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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報

2010-09-10 07:22趙光鳴
當(dāng)代 2010年3期
關(guān)鍵詞:莊主窩棚洋芋

趙光鳴 男,新疆作家。在本刊發(fā)表過《西邊的太陽》,獲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看見那片洋芋地和南瓜地。

那時候汗撈和他爹正在大野灘里走。野灘大得無邊無涯,就遠處橫亙了幾道土梁,層層疊疊,像是朽了的棺材板。毒日頭在半空里懸著,鼻孔里一滿都是股烤蔫了的艾蒿草和駱駝刺味兒。大荒灘就只有這股味道,都走了兩個時辰了,還是這股嗆鼻子的味道,原來還有一兩聲五更鶿的叫喚,現(xiàn)在連那種寂寥的鳥聲都聽不到了,汗撈覺得這路走得實在是乏味,就想讓他爹吼幾聲,老家伙的嗓喉不錯,往常在這樣的野灘路上,他爹都會像鵝一樣伸長脖子,朝天空里吼幾段野曲子,但今天老家伙一點沒有要吼的意思,只顧勾著腰朝前趕路,他繞著草墩在戈壁上躥行的樣子活像只鼴鼠,兩條瘦腿好像是直接插在肚子上,屁股完全被省略掉了.爹實在是太瘦了,人太瘦了,就好像沒有屁股一樣。

他就這么乏味地跟在他爹的身后,走在讓人焦躁的干灘上,干得冒煙的荒灘有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滿世界都在裊裊飄動.那些草稞和灌木發(fā)出吱吱的燃燒的聲音,褲腳掃上去,就會騰起一股塵煙。野灘上有彎曲稀薄的路,但爹說那路走不得,人在那路上太顯眼了,得找不顯眼的地方走,就這樣他們插進了有草叢和灌木的地段。這是戈壁,也是鹼灘,只長惡草雜木,人在里面蛇行,的確不易被發(fā)現(xiàn)。汗撈覺得離開大路太早了些,爹做事太小心過頭了。

他們鬼鬼祟祟地走到近晌午,就看到了馬橋坡的那些地。

他看見爹的花白頭發(fā)上在冒熱氣,汗珠子像麥穗串一樣串在爹粗硬的頭發(fā)上,在陽光下閃著晶亮的白光,同時聽到老家伙拉風(fēng)箱般的喘氣聲。老家伙把自己藏匿在一叢高大的梭梭下面,讓汗撈看前面的地形。他們已經(jīng)到了荒漠的邊緣,前面就是那片洋芋地,赤裸一片,它們已經(jīng)被牛犁過了,這裸地大幅度地伸向那些低矮的山梁,遠處是南瓜地,影影綽綽有個窩棚在山梁的盡頭守望著。汗撈知道,這就是他們將要刨食的地方。牛犁過的地只要細翻,能刨出漏下的洋芋,但這樣的拾荒營生不能讓窩棚里的人看見。在吉良鎮(zhèn)子就聽馬西涼那幾個盲道說過,馬橋坡的那些熊人見不得外鄉(xiāng)人,還是小心為好。

“咱們就在這搭挖拾,這搭背靜?!?/p>

汗撈的爹啞著聲說。還揮了一下胳膊,畫了一個圈兒。汗撈就點了一下腦袋。同時往遠處的窩棚方向望過去,那是個尖草棚,像破船上的帆尖一樣浮在飄渺的南瓜地上,在更遠些的地方,參差著村莊的影子。只能看到些灰色的屋頂。那是個大村,方圓五十里,就只有這么個破村。

爹解下腰繩上的布袋,把手里的刨鋤掂了幾下,好像那是桿槍。又像土撥鼠一樣往白梭梭外邊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個盜賊,探一陣,才說:“不要只顧了刨挖,眼腦要放靈醒些,咱拾的是人家的東西,不是賊也算半個賊?!?/p>

“沒有人喜歡外人來拾自家的東西?!钡终f。

汗撈覺得老家伙今天實在有些繁瑣,他到了個不知底細的地方,就顯得有些繁瑣。

汗撈也在腰上扎根布繩,布繩上拴個破布袋子,父子兩個都是一般裝束,只是他腰上多了個水葫蘆。走了四五十里的遠路,葫蘆里還有喝剩的一些水,現(xiàn)在到地方了,這東西就成了個累贅。他就把葫蘆解下,讓爹先喝。爹仰脖子喝了幾口,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咚咚的響聲。水真是個好東西,汗撈的嘴里一股子苦豆子味道,他接過水葫蘆,一口氣把剩下的水喝干。他沒有想到要留點兒,只顧了喝個痛快,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咚聲更加澎湃。他喝完后,把空葫蘆往白梭梭下面一扔,就貓起腰從亂木雜草里鉆出去。

拾荒就是拾荒,拾的是人家不要的東西,又不是偷,用不著鬼鬼祟祟。

那時汗撈就是這么想的。

所以他鉆出去鉆得很干脆。

汗撈和他爹走進了那片裸地。

當(dāng)然還是鹼地,但這是被莊稼捂熟了的鹼地,跟生鹼地是不同的。牛犁鏵犁過的溝土泛著黃的白的鹼花子,干得冒煙,刨鋤刨出的土卻是潮濕的,有一股清新的氣味,還有蚯蚓和螻蛄爬著,不時露出粉紅的或錫色的草根。裸地沒個遮掩,像個燒燙了的煎餅鍋,天空也像個熱鍋,倒扣著,人在熱鍋里熬煎哩。

汗撈刨了一陣,就刨出拳頭大的一只洋芋,他的眼睛就亮了起來,接著又刨出了半個,也大過拳頭,是鏵尖削剩的半個,雖然沾著泥土,還是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往破布袋里扔進這些果實的時候,汗撈的心情好了起來,這塊地真是塊好地,它憫惜人呢,它讓牛犁鏵把一些東西漏下,好像有意而為之,等著讓人來刨揀。這不,刨揀的人說來就來了。

汗撈聽到爹在不遠的犁溝里哦嗬哦嗬地歡叫,就知道老家伙也有了重要的收獲。果然,他看見爹扭著油汗涔涔的瘦臉在朝他笑呢。老家伙手里拎著一串根,那上面掛著六七個梨一樣的地果,他笑得連紅牙花子都露了出來。汗撈看著他爹哦嗬哦嗬地扯著那些梨一樣的洋芋快快地往布袋里裝,就給他爹笑了一下,同時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的心勁更大了,揮鋤揮得更是有力。不久,他也刨出了一串根,上面綴的東西不比爹的那串少,小的只有指蛋大,但大的都有雞蛋和拳頭那樣大,這塊地真是塊好地。

他們沒有看見有人往這邊來,曠野上看不到一個人。

那個遠處的窩棚在火一樣的熱氣里飄浮著,看不出一點有人的跡象。

好像聽到了一聲鳥叫,呻喚一樣,但很久也沒有叫出第二聲?;囊吧系镍B雀不愛鳴叫,它們都在草叢雜木里躲陰涼呢。

連鳥雀都知道躲陰涼哩,何況人呢?

毒日頭在天上燒著呢,滿天滿地就像個馕坑,有誰會往馕坑里跑呢?

他們本來是邊刨邊往遠處望一望的,后來就不那么望了。犁溝里埋下的那些東西讓汗撈和他爹十分亢奮。洋芋是個寶,是個好東西,拿到吉良鎮(zhèn)可以換錢,換不成錢的留下自吃。想到洋芋有這么多的好處,汗撈的刨鋤就揮得更快。

他媽的這地,日弄好了,我明天還來!

汗撈說,他在心里給自己說。

人的心不能松,不能想太多的事。汗撈想的有些天花亂墜,心一松弛下來,眼和腦就都不靈醒了。眼腦不靈醒,就聞不出空氣里的異常氣味。

實際上這股氣味在他們的刨拾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在周圍彌漫起來了。這時日腳開始慢慢偏西了,天地的熱流收斂了起來,犁溝密布的裸地被他們刨出的新土東一塊西一塊,就像瘡疤一樣。這時如果他們機靈一點,也許能聽到一些細微的響動,腿腳麻利一點,說不定還能來得及逃開。

但汗撈和他爹錯過了這個逃跑的時機。他們刨挖得太投入了,完全忘了瞻前顧后。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他和他爹都懊悔不已。

那幾個人像拉屎一樣在白梭梭下面圪蹴著,往天上吐著莫合煙,一邊往幾十丈外的裸地里瞟上一眼,看那兩個刨拾的人忙活,好像在享受一種快感。他們的臉上都是一臉的笑模樣。他們都聽到了拾荒人哦嗬哦嗬的歡呼聲,就更加地笑得愉快,互相擠眉弄眼,出著怪相,但他們不笑出聲,笑出聲就會驚動那一老一少。他們得等一等,等他們的布袋滿了再說。

他們是從西邊的雜木叢里繞過來的,像貓一樣踮著腳尖弓著腰身,神不知鬼不覺就鉆到了白梭梭下面。他們發(fā)現(xiàn)鹼地上扔著個葫蘆,就想起了個主意,往葫蘆里尿一泡,于是四個人都掏出自己褲襠里的那件東西,對著細細的葫蘆口,比誰尿得準,尿得兇猛。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尿的時候,他們就說起了女人的那個器官。窮鄉(xiāng)僻壤的人很容易就往那事上想,他們眉飛色舞地說著女人的那件東西,但不敢放大聲。這一點他們很警醒,所以他們得憋住笑,憋笑是有點難受的,他們的臉都給憋紅了,紅得就像熟透了的南瓜……

上午他們抬過一個死人,每人得了一瓶紅薯白干,一包紙煙。還吃了一大碗有肉的撈面。歇息的時候,有人往南邊的裸地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兩個土撥鼠一樣的外鄉(xiāng)人。那是王存孝家的地,王莊主在窩棚里喘氣,他讓人把死人抬到山坡下,張羅了一個上午,好像有些累了,就回到窩棚里喘氣。他好像想了一陣才想起剛才有人說他的裸地里有人在刨挖,就扭過肥碩的大頭,凝起眼往地里看,從窩棚往南邊望看著都是灰黑一片,他的眼神并不很好,盯了好一陣才看清確實有兩個螻蟻一樣的人正在他的地里忙活。

那時王存孝給自己點了支紙煙,瞇著眼看著那兩個人的蠕動,好像又費勁地想了一陣,才把煙屁股扔在腳下,還用腳掌使勁踩了一下。他們不知道王莊主的腦瓜子轉(zhuǎn)出了什么奇怪的念頭,他們看見他嘴角浮出那么一絲神秘的笑,就知道他腦瓜子轉(zhuǎn)出了什么謀略。

“去幾個人,給我把他們弄過來!”王存孝說。

“他媽的這兩個熊人!不長眼的這熊人!”他們說。王存孝一說話,他們也跟著說。

“把狗日的們吊起來,把他們的腿筋挑了!”

“我看還是挑眼珠子好,挑出來當(dāng)尿泡踩!”

他們摩拳擦掌,替人鳴不平,一邊看王存孝的臉。那張肥臉好像沒有什么表情。

他們樂意給王存孝這樣的人幫這種忙。在馬橋坡,不是誰想給他幫忙就能幫上的。何況,堵截外鄉(xiāng)人這事兒是件讓人興奮的事兒,比抬死人可是有趣得多了。

“你們?nèi)ズ?不要兇神惡煞,要和善點?!?/p>

王存孝說。

“今天是個忌日,對人和善點好。”王存孝又說。

他們搞不清王莊主的和善是什么意思。

他們都覺得和善這個字眼從王莊主嘴里說出來有點奇怪,有點反常,好像還有點滑稽。在馬橋坡這窮鄉(xiāng)僻壤,王莊主說一不二,他對誰和善過呢?他們都挖空心思想了一下,想得十分費勁,實在想不起誰讓王莊主和善過。想不出所以然就干脆不想了,王莊主是個謀士,他的禿腦袋比個南瓜還大,他們想不過他就索性不想了。橫豎這是個巴結(jié)的機會,不管抬死人還是堵活人,反正都是巴結(jié)。

他們是爭先恐后,自告奮勇站出來的四個人。年輕,而且身手敏捷。王存孝讓他們堵人,他們就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們想巴結(jié)得更好一點,就耐著性子等那兩個人忙活。他們都覺得這樣等比較聰明,讓外鄉(xiāng)人刨吧,刨得越多越好,反正布袋里的東西最后都是王莊主家的。

他們像狐貍一樣在白梭梭叢里窩著,盯著那兩個土撥鼠一樣的獵物。獵獲的快感在延續(xù)著,天好像涼快了一些,酷暑隨著日頭的西斜在一點一點地消退。

他們總算等到了抓獲的時刻。那兩個土撥鼠刨滿了兩只布袋,叫喚了一聲,把袋子扔上肩,跌跌撞撞往雜木叢方向走來。西邊的太陽有些紅了,映著他們汗涔涔的臉,好像抹了油彩。

汗撈的眼前一片黑,有股冰涼的東西滲透全身,好像都冰進了骨縫,讓他打起了冷戰(zhàn),周身發(fā)冷但嘴里還是一股苦豆子味道。這么賊熱的天,人能把冷戰(zhàn)打出來,真他媽的怪事!

他恍惚得厲害,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但很快他的腦子就清醒了,他和爹是被人劫持了。四個家伙走在他和爹的左右,像押解犯人的捕快,他們都很得意,而且很壯實,甩著膀子走得起勁。汗撈知道不是他們的對手,他的身子也很壯實,在白梭梭叢那兒,他動過打倒他們一個的念頭。但打倒一個,還有三個,還是逃不脫,所以,只有束手就擒。

他們讓他和爹扛著洋芋袋子,跟他們走。

“就拾個荒,你們抓人呢!”他說。他沖那些人瞪眼。那些人不瞪眼,他們笑瞇瞇的。

“誰家的地都能拾,王莊主家的地不能拾。”

他們笑著說。

“我們把物什放下,讓我們走吧,我們是落難人呢。”

爹啞著聲說。他求他們。

“有話去跟莊主說,也許他會放了你們,他今天很和善呢!”

他們還是笑模笑樣。

這時候汗撈和他爹還不知道王莊主是個什么人。他們對這個人有些將信將疑。也許他真是個和善的人,他派的這些人也都是笑模笑樣,他們的態(tài)度強硬,不給人商量的余地,但是不兇神惡煞。他們希望王莊主那人是個和藹的人,人一和藹,就好說話。他們打定了主意,見了王莊主那人,好好給他說一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么。

汗撈和他爹扛著洋芋袋子,繞過了那片裸地。現(xiàn)在他看清楚了,馬橋坡的坡地是波浪一樣起伏著,它挨著荒灘,卻不是個平川,村子和窩棚是在洼低處藏著,還有不少的樹,也在坡背下藏著,怪不得只看見個窩棚尖尖呢,原來田地、村莊、人和樹都在洼地里呢。

那些人擁著兩個拾荒者,踩著滾滾黃塵,往窩棚走。

窩棚被南瓜地圍著,還有些麥地,空氣里飄浮出一股熟南瓜的味道。窩棚邊的苦豆子草叢上,整齊地擺著一堆新摘的南瓜,紅燦燦的很耀眼。馬橋坡是個出南瓜的地方,這時辰太陽變紅了,整個世界都好像變成了熟透的南瓜色。

窩棚那兒圪蹴著幾個閑漢,最肥的一個坐在一只大南瓜上,閉著眼,好像在養(yǎng)神。他睜眼用了很長時間,汗撈和他爹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睜眼的過程才算完成。

肥人睜開了眼,不看人先看布袋,他看那兩只鼓鼓的袋子,就贊嘆了起來。

“呵,不少,不少,你們刨得可真是不少!”

汗撈和他爹有點困惑,胖子的肥臉好像笑得很開朗。

“你的地犁得不干凈,地很好,但是犁得不干凈?!?/p>

汗撈的爹說。他笑著,也是一副巴結(jié)的模樣。

“是不干凈,牛拉犁么,能犁干凈么?”

王存孝很同意汗撈的爹,他說話的確顯得和顏悅色。

“洋芋不應(yīng)該用牛犁,該一鋤一鋤挖,鋤頭刨挖得干凈。”

汗撈的爹說。

“都刨干凈了你們咋辦呢?得給你們留一點呵!”

王存孝說,還掃了一眼眾人。

“你們說,是么不是?我留了一點,專等著他們來呢!”

王存孝好像擠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就都笑了起來,好像比賽看誰笑得響亮,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東倒西歪,涕淚橫飛。汗撈和他爹讓笑得莫名其妙,就也跟著傻笑,笑著笑著,就不想笑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胖子沒有笑,他的笑話其實并不可笑。

“我們不該來,我們上馬西涼的當(dāng)了,他讓我們來的,我們就來了,你看,走了很遠的路,就弄了個這事……”

汗撈的爹愁眉苦臉,他想得把事情的原委說明一下,人心都是肉長的么。他相信把原委說明一下,興許能得到些諒解。

“馬西涼是個什么人?他自己不來讓你們來?”

王存孝好像很感興趣。

“他是個瘸子,走不得遠路?!?/p>

汗撈說。

“你說他是個瘸子,怎么瘸的?不會是挨了槍子打瘸的吧?”

王存孝說。汗撈和他的爹覺得這話問得日怪。

“他從娘胎出來就瘸了,一條腿細得像蘆稈,還短了半截哩。”

“那就真是走不得遠路了,馬橋坡遠呵,真難為你們了!”

“是很遠,走了才知道,真不該聽馬西涼的,那雜種沒安好心?!?/p>

汗撈的爹讓自己笑了一下。

“不管是馬西涼還是馬東涼,總之都一個樣,都想拾個現(xiàn)成的,你們這些人哎!”

王莊主動了一下身子,肚子上的肥肉就跟著顫了起來。

“我們不該來,冒犯了王莊主,給你賠不是了……”

汗撈的爹說,他把腰躬了下去,還向胖子拱了拱雙手,好像在作揖。

王存孝長長地嘆了口氣,肥臉上忽然有了一種悲傷的表情。

“你們是不該來,撞上了這么個日子,今天這個日子不好,我叔他說死就死了,昨天后晌我來窩棚,他老人家還好好的么,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那些閑漢們也換上了沉痛的表情,有的嘆氣,有的搖頭。汗撈的爹就也跟著嘆氣搖頭,好像他不是個外人,是馬橋坡的一個鄉(xiāng)黨。

“人死如燈滅,人活著凄惶哩!”

汗撈的爹說。

“是凄惶,我叔這輩子過得凄惶,四十歲上就死了我嬸,到死也沒有留下個人丁,村里的人嘴雜,說我們叔侄生分,其實我對他老人家不錯,他死了我難過呢!”

王存孝說,一邊用眼睛掃那些村人,一邊又長長地嘆了一聲。

“我叔活得孽障,活得凄惶呵,呵呵!”

那些人就又跟著搖頭嘆氣,好像死的是他們的爹。

“我叔太孤單了,他孤單了半輩子,如今躺在坡坡下的靈堂里,還是孤孤單單,他沒有個子嗣,你看連個守靈的人都沒有,天氣又熱,我想明天讓他老人家入葬,這好像有些不合禮性,其實我是為他老人家著想呵,這鬼天熱得就像個蒸籠,我不想讓老人家變成一堆臭肉,畢竟我是他親侄子呵!”

王存孝說的時候,凄楚地給外鄉(xiāng)人笑了一下,同時望了望坡坡下的那個臨時搭起的棚子,死人就躺在那個棚子里,汗撈看見了一些紙幡,有一股一股的香煙從棚子頂上往上飄動,那棚子就在南瓜地的東側(cè),紙錢燃燒的氣味隨晚霞彌漫了過來。汗撈又看看西天,太陽又下落了一大截,他覺得該回了。拾荒就是拾荒,不讓拾算了,又不犯法,死人不死人跟外人有什么相干?

“天不早了,該讓我們回了吧!”

他說。他說話不像他爹,他說話直通通的。

那些人都不做聲,王存孝也不做聲,他給自己倒了碗茶。

汗撈望著那碗紅茶湯,干咽了一口唾沫。

肥人喝茶喝得實在是酣暢。

汗撈咽了一口,喉嚨好像在冒煙。

“我說你的茶能不能給我們喝一口,你的人尿了我的水葫蘆,我們喝你一口茶還不行么?”

汗撈又說,他嘴里滿是苦豆子的苦味道。

王存孝笑了,說:“喝么喝么,快給他們把茶倒上,你看我光顧了說話,都忘了給你們喝茶了。”

就有一個人給汗撈和他爹倒了兩大碗涼茶。汗撈一口氣喝完,抹了一下嘴,他覺得該走了。

“我們可以走了吧?”

他問那個袒胸露肚的肥人。

“刨挖的東西還給你,算我們父子給你打了半晌零工,這總可以了吧?”

“年輕人性子急,慌什么?你們來一趟多不容易呵,我還有事要跟你們商量呢!”

王存孝真是不急不躁,他左右看那些鄉(xiāng)黨,臉上還是笑著。

“你們說,他們能走么?”

那些嘍啰就一齊叫了起來,像是閻王爺旁邊的小鬼。

“那你說該咋辦?就拾了個荒,難道你們想吃人?”

汗撈的倔脾氣起來了。

“年輕人血氣旺,你看我和顏悅色跟你說話呢,你這么跟我說話!”

“那我該怎么說話?就拾了個荒,說到天大不過就是個拾荒,又不犯法,我們又不是你的囚犯!”

“你看你這年輕人,這么跟我說話,刨了我的地,好像你還一肚子的氣,還很理直氣壯哩!”

“刨了你的地,我爹不是賠禮道歉了么?刨的東西留給你,你還要咋樣?不會送我們?nèi)ザ状螵z吧?”

汗撈讓自己笑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肥人的臉陰了下來。

“你現(xiàn)在是在馬橋坡呢,就得按這里的規(guī)矩辦,知道啥叫天高皇帝遠么?你到了這個地方,就不能犯倔脾氣,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今天心里凄惶,我不愿意再添些凄惶?!?/p>

王存孝這些話說得帶股寒氣,汗撈和他爹知道這個人惹不起,倒霉的是正好把這人惹了。他就是馬橋坡的皇上,到了他的地盤上,就只有聽他的擺布。

后來的事汗撈都記不清是怎么說的,他只記得他和爹被那幫人半押半擁著,跟著肥人去了那個停死人的棚子。那里用席棚隔了一個靈堂,旁邊還搭了個場子,支了一排鍋灶,幾個人正在那里備席,大概是明天的葬席,場子里擺著六七張桌子,亂七八糟橫著一些長椅,零零散散坐著幾個男女。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沉了下去,天色暗了起來,從靈棚通往村子的路上有些人正往這邊走來,煙塵在田地上彌漫。牛羊雞狗在遠處叫成一片。汗撈不明白這些人把他們父子帶到這里來做什么。他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肚子就澎湃地響了起來,他聽到爹的肚子也發(fā)出了那樣的響聲。早起在吉良鎮(zhèn)子吃過一點東西,一天了,到現(xiàn)在還粒米未進呢,但那些人好像沒有要給他們吃食的意思。

父子倆在一張桌子下圪蹴著,可憐巴巴的,好像被人給遺忘了。兩個人都不識字,認不得靈棚上那些寫了“懿德流芳”“忠勇堅強”“遙遙迢迢”“渺渺茫?!钡募?但是覺出來躺在靈棚的那個死人不是個一般的人,王存孝和那些嘍啰們一到了靈棚,說起話來都變得小聲細氣,氣氛顯得十分的壓抑。早來的幾個吊唁的人,都是哭喪著臉,畢恭畢敬的樣子。

掌燈時分,一個老女人送來了麻布和孝服,還有一根糊了紙花的孝棍。

王存孝接了那堆東西,對汗撈和他爹笑了一下。

“我想跟你們商量的就是這事,你們不會不同意吧?”

王存孝壓低了聲說。

“你看,村里的人都熟得很,誰扮這角都不合適,就只好委屈你們了,入土為安,到明天把人葬了,你們就可以走人,我不想難為你們,做么不做,你們掂量掂量!”

燈光恍惚,眼前的人都像鬼影一樣,王存孝的大臉看不清晰,但口氣容不得商量。

汗撈和他爹圪蹴著,仰著頭望肥人,一臉的迷惑。

“我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了,你們不會不明白吧?”

汗撈的爹眨巴著老眼,終于弄懂肥人什么意思。

“明白,現(xiàn)在我總算弄明白了,你留下我們原來是為這事!”

汗撈的爹說。

“明白就好,我就是想借你的兒用一用,沒有別的意思?!?/p>

王存孝笑模笑樣的,好像很滿意汗撈的爹是個明白人。

“我們是外鄉(xiāng)人,你要個假孝子做什么呵?”

汗撈的爹說,聲音像是在哭。

“當(dāng)然是假孝子,所以你們并不損失什么,可是你們把陰德積了,將來會得好報,你看我說的在不在理?”

“沒有這么埋汰人的,就拾了你幾個洋芋,你讓我們弄這事?”

王存孝其實并不在乎他們同意還是不同意,這事是他早謀劃好的,這兩個拾荒人是老天爺派來的,他們正好趕在死人的這天來了,來給他無后的叔當(dāng)孝子呢。人死了,靈棚里連個守靈的孝子都沒有,這太說不過去了。

莊主向左右擺一下腦袋,就擁上來幾條壯漢,汗撈被不由分說地按住,穿上了那身白孝服。

那些人給他穿孝服的時候,他掙扎了幾下,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他就不掙了。

他把臉轉(zhuǎn)向王存孝,看著王存孝的肥臉。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給我穿這身孝服?我不想穿呢你非要給我穿!”

汗撈對王存孝說。

“我說了我不想穿,你還是給我穿上了,你非要給我穿我也沒有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

“你是沒有什么辦法,是你自己要來馬橋坡的,我又沒有請你來?!?/p>

“我來是來了,為什么非要給我穿孝服?我不想穿你逼我穿?”

“你已經(jīng)穿上了,你穿上了蠻合身,我看蠻好!”

王存孝笑著說。

“你看著好,我看不好,我不想穿,我真是不想穿,你非要給我穿?”

汗撈就知道這么說。

那時候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像個掏空了的葫蘆。

所以他像個面團一樣,任人擺布。

“拿上拿上,讓他把孝棍也拿上!”

那些人高聲地喊,喊得很亢奮。

就沖上來一個人,把那根糊了紙花的棍子硬塞到汗撈手里。

他被那些人推搡著進靈棚的樣子,讓那些人很開心,他們都笑了起來,欣賞著這個壯實的拾荒者,說這個小伙子穿上白服,真像個孝子。

靈棚里擺著一具紅棺材,棺蓋錯開著,但死人不在棺材里。

死人躺在一塊木板上,身上蓋的是床紅綢被,皂衣皂褲,連腳上的牛鼻鞋也是皂色的。腦袋陷在棉枕里,看不清個五官。旁邊置著張八仙桌,上面擺著老漢的靈位、供品,無非饅頭、油香、果子之類,中間好像還有顆煮熟的牛頭。香爐里香煙繚繞,桌前有幾個草編的蒲團,來了人,就在那里下跪,燒香磕頭。

孝子跪在旁邊的一只草團上,這是汗撈的位置。他爹在稍后的一條榆木凳子上坐著,陪孝子守靈。

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又去,給死了的老漢進香燒紙,看一眼死人,再看一眼兩個外鄉(xiāng)來的活人,就為瞧個稀罕。王存孝站在靈棚的入口,迎來送往,滿臉凄涼的表情,一些年長的人,盡過了禮性,都要跟他說一聲:“存孝呵存孝,好你個存孝!”那是在夸贊他,想事辦事漂亮周到。

肥人好像很滿意這兩個守靈者,又多少有點不太滿意。

他過來踢一下汗撈的屁股。

“好歹你也嚎兩聲,我知道你們不情愿,嚎兩聲總可以吧?”

“我不會嚎,我憑什么要嚎?”

汗撈說。他沖肥人瞪了一眼。

肥人后面一個大漢往他腦勺上敲了一棍。汗撈又瞪一眼,接著又挨了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不嚎就算了,我讓你爹嚎!”

肥人就轉(zhuǎn)臉對汗撈的爹說。

“你兒子不嚎,你就嚎一下,兩個人總得有個人嚎,嚎一嚎有什么,你們又不損失什么,是不是?”

汗撈的爹就真的嚎了起來。

“孽障呵,我的兒呵!孽障呵,我的兒呵……”

老漢嚎的是甘州話,含含糊糊的,那些人聽不出個所以然。他就借這種干嚎,表示對兒子的體恤。從那些人強行給汗撈穿上孝服的那刻起,老漢就覺得汗撈真是太可憐了。

“孽障呵,孽障呵,我還沒有死哩,我兒倒做孝子了!呵呵,喔喔……”

他嚎著嚎著真把老淚嚎出來了。

靈棚里外亂糟糟的,人們只聽到他蒼啞的嚎聲,看他淚流滿面,卻沒有人聽出他是在哭嚎自己。王存孝好像也不在乎他在嚎什么,只要有人在死人旁邊哭嚎就行。

汗撈的腦袋被棍子打暈乎了,好大一陣才從劇痛上回過神來。他聽爹在哭嚎自己,起先聽著像是狼嚎,后來就聽出了一點韻致,他從來沒有聽爹哭嚎過,老家伙就有這種本事,能把哭變成一種調(diào)子,一種悠長的,蒼涼的,飄飄裊裊的曲調(diào),就跟他在荒灘野地吼的那些野曲兒差不多。那些野曲兒讓爹吼出來,好像不是人的喉嗓里發(fā)出的聲音,而是大地的縫隙里飄出的一縷縷的游絲。

汗撈聽著聽著就又迷糊起來,爹的哭嚎好像催眠曲一樣,把他的瞌睡給催起來了。

他跪的草蒲團上還鋪著個棉墊,非常綿軟,白洋布和麻質(zhì)的孝服散發(fā)出新鮮布料的味兒,這可是久違了多年的味兒,讓他十分陶醉。一天里,走了幾十里的遠路,又干了半晌的力氣活,折騰到了夜里,現(xiàn)在被一身新衣裹著,跪在個松軟的地方,聽著爹有一聲沒一聲的哭調(diào),他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起架來。

這時他整個人都處在迷糊狀態(tài),腦子好像停止了轉(zhuǎn)動。就像吃了迷魂藥一樣,人變得麻木了。

后來,他真睡著了,還是跪著,但他的腦袋耷拉了下去。

那時他的血性好像也跟著沉睡了。

黑夜里,響起了一陣雜沓的馬蹄聲。

從黑暗中馳來五個騎者,到了靈棚前的空場上,騰起一片黃塵。四個人先跳下馬,把一個白胡子老者扶下鞍。王存孝急忙迎上去,一把扶住老者,半跪了身子,說:“穆爺,天黑路長,你老人家怎么親自來了?”

老者說:“老兄弟走了,我最后看他一眼?!?/p>

“鍋底莊五十里路哩,我就捎了個信,讓老人家知道我叔走了,真想不到穆爺還真來了……”

“再遠也要來,我和你叔共過患難的,這你不是不知道?!?/p>

王存孝就連連點頭。

“所以這事我不敢不讓穆爺知道。”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p>

穆爺腿腳麻利,說話干脆,寒暄兩句,就讓王存孝帶他進了靈棚。

老爺子白須白帽,渾身素白,目光炯炯。進到靈堂,不點香,不燒紙,一應(yīng)禮性,全都免了,徑直走向靈床前,伏身看那死者,握了死者的僵手,嘴里喃喃說話,說了些什么,傾了耳朵聽也聽不出名堂,看那樣子,好像是在跟死者拉家常。

穆爺說一陣貼己話,才放開手,又佇立良久,望著躺著的人,老眼里涌出了兩行淚。好像怕人看見,扭轉(zhuǎn)身就出了靈棚。

王存孝跟出去,看老爺子的臉,一臉的霜雪。

“你叔無后,那兩個守靈的,是什么人?”穆爺問。

王存孝就抻一抻臉,說了原委。

“是兩個拾荒的父子,刨了我的洋芋,我讓他們留下了?!?/p>

“不知根底,你就留人?還弄出個這事,讓人家當(dāng)孝子守靈?”

“穆爺放心,我盤查過了,真是兩個盲道!”

“是窮人更該體恤,就為了幾斤洋芋,你弄出個這事?”

穆爺面色陰沉,語氣嚴厲。王存孝就囁嚅起來。

“我怕我叔走得孤單,就讓他們扮個假孝子,我是好心哩?!?/p>

穆爺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他真是很不高興。

“世界上有兩種人,不要輕易招惹,一是官兵,一是流民,落難的人更不要作踐!狗惹急了都會跳墻,何況人呢!”

穆爺說完,陰了臉向坐騎走去。

王存孝想留他,老爺子兀自不理會,跨到馬上。幾個隨從,也跳上馬。穆爺握了韁繩,那馬揚蹄抖鬃,半身騰空,長嘯一聲,在沙地上打圈。穆爺和悅了臉,伏下身,說:“我算送了老兄弟一程,心安了!不來這一趟,連覺都睡不安生?!?/p>

肥人抱了雙拳,笑道:“穆爺還是老脾氣,說走就走,大侄子還想聽老人家指教呢!”

穆爺笑一下,說:“指教不敢,我已經(jīng)老得快走不動了,從今往后,怕是想來也不能來了,你好自為之吧!”

想一想又說:“那兩個拾荒的,讓我不落忍,放了人家,就算我替他們求個情?!?/p>

“我聽穆爺?shù)摹!?/p>

“聽不聽隨你的便,還是那句話,你好自為之吧!”

穆爺說完,一抖韁,馬便箭一般沖出。

王存孝目送了騎者消失在昏暗中,兀自笑了笑,還搖了搖腦袋。

“穆爺老了,真是老了!”

“他還疑神疑鬼呢!”

他跟旁邊的人說。

“人老了顧慮就多,當(dāng)年他可不是這樣,這叫英雄氣短,人老了就氣短,就認命,就慈悲為懷!”

他沒有聽穆爺?shù)?放了兩個守靈的。穆爺如今不中用了,守著些田地,安分守己在鍋底莊當(dāng)順民呢,不必把他的話當(dāng)真。

這時靈棚外邊只剩了七八個嘍啰,一張桌子上擺上了吃食,還有兩壇烈酒。長夜難熬,王莊主要和這些守夜的兄弟喝一個痛快。也許是穆爺讓他平添感觸,他要用酒來壯壯胸懷。

田地和大荒灘白天熱得冒煙,夜深卻變得很是涼爽,還有些涼風(fēng),帶著莊稼和草木的香味,夜空沒有月亮,但滿天都是星斗,望著讓人舒服。

在這么個守喪的夜里,他忽然來了酒興。 八

汗撈醒了,是那聲馬嘯把他喚醒的。

他醒了,但還是恍惚著,好像做了一個怪夢,睜眼看,周遭燈火搖動,影影幢幢,氛圍很是怪誕。揉了眼再看,知道不是夢。爹的嚎哭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這陣兒正歪在長凳上打瞌睡。靈堂里沒有別人,除了躺在前面的死者,就只有他們父子。

跪了半夜,汗撈沒有看清木板上死者的模樣,現(xiàn)在忽然產(chǎn)生了想看一眼的念頭。當(dāng)孝子當(dāng)了半夜,不能連死人是個啥模樣也不知道吧?

這么想著,汗撈就直起身,往靈床上的那堆綾羅里看,死人的腦袋陷在一只繡花枕頭上,鐵灰著臉,一撮山羊胡子朝天撅著,像是一柄牛耳尖刀。死人也很瘦,跟他爹一樣瘦,他想他爹如果躺在面前,大概也是這么個樣子,死人的樣子好像都差不多。可是這個人不是自己的爹,他聽到他爹在身后打呼嚕的聲音,同時聽到靈堂外面那些人吃喝喧鬧的聲音。

他扭頭看看自己的爹,爹歪在凳子上,嘴大張著,鼻孔也張得很大,有一股一股的氣流吸進呼出,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最大不同。

眼前的這個死人早就沒氣了,臉上爬了好幾只蒼蠅,他也紋絲不動。任那些蒼蠅們爬來爬去。燈光很暗,汗撈盯著一只綠頭蒼蠅的爬動,發(fā)現(xiàn)了死人太陽穴那兒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被花白頭發(fā)遮掩了,不仔細看真是看不出來。他盯著那道刀一樣的疤痕看了一陣,忽然覺得這個死人很是神秘。

我連你是個誰都不知道,我給你跪了半夜!

他說,并且讓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給我爹都沒跪過,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都沒給他跪過,可是我給你跪了半夜!

他自己對自己說。

就刨拾了幾個洋芋,我得給你送終,你覺得這公平么?

這回他是跟死人說,燈光在死人的臉上搖晃,明明滅滅。死人的嘴角好像牽出了一絲笑,好像真那么笑了一下。

我還沒有入土呢,入了土那才真叫送終哩!

他明明白白聽死人說了這么一句,就盯著死人的臉看。

你真這么想?我夜黑里跪了,青天白日還要接著再跪?

孝子么,你是我的孝子么!你披麻戴孝了就是給我送終的么!

死人說。好像還吁出一口長氣。他頭上的燈苗忽閃了兩下。

我給你跪了半夜,聽你的口氣,好像連你都瞧不起我哩!

汗撈盯著死人的瘦臉,自言自語。他的血管暴脹了起來。

所以我不能再這么跪下去了,再跪下去我真是沒臉活人了!

他給死人說,他覺得死人正豎著耳朵在聽他說。

再跪下去我就不是個人了!

我七尺高一條漢子呢,不明不白給你跪了半夜!

他一板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好像怕死人的耳背,他讓自己說得字正腔圓。

邊說著,他就把捂在腦袋上的孝帽扯了,接著就脫身上的孝服,硬邦邦的白布在他的撕扯中發(fā)出清脆的折裂聲,就像蛻去蛇衣一樣,他從那堆白麻布中掙脫了出來。

他站在靈堂里,舒展跪麻了的腿,一陣涼風(fēng)吹過來,讓他周身的汗毛都感到了涼意。

腿腳上的麻木感消失了,他試著在地上走了幾步?;仡^看,爹從凳子上坐起來了,正在昏暗中幽幽地看著他。

雞叫三更,現(xiàn)在逃走還來得及。爹明白汗撈什么意思。從汗撈直起腰看死人的臉那一刻起,老漢就醒了,就一直幽幽地看著跪了半夜的兒。他看著汗撈掙脫那些白麻布時,同時看到了兒子眼里的兇光。

老漢像只老貓一樣噌噌噌跑到靈堂口那兒,很奇怪沒有聽到外面的喧鬧,定睛看,靈棚里的燈火只剩下一盞孤燈,鬼影幢幢的桌子上歪著幾個人,好像都喝得酩酊大醉,桌上狼藉著吃剩的菜酒。這真是天賜良機,現(xiàn)在不走還等什么時候?

“咱們走,那些熊人們都睡死了,就跟死人一樣。”

他跟汗撈說。汗撈正在吃供桌上的東西。

他早就想吃那些東西。

“你也吃,爹,餓了一天了,咱幫死人吃,吃飽了才好趕路!”

“死人的東西,活人吃了,死人高興呢!”

老漢說,他也是餓綠了眼。

父子倆就一起狼吞虎咽。整整一天粒米未進,他們的眼都餓綠了。

汗撈吃飽了,咬開了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多半瓶。他想喝水,找不到水,靈桌上只有酒,干脆以酒代水。汗撈的爹很熟悉這種喝聲,那是水葫蘆讓兒子發(fā)出的咕咚聲,但現(xiàn)在兒子手里抓的不是水葫蘆,而是烈酒。他想讓汗撈把剩下的酒扔了,但汗撈不扔,他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爹,你白養(yǎng)了個兒,我丟你的人了!”

他說,他想對爹說這么句話。

“你不該喝酒,你喝了酒就想起說這種話?!?/p>

“我是個熊人,我對不起爹!”

“趕路要緊,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他推了兒子一把,兩個人朝靈棚外摸過去。九

汗撈跟著他爹,高一腳低一腳地離開了靈棚。那些守夜的人睡死了,他們偷走得十分順利。

下夜的天好像更黑了,他們找不到來時的路,就踏進了南瓜地,瓜秧扯著人的腿,就像地上纏著無數(shù)根繩索,讓他們寸步難行。好不容易摸到一條埂壟,跌跌撞撞沿著埂壟走,才又摸到那條通靈棚的便道。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老漢停下撒了泡尿,汗撈也掏出東西,跟著撒了一泡。撒尿是為了辨路,找不到路,在莊稼地里瞎轉(zhuǎn),轉(zhuǎn)到天光放亮,也逃不出多遠。

父子兩個往前摸了幾步,都看出來,那個黑糊糊的東西正是來時的那個窩棚。

“爹,咱們把那兩袋洋芋扛走,還有咱們的刨鋤呢!”

汗撈說。

“就怕窩棚里有人,有人就麻纏了?!?/p>

老漢說。他有點猶豫,但汗撈的態(tài)度很堅決。

“我摸過去看看,就這么走了,太便宜那狗日的了!”

汗撈的酒勁上來了,不管他爹猶豫不猶豫,大步向窩棚走去。

他在窩棚里沒有找到那兩只袋子,只找到了一把刨鋤,刨鋤是在南瓜旁邊找到的,那些排列整齊的南瓜讓他想起了肥人的那張笑臉,那些笑臉躺在地上,好像都在黑暗中朝他眨眼。

他抓了刨鋤,本來是要走的,但是讓一只南瓜絆了一下,讓他結(jié)結(jié)實實栽了個馬趴。同時聽到這南瓜在嘿嘿地笑,笑得非常的真切。

“你笑我?驢日的你笑我?”

他指著那黑糊糊的南瓜,他臉上也顯出一道怪笑。

他把刨鋤高舉起來,惡狠狠地砸了下去,同時聽到一種迸裂的響聲,既空洞又實在,一些濕漉漉的東西在飛濺。

“老子叫你笑!老子讓你驢日的笑個夠!”

汗撈砸得興起,一口氣砸了十幾個。南瓜們迸裂爆炸的聲音響得很連貫,就像放鞭炮一樣。

后來砸的那個南瓜好像比較堅硬,刨鋤砸上去發(fā)出了一聲脆響,同時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一些帶腥味的東西飛濺起來,好像飛出了無數(shù)只黑蝴蝶一樣。直往他的身上和臉上亂撲。黑地里有什么東西在急劇地掙扎扭動,扭一陣忽然就停了下來。

汗撈想看個究竟,但黑地里一片模糊,他眼里一派矇眬,后來逃跑的路上,他一直非常恍惚,想最后砸的那只南瓜,好像跟別的南瓜有些不同。

他想得非常入神,身子跑著,腦子還在想砸破的那只南瓜。

“爹,我好像砸了個人?!?/p>

他說。涼風(fēng)把他的腦瓜吹得清醒些了。

“南瓜不會呻喚,可那只瓜呻喚了,還蛇一樣扭了一陣?!?/p>

爹只顧在前面走。他帶著兒子,往北面走。

“我知道你砸了個人,那個人跟你一樣,喝了不少?!?/p>

爹不回頭,只快快地趕路。

“馬橋坡的人喜歡南瓜,那個人就醉在南瓜堆里?!?/p>

爹說,他走路如風(fēng)。

“你真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個人?”

汗撈問。他還是有些不信,他真是砸了一個人。

“你喝酒了,我沒喝,我的眼又沒花。”

“滿地漆黑,你看清了那真是個人?”

“再黑也知道那不是個南瓜,聽響聲也知道不是?!?/p>

“我好像砸到了個人腦袋,那腦袋讓我砸開花了?!?/p>

“是開花了,你用了很大的力氣?!?/p>

爹說。

“咱們這是去哪兒?”

汗撈問。他身上有點發(fā)冷。

“出了人命,不能走原路了,咱們得往北走?!?/p>

爹說。他好像越走越快了。

“那些人會追上來,他們會騎上馬追,咱們跑不過他們?!?/p>

汗撈說,他感到身上涼颼颼的。

“跑不過也得跑,那些人都是些惡人,他們身上有股匪氣?!?/p>

爹說。

“所以我不后悔,我就是想殺了他們!”

汗撈說。他說得咬牙切齒。

“殺了人,吉良鎮(zhèn)就不能回了?!?/p>

爹說。他聲音很蒼老。

“不能回就不能回,橫豎是四海為家?!?/p>

汗撈說,他想吉良鎮(zhèn)其實算不得一個家,和馬西涼那幾個河州府跑出來的盲道擠在間破屋里,有上頓沒下頓的,那能算個家么?

“說得也是,咱爺倆無牽無掛,走到哪算哪,興許還能尋個好去處哩!”

“天高地闊,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你該說哪兒的黃土都養(yǎng)人,我老是老了,還想好好活幾年哩!”

他們邊說邊趕路。漸漸地,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清晰了,東天吐出了鴨蛋青白色,前面的路也泛出了鴨蛋青白色,他們走的依然是荒灘,在青白的薄曦中,大荒灘像片大得無邊的冷海,看不到一點遮掩和人煙。無遮無掩這可不行,得往有樹和灌木的地方走,只有樹木亂草,能把人藏住。

這荒灘路走到日腳西斜,也沒有見到一棵樹,連棵草都沒有見到。

他們只能勾著身子往前移,接近于爬行的樣子更像是兩只小心翼翼的土撥鼠。而且總擔(dān)心后面有人馬追來,不時地要向身后張望,愈發(fā)顯得鬼鬼祟祟。

這一天其實沒有走多少路。

趕路還是夜黑好。夜里他們又瘋趕了一程。

第二天到了一個有水草的地方。

這地方有水草,卻沒有樹,就那么一片稀薄的綠,很奇怪地被包圍在戈壁荒野中。

草地里有一群瘦羊,幾十匹馬,一頂破氈房。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草低,馬鬃飄揚,炊煙亂舞。幾條兇狗,望見生人,狂吠不止。

父子倆不敢走近氈房,又不想走開,眼巴巴地望著。

他們又饑又渴,累得快要散架。跑了一天兩夜,就見了這么一處人煙。父子倆希望遇上個好人家,讓他們進氈房歇一歇,給口飯吃,賞口水喝。

他們望了一陣,從氈房里出來一個穿袍子的壯漢,亂發(fā)虬髯,雙目如炬,手里抓支雙叉獵槍,大著步子走來。

“你們是什么人?到這里來做什么?”

汗撈的爹聽大漢說話,鼻音很重,又看裝束,想是蒙古人。就賠了笑臉,打躬作揖,說:“我們是落難逃荒的可憐人,走迷了道,誤闖到這里,又饑又渴,正想著求貴人給點施舍哩!”

大漢炯炯地看了兩人幾眼,笑了笑,好像不信,但也不盤問,揚一揚手,說:“進了草甸就是客,你們跟我進氈房吧!”

父子倆小心跟著,只怕惡狗撲上來。進了氈房,見地毯上盤了幾個人,都面露兇相。兩人心抽緊了,細看一眼,幾個漢子都抓了刀槍,一股寒氣立刻淹了過來。

為首的大漢盯著汗撈,說:“你身上的血跡怎么回事?我的狗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味,不會是殺了人吧?”

汗撈的爹心下叫苦不迭,一路只顧了逃命,怎么就沒有想到把汗撈身上的血弄干凈呢?

汗撈也是冷了心,老天不給人指望,好不容易逃出虎穴,現(xiàn)在又像闖進了狼窩。

“說吧,我們就是想聽聽怎么回事,就當(dāng)你給我們講了個故事,我們想聽故事呢!”

汗撈一咬牙,橫下心來,說:“老子就是殺了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

就實話實說了。把馬橋坡拾荒,被逼當(dāng)孝子守靈,酒后逃走殺人的經(jīng)過一一道來。幾個盤腿坐的人聽得入神,聽后都笑起來,紛紛起身給兩人讓座。為首的大漢讓女人準備吃的,還從木床下拖出一壇酒,他們要和客人好好喝一頓。

“你們殺的那個人也許真是該殺?!?/p>

為首的大漢說。態(tài)度變得很是親切。

蒙古人讓父子倆飽吃了一頓,同時告訴他們,他們現(xiàn)在到達的這個草甸,離馬橋坡和鍋底莊并不遠,那一帶本來很安寧,后來從東邊涌來了一股刀客,好像投了安集延人,聲名狼藉,勢敗后,有的洗心革面,安心務(wù)農(nóng),從此成為莊戶,有的繼續(xù)為非作歹,試圖東山再起。因他們殘勢還在,擁有刀槍人馬,四周百姓敢怒不敢言,官府軟弱,拿他們毫無辦法,天高地遠,鞭長莫及,馬橋坡于是就成了個匪窩。

汗撈和他爹聽了,恍然大悟。

為首的大漢頻頻勸酒,讓父子倆放心,在草甸里,他們是安全的。

“我們是黑山部落的,馬橋坡的匪幫不會來騷擾我們了,我們打過一仗,他們知道了,馬背上的征戰(zhàn)我們并不陌生?!?/p>

汗撈和他爹喝了不少酒,這些蒙古人居然很佩服他們能殺人,真太出乎意料了。

“這是個亂世,到處兵荒馬亂,日子過得真是暗無天日?!?/p>

汗撈說他并不想殺人,殺人畢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們其實就是想尋個好點的去處,所以就一路尋了來?!?/p>

汗撈的爹說。

為首的蒙古牧人看他兩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臉的悲天憫人。

“想去什么地方,你們有什么打算嗎?”

汗撈的爹就眨巴著眼,認真地想了一陣。

“我們殺人闖禍,只好往遠處躲了,聽說金山那邊不錯,就往那邊跑吧!”

“呵,要走到金山,還有很長的路呢!”

熱心的主人為父子倆準備了一袋食物,還有奶疙瘩和水。并且祝他們一路順風(fēng),找到那個天堂一樣的地方。

“順著太陽落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有樹和山丘的地方,那里有向北通金山的路,找到了那條路,你們就能聞到青草和河水的氣息了?!?/p>

十一

告別這些蒙古人,他們又走了六天的荒灘路。

第七天天放大亮的時辰,他們望見了一片野林,還有些紅色矮丘,那是些叫做雅丹地貌的怪丘,嵯峨獰怖,突兀參差,遠看那不過是片稀薄的綠,殘丘也只是疏疏的幾座,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野林子很大,那些怪模怪樣的風(fēng)蝕殘丘連綿成了一群,好像望不到邊。樹也是怪模怪樣,老死了的那些殘樹,橫陳豎立,斑駁陸離,如同累累白骨。這是胡楊,只有胡楊,才能長成這種樣子。

汗撈和他爹走進了這片野林,走進了殘丘群。

老漢望見了前面的一條褲帶水,在林子里明滅,就扯起嗓子唱了起來。

楊五郎出家五臺山,

諸葛亮下了個四川。

馬武姚期的雙救駕,

漢劉秀坐天下哩……

老漢唱著,往那股褲帶水奔去。

林莽和群丘很快就淹沒了他們。

他們的身影就這樣在大地上消失了。

后記

汗撈和他爹走后不久,吉良鎮(zhèn)的河州盲道馬西涼就聽說了一個消息,馬橋坡的漢奸匪首王莊主被人砸死在南瓜地里;殺手是兩個偽裝成拾荒者的武林高手,下手極為穩(wěn)準狠。馬西涼和他的盲道朋友聽了大笑不止,但樂于將錯就錯,且添油加醋,把和他們一起住過破廟危房的汗撈父子說成除暴安良的英雄。本縣知事樂得有人渲染,且不失時機地向上級邀功,是他暗中謀劃了刺殺計劃,不久果然得以升遷晉官。

這個將錯就錯的故事,后來還被收入該縣縣志。

縣志多年后,不斷被修改,唯有這則故事,一直保留至今,民間也廣為流傳,還被縣曲子劇團搬上劇場,成為該團久演不衰的保留劇目。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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