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乃霞
陜西扶風人,現(xiàn)在陜西省某機關從事行政工作。曾在業(yè)余時間寫作散文若干。
朋友辰旸在電話里對我說,她在上海一家小便利店吃到了一種紫菜包飯,特別香,問我想不想也一飽口福。以辰旸的人品,我知道她不是客套。她在吃到那個東西的時候,一定是想到了我。
我自然非常感動。自從到了上海,辰旸總會隔三差五地給我打這樣的電話,讓接電話的我很滿足,也讓周圍的人很羨慕。誰不希望,自己能經常被朋友所惦記啊!
和辰旸做朋友,已經有十九年的歷史了。如果單純以年限計,我們應該算是老朋友了。如今,老朋友辰旸遠在上海的同濟大學求學,我還在古城西安上班,見面機會就比較少了。我們更多的是采用電話、QQ等現(xiàn)代手段互相交流對生活、學習的看法。辰旸給我電話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上,或者是課間。我能想象,作為一個工科學生,這個時候的辰旸,一定是背著又大又重的書包,手上還提著制圖版或者手提電腦。在夜上海冷颼颼的風中,又高又瘦的辰旸,終于結束了一天的學習……
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從骨子里害怕被朋友辰旸所冷淡。但同時我自己也意識到,隨著辰旸學業(yè)、事業(yè)的發(fā)展,隨著我年紀一天天老去,我們之間的話題可能會變得越來越窄,交流也將會越來越少。我就是再害怕,有一天,她可能就不再拿我作真正意義上朋友,只是惦記我的身體好壞而已。
每當想到這些,心里不免堵得慌,甚至有些惶惑。但想到我們之間的友誼已經讓辰旸的父親醋意大發(fā)時,讓周圍的人羨慕不已時,又很釋然。辰旸學業(yè)、事業(yè)的發(fā)展,是我終生的愿望。對于我這樣的平凡人,一天天變老,一天天和辰旸拉開距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是那些非凡的人,誰又能擋得住年齡,讓自己不老?
我把自己的想法對辰旸說了,她馬上就批評我,說我太悲觀:
“老不老其實只是一種心理感受。” 辰旸說。
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想和她深入探討。她畢竟只是一個十九歲的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對老是不可能有多么深切的體會。但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希望我永遠保持年輕的心理。
然而,這么知心知肺的友誼,卻是經歷了曲折的,甚至于差點斷送在我手上。開始和辰旸做朋友,我是用了心的,是處心積慮的。那時,辰旸還很小,六歲,剛剛踏入小學一年級的門檻,自然沒有意識到我的良苦用心??沙綍D的老師一遍遍給我們提要求,說是必須要學著和辰旸這般年齡的人交朋友。否則,你怎么會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你怎么提高她的學習成績?你怎么保證她能上一個好初中、一個好高中、一個好大學?
當時辰旸的老師也就二十多歲,估計可能還沒有孩子,因為她看上去那么年輕。那天,她站在講臺上講話的時候,一縷陽光剛好打在了她的身上。隱隱約約,她的臉上,一層黃茸茸的汗毛。所謂乳臭未干,可能指的就是這個吧。
但就是這個年輕老師的話,卻句句沉甸甸地砸在了我的心上,讓我這個比她大而且做了母親的人崇拜不已。人家是年輕,但人家懂教育,不服不行啊。從辰旸出生起,讓她上好小學、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學,就一直是我的夢想啊。
我用萬分崇敬的眼光看著老師時,老師又說了一句更讓我心跳加速的話。她說,現(xiàn)在的孩子早熟得很,小學就有人談戀愛了!你們不要笑!老師警告說。
我簡直驚恐了。因為那時候,辰旸簡直就像是一個鬼怪精靈變的,不像現(xiàn)在,顯得既沉著又冷靜,給人一種工程師般嚴謹的感覺。似乎從學會說話開始,和她交流最多的話題就是為什么了。比如,一塊餅干掉到地上了,我告訴她要扔掉,不能再吃了。
為什么?她問。
臟了。我答。
為什么臟了?她問。
沾上土了。我答。
沾上土為什么就臟了?她問。
土是臟的。我答。
為什么土是臟的?她問。
“……你說為什么!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你說你為什么會這么討厭?”這樣一問一答的過程,一般都是在我忙亂不堪的時候。也就是我在前邊干活,辰旸皺著她標志型的眉頭,跟在我的后邊,根本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常常被她問得不知所措,也被她問得火冒三丈。
那時候,我每天都過得非常狼狽,不僅要對付辰旸的吃喝拉撒睡,還要對付單位的工作。一點照顧不到,辰旸就會變著法的生病,讓我把西安的兒童醫(yī)院跑成了家、單位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單位里,我的頂頭上司本身就對女人沒好感,嫌女人事多。這種情況下,家里就是有多少事,我也得在他面前裝得跟沒事人一樣。這么裝下來,只有天知道我有多么崩潰!
“像只母老虎”。辰旸嘟著嘴說。
我知道,她這是在電視上又學到了新詞。應該說,使用的還是準確的。我剛準備還擊,辰旸的父親顯然也聽到了這句話,馬上樂得就找不到北了。自然,這種時候,我會立即掉轉方向,朝著辰旸父親猛烈開炮。辰旸則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她的為什么。
這樣的人,能不早熟嗎?
自從老師提出要求后,我就開始學習著和辰旸交朋友了。那一段時間,我和她說話的語氣整個變了。比方她原來玩的時間差不多了,該寫作業(yè)了,我會用命令的口氣要求她趕緊寫作業(yè)。到睡覺時間了,我會命令她上床睡覺。該吃飯了,我會無原則地要求她把一小碗飯吃完?,F(xiàn)在,我則商量著問辰旸是不是該寫作業(yè)了?是不是該睡覺了?要不要把這些飯吃完?等等。而且,我把準備和她做朋友的打算也告訴她了。
“可以啊!我已經有幾個好朋友了!”辰旸當下表示同意。
辰旸卻對我的建議說,不用寫作業(yè)。還沒有玩夠呢。我就是不想吃飯,我只想喝可樂。
總之,凡是我和辰旸商量著希望她做的事情,她都一概拒絕。我不和她商量的事情,她全部按她的意思去辦。比如那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叫s.h.e的女孩歌唱組合,辰旸喜歡上她們了,并開始追她們。她從家里拿上錢,就去買那三個女孩的照片。那一陣子,辰旸的小書包上,幾乎掛滿了這三個女孩子的照片。一走路,三個女孩子就在她的小屁股上晃,讓我眼暈。她胃口不行,有時幾天也吃不了多少東西,瘦得像麻稈,但可樂一類卻不能少。我苦口婆心地告訴她這些東西不能多吃,不僅沒營養(yǎng),而且對身體還有害,但她堅決認為我是瞎說。要在過去,我會動手打她,強迫她?,F(xiàn)在,我只有給她講道理,希望她改正。
辰旸卻說:我就這樣,看你能把我怎么樣?!你要再說,我就不要你這個朋友了啊,告訴你!
小眼睛里,全是挑釁。
在那一刻,我一遍遍地要求自己,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其實在我的內心里,已經把辰旸狠揍了n遍。我甚至警告自己,打屁股就行了,不要打別的地方,免得打壞了。可我卻硬忍住沒有動手。為了那個好小學、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學的夢,我要和她做朋友。朋友是不能動手打的啊。
可辰旸還是讓我動了手。依然是為了那三個叫s.h.e的唱歌女孩。她膽子太大了,把自己過年所得到的近千元的壓歲錢,全部用來買了印有這三個女孩子頭像的東西——手表、鐘表、書包,等等。她是乘我出差不在家,從網上購買的。到現(xiàn)在,我都還未學會網購,可辰旸在十多年前就實踐過了。
我出差回來,辰旸拿著取東西的票據,讓我陪她去郵局。說她不認識去郵局的路。而且,這么多東西,她一個人也拿不回來啊。
那一刻,我的肺都快氣炸了。我想,今天不打她,我都對不起自己了!
你太不夠朋友了!
我正在想對策,辰旸卻在一邊大叫,嫌我動作慢。狗屁朋友。誰和你做朋友!我大吼一聲,完全忘記了辰旸老師的要求和自己對辰旸的承諾。結果可想而知,那一頓打,是我積攢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總爆發(fā)。辰旸肯定沒有思想準備,她以為我真的會變成像她的那些可愛的小朋友一樣的朋友,所以,一邊驚慌失措找她父親逃命,一邊淚水漣漣地向我求饒。直到辰旸的父親出現(xiàn),我們三個人打成了一團,才告一段落。事后,我盡管認為自己動手不對,而且打得那么狠,太不應該了。但我有什么辦法呢?為此,我私下里還和幾位家長進行了交流。最后我們大家形成的一致看法就是老師瞎扯淡。從古至今,中國人經歷了多少父母啊,可我們的古訓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說明想和辰旸這樣的人做朋友,基本上屬于癡人說夢一類。要不,我們的祖先早做了,還輪得上辰旸老師。盡管后來辰旸還在試探我,問我想不想繼續(xù)和她做朋友。她說,朋友之間要有隱私。壓歲錢是她的,她有權利處置,我不能管她。她還說,一個朋友如果打另外一個朋友的話,可以到警察那里去報案。警察可厲害了,會讓打人的朋友坐監(jiān)獄的。
誰和你是朋友?!
我用怒吼結束了我們之間的友誼。 在我的內心里,我甚至認為像辰旸這樣鬼怪精靈的家伙,只有嚴加看管,才能讓其順著我的設想一步步走下去,我的夢想才能成真。否則,一切都是白搭。
可促使我們成為朋友的一天,卻來到了。
有一天,為了一件事情,我和辰旸的父親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爭吵到了后來,就感覺到必須動手才能平息內心的怒火。我憤怒地沖到了辰旸父親面前,辰旸父親自然也不示弱,仇敵一般向我表示著他的憤恨。一場戰(zhàn)爭已蓄勢待發(fā)。這時候,正在另一個房間寫作業(yè)的辰旸卻沖了過來,她先是站在了我們倆的中間,然后很快用身體護著我,并向她父親大叫,活像一頭被激怒了的小豹子。她父親顯然很意外,愣了片刻后,又似乎很滿意地轉身出去了。一場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斗被辰旸制止了,但我仍然覺得很委屈,就拉著辰旸的手,像老朋友一樣,一邊哭,一邊控訴她父親的種種不是。完全忘記了自己不愿意和辰旸做朋友這件事情。最后,對著辰旸我罵自己,當初簡直是瞎了眼!
“你該不是想要離婚吧?”辰旸問。
“……”?
辰旸的想法似乎提醒了我。我略一思考,就斬釘截鐵地說:“想!”
“……可是,你知道不,天底下的爸爸都是一樣的,都那么厲害……”辰旸仍然皺著她標志型的眉頭,吞吞吐吐地說。辰旸的意思是說,我如果和她父親離婚,再找一個,仍然不會有什么變化。我差一點被她逗笑,好奇地問她怎么會知道這些。
“一個好朋友告訴的。他媽媽離婚了,重新找的爸爸還和媽媽打架?!背綍D說。
在那一刻,一種異樣的感覺從我內心彌漫了上來。這種感覺促使我把辰旸緊緊地摟在了懷里,久久不愿放松。我突然覺得,這個鬼怪精靈的人,以后就是我貼心貼肺的朋友了。這種貼心貼肺,是世間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的,而且只屬于我個人所有,誰也不可能和我分享。
鬼怪精靈的辰旸在我倆的友誼中長大了。她用她的為什么沉著應對了中考,應對了高考,到上海去讀大學了。今年,她又以一名大二學生的身份,成功進行了本碩連讀考試。同時,她還擔任著團支部書記、生活委員這些角色。她給我談,她打算搞一次別開生面的團日活動,讓他們班團結得像一個人;她給我講,他們班上某某同學是個貧困生,但學習非??炭?,人品也非常好,她準備找老師幫忙給他在學校找一份臨時工作。總之,她的計劃很多??粗@樣一路走來,我常常慶幸,自己沒有錯過與辰旸做朋友的機會。也常常后悔,自己竟然在一段時間主動中斷了與辰旸的友誼。真是不可思議?。?
已是晚上十點,辰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我知道,因為她父親出國了,最近,她基本上天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問我上班的事,問我生活的事。我對辰旸說,不用這么做,讓她忙自己的。辰旸回答道:“咱們是朋友??!朋友就要互相關心啊!”那一刻,我被感動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短信,說是兄弟姐妹是父母給我們帶來的朋友,而朋友則是我們給自己找來的親人。讀完這則短信,我恍然大悟,原來,辰旸是我給自己在這個人世間生下的朋友?。?br/>