上桌子整個流水線全我一人,真是不干不知道,一干嚇一跳。比如,在我印象中豬肉是一斤兩三塊的事,如今才知道猛漲到十幾塊了。
我把這事告訴錢月心,她說:“啊,那不如我們自己養(yǎng)豬?!?/p>
我說:“也難怪,現(xiàn)在什么肉都貴,以前找個小姐只要幾十塊,現(xiàn)在長得跟豬似的也要兩百以上?!?/p>
錢月心道:“這么清楚——你找過呀!”
我分辨道:“聽說的,絕對道聽途說!”
“哼!”錢月心說:“誰信呀,沒一個好東西?!?/p>
我他媽的真是個口淫犯!
我和錢月心的關(guān)系處于史無前例的美好時期,美中不足的是小詩總在盯著,不讓我們成其好事。由于上次向她做了保證,不敢造次,因此行事極其困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惦記這事,她可比那些居委會的老太太要強(qiáng)多了。
我對錢月心說:“晚上不行,要不我們白天來,你提早點下班!”
錢月心說:“流氓,你腦子里就不能琢磨點別的嗎?”
我差點惱羞成怒。
我想起一個農(nóng)民的故事。說那哥們特勤勞,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天黑了才回家。終于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給他娶了個媳婦。嘿,這哥們居然一改習(xí)慣,每天太陽還沒落山就早早回家,吃飯上床。人家問他咋這樣呢?他倒實在,說,一下地干活,就想著睡覺的事呢,得緊著回來。
我就覺得我就是那個農(nóng)民了。
這種日子太不人道了,不能這樣過,我想,必須跟小詩攤牌,把自己解放出來。
下午我早早回來,從“寶寶之家”把小詩接出來,我們像一對父女在小區(qū)散步,跟很多帶孩子的老太太都熟了,小詩興高采烈地打招呼,她可真是人來熟。
我指著一對情侶,問小詩:“你知道這兩個人,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嗎?”
小詩搖搖頭,也許問得太文縐縐了,她不懂得我葫蘆里賣什么藥。
我說:“告訴你吧,他們是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男的可以拉著女的手,女的可以拉著男的手,懂了嗎?”
小詩點點頭,她總是很好學(xué)的。
“那么,到了晚上呢,他們就會在一起睡覺。為什么一起睡覺呢,因為是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懂了嗎?”
小詩又點頭,這次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反正繞得有點遠(yuǎn)。
“那么,老李和姐姐呢,也是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所以,老李晚上呢,也必須和姐姐一起睡覺?!?/p>
“不,姐姐和我睡覺!”
“小詩怕黑,所以姐姐以前和小詩睡覺。現(xiàn)在呢,小詩不怕了,就跟老李睡覺了?!?/p>
“為什么呢?”
“又繞回來了,因為姐姐是老李的女朋友呀!”
“不!”
“什么不!”
“那,我也要做老李的女朋友!”
“那可不行,你太小?!?/p>
她生氣了,不說話,突然眨了眨小眼睛,振奮道:“我可以長大!”
“嗯?!蔽覔u頭,“等你長大,要過很多很多年,老李都變成老爺爺了。聽著,老李現(xiàn)在就要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女朋友。”
“你閉上眼睛。”她命令我。
我閉上。她用小手遮住我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小詩乖,小詩很快就長大?!?/p>
念了兩遍,然后讓我睜開眼睛,問:“你看,小詩是不是長大了?!?/p>
按我以前的暴脾氣,我真想說,長你媽個頭。不過這兩年脾氣被磨平了。
“沒有!你要長成叔叔這么高,那才是長大!”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沒看見?!毙≡娮孕诺卣f,“你看呀看呀!”
她逼著我看,好像我不說她長大她就不罷休。
我岔開話題,說:“走,我們回家去,可能姐姐回來了。”
“不。”她說,“你得說我已經(jīng)長大!”
又露出強(qiáng)盜本性了!我說:“好吧,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一點點了。”
“不,我已經(jīng)長大,可以當(dāng)老李的女朋友了!”
“啊,不會吧!”
“你不說我就不回去?!彼獟段业?。
我生氣了,這么慣著,我以后還有活路嗎?但是我也說不過她。我也拉下臉來,和她一起對峙,哼,看看誰扛住。她看著我,突然臉部扭曲起來,轉(zhuǎn)頭對著路邊的人群哭了起來。兩個老奶奶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她的哭聲加大了一倍,好像受了虐待似的。
我招架不住,趕緊哄她:“別哭別哭,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
她抹著眼淚,說:“小詩是你女朋友,姐姐不是你女朋友!”
“行,你說什么都行!”
她在瞬間破涕為笑,拉著我的手,顯然想學(xué)先前看到的那個情侶的姿勢。她神氣活現(xiàn)地命令我:“你蹲下?!?/p>
我蹲了下來,她湊著我耳邊說:“這是秘密,不要告訴姐姐,知道嗎?”
“你說了算!”
她擺著一副勝利的姿態(tài),牽著我蹦蹦跳跳回家。我知道跟她斗心機(jī),簡直就是引火燒身。
12
三個月試用期后,老孟并沒有把我開掉。其實在報社,所謂的試用期只是個形式,因為工作了三個月,大家都混熟了,你只要不是特別二,領(lǐng)導(dǎo)是不會把你掃地出門的。但是老孟同志比較鳥,在正式錄用我的同時也不忘把我教育一頓。他是從體制單位出來的,身上永遠(yuǎn)有甩不掉的官僚習(xí)氣,即便是跟我開個玩笑也忘不了擺個上級的譜。他每時每刻都要讓你記住,他是某個方面的上帝,能主宰你的職業(yè)命運。
老孟說:“小李呀,你的工作能力呢,還算可以,能夠運作獨立的選題。但是有些方面尚待提高,比如聽說你采訪的時候帶著個兩歲的小孩去,這個就很不職業(yè),娛記圈都傳為笑談了,說我們報社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可笑的事——以后一定要注意形象!”
“以后我一定不帶兩歲的小孩去,至少帶三歲的去?!庇捎谝呀?jīng)被錄用,心情愉快,我想跟老孟培養(yǎng)點幽默感。
“嚴(yán)肅點,在我這間辦公室,我們就是上下級,只能談工作,不能開玩笑的,你走出這間辦公室,那,這個玩笑就可以開了。這叫政治?!笨?他反而給我上了一課。
我覺得孺子不可教也,只好俯首稱是。老孟很滿足,給年輕人上課是他的癖好,那一瞬間他都覺得自己是偉大的導(dǎo)師。
“不過,老聽說你撿了個兩歲的小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帶過來瞧瞧?!彼坏靡?好奇心也冒上來了。
“這是私事,好像不該在你辦公室里談吧?”我用意念抽他一嘴巴。
“我允許你談,我允許了就不一樣了,只要領(lǐng)導(dǎo)允許,就可以打破常規(guī),這,也是政治!”他很得意地又上一課,繼續(xù)道:“俗話說,主席也是人嘛,只要主席同意,那家長里短,與民同樂,都是政治?!?/p>
看他一副長得跟政治似的鞋拔子臉,我忍不住用意念把他祖宗十八代給問候了一下。
“嗯,她還老鬧著要跟我來上班呢,回頭帶給你看看?!?/p>
“帶個一次過來看看可以,但不能老帶過來,影響工作,記住,一切以工作為重心!”
小詩確實多次纏著要一起來上班,她根本不知道上班是什么,就是要跟我玩。其實單位里排版室的主任阿姨經(jīng)常把女兒帶來上班,讓別人玩來玩去,都省了保姆了。我想自己還沒站穩(wěn)腳跟,別讓她給我攪黃了,這是一直不愿意帶來的原因。既然老孟開口了,我就得帶來看看,免得有時候因為小詩請個小假老孟還不相信。
小詩一直很討厭我去上班,但是卻很愿意跟我去上班。有一天必須全天呆在單位做版,我?guī)е?她興奮得不行。到了門口,還對門衛(wèi)說,警察叔叔好。把門衛(wèi)都逗樂了。
“這是孟主任?!蔽医o小詩介紹。
“孟主任叔叔好!”小詩人興奮嘴巴也甜,簡直是交際花。
“叫孟叔叔就可以了,主任是虛職,可以忽略,忽略?!崩厦闲卮蛑偾?仔細(xì)地端詳著小詩,像欣賞一件青花瓷,“不錯,不錯!小李,真的不錯!”
我問:“什么不錯!”
老孟點頭道:“確實不錯,要是多長個二十歲,你不就白撿一個女朋友省了一大筆錢了嗎!”
我?guī)缀鯐灥埂?/p>
說實在,老孟人倒不錯,熱心腸,愛張羅事,跟你關(guān)系好的時候還特愛幫你,但你受不了的就是他那封建、官僚習(xí)氣醞釀下散發(fā)出來的二B氣息。當(dāng)然,如果你習(xí)慣了,把他當(dāng)成一個喜劇人物來看待,那也是一樂。
“身體方面都好吧!”老孟又問。
“去做了全身體檢,一點問題都沒有!”
“就這聰明勁,就這教養(yǎng),她父母也花了不少錢培養(yǎng)的,你撿了個好東西呀小李!”老孟品頭論足,好像我撿的是一包錢。我覺得再跟他談?wù)撓氯?肺會氣炸的。
我說:“我去做版了!”
老孟說:“你去吧,把她留在這兒我逗她玩會兒!”
我問小詩:“你跟叔叔玩好嗎?”
小詩點了點頭。老孟抽出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道:“小詩,猜猜叔叔這支鋼筆多少錢……嗯,往上猜……”
小詩在報社里混了一天,連我不怎么認(rèn)識的人她都認(rèn)識了。而且她記性特好,記住的人都特逗,她管老孟叫“皺紋叔叔”,老孟臉上確實有幾條深不見底的皺紋,還有“大肚子叔叔”、“黑眼鏡叔叔”、“雀斑阿姨”、“長發(fā)阿姨”、“口臭阿姨”,總之,跟去了動物園似的,記住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
臨下班的時候,老孟叫住我,問道:“小李,你準(zhǔn)備帶著她過?”
“不太現(xiàn)實。”我說。
“那怎么辦?”
“不是忙嗎,我沒想好。得看她自己的意見吧,她已經(jīng)是個懂事的小孩了?!?/p>
“就是,你可不能在這年紀(jì)就拖著一個孩子生活,那太影響工作了,甚至,影響你的終身大事,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提?!彼憩F(xiàn)出非常關(guān)心的態(tài)度,我有些奇怪,他雖然是個好人,但屬于無利不起早的,他很關(guān)心某事,必有所求,這是我直覺出來的。
總之,如果一個人突然特別關(guān)心你,那也是比較恐怖的事。
13
錢月心告訴我小詩的事情。
小詩和錢月心一起睡覺。小詩突然問錢月心:“姐姐你為什么不回去住了?!?/p>
這可把錢月心問住了,她說:“姐姐跟你一起睡覺不好嗎?”
“可是,可是老李會生氣的?!毙≡娚衩氐卣f。
“生氣什么呢?”
“你住這兒他會生氣的,你還是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吧!”
“你怎么知道他會生氣呢?”
“我感覺。嗯,你不是說我很聰明嗎?”
我聽了都快暈了。
錢月心說:“也許我是該走了!”
我慌張阻止道:“別別,你可不能走,這簡直是我二十來年最幸福的時光,你不會這么殘忍吧?”
“連小孩子都不歡迎我了!”
“她多刁呀,一天一個主意,也許你一回家她就想你回來了!再說了,你也不是省油的燈,還斗不過一個小孩?”
“切,我干嗎跟小孩斗,你以為我特稀罕呆在這兒?!?/p>
“行,是我稀罕,求你,別跟小孩一般見識?!?/p>
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錢月心留住,這種不靠譜的女人,不趁著熱乎勁兒跟她確定關(guān)系,過幾天指不定就被人搶走了。像我這種既不帥又沒錢砸智商跟個頭一般高全身上下從里到外無一處不中庸生活全靠務(wù)實泡妞全靠殷勤的主,能跟錢月心混到這個份上,算是祖上積德,咱可不能一不小心給飛了。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真讓我生氣了。
錢月心洗澡完畢,上床的時候突然哎喲一聲從床上跳起來,原來身子底下居然有一個圖釘,都把屁股扎破了。
錢月心厲聲道:“是不是你放的?”
小詩看著錢月心生氣的臉孔,怯生生回答:“不是!”
“不是你還有誰!”
小詩說:“也許是老李?!?/p>
我聽見動靜剛好進(jìn)來,我把錢月心拉了出來,道:“你別那么大聲,把她嚇壞了!”
“太壞了!”錢月心惡狠狠地說。
“你別那么想,也許是無意的,也許就是我呢,我不小心把圖釘丟在床上呢!”
“我都出血了,你還護(hù)著他,你這個壞蛋!”
“嘿,人家是兩歲小孩!”
“小孩,哼,殺了你都夠了,還小孩!”
錢月心氣沖沖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我想阻止,結(jié)果挨了一耳光,倒不是我躲不開,我是想挨一耳光后能夠平息她的怒氣。但是,這一耳光一點用處都沒有,恐怕我挨二十耳光都沒用。看來,錢月心已經(jīng)忍了好久了,這次是個導(dǎo)火線。
我只好把氣撒在小詩身上了。
“為什么這樣做,你說!”
她不說話,低著頭,我估計她在想轍。沉默了半分鐘,她突然哇地哭了起來。媽的,老是用這一招。
“你哭也沒用,你太壞了,長大以后肯定是個壞蛋!”
“你是壞蛋,你對我不好!”她哭得更起勁了,很想讓窗外的人聽到。她一高聲哭我就慌了,總怕鄰居或者警察來敲門,說也說不清楚。我只好繳械。
“好了,我現(xiàn)在不說你了,但是你明天一定要認(rèn)錯,小壞蛋!”
我走出臥室,順便把門帶上,留她一個人在里面繼續(xù)哭。沒有觀眾,她的哭聲就小了,這也是她的招數(shù)。
我給錢月心打手機(jī),響了一下就關(guān)機(jī)了。關(guān)得我心驚膽戰(zhàn),此去前方,愛情旅程前途未卜,路漫漫其修遠(yuǎn)呀。
大學(xué)時候性沖動的夜里,宿舍臥談會大家還想穿越到古代去過妻妾成群的生活?,F(xiàn)在看來,簡直就是找死。
過了一會兒,她摸了出來,像一只企鵝,一步一步走到我旁邊。
我不理她。
“我想跟你說話!”她可憐巴巴地說。
我睡在沙發(fā)上,不說話,對付這種撒潑的敵人必須冷戰(zhàn)。
她搖著我的頭,叫道:“老李,你說話呀,你真的生氣了?”
“如果你不認(rèn)錯,我是不會說話的!”我像劉胡蘭一樣斬釘截鐵。
“嗯,我認(rèn)錯了?!彼b作高興的樣子哄我:“你高興起來嘛!”
“高興個屁!姐姐走了,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你說臟話!”她居然岔開話題教訓(xùn)起我來!
“別耍鬼主意!”我警告她,“你認(rèn)錯了,應(yīng)該怎么辦!”
“你說呢?”她的手支撐著頭,有恃無恐地看著我。
“明天呢,去跟姐姐道歉,一起把她請回來!”
她思考了一會兒,道:“跟她道歉,但不要請她回來!”
“為什么!”
“她不喜歡你,還老罵你?!?/p>
我斬釘截鐵道:“哼,我喜歡她就可以了。”
她又在思考,一思考一個主意,又問:“那,姐姐回來了,你會不會要趕我走呢?”
“如果你表現(xiàn)得好,就不趕你走。如果再犯,哼,別怪老李不客氣!”
“你像姐姐那樣對我好一點嘛!”她忽然可憐巴巴地說。
這種口氣讓我在瞬間覺得虐待了她似的,心里咯噔一下就軟了。我把她擁到身邊,帶著歉意道:“我對你和她一樣好,真的!”
“嗯,那你親我。”她悄悄湊到我耳邊:“我可看見你親了姐姐了。”
“以后不準(zhǔn)偷看,聽見沒有。”我對牛彈琴得警告她。
她又在我旁邊磨嘰了一會兒,我才把她趕到里面去睡。再打錢月心手機(jī),還是關(guān)機(jī)。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他媽的,在愛情上,我的承受能力特別弱,估計是自卑造成的。
14
第二天,我先上網(wǎng)找到搜索引擎,輸入諸如“如何向女朋友道歉”之類的詞條,找到了五花八門的答案。比如最沒用的答案就是“自刎謝罪”;說了等于沒說的答案就是“寶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最流氓的答案是“其實你為我生氣還不如為我生孩子,我愿意接受這種懲罰”;最酸的答案就是“用你和女朋友的名字,寫一首道歉的藏頭詩,女孩春風(fēng)化雨必定感動”。我敢肯定這一招對錢月心肯定沒用,她肯定沒看完什么狗屁藏頭詩只看到不是支票就扔到紙簍去了。我有針對性地選了幾條靠譜的,抄下來,然后用公用電話打錢月心手機(jī),由于戰(zhàn)術(shù)準(zhǔn)備得當(dāng),居然有效——她勉強(qiáng)答應(yīng)小詩來跟她道歉。不能不贊嘆網(wǎng)友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
晚上帶著小詩去接錢月心下班,一起吃飯——這招我都用得不好意思了。小詩被我培訓(xùn)了一下,道歉道得很真誠。媽的,她是個天才的戲子??傊?也許錢月心自己也覺得跟一個兩歲的小孩斗氣太沒氣量,也許覺得昨天我吃了一嘴巴她有點不好意思。而我,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像只烏龜一樣小心翼翼地周旋,千萬不要得罪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傊?還是順利地把錢月心搬回來了。
這也可以算是我對小詩的一次勝利。但是,這個小小的勝利還不夠。
趁著錢月心上洗手間,我悄悄對小詩說:“以后姐姐跟老李一起睡,她怕你了?!?/p>
小詩一臉委屈,突然沖我道:“你們不能在一起睡的,你們是大人了?!?/p>
我說:“廢話,她是我女朋友,我們可以在一起睡覺,就像你爸爸媽媽可以在一起睡覺一樣。”
“我爸爸媽媽沒在一起睡覺?!?/p>
“總之,我們可以在一起睡覺。”
“我也是你女朋友?!彼f。
“你,只有長這么高以后才能當(dāng)女朋友!”我比劃了一下高度,至少到我鼻子下面。
她悶悶不樂:“過幾天我才能長那么高呢?”
到了家里,我偷偷把這個戰(zhàn)果告訴錢月心。錢月心害羞道:“成天就想這事,你是不是就喜歡和我那個?”
這個問題,我真的很難回答。一些女人特別喜歡計較精神和肉體的問題,相當(dāng)于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對付很難回答的問題就是不要回答。你可以去廁所拉一泡屎,一些掰不清的問題就隨屎大江東去了。
我確實去廁所拉了一泡屎,為了躲避這個問題,我給了這泡屎更富余的時間。
我拉開水箱,把煩惱都沖走,慢悠悠地出來,準(zhǔn)備迎接這個美妙的夜晚,新生活的開始。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錢月心說。
我吃了一驚,還在計較這個問題。我只好摘掉免戰(zhàn)牌,語重心長地道:“小錢,愛這個問題,說是說不清楚的,寫一本書都說不清楚,聰明的人只要做,不要說?!?/p>
“哼,你的經(jīng)驗很豐富呀!”小錢嗤了一聲,“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經(jīng)常找小姐?!?/p>
靠,戰(zhàn)場都開辟到非洲去了。
“你,你不能這么誣陷人的!”
“對小姐行情了如指掌,沒有找過才怪呢!”
原來醉翁之意在這里。我后悔沒把自己嘴巴縫起來。
在這里我要把經(jīng)驗讓男同胞們一起分享。當(dāng)你和女朋友沒有達(dá)到心意相通的狀態(tài)時,千萬不要提這個女孩,那個少婦,什么一夜情,什么小姐,什么前女友,乃至長的過得去的母豬母狗母貓諸如此類的動物。否則,你碰上一根筋的女人,你死定了。
“如果我找過小姐,不,找過除了你的任何一個女人,我祖宗十八代就不得好死!”我發(fā)了最毒的誓。
“哼,還玩文字游戲,你祖宗十八代都死過一遍,還有什么好死不好死。要是碰個沒文化的,豈不是讓你蒙混過關(guān)了!”錢月心冷笑著,一個自以為聰明而且自信得一塌糊涂的女人,簡直是不可戰(zhàn)勝的。
“要我怎么說你才相信呢?”
“直接承認(rèn)不就行了嗎,一個誠實的人比什么都重要?!卞X月心滿不在乎地說。
當(dāng)然,這又是個圈套。假如你為了避免紛爭,屈服成招,那就真的死定了。女人可最不拿你誠實當(dāng)回事,能抱著美人歸的,總是那些花言巧語的人。
我只好據(jù)理力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告訴她真正找小姐的人都不言聲的,只有我這種道聽途說的大嘴才這么賣弄。小詩在臥室里,不時打開門探頭看著我們樂,她可真喜歡坐山觀虎斗。
耗到筋疲力盡了,我們倆就半信半疑地睡了。白天跟小詩斗,晚上跟錢月心斗,我太累了,一點情緒都沒有,雖然錢月心在身邊,但是我很快就睡著。性欲這個東西,跟天真無邪的兒童一樣,經(jīng)不起摧殘。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錢月心把我推醒。我一想,女人這玩意兒真賤,你要的時候她不要,你不要的時候她來勁了。我正要翻身上去,錢月心湊著我的耳朵低聲叫:“你看!”我斜看外側(cè),只見朦朧的光線中,小詩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她似乎干慣了這種事,在黑暗中無所畏懼,她相信只有她一個人是醒著的,無知者無畏就是這么回事。但誰也不知道她想干嗎!
她走到我們床邊,準(zhǔn)確地說是攤開的沙發(fā)邊,悄悄地掀開腳底的被子。她簡直當(dāng)我們兩個是死豬。錢月心想翻身起來,我把她摁住了,我假裝翻了個身醒來,嘆著氣,裝作剛看見小詩的樣子,輕聲道:“小詩,你在這里干嗎?”
她已經(jīng)把我們身下底下的被單掀起來了,我起身把被單遮好。
她說:“我看你們有沒有穿褲子!”
我和錢月心都笑起來。
我說:“穿不穿褲子關(guān)你什么事?”
她自言自語:“大人是不能脫褲子的?!?/p>
然后她訓(xùn)了我們一句,道:“你們都不乖!”然后失落地走回房間去。瞧她那失落勁兒,別提多可笑了。
錢月心一直在裝睡,等她進(jìn)房間后,憂心忡忡問道:“不知道她明天又會想什么轍——你準(zhǔn)備帶她這樣過下去?”
我搖了搖頭。這一道難題我是不可能輕易回答出來的。
15
一般我提前下班,把她接到小區(qū)里散步的時候,她最高興。那時候她根本不把自己當(dāng)小孩子,牽著我的手,到處跟人打招呼,我熟悉不熟悉的,她都熟悉。有誰愿意跟她聊天,她就會悄悄告訴人家:“我是老李的女朋友,這是個秘密?!备愕萌思铱扌Σ坏?。
小區(qū)里有個四川師傅炸烤翅,小詩最愛吃,她拿了一個還不夠,又拿了一個在手上,滿嘴油膩且滿足地啃著。兩個老太太一胖一瘦走過來,跟小詩都是很熟的,瘦老太太道:“吃得那么歡實,分一個給老奶奶吃?!毙≡姷褂卸Y貌,因為她把東西分給別人時老得到我的嘉獎,所以倒不猶豫,把左手一個雞翅給瘦老太太。胖老太太可不高興了,叫道:“嘿,她是你奶奶我就不是啦,偏心眼,我也要!”說實在,小詩對胖老太太確實沒好印象,因為她說話嗓門粗,夸人跟罵人似的,不像瘦老太太說話親切得很。我想,糟糕,要是得罪胖老太太她可有話說了。我正想叫小詩再去拿個給胖老太太。小詩卻胸有成竹地招呼胖老太太蹲下來,湊著耳朵說:“很辣,你不能吃的?!?/p>
胖老太太氣而大笑說:“妖蛾子!”
瘦老太太得意道:“你看,你這沖得,不招小孩待見。”
胖老太太說:“現(xiàn)在生下來的,都是妖精!”
小詩很得意地看著瘦老太太,指導(dǎo)她:“如果很辣,你就吐出來?!焙孟袼浅噪u翅的行家。
兩個老太太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搖了搖頭,對小詩說:“小詩,你這么聰明,到社會上去混好不好?”
小詩說:“社會是哪里?”
我說:“社會就是好多人!”
小詩說:“那你在嗎?”
我說:“我也在社會上?!?/p>
小詩點點頭,說:“那我也要去社會上?!?/p>
這一次,我?guī)ッ裾?是考慮了很長時間,也是跟錢月心商量了很久的結(jié)果。最早一次,我提出要交到民政局去,錢月心還說我沒良心;呆得久了,又嘗到她的厲害了,也覺得呆在這里是權(quán)宜之計,她成了支持派。
我對她說:“我們?nèi)ド鐣献咭蛔??!?/p>
小詩對沒去過的地方總是充滿激情。
到了民政局,我大致說了情況,工作人員讓我去找一個馬干事。馬干事是個四十出頭的女人,臉瘦而白凈,一臉正氣。我把小詩放在一邊,然后坐到她跟前,把昨天晚上打的腹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馬干事面無表情,嘆道:“這些個當(dāng)父母的,生孩子跟拉屎一般輕率,生下來,有點問題呀,哦,不管了,推給社會。社會可不是專門給你們擦屁股的,就說我們民政局,操心的事兒多了去了。你們來這里,人人都會編故事,一個比一個要精彩,說到最后都是一個目的,要把包袱給扔了。我都聽膩了。如果你坐在我的位子上,你聽聽看,說得跟真的似的,天天聽,神經(jīng)都出問題,我這兩天就要去醫(yī)院看看,如果真的有問題,絕對是你們鬧的……”
我越聽越覺得不正常,她到后面速度越來越快,話說得越來越熟,如果不打住她,她可能一直說下去,憑這慣性,絕對一直說下去。我說:“大姐,我說的是真的。你看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
“大學(xué)生?嗯,大學(xué)生就不會說謊嗎,滿大街都是大學(xué)生,滿大街說謊話的也都是大學(xué)生。這年頭騙人呢,需要點智商,大家的覺悟都提高了嘛,沒文化騙不了人。搞傳銷的,也都是大學(xué)生,騙多少人呢,你要說你不是大學(xué)生,我也許還信著你……”
我都有點生氣了,道:“大姐,你不能這個工作態(tài)度呀,你也是公務(wù)員吧!”
“我告訴你,如果不是公務(wù)員,我就不會天天在這里聽你們花言巧語。干點什么活不比這省心呀,啊,親生的骨肉,說要扔掉就扔掉,天天讓我瞧著的都是狼心狗肺,啊,跟狼心狗肺打交道,我還要不能說不能罵,端著笑臉,我上輩子造什么孽今兒要干這活兒……”她說著說著就哽咽了,眼淚冒了出來。
“我說的是真的,這是小孩的體檢證明,這是那個機(jī)場派出所的證明……”
“不要給我看,這種證明三十塊就可以做一份,我見得多了,都見惡心了?!?/p>
小詩見我們說得不愉快,趕緊跑過來拉著我,說:“我們走吧!”她可不喜歡這個一會兒哭一會兒罵的女人。
我說:“大姐,你工作態(tài)度有問題,今兒要是不把這事給處理了,我要投訴的?!?/p>
馬干事把眼淚擦干凈了,道:“說那沒用。你出去一下,我跟小姑娘談一談?!?/p>
我走到門邊,這樣可以看得見小詩。我哪知道她會對小詩發(fā)什么飆。
馬干事一手撫著小詩的頭,一手遙指著我問道:“他是誰?”
“老李?!?/p>
“我問你,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爸爸嗎?”
“不,是男朋友!”
馬干事招手讓我過去,說:“真亂。你做親子基因鑒定,帶著鑒定過來辦手續(xù)!”
“你……故意為難我……太官僚了……”我語無倫次。
“你跟誰去說,都要做DNA,這是程序!”
16
反復(fù)分析之后,錢月心給我下了斷言:“如果不做DNA鑒定,你就永遠(yuǎn)離不開小詩,且跟她的關(guān)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p>
我說:“要是假如沒有檢測DNA這項技術(shù)呢?”
“也許有比這更操蛋的轍!”
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說實在的,現(xiàn)在不僅是民政局的這么認(rèn)為,還有一些我的同事,小區(qū)里的鄰居,甚至我同學(xué),都懷疑是我的私生女。老子射術(shù)要有這么超前,開個孤兒院都無怨無悔。
打聽了一下,做了基因鑒定要一萬塊。這可差點要我的命。以后要隨便亂接別人的孩子,估計要破產(chǎn)了。我心疼了幾天,漸漸平息之后,帶著小詩去做了DNA親子鑒定。要命的是,結(jié)果要三個月后才能出來。本來我這事一周就能解決,現(xiàn)在看來,是持久戰(zhàn)。且扛著吧。
一切在悄悄地變化,而小詩在迅猛地成長。成長的速度匪夷所思,過幾天你都能感覺到她又接受了新的事物。而她的直覺最為可怕。
有一天她終于問道:“老李,你會丟下我嗎?”
“不,我們一起到社會上去。”
“是姐姐要你這么做的!”
“你別亂想了。我們只是到社會上去?!?/p>
大概是我和錢月心老是談做親子鑒定的事,讓她覺察到了。她情緒低落,楚楚可憐;有時又非常振奮,拿各種辦法討好我;有時又提出要和我們一起睡覺。她像個演員,但每個表演都發(fā)自內(nèi)心,她明白自己人生的重要變數(shù)即將來臨。
我和小詩的事情在單位傳了很久了,老孟是最關(guān)心的一個。他經(jīng)常問我小詩的狀況,乖不乖呀,有沒有異?,F(xiàn)象呀,是不是健康的孩子呀,等等。特別可笑的是,有一次還問我:“小李,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你私生女。”我氣得都懶得回答。他還鼓勵我道:“私生子這種事情,都是牛人干的,小仲馬就是大仲馬的私生子,孔子也是他爹的私生子,說出來,很光榮的!”我只好回答他:“孟主任,真的是別人生的,落我手上了,可恥得很。”當(dāng)他聽說我做親子鑒定花了一萬塊錢,終于相信了,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李,這個事是男人干的,我就欣賞你這樣,今晚我請你吃飯?!?/p>
我毛骨悚然,道:“不不不,這是我的私事,跟工作毫無關(guān)系,怎么能勞你破費呢!”
“不,這是政治,很大的政治!”
老孟屬于做事有套路的人,在辦公室只談辦公室的事,在廁所,只談屎尿的事。那么,他要請你吃飯,必然有鄭重的事,但你又不知道干什么,吃人嘴軟到時候手軟,這是可怕的地方。
我百般拒絕,不僅因為怕被套住,而且跟他吃飯有諸多壞處,比如會很無聊,他的牙齒黑黃黑黃,他會教導(dǎo)我政治理論,等等。反正呢,如果不喜歡跟一個人吃飯,你就會冒出一萬個不喜歡的理由;如果喜歡跟一個人在一起,他的牙齒是炭條嘴里噴著糞味兒耳朵里鉆出蟑螂也沒關(guān)系。
老孟被我的頑固逼急了,只好說出來:“我想跟你談小詩的事,對你很重要的?!?/p>
我終于答應(yīng)了。
由于以上列舉的原因,我提議去吃西餐,分餐感覺會好些。過程沒什么好說的,老孟是那種請你吃餐飯就想讓你一輩子記住的人,殷勤得很,盡顯主人風(fēng)采,但盡量花最少的錢,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然后進(jìn)入主題:原來老孟的哥哥,叫孟誠實,家里有個六歲的男孩子了,想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女孩子。據(jù)老孟介紹,家庭條件很好,有房有車,居住還寬敞,總之,北京沒有比他們更幸福的家庭了。
看來,老孟從一開始就在觀察小詩,他的心操得很遠(yuǎn)。
我回家和錢月心商量。錢月心現(xiàn)在是極力贊成把小詩推出去,所以她認(rèn)為這是好事。你送到民政局,民政局還是送到福利院,到福利院里有兩種結(jié)果,一種是被人認(rèn)領(lǐng),一種是一直呆下去,那如果能給她找一個好的家庭,再合適不過了。
我被她的分析鼓舞。是呀,如果能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里,總比混在我和錢月心的夾縫中要強(qiáng)許多。但是我又懷疑老孟的話,他想說服你的話總是能把死人說活的。
17
在老孟的牽線下,我先打頭陣,和孟誠實見了一面,并且到他家實際考察了一下。孟誠實開的是捷達(dá)(老孟原來說是奧迪,其實奧迪是孟誠實單位的車),房子是兩居室,在三環(huán)牡丹園,也夠住??傮w情況老孟說的要夸張些。但是這些我并不在意,只要他有能力撫養(yǎng),開什么車關(guān)我屁事。
我關(guān)心的是人。
孟誠實人如其名,如果老孟是嚴(yán)謹(jǐn)?shù)^的人,那么他的哥哥孟誠實就是嚴(yán)謹(jǐn)且踏實的人,他說的每句話有誠意得多。他說,獨子家庭其實沒有家庭的氣氛,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環(huán)境才是最健康的環(huán)境。他自己特別想生個女孩,但是是國家公務(wù)員,不能違反國家政策。
女人也很重要,孟誠實的老婆徐芳,反正就是性格不溫不火的家庭婦女,沒啥說的,對領(lǐng)養(yǎng)孩子持贊成態(tài)度。
他的兒子,孟人人,一個虎頭虎腦目中無人的小家伙。對家里來個小妹妹抱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
我無法下決定,不知道把小詩送到這樣的一個家庭是好,還是不好。這是之前沒有干過的事情,沒有標(biāo)準(zhǔn),總之,腦袋一團(tuán)糟。
猶豫之間,老孟邀請我?guī)≡姾退麄兙蹠淮巍N覀冞x定一個包間,小詩一見有這么多人吃飯,興奮起來,既而撒嬌得厲害,一會兒要點菜,一會兒要坐童椅,要求巨多,非要顯示一個大家小姐的范兒。可是,可憐的寶貝兒,你現(xiàn)在只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小孩,有不知所終的命運。但這一切她渾然不覺,她把所有的選擇壓在我的身上。
自然,這樣的飯局是比較沉悶的,一邊是帶著目的的,一邊是惴惴不安的。吃了一小會兒,小詩和孟人人居然混熟了,兩人都溜下桌子,去旁邊的沙發(fā)上跳來跳去聊天。
“我是超人,我會飛你知道嗎。”孟人人吹牛皮道。
“你沒有翅膀,怎么會飛呢?”
“其實,只要你做夢,就會飛?!?/p>
“那沒有做夢能飛嗎?”
“你追我,我飛給你看!”
孟人人跳下沙發(fā),繞著桌子跑起來,小詩在后面狂追,快要追上的時候,兩人一陣陣尖叫,歡快極了。包間里那一瞬間,我見到小詩的快樂是前所未有的,是徹底的。我突然想,只有同齡人才能給她徹底的快樂。
那一瞬間我找到了答案。
18
1380589876。我教小詩在電話上一遍遍撥我的手機(jī)號,教她在鍵盤上的每一個數(shù)字。
“你教她這個干嗎?”錢月心問。
“到社會上混,總得學(xué)一兩招?!蔽艺f。
小詩很聰明,有背古詩的基礎(chǔ),背個號碼不成問題,但是撥號碼比較難。第一天會,第二天就亂了。不過在我的強(qiáng)化訓(xùn)練下,她終于牢牢地記住了,只是不知道能記住多長時間。
日子是老孟選定的,據(jù)說是問了風(fēng)水先生,有講究的。那天我心里跟被什么堵了似的,有喘不過氣的感覺。我拉著小詩,先到商場里逛了一通,給小詩買了芭比娃娃。我說:“如果老李不在你身邊,你就跟芭比娃娃玩,芭比娃娃可比老李漂亮多了。”
小詩道:“可是芭比娃娃不會說話呀!”
“如果想跟老李說話,應(yīng)該怎么辦?”
“那就等老李回來?!?/p>
“不對,前幾天我教你什么了,1、3、8、0、5、8……”
“哦,打你手機(jī)。”
“還記得打吧!”
“記住了,嘟、嘟、嘟……”她在我大腿上上下左右模仿摁電話號碼。
然后我?guī)矫险\實家。孟誠實給小詩準(zhǔn)備了新衣裳,進(jìn)行一些小小的儀式,忘掉過去。我惶惶不安,也不忍心看許多花樣。我躲在洗手間里靜了會兒,用水噴了噴腦袋,決定趁著熱鬧勁兒離開。
我走出來,把小詩拉到身邊,蹲下來擦了擦她額頭上的汗,道:“老李要出差,不能跟你一起玩了,你就在這里跟孟人人哥哥一起。”
小詩點了點頭,她沒有意識到這是長久的離別。
“如果想跟老李說話了,該怎么辦?”
“嘟、嘟、嘟……”小詩用手指在我腦袋上點來點去。
小詩正跟孟人人玩很多新奇的玩具,對我的離開并不在意。她也許想明天或者什么時候我就會接她回去,或者什么都不想,沉浸在一片全新環(huán)境的刺激中。孟誠實送我出來,對我說:“等你基因的結(jié)果出來,一起去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蔽覜]有回答他,只隨意點了點頭。在他看來篤定的事,在我看來一切都是未知。
我心神不寧,晚上吃飯的時候,錢月心說:“別跟死了人似了,你應(yīng)該感到輕松才對呀,要不然這個包袱你背到什么時候!”
我心里不舒服,也沒有好口氣,我說:“你怎么一點感情都沒有!”
“哦,你倒賴我身上來了。人家的親生媽媽毫不猶豫把孩子推給你,你卻拖泥帶水,像個男人嗎?簡直連女人都不如?!?/p>
她老是用我不像個男人來打擊我,他媽的,柔情似水就不能是男人吧!
“我沒有不愿意,我只是情緒不對而已,情緒不對有錯嗎?”
“我走的時候,你怎么沒有情緒不對?”
“扯這干嗎,你跟她一樣嗎,她只是個小孩子!”
“我跟你說,她就是個女人,女人能干得出來的事她都能干得出來。你對她的感情,就是對一個女人的感情!”
“靠,我沒法跟你說,你這吃醋吃得……”
“我吃醋,笑話,我是看你的笑料!”
關(guān)于小詩的話題引起的不快情緒蔓延開來,壓抑的情緒籠罩在屋子里。我想,不能這樣,小詩走了,我們應(yīng)該開始正常的兩個人的幸福生活。這是當(dāng)初的設(shè)想。我必須開始幸福的生活。
“嗯,行,我向你道個歉,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上正常的軌道!”
“是嘛,你早該送她出去了?!?/p>
這句話激起我的憤怒,但是我忍住了,再吵下去就沒完了。我想,今晚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遺憾的是,晚上我們在臥室里,卻找不到一點激情,太放松了,一點激情都沒有,好像只是在完成既定的工作。
錢月心嘆了口氣,說:“真沒意思。”
“什么沒意思?”
“你整天就想著弄這事,有什么意思嘛!”
我他媽的最煩搞這事的時候有人說敗興的話,會讓人陽痿的。我說:“沒意思,前幾天你不也哼哼唧唧嗎!”
“對呀,有小詩盯著的時候我倒是感覺還好,現(xiàn)在怎么覺得這么無聊呢!”
“你就是賤!”
“你才賤呢!”
“你他媽的賤貨!”
“嗯,繼續(xù)罵,罵狠一點!”
我把一輩子壓抑在心里的話都罵了出來,錢月心才找到一點感覺。罵聲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快感。是呀,罵了才來勁。
后來發(fā)展到一邊吃飯一邊開始罵,怎么難聽怎么罵??墒?罵人的詞兒就那么多,罵著罵著自己都煩了。
“難道我們就得靠罵聲保持激情嗎?”
“你有其他的轍?”
“沒有呀,我覺得這樣不對!”
“賤人!”
“沒你賤!”
“你他媽全家都賤,賤到骨子里去!”
有小詩在,我們過的是地下黨的生活;如今解放了,光明正大的好日子倒不適應(yīng)了。
19
成都有個演唱會。我想出去透透氣,便像老孟申請出差。老孟這段時間對我可好了,說:“本來小苗要去的,既然你提出來了,就你去吧。”
小苗是個脾氣很好吊兒郎當(dāng)?shù)那嗄?你從來沒見過他把什么事放心上。下去的時候,電梯里只有我們兩人。他說:“成都妹子不錯!”
我點了點頭。我有所聞,但是對這一話題不太有研究。
“這個,挺好的,出差時我都帶著,給你倆試試,帶刺兒的。”
他遞給我兩個安全套。
我指了指頭上:“這兒是不是有攝像頭?”
“膽小鬼,這么小!”他收了回去。
“不是,怕影響不好嘛!”
“沒看出來,你還真不像個男人!”
這是對我最不中聽的評價。錢月心這么說我,小苗也這么說我,難道這是事實嗎?
“你經(jīng)常干這事?”我問,覺得真應(yīng)該學(xué)習(xí)。
“不是說帶著套子的人就多么墮落,主要是干凈。”小苗把它迅速塞進(jìn)我包里,“艷遇什么時候來你料得著嗎?”
成都去了兩天。我還抽空去青城山一趟。總之,我想把心情洗一遍,想想這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恍如夢幻。我想回去之后,一切重新開始,有可能的話,我會勸說錢月心和我結(jié)婚。說實在的,像我這種男人,過著穩(wěn)定的婚姻生活,生個自己的小孩,在家里受著甜蜜的窩囊氣,按部就班進(jìn)入中年,那是最合適不過了。
給錢月心買了不少禮物,反正我覺得她可能喜歡的都買下來,主要是一些手工藝品,這些禮物是蠻好看的,唯一的缺點就是便宜,所以我把定價標(biāo)簽全撕下來,決不能讓金錢來褻瀆我的求愛。盡管如此,錢月心見了禮物,還是很高興的。對一些女人來說,房子車子鉆戒能代表我的心,對另一些女人來說,月亮就可以代表我的心。我不確定錢月心屬于哪種。
“其實,我們可以考慮結(jié)婚的事?!背弥X月心的高興勁,我提出要求。倘若她能答應(yīng),我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就步入正軌了。
“好呀!”錢月心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倒讓我措手不及。
“啊,早知道你這么爽快,我應(yīng)該準(zhǔn)備很多鮮花!”我驚喜且后悔。
“可是,你拿什么娶我呢?”錢月心大概不忍拂我的好意,臉上帶著微笑。
“我的心呀,我有一顆特別想和你結(jié)婚的心!”我真想把心挖出來給她看。
“嗤——幼稚!”錢月心都懶得批評我了。
“其實,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可是,我們可以一起奮斗,我找過算命先生看了,再過三年,我發(fā)大財!”這招是我高中同學(xué)用過的,很有效?,F(xiàn)在他已經(jīng)過了三年了,孩子都兩歲了,他依然是窮光蛋。但他老婆一點都不怪他。
“瞧你這素質(zhì)!”
“相信我,沒錯的,我是潛力股!”
“嗯,你奮斗吧,三年時間很快的!”
靠,真狡猾!對錢月心這種女人來說,求愛光靠浪漫是不夠的,當(dāng)然,我也不夠浪漫。
為了不破壞氣氛,我轉(zhuǎn)移話題。
“你說,小詩在那里過得好嗎?”我問。
“我怎么知道?!卞X月心道,“不過我敢肯定差不了,只有她欺負(fù)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欺負(fù)她的份。”
“我想給她打個電話,或者去看看她什么的。”
“你別攪和了。最好的辦法是讓她呆在那兒,把我們都忘了?!?/p>
“是嗎?”
“這是常識?!?/p>
我在錢月心的教育下,對小詩采取不顧不管的態(tài)度。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里面是熟悉的小詩的聲音:“老李,你來帶我回去呀!”
“我還在外地。你過得好嗎?”
“不好,我要跟你走。”
“好,你呆著,我回來了就接你?!?/p>
“嗯,哇哇?!彼詈罂蘖艘宦?。
“怎么辦?”我對錢月心說。那一聲哭把我震了,搞得我心煩意亂。
“長痛不如短痛。你現(xiàn)在要是理她,就永遠(yuǎn)甩不開她。”錢月心很明智,道,“你就不能把心思花點在我身上嗎?”
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軟,這種牽腸掛肚的事要過很久才能消化。對,應(yīng)該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先是聽到這么個消息:一個民工去樓下打醬油,突然心血來潮把剩下的兩塊錢買了彩票,結(jié)果怎么著,中了幾百萬。
這個消息非常刺激。像我這樣一心指望發(fā)財結(jié)婚的人就很容易舉一反三。假如,那個民工換成我,等錢月心問我“你拿什么結(jié)婚時”,我就不用說“拿我的心”了。
我開始買彩票,定時在電視上對號。這成了我生活上的一個寄托。如果上帝關(guān)注到我,一定會發(fā)善心賞我一個妞的。
20
有一天我買菜回來,在樓底下被王大媽截住。她是個傾訴狂,她就一兒子,到美國拿了綠卡做了假洋鬼子,幾年都不回來一趟,但是會拍一些生活的場景,刻成光盤郵寄回來。王大媽會把光盤中的內(nèi)容告訴所有的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又跟他兒子同一代人,她說起來就特帶勁,把國外的生活夸成一朵花。而自己的孤獨思念,都隱藏在對兒子的優(yōu)越感之下。我善解人意,必定要滿足她的傾訴。
我一看時間到了,不忍心掃了大媽的興,便給錢月心打了個電話:“你幫我看一下彩票,對,在我書包里?!比缓笪依^續(xù)聽大媽嘮嗑。只有讓她說爽了,她晚上才能吃好睡好,沒事我喜歡積點德。
進(jìn)入尾聲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我一看是錢月心打過來的。
“你回來一下?!彼淅涞卣f。
“哦,嗯!”我掛機(jī)后,才想起她的聲音有點不對頭。
我對王大媽歉意道:“女朋友催我上去了?!?/p>
王大媽煞住勁頭,道:“對女朋友蠻好的——不過呢,別太寵她,太寵你就沒地位了。我們這一代人就沒被寵過!……”
我點了點頭,跑上樓去,我想,難道我中彩了?
“你去成都干嗎了!”錢月心黑著臉道。
“出差呀!”
“除了出差呢?”
“那,給你買禮物呀!”
“放你媽屁,你這個偽君子!”她摔出兩個安全套過來!
媽的,肯定是剛才去我包里拿彩票的時候撈到了。
“這,這是同事給我的,能說明什么呀?”
“原來一直在騙我!”她咬牙憤憤道。
我真后悔沒把那兩個套子賣了。錢月心鐵定認(rèn)為我是個嫖客了,或者外面有女人,所以根本不聽我的解釋,而且我越解釋她越認(rèn)為我是偽君子。
她連飯也不吃,像只小野獸一樣就摔門而去了。這是她到我這里后第三次憤而離去,這次的后果比前兩次要嚴(yán)重許多了。
我心力交瘁,沒有多加阻擋。天要下雨她要離去,一種宿命感朝我襲來。
這個屋子里原來有兩個女人,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我躺在床上,空虛的感覺彌漫了全身。黑暗中,有一縷聲音從我腦海里鉆進(jìn)我耳朵里,漸漸清晰起來,竟然是小詩的哭聲,那天在電話里的哭聲。然后我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小詩哭的樣子了。
那聲音像來自地獄里。
我給孟誠實家里打了個電話,是孟誠實接的。我說想聽一下小詩的聲音。孟誠實說小詩睡了,明天再打給她。我問小詩最近怎樣,他說挺好的呀,住得挺習(xí)慣。
我正在和孟誠實閑聊的時候,好像突然聽到電話那頭有小詩的聲音,叫“老李老李”的。我問:“小詩醒來了吧!”
“哦,沒有沒有?!泵险\實的聲音有點慌。
但我確實聽到小詩叫喊的聲音,好像又被阻止過來聽電話。
我說:“你讓小詩來聽電話。”
孟誠實道:“小孩睡覺了,叫醒了不容易,明天吧?!?/p>
孟誠實的聲音透著一種世故,好話敷衍兩下就把電話掛了。
但是小詩的哭聲卻在我耳朵里越來越真實,越來越清晰。那聲音真讓我瘋狂!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瘋了,讓自己瘋的感覺也好受些。我翻身而起,出門打了輛車,直奔孟誠實家里。此刻大概是夜里11點,不早不晚的時間。
我敲開他們家的門。孟誠實以為來強(qiáng)盜了,在貓眼里偷窺了老半天,很不高興地說:“是你呀,這么遲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瘋了還是在裝瘋,敲著門道:“我要見小詩!”
我懷疑他要是不開門我會砸進(jìn)去的,雖然這扇防盜門結(jié)實得很。
孟誠實見我的樣子,又驚奇又有點害怕,堵在門口不敢讓我進(jìn)去。瞧他那表情,真的是很尷尬。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叫小詩出來吧!”
顯然,小詩并沒有睡,見了我,撲過來,緊緊抱著我的腿,一下子就哭了。哎喲,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這個壞蛋,你怎么才來!”她哭著訓(xùn)斥我。
我是個騙子,我該怎么回答呢,無話可說。
“我要跟你回去!”她說。
我說:“走吧!”
孟誠實慌忙阻止道:“別走別走,呆得好好的怎么就走了!”
我厲聲道:“瞧她那樣子,會呆得好嗎?”
“那咱們商量商量吧!”
“商量個屁,她根本就不喜歡你這兒!”我厲聲道。
我?guī)缀跏前芽蘅尢涮涞男≡姄尰丶摇.?dāng)你把一個東西送給別人后又后悔,這時候你根本要不回來,你只能搶回來再說。
一到家里,小詩像回到主場,回過神來,一下子神氣活現(xiàn)。她捏著我的鼻子,讓我蹲在她面前。
“說,你為什么騙我!”
“呃,我錯了!”
“錯了該怎么辦?”
“你想去哪里我就帶你去哪里玩,你想吃什么我就買什么給你吃。”
“我每天都想你,你知道想你想成什么樣子嗎?”
“不知道?!?/p>
“這里。”她指了指胸口,“都壞了?!?/p>
我把耳朵伏在她胸口,聽了聽,裝作驚訝道:“沒有壞呀,撲通撲通響!”
“現(xiàn)在剛剛好。”她擰著我的耳朵,“以后要是敢騙我,給你好看!”
“可是,我總不能一輩子陪著你!”
“放屁,我就要!”
“跟誰學(xué)這么粗魯?shù)脑?”
“哥哥都是這樣說我的?!彼f的哥哥是指孟人人。
我不知道把小詩帶回來有沒有私心。但是我覺得自己是脆弱的,必須有一個人在一起。
第二天老孟給我電話了,讓我把小詩送回孟誠實家,我拒絕了。理由是小詩并不愿意去。
老孟緩和口氣道:“小李,你不要意氣用事,小孩子剛來肯定有不適應(yīng)的時候,就像你剛到單位也有做得不好的時候,我總不能把你開掉就了事。我要給你適應(yīng)的時間呀!”
“這是兩碼事。她不喜歡那地兒,就難受你知道嗎,我就不想讓她難受,你聽她那哭聲,別提多揪心了?!?/p>
老孟惱羞成怒,警告我不要沖動。我他媽的反正已經(jīng)瘋了,我倆的口氣在電話里越來越升級,老孟總認(rèn)為對我有恩,我不能這樣對待他??墒俏艺J(rèn)為這和工作是兩碼事,他這么攪和在一起就是要挾我。我最討厭有人要挾我。
最后我們在電話里互相臭罵,我倆終于都憋不住了,他把對我的成見全吐了出來,我也把他的劣根性都揭了面皮,說到爽了,我們才掛了電話。
小詩天天瘋狂,情緒高漲。她見我跟瘋狗似的,跟誰說話都沖,說完了還悶悶不樂,經(jīng)常教育我要開心地生活。
她老是問道:“你怎么老不高興呀?”
“老李把女朋友丟了,能高興嗎?”
“是姐姐嗎?”
“對呀,難道是你不成?”
“姐姐為什么走了呢?”
“她以為我有其他女朋友,就生氣啦!”
我突然有了主意,道:“你打個電話把姐姐叫回來好嗎?”
“叫回來你就會高興了嗎?”
“當(dāng)然。”
“姐姐回來了你就不要我了嗎?”她又問。
“我保證,不會不要你了!”
我?guī)≡娙窍麓螂娫挕H绻俏业氖謾C(jī)號碼,錢月心肯定不接。
“聽懂了沒有,你要叫姐姐回來,說你想她,老李也想她,想得每個晚上都哭了?!蔽医o小詩上課。這個辦法應(yīng)該叫圍魏救趙,不對,反正就是搬救兵的意思,只要把錢月心哄回來,我給她耐心解釋,也許可以挽救這段我自己都不看好的愛情。
打通電話后,我便把聽筒給小詩。
小詩聽到錢月心的聲音,便問道:“姐姐,你是不是真的不要老李了?!?/p>
然后仰頭對我說:“她真的不要你了?!?/p>
我小聲教她道:“說你想她。”
小詩道:“老李說我想你。”
我不知道她這時候怎么這么笨。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裝笨。我接過聽筒,錢月心狠狠給我留下一句:“你別花心思了,猥瑣!”
21
小詩在電視里看到大海,就要到海灘去玩。
周末和小詩到北戴河,住在小陳家里。小陳的父親在北戴河買了套房子,平時沒人住,小陳招朋喚友,房子在周末往往變成賭窩或者淫窩。
雖然是個度假勝地,卻住得相當(dāng)安靜,跟世外桃源一般,吃海鮮吃到拉肚子。心靜了,就想躲呆一陣子,偏偏老孟打來電話,要我去參加一個不咸不淡的發(fā)布會。自從跟老孟關(guān)系不好之后,他就專門派垃圾活給我,搞得我興趣大減。我告訴他我在北戴河,這種可干可不干的活兒叫別人去。
他說,如果你不回來以后就別回來了。
這話如果是我女朋友說的,我還認(rèn)賬。領(lǐng)導(dǎo)說的,我可不認(rèn)賬。
本來以為這里可以怡情養(yǎng)性,修復(fù)內(nèi)傷,可是一見到海水,不免柔情婉轉(zhuǎn),又想起錢月心,實在是割舍不得。有時候在水里游著游著,不免觸景生情,想念一個女人的痛是那種一小刀一小刀割進(jìn)去的痛,真想一頭扎進(jìn)水里再不出來。
小詩浮在游泳圈上,見我一頭扎下去不見了,大叫:“老李,你在哪里呀,是不是被魚吃了。”等她哭出眼淚的時候,我才冒出來。我說:“老李要是被魚吃了,你該怎么辦!”
小詩說:“我就把魚吃了!”
“你心疼不心疼。”
“心疼,我還很害怕。”
我把她緊緊抱著,說:“老李現(xiàn)在就很心疼。”
“我沒有被魚吃,你心疼什么呀?”
“姐姐不要老李了,心疼呀!”
“她根本就不愛你!”小詩突然語出驚人。
“可是我愛她呀!”
“你為什么要去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呢,傻瓜!”她揚起一片水花到我臉上,顯然對我很不滿意。
“你還小,不懂愛!”
“我懂,是你不懂?!彼昧c了點我的腦袋,“你們男人懂什么呀!”
看她那嗲樣,我真想把自己淹死。
回到沙灘上,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手機(jī)沒接。第一個是老孟的,他是那種就一點破事能夠跟你說十遍的人,懶得回他。再看第二個,居然是錢月心的電話,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對小詩喊:“姐姐給我來電話了。”
“莫名其妙!”小詩對我的興奮無動于衷。
我趕緊打過去,電話通了,我跟中了彩票似的,道:“你你你打我?”
“嗯,在家嗎?”錢月心平靜道,不過這平靜中見不到以前對我的憤慨了。
“在……很快就可以在……你可以聽我解釋一下嗎?”
“最煩在電話里解釋這個解釋那個的?!?/p>
“不不,一定要,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是別人給我的……”
“別說了,小苗給我打過電話了!”
“啊,那你相信了?!?/p>
“誰知道是不是你們串通好的!……”
電話突然就斷了,在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滴滴地警告了幾次。真后悔昨天沒有充足電,老是想在這里度假沒什么要緊事。
我對小詩道:“趕緊回去?!?/p>
“回哪里?”
“回北京?!?/p>
“可是我還要在這里玩。”
“回去叫姐姐一起來玩!”小詩像一頭落網(wǎng)的魚被我強(qiáng)行拖回去。
我無意中把這事告訴小苗,想不到是一招妙手。
我借了小陳的一輛車開回來,花了4個小時到達(dá)北京后,我因為小便著急靠路邊停車,車胎撞到馬路牙子突然爆了。我對自己說,好事多磨好事多磨,禍兮福之所伏。我只好打車,小詩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不滿意道:“老李,車怎么辦呀!”
我說:“有了姐姐,不要車了?!?/p>
回到家里,來不及洗澡,我就打電話給錢月心:“我回來了!”
我能聽見自己諂媚的語氣。我不知道那是對愛的渴求,還是被憐憫的渴求。
我興奮地等待錢月心過來,恢復(fù)一家三口的生活。媽的,認(rèn)了,承擔(dān)起一家三口的生活,偷偷摸摸的生活。
小詩看著我像瘋子一樣喃喃自語,便問道:“姐姐真的過來嗎?”
“是呀,我們像以前一樣生活,好不好!”
小詩突然發(fā)飆了,拿著一個床上掃灰塵的拂塵指著我,道:“你出去!”
我愣了,說:“為什么讓我出去!”
“我不喜歡你!”
她一副主人家的樣子令我惱火。我怒道:“你總是無理取鬧,從哪里學(xué)得這么沒教養(yǎng),你要是再這樣我就把你送到哥哥家里去!”
小詩被我的喊聲鎮(zhèn)住了,但依然脾氣很大,說:“我哪里也不去!”一顆眼淚從她的眼角里滾出來。
就在一瞬間,我的心顫了一顫。我?guī)е蘼曊f:“小詩,求求你,別鬧了,老李需要找個人結(jié)婚,要不然會死的!”
她呆呆地盯著我,最后歇斯底里道:“你就不能等我長大嗎!”
她也終于哭了出來,好像受了一輩子委屈,號叫著跑進(jìn)臥室里去,把門關(guān)上。
錢月心正在此刻敲門。我擦了擦淚花,裝著笑臉去開了門,給她一個法國式的擁抱,總之,是對歡樂的生活太渴望了吧。
我看著這個失而復(fù)得的美人,看著她的眼睛,忍不住發(fā)賤傾訴道:“月心,沒有你,我真是活不下去。你知道嗎,我每天做夢都是夢見你。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跟丟了百萬英鎊似的難受。一想到你又要回到我這里,我就跟得了彩票似的,一路上心在狂跳。你簡直令我瘋狂,我想我是為你活著的,我的命是你的,你想讓它怎么著就怎么著……”
我得承認(rèn)我是個有文學(xué)天賦的人,抒情的辭藻從嘴里源源不絕地滾出來,要是有人記錄下來,那絕對是一篇經(jīng)典求愛著作。
“啊,啊……”她在我的擁抱和表白之下已經(jīng)不知所措,我相信大多數(shù)女人頂不住這種攻勢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詩打開臥室的門縫,站在后面看我們表演,并且叫了聲:“姐姐,過來!”
錢月心脫離我的擁抱,很親熱地過去和她親昵。女人即使多么不和,見面了也是很親熱的。
小詩把門關(guān)上,關(guān)之前還警告我說:“老李,你別進(jìn)來喲!”
看著小詩的神秘勁兒,我還是忍不住貼在門口偷聽。
我聽見小詩說:“姐姐,老李有女朋友了!”
錢月心道:“啊?是嗎?”
“是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我一聽差點暈過去。我覺得很絕望,這種絕望使得我沒有勇氣進(jìn)入房間。
錢月心收了幾件丟在這里的衣物,放在包里,說:“我走了。”
“不跟我在一起?”
“誰說過要跟你在一起?!彼淅涞卣f,“你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p>
“難道你還誤會我?小苗沒跟你說清楚嗎?”
“哼,你那點事連兩歲小孩都知道了?!?/p>
“你……你怎么能相信兩歲的小孩?”
“童言無忌我不相信,難道還相信老奸巨猾的人?”
我像中了彩票但是卻發(fā)現(xiàn)兌獎日期已經(jīng)過了,一張廢票。錢月心堅決地離開我,那種堅決使人沒有勇氣再拉她回來。人與人之間的溝壑,完全是由氣場決定的。
我只能花時間來消化這段未遂的愛情。要適應(yīng)得到一樣?xùn)|西很容易,要適應(yīng)失去一樣?xùn)|西,如果意志不夠堅強(qiáng)的話,只能靠時間了。
22
我說過,老孟不是個壞蛋,他不會因為這件事來開除我。但是,他也不是個坦蕩的人,我們居然會因為這件事而把關(guān)系搞僵了。他還有個不太好的毛病,愛給關(guān)系不好的人穿小鞋。
每次做版審稿的時候,老孟總是挑毛病,趁機(jī)對我為難一番,我相信為難中隱含著復(fù)仇的快感。所以每次做版面的日子我總是充滿了恐懼。
那天做的版面是一個網(wǎng)絡(luò)紅人,叫可可,靠在網(wǎng)絡(luò)上寫性愛日記出名,反正這年頭出名的方式千奇百怪,幾天就冒出一個,簡直防不勝防。凡是具有娛樂性的,都被我們列入八卦范疇,為充實老百姓的茶余飯后做了不少貢獻(xiàn)。
“你這采訪的內(nèi)容,簡直就是誨淫誨盜——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報社關(guān)門!”老孟見了我的稿子,突然發(fā)飆。
“那是你的標(biāo)準(zhǔn),而我,只不過想挖掘她的內(nèi)心,這有錯嗎?”我如今和他爭辯都已是家常便飯。
“你能不能有一點點政治覺悟——把這稿撤了!”老孟下了死命令。
這個時候還叫我撤稿,留個天窗,我就是三頭六臂,也沒有補(bǔ)天窗的能力。
“你每次都這樣為難我,嘿,你是不是存心的?”
“你扯那么多沒用——我是領(lǐng)導(dǎo),你得聽我的!”
“你愛咋咋地!”我把版面摔給他。
我知道這是長痛不如短痛的做法。
幾天之后,我就離開了報社,徹底脫掉老孟的小鞋了。
就在辭職那天,我拿到了親子基因的結(jié)果。工作人員告訴我:“你可以把孩子交給我們了?!?/p>
我問:“你們會怎么處理?!?/p>
工作人員說:“轉(zhuǎn)福利院?!?/p>
我決定帶著小詩去福利院里參觀,也許這里是小詩未來的居所。
在一個房間里,一群大小不一的小孩子圍在那里玩老鷹捉小雞,大的小孩子可能有十來歲了,小的只有兩三歲,參差不齊,可笑極了。排在最后的大小孩傻頭傻腦,時不時騰出手去打前面的小孩,前面的小孩已經(jīng)被打哭了,還跟著隊伍晃來晃去。一個管理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本言情小說,邊對小孩子吆喝邊盯在書上。她沉浸在書里的愛情世界里,她根本顧不著現(xiàn)實中有一個以大欺小的世界。
我對小詩說:“你到這里和小朋友一起玩怎么樣?!?/p>
小詩把我抱得緊緊的,說:“你別想了,我永遠(yuǎn)都不離開你。”
“好。”我?guī)缀醣凰o緊的擁抱也抱出眼淚出來。
有一天夜里,我接到我媽的電話,她平時真的很少跟我通話。
她說:“工作順利嗎?”
“還不錯!”
“該有個女朋友了!”
“快了!”
“每次都說快了,到底什么時候嘛!”
“有了會告訴你的!”
放下電話,我突然有種傷感。然后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中,幾顆眼淚從我的眼睛滲透出來。我剛從學(xué)校出來的時候,一個學(xué)長對我說,你必須混個三年,三年后才能突破,知道自己該干嗎?,F(xiàn)在三年過去了,我一無所有,也許這就是突破。
天光漸漸暗下來,我就這樣睡著了,連在夢中都很傷感。
一只小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皮上,為我抹去幾顆眼淚。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小詩已經(jīng)貓在我身邊了。
“你為什么哭了。”
“每個人總有傷心的時候。難道你沒有嗎?”
“嗯?!彼龘荛_我又閉上的眼皮,命令道:“叫我媽媽!”
我吃驚地看著她。
“叫我媽媽,你就不會傷心了。”
“為什么?”
“小時候我傷心,媽媽一過來摸摸我,我就不傷心了?!?/p>
“是嗎……媽媽!”我叫了一聲。
她把我的頭摟在她小小的懷里,實際上是抱著我的頭,說:“媽媽在身邊,寶寶不要哭!以后你想哭了,就叫我媽媽!”
我突然抱著她,問:“你想一輩子跟老李在一起嗎?”
“是呀,我先當(dāng)你媽媽,等長大了再跟你結(jié)婚!”
我點了點頭,把她像命一樣緊緊抱在懷里,仿佛她已經(jīng)成人了,仿佛我此生找到了一個值得依賴的女人了,仿佛我這一輩子都交給她了。
此后我都叫她媽媽。
補(bǔ)記
半年后,小詩被一對不能生育的黃雨夫婦領(lǐng)養(yǎng),移民至加拿大。我之所以接受,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孩子。
走的時候,我把一張五萬塊錢的保險單給她。那是她親生媽媽留下的那筆錢買的。
走后,我病了半個多月,情緒極度脆弱。
后來再也沒有和小詩通過電話。我怕一通電話,心里一顫,我又要生病,我知道那種病隨時而來。
黃雨夫婦每年郵寄來的小詩的照片,我一張都沒有看過,鎖在抽屜里。
期間,我還接過一個女人的電話。女人說:“你孩子好嗎?”
我愣住了說:“我沒有孩子?!?/p>
女人說:“你,領(lǐng)養(yǎng)過孩子嗎?”
我說:“哦,她去加拿大了?!?/p>
對方遲疑了一下,說:“謝謝你!”
我放下電話,愣了半天才懷疑起這個女人的身份。我把電話回過去,對方卻沒有接。我想其實我沒必要回過去。生命自有造化,沒有緣分時牽腸掛肚,徒生傷感。
我一直想把小詩忘掉,把這一段經(jīng)歷忘掉,但它就像在心里結(jié)了個疤,看著好了,其實還有痕跡。每次無意中想起,總是想: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十來歲了,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還會讓我叫她媽媽嗎?唉,無法擺脫的好奇與情愫,我怕它會一生追隨著我。
于是我把它寫了下來,就如把一段情緣托付給時光,把一段不解之緣交付給上帝。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