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驥 ,高廉平

(1.重慶廣播電視大學(xué) 科研處,重慶 400052;2.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 北碚400715)

重慶方言中的例外字探究

周 驥1,高廉平2

(1.重慶廣播電視大學(xué) 科研處,重慶 400052;2.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 北碚400715)

北京語音中讀為輕唇音的某些字,在重慶方言中讀為重唇音,這是重慶方言保留古音的結(jié)果。在清初“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中,大量客家人進入四川、重慶境內(nèi),受其方言的影響,重慶方言中某些古全濁聲母仄聲字今讀為送氣音。重慶方言中某些精組字今讀為舌面音,在腭化問題上比北京語音更為“超前”。古見曉組的某些字,在今天北京語音里已經(jīng)讀成了舌面音[t揶]、[t揶h]、[揶],但在重慶方言里仍然保留古音,讀成舌根音[k]、[kh]、[x].

重慶方言;西南官話;例外字;語音演變

西南官話主要分布在川渝、云貴等九個省市區(qū)的500多個縣市,使用人口約兩億,其內(nèi)部“一致性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是最高的”[1]。重慶方言是西南官話的代表方言之一,在語音的總體特征上和北京語音有諸多一致的地方。但是,重慶方言中的一些字,受共時、歷時各種因素的影響,并不符合北方方言語音演變的一般規(guī)律。對這部分例外字進行梳理和探討,有利于揭示重慶方言的語音面貌、形成過程和語音演變的歷史。

一、對重唇音的保留

中古《廣韻》的“幫滂並明”、“非敷奉微”8個聲母在重慶方言中分化為“p phm fv”5個聲母和零聲母。下列這些字在北京語音中讀為輕唇音f,但在重慶方言中卻保留了重唇的讀法,因而成為例外字。

甫、赴、伏、訃都是合口三等字,阜是開口三等字,按照重慶方言一般的語音演變規(guī)律,“幫滂並明”、“非敷奉微”8個聲母和合口三等字或少數(shù)開口三等字相拼應(yīng)讀為輕唇音f,例如:非、分、發(fā)(非母合口三等字);敷、芳(敷母合口三等字);副(敷母開口三等字);奉、符、扶(奉母合口三等字)。清代學(xué)者錢大昕提出了著名的“古無輕唇音”之說,認為“凡輕唇之音古讀皆為重唇”,即三十六字母中的“非敷奉微”在上古時期皆應(yīng)讀為“幫滂並明”。按照此種理論,“由唐入宋,唇音才明確地分為輕唇、重唇兩組”[2]74,上述例外字并不受重慶方言重唇、輕唇演化規(guī)律的制約,一律讀為“幫滂並明”,只能解釋為是唐宋以前的古音在現(xiàn)代語音系統(tǒng)中的留存。此外,輕、重唇音的分化條件“一是三等韻,二是韻母為圓唇元音”[2]76,[u]韻母正好滿足這兩個條件,因此重慶方言中輕唇讀為重唇的情況幾乎只出現(xiàn)在[u]韻母前。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例外字基本上都不是口語中的常用字,例如“杜甫”、“訃告”、“前赴后繼”都是書面用語,在口語中很少使用;“阜陽”是地名,也只出現(xiàn)在書面語中。因此,這些例外讀音的出現(xiàn)極有可能是因為重慶方言口語受到讀書音的影響而強制保留了古讀。

二、濁音清化后讀送氣音的例外字

古全濁聲母字變清后逢平聲讀送氣音,逢仄聲讀不送氣音,這是重慶方言在全濁聲母分化問題上的特點,與北京語音古全濁聲母字清化后的演變規(guī)律一致。但也有部分仄聲的全濁塞音、塞擦音聲母在重慶方言中讀送氣音,在北京語音中讀不送氣音。試舉例如下:

(1)屬並母上聲的:

蓓、簿、鰾

(2)屬並母去聲的:

捕、哺

(3)屬並母入聲的:

拔、勃、舶、泊、別(～針)

(4)屬定母上聲的:

囤

(5)屬定母去聲的:

導(dǎo)、締

(6)屬定母入聲的:

鐸、跌、滌、蹈

(7)屬從母上聲的:

造、皂

(8)屬從母入聲的:

截、鑿、捷、族

(9)屬澄母上聲的:

肇

(10)屬澄母去聲的:

撞

(11)屬澄母入聲的:

秩、濁、擇、澤、逐

(12)屬群母上聲的:

跪

古全濁聲母字清化后“平送仄不送”的規(guī)律對于大多數(shù)北方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是適用的,對于重慶方言中的大多數(shù)古全濁聲母字也是適用的,例如並母的“皮賠盤平彭仆”等平聲字讀為送氣音;並母的“并被伴罷敗部”等仄聲字讀為不送氣音。但上述的例外字卻不遵循這個規(guī)律,其來源值得研究。筆者認為,這些例外字很可能來源于四川、重慶當(dāng)?shù)氐目图曳窖?也即這些古全濁聲母仄聲的送氣音是重慶話向客家話“借”來的。主要理由如下:

我們可以從四川、重慶方言的格局和形成路徑上去尋找答案。近兩三百年來四川、重慶方言的整合方式是一種“覆蓋式”的整合,和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移民有關(guān)。正如李如龍先生所說:“一種方言如果歷史上有幾次移民帶來的語音特點,由于移民的批量不等,實力大小不同,經(jīng)過競爭,其中一次占了優(yōu)勢,成為該方言的主體,把前此傳來的語言特點替換了,這就是覆蓋式的整合?！盵3]崔榮昌先生認為,四川省和重慶市境內(nèi)目前存在著三大方言:官話方言、客家話和湘方言,這三種方言都是在元末明初和清朝前期的兩次移民運動中從外地帶來的[4]。兩相比較,后一次移民對四川、重慶境內(nèi)方言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前一次移民,或者可以說,四川、重慶境內(nèi)今天的方言格局主要就是由后一次移民(明末清初)造成的。即在歷史上的多次移民中,明末清初的移民運動成為了四川、重慶歷史上最重要的移民,所帶來的方言最終將前幾次移民所帶來的方言特征“覆蓋”掉了。因為明末清初,四川、重慶全境處于長期大規(guī)模戰(zhàn)亂狀態(tài),人口銳減、民生凋敝。當(dāng)時的文獻記載:“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可耕之民。”①據(jù)《清圣祖實錄》卷三十六四川(含重慶)人口從明朝萬歷六年的(1578年)三百一十萬②據(jù)《明史》卷四十三志第十九地理四銳減至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的九萬余人③據(jù)《清朝文獻通考》卷十九,“重慶府人口約2～3萬”[5]22,且多居住分散,隱藏于偏僻山野。而經(jīng)過清初一百多年的移民運動,四川(含重慶)人口才又在清乾隆元年(1736年)增加至三百二十五萬④據(jù)嘉慶《四川通志》卷六十四,約是移民前的30多倍。這種移民方式,實際上就是周振鶴和游汝杰先生所說的“占據(jù)式移民”,其特點是“方言內(nèi)部大面積的一致性”[6]。聯(lián)想到黃雪貞認為在漢語官話方言中“西南官話的一致性最高”的論述[7],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人口數(shù)量遠遠超過土著居民的移民所帶來的方言必然將分散的土著方言的特征覆蓋掉了,使后者僅在邊遠地區(qū)才有少量遺留(如今天在四川個別邊遠地區(qū)的方言中還保留著一些安徽話的方音特征等)。

如前所述,清初的移民浪潮決定了今天四川、重慶境內(nèi)的方言格局。那么,今天重慶方言中的這些古全濁聲母例外字就必然來自于湖廣話(官話)、客家話和湘方言中的一種或幾種。我們首先考察湖廣話。湖廣話(今天四川、重慶境內(nèi)的西南官話)主要來源于湖北方言,特別是麻城、孝感一帶的方言,今天不少四川、重慶老人念念不忘祖上來自 “湖北麻城孝感”[5]21就是最好的注腳。我們根據(jù)趙元任先生的《湖北方言調(diào)查報告》,對麻城、孝感方言的古全濁聲母字作一個考察。

表1

從上表可見,在全濁變清的問題上,麻城、孝感方言無一例外遵從“平送仄不送”的規(guī)律,因此,今天重慶方言中的古全濁聲母例外字不太可能是從湖北話中帶來的。

其次,我們再考察四川境內(nèi)的另一大方言——湘方言(主要分布在達州、儀隴、宜賓等地)。崔榮昌先生調(diào)查過儀隴的“新城話”(湘方言),他指出其古全濁聲母字分化的特點是:“古全濁聲母今讀塞音及塞擦音的,不論平仄都不送氣。”[8]我們知道,今天的湘方言無論是新派還是老派,古全濁聲母分化的特點是:古全濁聲母字今不論是否變清,一律不送氣。只不過新派是變清后不送氣,老派是保持濁音不送氣。因此,筆者認為,重慶方言中的古全濁聲母例外字也不太可能來源于湖南的湘方言。

那么,實際上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即這些例外字來源于客家話。客家話的一個重要語音特點是“古全濁聲母字,不論古四聲,今客家話逢塞音、塞擦音讀為送氣清音?！盵9]這一語音特征在四川、重慶客家話中得到了很好的保留和繼承。下面是四川、重慶地區(qū)客家話全濁聲母字送氣、不送氣情況:

經(jīng)查詢,上述重慶方言中的例外字在四川客家話中大都讀為送氣音,下面僅以被稱為“川南客家的大本營”的隆昌的客家話為例⑤根據(jù)李科鳳的研究,重慶盤龍鎮(zhèn)客家話也保留了全濁聲母字不論平仄送氣的特征。。

表2

一方面,從語音上說,這些例外字在客家方言中都讀為送氣音,和重慶方言的語音特征具有一致性;另一方面,清初進入四川、重慶的客家人數(shù)量巨大,有上百萬之眾,是清初“填四川”移民中的一只重要力量,據(jù)四川區(qū)域史專家孫曉芬老師的 《清代前期的移民填四川》一書記載:重慶約有85%的人都是清代移民的后代。劉正剛在《清代福建移民在四川分布考-兼補羅香林四川客家分布說》中也考證了一些福建客家人遷徙到重慶市轄區(qū)的分布情況:

表3

可見,當(dāng)時進入重慶的客家人應(yīng)不在少數(shù),加之客家人吃苦耐勞、善于經(jīng)營,經(jīng)濟、社會地位較高,這使得在某個時期、某個地方客家話成為優(yōu)勢方言,當(dāng)?shù)氐木用裨谛睦砩隙伎粗乜图以?甚至放棄自己方言的部分特征,仿效使用客家方言。雖然在與西南官話(重慶話)的競爭中,客家話最終還是處于劣勢,并且地盤不斷縮小。但是,這樣一只重要的語言力量必然會在今天的西南官話(重慶話)中留下“底層”,而這些古全濁聲母送氣的例外字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三、精組字語音演變不合常例的情況

在重慶方言中,還有少數(shù)精組字的演變是不合常例的。例如,有一些精組字在北京音中讀為舌尖前音,在重慶方言中讀成t、th、。舉例如下:

表4

從以上的例字可以看出,這種精組讀舌面的情況,主要見于精母、心母拼合合口三等韻。為何會產(chǎn)生這種語音現(xiàn)象,值得研究,我們認為可能與語音的同化作用有關(guān)。楊劍橋在《漢語音韻學(xué)講義》中提出,精組的腭化出現(xiàn)在17世紀(jì)末、18世紀(jì)初,其分化的語音條件是[ts tshs]后接細音(包括由中古三等韻和四等韻發(fā)展而來的介音或主元音[i]和[y])而產(chǎn)生的同化作用。在重慶方言中,上述例字的韻母大多是高元音[y],因此無一例外地將前面的聲母腭化成舌面音。從這個意義上說,重慶方言在腭化問題上比北京語音更為“超前”。

四、見組字保留舌根音的情況

表5

不難看出,上述見系字,在今北京語音中實際上已經(jīng)完全腭化了,即細音前的[k]、[kh]、[x]已經(jīng)完全讀成[][h][]了。在重慶方言中,這部分字還保留舌根音的讀法,但有些字實際上是兩讀,我們可以把這部分字視為文白異讀。例如:在“上街”這個詞組中,重慶方言一般讀成[k]聲母,但在“華爾街”這個詞組中,重慶方言一般讀成文讀音[]聲母。再如在“解手”這個詞中,重慶方言一般讀成[k]聲母,但在“解放碑”這個詞中,重慶方言一般讀成文讀音[]聲母。按照一般的規(guī)律,方言的白讀音是歷史較為久遠的讀音,而方言的文讀音則是受普通話影響而產(chǎn)生的讀書音。所以,重慶方言“街”和“解”這些文讀音應(yīng)該是受普通話影響而產(chǎn)生的,而不是重慶方言原有的。

通過對重慶、北京、揚州等地的見組字讀音進行考察,還可以探討腭化現(xiàn)象對韻母的影響。例如:

揚州方言是江淮官話的代表方言。我們通過上面幾個例子可以發(fā)現(xiàn),和西南官話相比,江淮官話似乎更接近北京語音,因為其見組字在細音前已經(jīng)全部腭化了,兩讀的情況比較少。但是,和北京語音相比,江淮官話似乎又沒有完全腭化到位。我們比較一下重慶、揚州、北京三地幾個例字的主元音便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這幾個例字,在重慶方言中的主元音是[a],在揚州方言中是 [],在北京語音中是[e].可以看到,從西南官話到江淮官話,再到北京語音,見系字在細音前,韻母主元音的舌位是逐漸升高的。如下圖所示:

圖1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們認為是主元音受介音[i]的影響而使舌位不斷上升的緣故。所以,語音的同化作用不但能作用于聲母,也常常會作用于韻母。

[1]李藍.六十年來西南官話的調(diào)查與研究[J].方言, 1997,(4).

[2]李新魁.中古音[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

[3]李如龍.漢語方言學(xué)[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1.

[4]崔榮昌.四川方言的形成[J].方言,1985,(1).

[5]周勇.湖廣填四川與重慶[J].今日重慶,2006,(6).

[6]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7]黃雪貞.西南官話的分區(qū)[J].方言,1986,(4).

[8]崔榮昌.四川省西南官話以外的漢語方言[J].方言, 1986,(3).

[9]侯精一.現(xiàn)代漢語方言概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H172.3

A

1008-6382(2010)05-0068-05

10.3969/j.issn.1008-6382.2010.05.017

2010-07-08

周驥(1978-),男,重慶市人,重慶廣播電視大學(xué)教師,主要從事現(xiàn)代漢語和方言研究。

(責(zé)任編輯 玫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