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點符號的準確性是高質(zhì)量出版物的要求和保證，因此歷來受到編校者與出版單位的高度重視?？墒?，由于編校者認識上的原因，常常出現(xiàn)標注不太準確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出版物的質(zhì)量。賀知章名詩《回鄉(xiāng)偶書》最后一句“笑問客從何處來”，本應(yīng)標為句號，因為疑問形式的“客從何處來”做了“問”的賓語，整個句子是敘述語氣而非疑問語氣?？刹殚啿煌姹荆瑯顺蓡柼柕膸缀跽剂艘话?。這個標點的不一致不僅使孩子困惑，也讓廣大語文教師和家長頗感頭疼。一個標點符號的錯誤也許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其負面影響不可小視，它會讓人對其編校質(zhì)量產(chǎn)生懷疑。如果是一部傳世的作品，其標點符號若出現(xiàn)系列性的錯誤，那就更應(yīng)該引起編校者和出版者的高度重視了，因為這樣的錯誤可能存在著更深層次的原因。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的古典長篇小說《紅樓夢》，由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整理，是目前最為流行且影響較大的權(quán)威版本，筆者閱讀時發(fā)現(xiàn)，該版本疑問句后的標點使用很不一致。例如，用“難道……不成”構(gòu)成的反問句81例，標問號的54例，如：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7](例句后方括號里的數(shù)碼表示引用例旬所在的回數(shù)，下同)；標感嘆號的15例，如：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標句號的12例，如：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涂的不成。再如，“豈不省事”書中共出現(xiàn)6次，但3例標的是問號，另3例標的是句號，悉舉如下——
　　a　賈母道：“……叫他進來，豈不省事?”[29]
　　b　林黛玉笑道：“……你就把他帶來豈不省事?……”
　　c　因又向襲人道：“……以后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
　　d　寶釵忙道：“……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br/>　　e　一面遂說道：“……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br/>　　￡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br/>　　諸如此類的標點不一致現(xiàn)象相當(dāng)普通，嚴重地影響了版本的權(quán)威性，且對閱讀者準確理解文本造成誤導(dǎo)。應(yīng)該特別指出的是，這樣的標點問題，在其他古籍或當(dāng)代出版物中也普遍存在。因此，本文所討論的標點問題，對其他出版物同樣有針對性和適用性。筆者通過對該書中疑問句后的標點進行了窮盡性的統(tǒng)計，并對其錯誤用法進行了理性分析，指出其誤標的深層次的原因。
　　
　　一　疑問句標點誤用情況
　　
　　我們對《紅樓夢》中的疑問句的標點進行了窮盡的統(tǒng)計與分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書中標點誤用有如下4種情形。
　　1　直接疑問句不用問號
　　第一種情況是有“某某問”提示的直接問句，且隨后直接引出所提的問題，期待聽話人的回答，這是最明顯的直接問句，但書中不用問號，用的是感嘆號或句號。此類誤用書中共有163處。僅在第六回和第七回，這樣的誤標競有5處。
　　a　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你都長這么大了!”
　　b　劉姥姥聽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dāng)日就說他不錯呢。……”
　　c　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
　　d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br/>　　e　(鳳姐)慢慢地問他：幾歲了，讀什么書，弟兄幾個，學(xué)名喚什么。秦鐘一一答應(yīng)了。
　　第二種情況是句中雖未有“問”一類的提示語，屬于典型的特指問句。疑問代詞“誰”“什么”“為什么”等構(gòu)成的特指問句，句末應(yīng)用問號，書中卻常誤標為嘆號和句號。
　　a　(賈芹)說道：“這是誰干的!我并沒得罪人，為什么這么坑我!……”
　　b　鳳姐兒道：“那日并沒一個外人，誰走了這個消息。”
　　c　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么人走了風(fēng)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br/>　　d　風(fēng)姐道：“這是什么人這么刻薄嘴兒糟塌人。”
　　e　(麝月)又向?qū)氂竦溃骸澳銋s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么!”
　　第三種情況是有問有答的語段，有的還有明顯的疑問格式，但書中并未將它們標成疑問語氣。下面的例句a，寶玉的兩句話應(yīng)是疑問語氣，但書中都標成了陳述語氣。例句b中有“是不是”構(gòu)成的正反問句，例句c、d中下標橫線的句子是回聲問甸，也均未標成疑問語氣。
　　a　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睂氂衤犃?，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睂氣O被纏不過，因說道：……
　　b　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yù)備著?！?br/>　　c　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br/>　　d　賈璉道：“……你知道外頭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叫他什么?”賈璉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
　　2　間接問旬后加標點混雜
　　呂叔湘指出：“問句有時不是獨立的句，只是裝在直說句的里面，作為全局的一部分，這個我們稱為間接問句”。這樣的句子中因內(nèi)含疑問子句，形式上貌似疑問句，所以帶來了語氣判別的困難。對間接問句語氣的判定，王力有過明確的意見：“如果整個的疑問轉(zhuǎn)成首品仂語，而為句子的主格或受格時，則不宜用疑問號，應(yīng)該用頓號或句號?！庇终f：“若說話人顯然要求一個答復(fù)時，即使在形式上整個的疑問已轉(zhuǎn)成首品仂語，也可以用疑問號?！蓖趿o出的語氣鑒別標準非常明確，但按此操作，仍行不通。下例a、b中的間接問句都“要求有一個答復(fù)”，但都是陳述語氣，而非疑問語氣，因為它們的作用是在敘述。只有例c中的間接問句才表疑問語氣，它的作用不僅在于提出問題，期待聽話人回答，更為重要的條件是在對話中出現(xiàn)的，所以必須標成問號。
　　a　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
　　b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碧酱罕銌柡纬?。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
　　c 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可見，間接問句是否表示疑問，必須從它的作用和出現(xiàn)的語境兩方面考慮。如果出現(xiàn)于敘述句而非出現(xiàn)在問話當(dāng)中，它就失去了直接詢問的功能，句子后就該標句號。書中常把陳述性的間接問句誤標為疑問語氣，這類現(xiàn)象書中共有57例。
　　a　(鳳姐)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么?
　　b　湘云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北娙藛柡晤}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c　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
　　d　賈母問“《白蛇記》是什么故事?”
　　e　薛姨媽因又問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說時，……
　　f　李紈倒著忙起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dāng)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3　疑問句連用，語氣前后不一
　　連續(xù)的疑問句，其語氣上應(yīng)一致連貫，而書中常出現(xiàn)標點得不一致。例如：(賈政)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么你應(yīng)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17-18)引號中賈政質(zhì)問寶玉的兩句話，都是反問句，語氣不可能不一致，可書中前句用問號，后句用嘆號，把本來連貫一致的語氣生生地隔斷了。此類標點問題共有235例，部分實例如下——
　　a　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br/>　　b　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
　　c　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么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
　　d　(寶玉)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
　　4　反問句標點誤用情況嚴重
　　王力說反問號“與疑問句同一來源”，呂叔湘說“反問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兩位其實各說對了一半。反問句與疑問句同的僅是形式，即都用了疑問的形式；異的是其內(nèi)容，一般疑問句是有疑而問的，反問句是無疑而問，這“無疑而問”才是實質(zhì)性的。可見，反問句與感嘆語氣、陳述語氣是不沾邊的?！都t樓夢》中反問句后面有的用問號，有的用嘆號，還有的用句號和逗號，語氣認定的標準極不一致。例如“……不成”是典型的反問旬式，句末應(yīng)用問號。然而，書中175個用“……不成”構(gòu)成的反問句，標成問號的110例、嘆號的38例、句號的23例，逗號的有4例，以下各舉一例。
　　a　風(fēng)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競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
　　b　那里今兒義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c　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
　　d　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
　　用“為什么”構(gòu)成的反問句共96例，標點也極不一致，有問號56例、句號16例、感嘆號16例，還有逗號8例，且各舉一例。
　　a　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為什么反倒傷起心來。
　　b　我待你不錯呀，為什么你倒拿話來葬送我呢!
　　c　李嬤嬤道：“他又不癡，為什么不進來?”
　　d　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么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
　　相同問句，相同語氣，標點應(yīng)該一致。奇怪的是，書中的標點卻五花八門，前面例1各句就屬此類。再如，“如何使得”書中共出現(xiàn)過14例，其中問號3例、嘆號5例、句號6例。
　　a　宅玉道：“這越發(fā)過露了?！厝伺f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
　　b　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br/>　　c　晴雯因說：“正經(jīng)給他們茶房里煎去，弄得這屋里藥氣，如何使得?！?br/>　　更讓人不解的是，同樣的問句，在同一個人的口中相繼說出，語氣居然也不同。這種不一致的標點書中還有49處。
　　a　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
　　b　(晴雯)冷笑幾聲，道：“……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
　　c　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br/>　　d　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凈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
　　e　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準都是在行的?……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jīng)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br/>　　順便說明一下，我們所統(tǒng)計的后標為逗號的反問旬，指的是如下的情況。
　　a　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
　　b　賈璉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
　　c　卜世仁道：“怎么急得這樣，吃了飯再去罷?！?br/>　　d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br/>　　這4個例句中，問活中實際上都包含了兩次言語行為。前兩例是兩次反問，后兩例前面是反問，后面是祈使。如果使用逗號，就等于把兩種(次)言語行為看成了一種，這很顯然是不妥的，對讀者閱讀文本是有誤導(dǎo)的。
　　
　　二　《紅樓夢》中標點誤用對文本理解的影響
　　
　　標點符號的使用問題看似很小，所以很難引起研究者的關(guān)注。作為四大名著之首的《紅樓夢》，一部不朽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它的版本的整理與?？笔且豁椧饬x深遠的文化工程，其重要性更是毋庸置疑。經(jīng)典應(yīng)該體現(xiàn)它包括標點在內(nèi)的權(quán)威性，我們不應(yīng)將一本不精心標點的版本留給后人。語言文字是作品的骨與肉，標點符號則是作品的神與脈。從閱讀者的角度來看，精確的標點會引領(lǐng)他領(lǐng)悟作品精妙細微之處。因此，一個標點符號的誤用很可能導(dǎo)致對文本理解的誤導(dǎo)，對準確領(lǐng)會和把握原著的精神形成干擾。這些誤導(dǎo)與干擾有如下三個方面。
　　1　語氣的判定與語境不符。不利于文本的理解
　　a　平兒手里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nèi)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鳳姐兒腮上。鳳姐兒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哎喲了一聲。眾人撐不住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逼絻好s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
　　b　(黛玉)方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例句a中鳳姐罵平兒話語的語氣，與語境極不相符，沒有抓住話語的神。體察語境可知，鳳姐的話中應(yīng)是兩個感嘆句和一個反問句，即“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書中是把后兩句作為一個陳述語氣的句子標點的。這種軟綿綿的語氣消減的是話語的力度，怎能顯示出王熙鳳悍婦的性格?怎能為讀者準確理解文本做正確引導(dǎo)?例句b黛玉話語的語氣也與語境、性格有悖。從寶玉的嘆氣與話語“你放心”推知，黛玉的話是以疑問語氣而絕非規(guī)勸性的祈使語氣說的。她欣賞的是寶玉叛逆的性格，所以才擔(dān)心寶玉挨打之后會“改了”。黛玉是用疑問語氣來試探、刺激寶玉的，她的“激將法”與寶釵的“規(guī)勸”形成對照。書中把黛玉疑問的語氣標成了規(guī)勸性的祈使語氣，不僅不符合語境，連林黛玉性格的“神”也給扭曲了。
　　2　把語氣強行合并或肢解，消減了語言設(shè)計的細微之處
　　在一個人連續(xù)的話語中，常常包含兩種語氣，表示的是不同的言語行為。說話人相繼施行的不同的言語行為絕不是隨意的，要受到說話環(huán)境、說話者的身份地位等因素的影響。細微之處見精神，作家對人物語言的設(shè)計，絕非隨意為之，是人物性格、角色、情景綜合作用下的“景語”。書中常把人物話語當(dāng)中所含的不同語氣強行合并，不利于引導(dǎo)讀者深入品味作家語言功力的細致處，從而造成閱讀文本的干擾。
　　a　這熙風(fēng)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br/>　　b　門子笑道：“老爺當(dāng)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
　　c　劉姥姥便要走。風(fēng)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么?”
　　d　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樣了，快醒轉(zhuǎn)來罷?！?br/>　　例句a的王熙鳳的話語的語氣有三處問題。其一是“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一句的語氣，根據(jù)語境可知，此句必須是疑問句，方能與后續(xù)的感嘆句“我今兒才算見了”形成一問一嘆的呼應(yīng)格式；其二是兩句“競……竟……”與“怨不得……”的語氣認定。兩個“竟……”與“怨不得……”三句都應(yīng)是感嘆語氣。這才是王熙鳳在老祖宗面前說話的口吻，才是她故弄玄虛的語言特點，才是她討好老祖宗而演的戲。例句b、c、d各例中都包含兩種語氣：例句b先贊嘆后發(fā)問，是門子對其上司的語氣；例句c先反問后命令再發(fā)問，是主子對下人的語氣；例句d先發(fā)問后央求，是丫環(huán)情急之下的語氣。奇怪的是書中把這些不同語氣強行合并，不加區(qū)分，讀者若根據(jù)書上的標點，很難體會在這些話語中所反映出的人物的語言風(fēng)格以及人物角色、所處環(huán)境對話語語氣的制約因素。
　　與上述把不同語氣強行合并不同的是，書中還常把同一個人同一次說話中相同的語氣強加肢解。這種標點問題，在書中也相當(dāng)突出。這種強行肢解相同語氣的做法對讀者理解作品的誤導(dǎo)作用同樣不能低估。
　　a　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fā)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貍，那里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
　　b　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該作鞋的人么?環(huán)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br/>　　c　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例旬a(chǎn)、b、c中的反問句分別有四個、六個、三個，書中把人物話語中包含的幾次相同的質(zhì)問的言語行為強行肢解為幾次不同的言語行為。例句a是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質(zhì)問寶玉時說的，4個反問句的連用，是受冷落后的怒氣沖沖的大發(fā)泄。例句b是探春對其生母的連珠炮式的一番數(shù)落，得勢而忘本的嘴臉。例句c是趙姨娘罵子的聲氣，一腔失勢的怨氣與無奈。作家這種反問連用的話語設(shè)計，用意是借人物語言彰顯人物性格。書中的標點顯示不出話語的語勢，還把作家的用意歪曲了。
　　
　　三　《紅樓夢》中標點誤用的成因
　　
　　分析《紅樓夢》疑問句標點符號使用上的問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不是個別的，而是有聯(lián)系且成系統(tǒng)的，這說明整理者對句子語氣的認定上仍然存在著一個認識上的盲區(qū)。以往的語法論著對語氣的認識也不很清楚。王力曾給語氣作過界說：“每一句話總帶著多少情緒。這種情緒，有時候是由語調(diào)表示的。但是，語調(diào)所能表示的情緒畢竟有限，于是中國語里還有些虛詞幫著語調(diào)，使各種情緒更加明顯。凡語言對于各種情緒的表達方式，叫做語氣；表示語氣的虛詞叫做語氣詞?！眳问逑鎸φZ氣也下過定義：“語氣可廣狹兩解。廣義的語氣包括語意和語勢。所謂語意，指正和反、定和不定、虛和實等等區(qū)別。所謂語勢，指說話的輕重，緩或急。狹義的語氣……可以說是概念內(nèi)容相同的語句，因使用的目的不同所生的分別?！焙苊黠@，王力所說的語氣和呂叔湘所說的“廣義的語氣”，實際上指的是口氣。呂叔湘談的“狹義的語氣”才說到了語氣的要旨，可惜語焉不詳，并沒有把語氣與口氣嚴格而清晰地區(qū)分開來。理論上的缺陷必然是語氣認定混亂的根源，中國學(xué)術(shù)界沒有區(qū)分語氣與口氣的傳統(tǒng)，所以在給使用標點時，往往誤將句子口氣當(dāng)成了語氣，《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疑問句后標點的誤用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們認為，句末點號(如句號、問號、感嘆號)是對句子語氣的標注，目的是標出說、寫者使用句子的功能和用途。因此，句號、問號、感嘆號只與句子的語氣相關(guān)，與句子所表達的口氣無關(guān)。陳述句后只能標句號，感嘆句和祈使句后只能標感嘆號，疑問句后只能標問號。本文所討論的《紅樓夢》中的疑問句應(yīng)一律標為問號。各種句類都有特定的語法標志，《紅樓夢》的校注者正是忽略了語氣的形式依據(jù)，而被句子所攜帶著的口氣所迷惑，結(jié)果疑問句后的標點造成了人為的混亂，這是標注者根本沒有想到的。
　　基金項目：天津市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項目“現(xiàn)代漢語口氣研究”(項目編號：TJZW08-1-021)
　　參考文獻：
　　[1][4]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6。
　　[2][3]王力，中國現(xiàn)代語法[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